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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光

2020-04-03陈蔚文

上海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记忆

陈蔚文

在我以前没有时间,

在我以后没有存在

时间与我同生,时间也与我同死

——丹尼尔·冯·切普科

1

“每天倒着写五个字!”我再次建议正找东西的母亲。是一档电视节目里介绍的,说倒着写字可防“阿尔茨海默病”(它曾长期被称作“老年痴呆症”)。母亲置若罔闻,只顾满屋子翻找。

钥匙、钱包、票据、病历……寻找已成母亲的日常例课。

“到底搁哪儿了?”她苦苦寻思,得出结论,尔后推翻,重新回忆。事实上她的回忆越来越不可靠。她的忘性虽大得还未对正常生活造成要害性影响,只频频添些乱,却也够呛。比如最近一次她认定手机失窃,立即报了停机,半小时后,她发现它就在兜里。

她有时和人说到我或姐姐的过往,以一种具有小说家潜质的叙述侃侃回忆,而往事并非如此。她对我的不认同颇为不满,认为我试图篡改历史,她比我早二十八年进入这世间,当然比我更有发言权。有时她对同一桩事件的回忆会出现若干版本(甚至前后矛盾),但她不容人置疑。

在与她争执无果时,我真希望能有白纸黑字的当年记录以作佐证。但没有。事物正行进时,没人认为事实会被疏忘与混淆,然而,它以比我们想像快得多的速度变得凌乱模糊。

母亲建立起一套自己的往事体系,她的听力日益下降,这为她杜绝他人的干扰进一步提供了保障。她获得了记忆绝对的话语权。

科学资料说,人脑的眼窝前额皮层,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奖赏系统”。它指挥人们去寻求快乐,与其他额叶皮层一起见识大脑中产生的感觉、记忆和想像信息,區分真实和虚幻,设定信息的优先级。

当眼窝额叶皮层出现问题时,就可能导致“虚构症”。虚构症者往往以“脑补”的方式来填补记忆间的空白。

对母亲接下去的晚年生活我不无担忧,怕她套牢在寻找中。找钱夹,找钥匙,找名字,找莫须有的往事……

有时和她争辩时,我告诉自己,何苦争呢。宏大的人类历史都不知有多少虚构,就如《人类简史》的作者,“70后”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所说,“讲述虚构的故事是人类大规模合作的核心。银行家最会讲故事,他们创造了全世界人民都相信的故事:金钱。”赫拉利还说,“国家、公司、金钱,也都不是客观存在,而是虚构出的故事。包括上帝。”

如果上帝都是虚构之物,我干吗要和我妈争个子丑寅卯呢?

我对母亲的担忧,逐渐转为对自己的——寻找的场景已从她的日常复制进我的生活。我寻找的频率并不低于她,只是我比她的动静要小些。

遗忘业已侵入我中年的身体U盘,格式化掉不少内容。

有一次会议,有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尴尬微笑。啊,这个面熟的人,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我一时想不起。直到次日,我才突然想起她是谁,是的,一个月前我才在她家乡参加一个活动时与她同席,我们还就当地的风土人情聊了一会儿。

还有次尴尬是某培训班同学聚会,我带了些新书赠给大家,签到其中一位女同学时,我竟然忘了她名字!她守在一旁,兴冲冲等我签下。我几乎想丢人地询问:你叫什么?笔悬半空,顾左右而言他,尽可能拖延落笔。芒刺在背,女同学神色已有疑。一位同学从外面进来,一阵寒暄,我装着打电话迅速打开同学微信群,查到她名字……

类似事情的频繁发生使我想到“短暂性全面遗忘症”——此病表现为短暂性失忆,与其他失忆不同的是当事者记得个人信息,认知也无障碍,失忆内容往往几天后会逐渐恢复,但也有永远丧失部分记忆的。

再纠正母亲的回忆时,我有了动摇:没准她的记忆更牢靠?

当马尔克斯笔下魔幻的马贡多镇集体患上遗忘症,居民们给每样东西标注名称,在路口贴上“马贡多”,以免忘记故乡的名字;在镇中心贴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们的信仰——文字成为拯救记忆的最后路径。

我为儿子乎乎记日记(有时是周记或月记),大概也为避免今后重蹈母亲凭一己记忆定义往昔岁月的覆辙吧。问题是,乎乎今后对这些琐屑有多少回顾的兴趣?与其说,是我为他提供成长的佐证,不如说,是我借由日记定格这些岁月,以抵抗今后衰老带来的各种遗忘……

2

“家乡的真正危险不是骗子,而是八卦,住着一群记忆力超强的人,左拾遗右补阙……”中国台湾作家唐诺说,这简直像说女友Z。她之所以离开江南小城,只身漂在上海,就为逃离家乡那群“记忆力超强的人”。他们一直记得Z与当时男友的恋爱始末,记得Z与男友母亲的一顿大吵,还有男友后来的婚事。

憎恨平庸,认为平庸是种不可恕罪行的Z,不能忍受自己的经历为小镇生活贡献新的平庸——那种茶余饭后,闲聚一处的“左拾遗右补阙”。在邻里唇舌间,她与前男友的情史不断演绎,永不能翻篇。

仿佛用张失效船票,她一次次被推上并不想登上的客船。

Z辞掉家乡安逸的工作,只身去沪。她喜欢上海广阔的层积,足以容纳大量匿名者。往事成为秘密,得以恪守。

在沪的第五年,Z买下一套中山公园旁的小二手房。她和它都是旧的,对彼此又都是新的。也像与上海的关系,各自旧着,又都互为新人。她隐在这座城中,避免口舌拨弄。

对Z,这是一座“看不见的上海”。那些乱糟糟的往事,变质后发酵的耻辱,沉下去,生出暗绿苔藻。她通过一个隘口,凫游进另个宽阔水域中。

这是许多人去到大城市的理由吗?和Z一样。一座深阔的城市,其深阔成为个人的掩体。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写到贝姬的居民,这座城里居民的记忆会在每一天的零时被清空。在一次又一次的记忆重启中,居民们获得了永生——死亡对于他们没有意义,死亡也不过是完成一次清零,因此死神也远远地避开了这座纯洁的城市。

婴儿般纯洁的居民,每天重新出生一次,清白地住在这座失忆之城里。某种意义上,大城市也是这么座失忆之城。它像一块巨型海绵,吸汲着记忆,绝不轻易泄露。

Z又从上海去了南欧。出国前一年,她的房内贴满西班牙语单词。冰箱、床头、橱柜,甚至马桶。手机调成西语制式。四十二岁的年纪,她被扔向天空,落在二十八个字母的异国,离江南小城(连同上海的若干故事)愈远。记忆进入新的飞地。

3

电视剧里的某个男人有些眼熟,像一位旧友。他的名字再想不起。除了面容,其他部分已虚化,消失于记忆之河。这条河里壅塞诸多沉落物,正如我也是他人记忆河中的沉落物。

亲人,会不会彼此遗忘?

某年春节,去女友海茗家,她给我们看去陕北高原旅行的照片:她头裹花布骑在马上,模样俊俏。她母亲,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凑过来,端详照片,问这女子是谁。我们说,是您女儿哇。老太太满意点头,一会又指着照片问,她是谁?有时老太太会看着海茗,羞涩而惶惑地问,“你是谁,干嘛对我这么好?”

失忆症向来是影视剧热衷的桥段。主人公因失忆,人生重来,把棘手问题往失忆症里一扔,最后电光石火,找回记忆。现实版“失忆”情形要残酷得多。它多和阿尔茨海默病勾结,成为国际上继癌症之后第二个让人害怕的病症,医学释之为“一种进行性发展的致死性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表现为认知和记忆功能不断恶化,日常生活能力进行性减退,并有各种神经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

海茗的老母亲,每日站在七楼窗口向下眺望,看见了什么?她认不出从自己体内分娩出的儿女,这一刻,尘归尘,土归土,她把一切交还尘世,去了另个时空。那里,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海茗的老母亲是幸运的,有几个轮流照管她的儿女。我的旧邻方老师,则没这么幸运,阿尔茨海默病将其晚年送进悲惨。她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在北京工作多年,一头银发,风度雍容,普通话纯正。丈夫老卜搞文史研究,早年就读于北大和清华,魏碑功底深厚,在文化部工作时曾和赵树理同事。一次中风后,他变成奇怪的走路姿势,一只手朝内蜷,定格髋骨处,另手持拐,每行一步,牵一发而动全身,艰巨犹如将一堆报废零件努力拼拢一处。他坚持每日晨昏在院里走若干圈,不久后还是走向了死亡。老卜走后,方老师精神渐恍,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这对一个体面的知识女性,是比死更可怕的病。儿女极少来,请了个阿姨。阿姨不善,嫌照看麻烦,给方老师吃得很少。防盗门后,她究竟过着怎样的悲惨生活,邻里不知。只是从方老师的削瘦程度可推断,阿姨的照管相当马虎。

院里人提起方老师都唏嘘,有人向她儿女单位反映过,但家事究竟难管,未有下文。

某年秋天深夜,院里突然响起喊声,是方老师。院子铁门锁了,她奋力拍打,嚷着要出去,到北京给红军战士们送草药,大伙正等着。年轻时,方老师曾在离毛主席很近的岗位工作,这是她一段辉煌的人生记忆。

她心急如焚地喊着,普通话字正腔圆,她求门卫开开门!北京等着她送药救人呢!

谁来救她呢?

院里几人出来,劝方老师。可她焦急执意地要去北京送药,人命关天,背负革命重任的方老师态度越来越激烈。这位知识女性蓬发趿鞋,在黑夜中声嘶力竭。

我母亲几经周转,查到方老师女儿电话,打去。对方推拒有事,口气中有嫌我们狗拿耗子的不耐烦。

无奈,我跟方老师说:北京刚打电话来,一定让您明天再送药去。反复劝说,她将信将疑,踽踽走进楼道。不久后传来方老师去世的消息,院里人私下说,她近乎是饿死的,保姆嫌恶她拉在身上,常饿她……

一个被记忆抛弃的老人,也被尊严所抛弃。

有资料显示,近年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已逾千万。预计到2050年,患者人数将达两千七百万。并且,中国的大多数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都错过了最佳诊断时间,“中国AD病人从出现症状到首次确诊的平均时间在一年以上,百分之六十七的患者在确诊时为中重度,已错过最佳干预阶段”。

曾经,我觉得肉体的疾痼是最可怕的,现在我觉得比肉体之疾更可怕的是精神症候。它使人尊严受辱,斯文扫地——那时即使肉身完好又有何意义?

据说年轻时用脑过度的人群会增加该病的发病率。我想起我妈,从事财务工作一辈子,做过的报表连起来长度和那个知名奶茶杯子近似,亲友公认的“脑瓜子好使”,如今她的忘性愈来愈大,记忆于她有时像那个纸条游戏——A事件的时间搭上B事件的地点,再绕上C事件的人物,组合成一桩由她创造的新事件。

我自己无疑也属“用脑过度”人群,码字生涯加上失眠增殖出的思虑碎片,让我对今后患上失忆症的概率毫不乐观。

上海华山医院一位神经内科主任谈到阿尔茨海默病与年纪大了记忆减退的区别时说,有四点可判断:一,前者经提醒也想不起许多事;二,对周边环境失去识别能力;三,逐步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四,基本无烦恼——这第四点,听去像是对此病的一些精神补偿。若真如此,此生“想多了”的苦算得到根治性矫正,一切折磨人的记忆从此去向“无执无障”,干净了断。

可是,与难以忘却的苦相比,我为何更恐惧的是失忆后的“放下”——那如断崖下的万丈空白?

4

纳博科夫说:“生动地追忆往昔生活的残留片段,似乎是我毕生怀着最大的热情来从事的一件事。”他的意思是,记忆是一生最重要的不动产。

可这笔不动产若遭了贼呢?贼还不是外来的,是“监守自盗”。

和纳博科夫相反,博尔赫斯在一次访谈中说,如果世间真有上帝能赐予永生的话,他希望上帝能赐予他遗忘,“我宁愿不知道博尔赫斯的所有情况,不知道他在这个世上的经历,如果我的记忆被抹掉,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我”与“非我”,不仅仅是博尔赫斯的迷宫,也是更多人的迷宫。

有次听亲戚说起我青春期一桩事,几乎不能信,那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怎会是我?在亲戚的陈述中,那个家伙乖张敏感,长满倒刺。我像听一个陌生人的传闻般,听亲戚说着,带着一點尴尬的侥幸:我不记得,那就不算数。

但我其实知道,那的确曾是我,敏感尖锐——那看似朝外的刺,刺向的其实是自己。

在遗忘类型中,大脑会自动生成一种“选择性遗忘”:遗忘内容经过高度选择,以满足特殊感情的需要。例如,完全忘记某一重大事件的经过,以致矢口否认此事曾发生的事实。这种遗忘方式,就像人遇上红灯,会本能自动地刹车一样。

上过一堂心理课。上海莘庄,在美国心理女博士的指导练习下,有人在台上痛哭失声,描述自己“像陷在一个洞里”,那个黑洞就是她的创伤漩涡:她和父母的关系。另个衣饰讲究的女人上台,在博士指导下,她亦突然失控,泪水迸发,因为与女儿的关系。她说女儿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说话不敢看她的眼睛……

台下的我诧于她们上台与当众痛哭的勇气。大概,人人内心都有个或浅或深的“记忆黑洞”?青春期郊外一座小桥边,我和女伴聊天,聊到成长,她突然说,我永远不会说出一件事。幽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声音低而坚定,表明她将永守一桩秘密。晚风吹来草皮与河水略腥的气味,货车从公路疾驰而过,卷起一波波尘土。

重潜那个黑洞,就能获得救赎与光明?那次课上,我问自己,你有勇气上台吗?有勇气当众潜入记忆深处去作回顾吗?不!我知道自己多紧张于这一切的发生。那些旧日之伤,请停驻原地,我已走远,琐碎如蚁而心系一处地生活,人生愿景不过如王朔所言,“不闹事,不出幺蛾子,安静本分地等着自己的命盘跑光最后一秒”。

那天的课没上完我就返程了。午饭前,我突然感到身体难以描述的巨大不适。出了教室,我在院里的一架紫藤下想等待不适过去,想坚持把下午的课上掉,但不适愈来愈严重,严重到返程像是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接下来,莫名大病一场,各项检查都查不出具体症结……

记忆的本能,懂得趋利避害。选择性遗忘可以有另个命名“保护性遗忘”。

不过,并非所有“被遗忘”都能得到保护,譬如情感上的“盲视背叛”。

整整几年,我都充当着亲戚X的心理辅导师。自从发现丈夫外遇,她就陷在自我折磨与折磨他人的双重角色中。她拒绝离婚,四处跟踪丈夫,同时原谅他一次次谎言。她无法消化掉的深入骨缝的痛苦,部分化作对亲友熟人的倾诉,我成了她重点倾诉的对象。但后来发现,一切劝說其实无效。她一次次原谅背叛的伴侣,无视对方的冷暴力,她不愿为承认这背叛而选择离婚。她宁肯“忘记”,像钻进沙子的鸵鸟——不,鸵鸟钻进沙子以躲避危险原本是人类长期来的误解。事实是,鸵鸟一旦发现敌情,会将脖子平贴地面,身体蜷曲,以暗褐色羽毛伪装成石头或灌木。它们并没钻进沙子,否则肯定会被闷死。

而“无视背叛”者的所谓“忘记”,却是真正一头扎进了沙子。

几年后,她终于离婚了,独自回家乡小城生活。离她最初发现丈夫的背叛,已过去十年。

5

“作家们最习惯于找到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重读《小团圆》时想到这句话。一个优秀作家,正是时间地质的勤奋勘探者,如张爱玲。她强大的记忆复苏着那些一掠而过的细枝末节,易被常人疏忽的语调、眼神、手势……它们是小说,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从没丢开的一部分。那些“嘈嘈切切错杂弹”的记忆始终蛰伏于她异乎敏感的神经。这书从1970年代开始创作,张已年过半百,她开始借《小团圆》对过往做个总结。至去世,稿未能完成,也未曝光,遗嘱中她要求将手稿销毁。往事历历,不吐如鲠在喉,吐了恐惹非议。但终于,还是示予了天下人。

博闻强记,与其说是技艺,不如说是命定。好比张爱玲,她注定要借“九莉”还魂。称职的作家兴许都像一种鸟——克拉克星鸦,为储备冬天的粮食,星鸦辛苦劳作,收集森林中的松籽,然后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每年秋天,一只克拉克星鸦要将两万两千到三万三千粒松籽埋藏在五千个不同的地方。待到冬天食物稀少时,它们逐个挖开埋藏点,不论时隔多久,总也不会忘记藏粮之地。

有些人一生混沌,如传说中只有七秒钟记忆的金鱼,他们所经历的重大事件只是“物”,没有引申,不加注释。

不肯忘者,他们皈依记忆,为之立传。

林贤治先生记一亡友,女作家黄河。他初见她,微胖,开朗,之后她移民,两人有些信件往来。他未想到在黄河开朗外表下有隐痛的内心,而且她不愿接受M教授教示她的现代心理康复疗法,即任何时候有机会都应尽量向人诉说自己的痛苦经历(据说这样易于平复旧日创伤)。黄河写道:“我发现我并不真正想遗忘那伤痛。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唯一留下的印记。也许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自虐是病态。但对我来说,如果我把它们彻底遗忘,那个时代于我还剩下什么!……”

黄河死了。林分析她的辞世,肯定同早年的创伤种子有关,与长期压抑、恐惧、不安之感有关。引林贤治语,“它终究在黑暗中占据你,控制你,吞噬你的生命,而你竟然以为凭自由意志可以战胜它,真是太小觑它了。生命是有极限的。所谓‘抵抗遗忘,抵抗的力量算得了什么呢!”

遗忘或许是剂偏方,但忘或不忘,是命数。有些事物注定永远无法达成和解。对黄河,唯“不忘”才可证示存在。去世前,她还在以义工身份为一名七十多岁的上海移民(因申请穷人的医疗保险时遇到麻烦,跳地铁自杀,被救起后截断双腿)的利益而作努力。这位热爱自由的女性,曾写到对理想主义者的敬意,尽管“那通体的伤痕就是他们能得到的唯一奖赏”。

同样对记忆不忘的还有张纯如,这个美丽的华裔姑娘写成二十万字的《南京大屠杀:被二战遗忘的浩劫》,在搜集资料过程中,她患忧郁症住院。张纯如最后的精神崩溃乃至举枪自杀,与“浸入式”写作此书显然有关。

传说中的匠人,以身为薪,瓷器方得以烧成。黄河、张纯如们,也同样跃入历史的熊熊窑火,明知不返,却执意将自我血色熔入其中。

当某些记忆变得吞吐、游移乃至滑向“集体无意识”时,总有绝不妥协,沿献祭道路而去者。他们用提前殒殁的背影提醒着历史的真相。

6

“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记,越久远以前的事情反而记得越是清楚。这是初老症的症状。”对照此条,我大概还非初老,是中老了。因为常忘掉近事,却连在摇篮中被姐姐不慎推翻在地的惊慌,都记得。还记得一些场景与瞬间——童年的寒冬早晨,外公用煤油炉煮面的香气;七八岁时,家里窗台上盛开的鸡冠花、指甲花,院子里的夜来香和红艳的美人蕉;江边往来的驳船,天空的流云,施工队在街道挖出的一铝盒锃亮针具,引发各种充满离奇想像的街坊猜测。小学二年级,从外公家旁的街道小学转入父母家附近的重点小学,让我先考试的女班主任威严高大的身影(这个乌云般盖下的身影成为她所教授的数学的隐喻)。学校隔壁省委大院内的柚子树和紫云英,雨天沉甸甸地落在地上的紫色泡桐花。还有,邻班一对高挑清丽的表姐妹在夏日街上走着,穿牛仔短裤,露出在那个年代显得惊世骇俗的白皙美腿。多年后,看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位美丽女人玛琳娜走在西西里岛小镇的那双美腿顿时让我想起她们。

进入这所重点小学后,不快的回忆愈来愈多。同学对我这个插班生的疏离;十岁时外公的离世;每回父亲从部队探亲回来时我的惊慌(这意味母亲的告状与父亲的“整风”)……

“像一个夭折的婴儿/种进土壤里/生根?发芽/一再重复地长出他自己”,我在一首诗中曾写道。

一生再长,或许都是童年的某种延续与变体。

再有一些凌乱的青春记忆:暴雨夜的通宵电话,摩托车掠过的立交桥,厚厚的几大本日记,拒绝与被拒绝,出走与归来……没有主线,每一天都在渴望后一天,每一天都在懊悔前一天,心智孩童般不定,又如老人般迟暮。像茨维塔耶娃的诗句,“我的青春!——我不会回头呼唤,你曾经是我的重负和累赘。”

转眼坐四望五,距印度作家阿兰达蒂《微物之神》中说的“三十一岁,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已逾十年,还在努力活着,愈来愈靠近“夕阳红”模式。但身体的疲势仍不容分说,包括记性的衰退——据说到了四十岁,脑神经细胞的数量开始以每天一万个的速度递减,从而造成记忆力下降。是的,夜半忆旧事,恍如前世。诗人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现实中梅花并未落满南山,只有懊恼弥漫,天迟迟不亮,“仿佛被灌进一整个冬天的黑暗”。

那些旧事部分被写下,部分的,永不会被写下。已发表的绝对诚实的文字是稀有的。在写下(发表)与真实之间,注定隔着不可被全部指认的罅隙。

或许只有日记相对诚实。

八月,在去北欧与俄罗斯旅行途中认识一位湖北黄石的冯老先生,从赫尔辛基到彼得堡的车上,他埋头记着日记。从小学六年级起,他已记了五十多年的日记,一天不落。

回国后,他拍了几则行程日记给我看——

2016.8.20星期六阴,阵雨转多云

圣·彼得堡——莫斯科

圣·彼得堡时间五点起床,在宾馆大厅遇一北京游客,一聊,知与我同年同月出生,与我同届(高66级),且性格兴趣同。他参加的是俄罗斯十日游,除俄罗斯莫斯科圣·彼得堡外,还有新西伯利亚和莫彼之间的一个小城,原价九千元人民币,因有人临时退团,他捡了一个漏,只花了六千元。互相交流了旅游经历及感受,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聊兴浓,话无尽,情难舍。

我对俄罗斯有难舍的情怀,这可追溯到1960年代初上初中,那时中苏关系不错,我迷上了俄语,并把到苏联留学作为自己的目标,因而俄语成绩不错。1963年初中毕业,高中全市统考,我因俄语九十九分的成绩被优先录取省重点高中——黄石一中。高中三年我也把俄语作为我学习的重中之重,1966年填写高考志愿,前三都是外语专业。这个梦经过半年的迎考准备,因“文革”开始而化为泡影!更黑色幽默的是,在“文革”初期查抄学校档案中,发现全校应届高中保送生中,有保送我上北京外语学院的学校推荐书。很久以后,当听到这个迟来的信息时,我已下放农村插队,在“广阔天地”里接受再教育。再次燃起希望是在十二年后的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因年龄限制(外语专业限二十五岁以下)我未能如愿进外语系,而被无多大兴趣的财经专业录取。这就是我的俄罗斯情怀,所以,退休后的第一次出国,我就选择了俄罗斯(2006年)。这次北欧四国加俄罗斯是旧地重游,仍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

人间惆怅客,笔底忆平生。五十多年的岁月串联而成的日记,不,应当是五十多年日记串联而成的岁月。这次旅行后,黄老先生和一位同样热衷行走的老友建了个小群,把我也拉进了。他们分享着与老伴共走天涯的记录,黄老先生最近分享的是“大巴尔干希腊九国十六日游记”,还发了不少视频与图片,包括南非开普敦豪特湾的海豹岛上,数以万计的海豹栖息礁石的奇观。

感佩这些老人的脚力与心力,他们尚有去看蔚蓝的大海和船帆的热忱,并付诸记录。而我成为一个所谓的职业写作者后,反而很少以日记的形式记些什么,包括这些年的异邦旅行,旅途中多用手机镜头记录,结果是不少记忆始于手机镜头,也终结于镜头,行走杂糅成一片走馬观花的景状。澳洲的海和加拿大的海混在一块,意大利帅哥的脸和德国乐手的脸重叠一起,纽约的太阳辐射着洛杉矶的楼宇,那些古老辉煌的教堂,多数想不起名字,只余相似的庄严……

我是真的到达过这些地方?对一名路盲与健忘者,旅途何以成立?

所幸,还清晰地记得一些与人有关的画面。

新西兰的一所教堂(关于它神圣的背景资料全忘),一如其他到过的教堂,华美的穹顶使无神论者都会产生上帝在俯看的错觉。东张西望间,见进门左手边有座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一位短发的东方女子抱紧耶稣的腿,像抱紧骨肉相连的亲人,抱紧所有的罪与罚。她久久地,一动不动。这具清瘦背影,与传说中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身影一般让人震动。直至出教堂,我也没看到她的脸。一个在承受也在被慰藉的背影,这背影,仿佛是更多人的背影——负轭前行中对希望与救赎的苦苦寻找。

北欧,从峡湾盖洛小镇去往挪威松恩峡湾的公路上,大巴车窗掠过不远处的山头,成片的积雪还未化,在阳光下闪烁着碎片的光……寂静的公路忽然掠过一个人,孑然走着,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上,不可思议地走着。大巴飞快地往前开了十几分钟,半个钟头,个把小时,仍未见到任何人迹(包括服务区、加油站、商店)的公路上,刚才那个行走的人像是错觉。但我分明看见了他,像一只微小、固执的蚁,也像是超现实的神的信息。

温哥华的史丹利公园,一个跛腿老男人用摄像机偷拍一位躺在公园长椅上小憩的女人(她有着迷人丰满的腰臀),阳光照射着他的紧张与迷恋,我甚至想像他的手指正微微发抖;夕阳中的澳州海滩,金色短发的同性恋,她们长久倚靠一起,偶尔微笑对视一下……

这些画面,偶从尘世生活里跳出,像灰白风景画中的一抹彩色,吸引我的下一次行走。

记忆是有定向的,向一些事物关闭的同时,向另些事物打开。定格下来的记忆,似乎超越了风景的存在而成为一种独立画面,成为某种隐喻与化身。

这些记忆,以及另些可堪记取的事物,从一地鸡毛的俗世生活里浮现。如是我见,如是我闻,它们将生活的庸常性与神圣性奇异地融合一起。

7

秋天,从常走的一条路——省府大院内的一条小路走过,两旁杂花生树,金桂馥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三层楼房皆由青灰砖砌成,鸟雀穿梭于高大树冠间(一只黑白羽翎的“伯劳”鸟活像风度翩翩的小开),一条英俊的白色哈士奇懒洋洋卧于路中,即使对面骑来一辆自行车它也懒得动弹,车得绕着它走。因为它的英俊,人们都好脾气地配合它的任性。每回经过,我与它对视几眼,看着就要笑起来,它的眼眸有孩子的神情。

傍晚,某个窗口传来钢琴声,另个窗口飘出烩小杂鱼的香味,贯通着童年未被篡改过的气味。路边大丛夜来香(它有个好听的学名“晚香玉”)随夜色加深,释放出令人晕眩的香气……

这一切,像为永恒而搭建的布景,近于梦魇,是的,很快这个位于市区中心的大院就要翻天覆地了。随着省政府迁往九龙湖的行政中心,开发商加快了改造省府大院的脚步,这些老房,这些时光,将与这些生长多年的花树一道消失。

于上世纪50年代建成的这处省府大院,汇聚了当年从各地来此工作的省直单位干部职工。这条路上,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们操着北方话、上海话、湖南话……开的店有粮油店、丝绸店、美发店、面食店等等,有人说它就像是南昌的“眷村”。可没什么能阻止得了“开发”的脚步,大院东边几栋楼已然开拆,立于楼顶的民工挥舞着大铁锤,一记记奋力砸下。楼一点点坍塌、缩小,窗户没了,露出里面的房间,老式木门框上贴着春联,墙上是一个倒着的“福”字,旁边贴了几张稚气的儿童画。曾住在楼里的一户人家,那个画儿童画的孩子必也随大人迁走了,他会记得童年住过的这幢楼吗?楼的青灰外墙多好看哪!

我抓紧行走,在这条路。我曾无数次牵着儿子乎乎的小手走过的路,这片由老房、树木、旧时光同构的路。贪婪地听、看、嗅。在消失前。

乎乎的时间被越来越多的课外班占领,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人工光源照射着他的成长。这条路,更多是我独自在走,从家到单位。阳光,阴霾,雨水。树长新叶了,从绿转为赭色,又落了。风吹过来,复止歇。墙上用白石灰写着“每天念佛一千遍”,字丑而虔诚。

走在这条路上,人感到生的确幸,也预见到死的必然,二者交叠如树冠间那只伯劳鸟的黑白羽翼。鸟的啾鸣传递着一个可见的世界,也提示著在不可见处的发生:人类个体的生命正以比植物迅疾得多的速度走向衰惫,属于他(她)的记忆在风里将陆续散佚,直至随同他(她)从这世上消失。

会有新的人群汇入新的记忆。“结局时的人群仍是开始时的人群,没有人变老,也没有人死亡。”记忆有着个体的崭新,又古老得似洪荒初辟。依旧是生老病死,喜怒悲欢。逢秋至,微风乍起,风中充盈过往的群声嘁喳。远方以远,林尽水源,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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