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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2020-04-03无为

上海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条子孝子阴阳

无为

1

小条子心急火燎地跑进屋里跪下说:“师父,来了个姓容的秃头,要请你过去安魂,可他爹还没咽气儿。”

“跪下了就要口称阴阳爷,说话也要文绉绉地才对,再开口师父长,闭口师父短的,要打烂你嘴巴。”

“阴阳爷,来了个姓容的请客,在大门外头候着呢,大黑狗一扑一咬地死活不让进来,快把狗铁绳扯断了。”

“慌张个球,等我坐了堂,升了帐,你再出门宣他进来。”

小条子起身从八仙桌上的香案里,抓了香、表纸和火柴急急忙忙地往门外跑,这时候他兜里的手机响了,被阴阳爷从后边一脚踹了个狗吃屎。

邱阴阳伸了个懒腰,从热炕上磨磨叽叽爬起来,穿戴起了道袍道冠,捋直了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手中执起白马鬃做的拂尘,正襟危坐在一把老得掉了牙的官帽椅上,开始微闭双目,嘴里呜呜啦啦地念起经文来。

外边下着小雪,冷风吹得人牙齿打颤。小条子出门引请客进了院里,朝邱阴阳住的上房下了三次跪,磕了三次头,燃了三炷香,烧了三张表,才领他进了屋。这请客三十多岁,头顶上有几大片头皮没头发。他跪在邱阴阳面前,说自己是三十里外的陇庄塬上人,兄弟

排行老六。家中老父七十有三,卧炕几年,人瘦成了一把干柴,最近不进茶饭,没了脉相,可就咽不了那一口气儿,尽受活罪。儿女们就想请阴阳爷给算下阳寿,早些送走,早享福早脱生。他边说话边上香烧表。

“啊呀呀呀呀——”

邱阴阳听完后,突然一声吼叫,神态如秦腔大戏里的铜锤花脸,嘴巴大张,脑袋左右乱晃,眼睛睁得跟牛蛋似的,吓得跪在地上的请客,哆嗦着直往后退缩。小条子过去扒他耳朵跟前悄悄说,阴阳爷要下阴曹地府向阎王爷报告你说的事情去了,他才镇静下来。

邱阴阳啊呀完了,就抓起一条响木,在黑乎乎的八仙桌上“咣咣”敲了两下,把手中的拂尘往前一扬,银灰色的马鬃毛在请客的秃头上扫了两扫,而后开始在椅子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了。小条子牵过请客的手,继续燃香烧表。约一锅烟工夫,邱阴阳又是一通啊呀喊叫和敲打桌子,拂尘在请客的秃头上又扫了几圈,才睁眼开口说话了。

“尔父阳寿早满,魂魄已入地府千日,只留人皮于人世。不日众小鬼上门收其皮囊回阴曹赴命,路途崎岖,盘缠甚多,连带丧事做法念咒洗脱罪孽诸事,孝敬阎王阳币一万元,邱氏阴阳代为受理,吃食烟茶不算——”

秃头请客听得愣头愣脑,小条子在一旁给翻译说:“阎王爷让我们阴阳爷去勸说劝说,你爹他老人家也就走了。接送的鬼神太辛苦,阎王让收一万元,由我们阴阳爷代领,吃的喝的就不算账了。”听明白后,请客秃亮的脑门上立刻渗出了一片汗珠子。他犹豫了一下,说是只要能送他爹走,给阎王爷的孝敬钱一定少不了。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起身耷拉着脑袋袖着两手出门回家去了。

“阴阳爷,你胆子有些大,人没死就敢去安魂。”小条子送走请客后,回来慌里慌张地说。

“没人时要叫师父,再弄错打烂你个碎(小)屁股。”邱阴阳已经躺上了热炕,执起了他的长杆烟锅,就等小条子给他装烟丝点火。

“师父,我们去了,那个快死的老汉不咽气儿怎办,收不来一万元,还烂了阎王爷的面。”

“富贵险中求,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

“师父你要舍哪个娃,套哪个狼?”

“舍你个多嘴的娃,套那个秃头的狼。”

小条子就低着头悄悄出了门,邱阴阳又斜歪着脑袋,裹紧身上的被子,睡他的大头觉了。

邱阴阳是我们乡下一个干瘪老头儿,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白了一半儿。小条子是个失学的娃娃,嘴唇上的汗毛还没长出来。

2

第二天一大早,邱阴阳就带着弟子们朝陇庄塬上进发了。

阴阳能安魂捉鬼降妖,还能看风水算命。这行当在我们陇东乡下是世代家传的。出门用的是道士行头,拿的是道家作派。谁家有丧事和迁坟动土或鬼魔附体的事情,他们的生意就来了。

陇东的初冬很冷。他们出门坐拖拉机,师徒七人挤在敝开的拖厢里,土路凸凹不平,邱阴阳肚子里的一壶酽茶,和三个火烤的白面花卷,都被拖拉机晃悠得吐了出来。离村三里的岔路口上有人迎接,就都跳下拖厢,穿戴上了道袍道冠。大弟子走在最前边,左手持一面阴阳太极照妖镜,右手握三尺桃木斩妖剑,二三四五弟子分两排跟进,手持钟、铃、钹、锣等响器,迈着八字步前行。邱阴阳被迎接的村民抬在了一台黑乎乎的木轿上,一手捋山羊胡子,一手持拂尘,仰面朝天,神气十足。小条子穿着裤脚短袖口长的道袍,歪戴着道冠,手提着长杆烟锅,随侍在旁边。这烟锅玉嘴铁杆铜头,抡起来能打走一群恶狗。道士们耳朵嘴巴上都挂着耳机话筒,一路上嘴里低吟高唱,手上叮叮当当。邱阴阳坐的轿子是年节时候抬神像用的,八个人抬着,威风八面。再后边是一对呜呜啦啦的唢呐,和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进了容家院里,大弟子举镜执剑照四处砍,众弟子念降妖镇魔咒语,声音宏亮冲天。邱阴阳被人扶下轿后,执拂尘抚胡须迈八字步向容老汉的卧房走去。屋里容老汉躺在炕上,形如一段枯木,一只手背上插着吊瓶针头,老伴和子女们都守在跟前。

邱阴阳进门后,眼睛在屋里瞟了一圈儿,眼珠子往容老汉身上凸了三凸,“吭吭”清了两声嗓子,弟子们手上的响器就响出了节拍,他就咧开嘴巴,阴阳怪气地念叨了起来,听着像唱又像哭。词儿是临场发挥的,我们陇东乡下管这叫唱安魂曲。阴阳安魂水平的高下,主要体现在唱这个曲曲儿上。

容老汉呀,他容爷,

你的命真苦唉嗨哪!

阳寿满了整三年哟,

阳罪多受了一千天,

嗨哟,那个一千天。

孝儿孝女不放你手,

你说是走还是不走。

睁开眼睛你说话呀,

嗨哟说话呀他容爷。

阳世的儿女都能过,

三顿饱饭,一面热炕,

种地有牛,仓里有粮,

有粮呀,他的个容爷。

早去阴间两儿郎,

讨吃要饭多少年。

孤魂野鬼过日月,

没吃没穿没住没媳妇呀,

他的个他容爷。

奈何桥边盼爹娘,

眼泪哭干多少次。

你还忍心就这么睡着呀,

他的个他的个他容爷!

邱阴阳刚一落声,容老汉的老伴儿就哇哇大哭了起来。容老汉是有两个儿子没长成人就夭折了,一个病死了,一个被饿狼叼上跑了。窗外看热闹的人,都惊叹这个阴阳真神奇,能知道这些事情。老伴儿抹着眼泪说:“快走吧,别再受阳罪了,阴间两个娃等你着哩。”说着就把容老汉手背上的针头拔了扔到一边。邱阴阳一甩拂尘转身朝门外走,众弟子跟随鱼贯而出。有个师兄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条子伸手戳了他屁股一烟锅头,这是师父交给他的权力。

歇息的地方安排到了容老汉兄弟家,与容老汉家隔一面墙。邱阴阳进了上房,小条子就飞快地在房门上框贴上了一张黄纸,上写“邱阴阳府”四个毛笔大字,往门扇门框上贴了好几张盖了阎王印章的敕令,和没人看懂的咒语,在正屋堂桌上摆上了阎王爷的灵位和香炉,与弟子们一起行了三磕六拜大礼。来人都被挡在了门外,要求有事先跪门槛边上,盐水净了口再说话。弟子们也不得随意进出,只有小条子可以例外。

屋里的火炉燃得很旺,邱阴阳还没把身子烤热,门外就传来了哭嚎声。他喝了口茶,伸手把山羊胡子一捋,自言自语地说:“尿泡(膀胱)扎刀子,一刀(倒)就放了气儿。”话音刚落,容老汉的六儿子就跪在门外报丧了。小条子马上从包里掏出纸墨毛笔,邱阴阳提笔一阵龙飞凤舞,在一张黄表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把入敛、选坟、祭奠、打醮、入土、三七等内容和时辰要求,写了个一清二楚,小条子伸手接过递出了门外。

午饭是香喷喷的饸饹面,由送饭的孝子用木盘端来。小条子接过来进屋恭恭敬敬递给邱阴阳,送饭的孝子就跪在门外候着。邱阴阳吸溜吸溜地吃完了三大碗,小条子递过热毛巾擦干净他嘴唇上的辣子油,再吸燃长杆烟锅里的烟丝,门口跪着的孝子,才起身端着空碗碟盘离去。小条子出门到师兄屋里去吃饭,邱阴阳就上炕睡他的雷打不动的午觉了。外面的锣鼓唢呐越响,哭嚎声越大,他睡得越香。

夜里外面继续哭哭啼啼,还有邱阴阳的几个弟子做法事的吟唱声。唢呐呜咽,锣鼓叮咣。邱阴阳到了白天睡不醒,夜里睡不着的年龄,把自己孤零零地供在这屋里,没什么事情干,就只有抽烟喝茶,或者和小条子逗嘴磨牙,扯会儿咸淡。

“师父,医院大夫和村干部都做不了主,你怎这么牛,随便嘴里呜啦上两句,人家就听,一把就扯了吊针管子。”

“他们管治病和钱粮,我管生死啊。”

“我看他家是在找借口,你也是胡诌。”

“叫你再多嘴。”

邱阴阳抓烟锅的手一抡,烟锅头就打到了小条子的屁股上,小条子就嘻嘻哈哈地乱叫唤。

“师父我忘了说个事情,昨个傍晚,我和大师兄装成收苹果的,开着拖拉机来这村里踩点,今天有个娃娃认出了我,给我直挤眼睛。”

“怎认出来的?”

“我走路急,摔了个爬扑子,左额头上留了个大包,让那娃子给记下了。”

“右边再弄它个包,不就认不出来了吗?”

邱阴阳又抡了一下长杆烟锅,烟锅头上黄灿灿圆鼓鼓的后背,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小条子的右额头上,小条子疼得哭泣了起来,说是他不干了要回家。

“走了也会回来的,有娘没爹的,念书念不下,干苦力干不动,就一张巧嘴有些用场,不学当阴阳,哪里有饭吃。”

小条子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冲邱阴阳笑了。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他马上取出来打开,双手递给师父,自己悄悄出了门。

3

第二天一大早要跑城了。

跑城就是孝子们在阴阳的带领下,顺着地面上用石灰画好的八卦城路线奔跑,护送死人的亡灵去阴间向阎王爷报到,为的是亡灵不寂寞,最后享儿女一次福。过程有些像游戏,看着很热闹,三邻四舍的人都要赶来围观的。

开始前孝子们要给阴阳随心布施,感念他们鞍马劳顿,陪同上路,也有央求别花样太多,少折腾他们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叫给小费,不算在正式账里面,可实际上是不能少的。按时下行情,六个儿子中,有五个都在给邱阴阳磕了头后,伸手递给小条子一百元钱。秃头的六儿子递上钱时,他老婆却不干了,伸手就夺了回去,嘴里说:“我没同意,给的啥钱?”六儿子不当家,可能是忘了请示。他老婆平时在家蛮横惯了,现在突然就给他翻了臉。这个六儿媳妇人年轻,有些姿色。人常说,若要俏一身孝,在一群穿了白孝衫的女人中间,她显得出众很多。围观的几个染了黄头发的逛客小伙子,借机调笑戏弄她,喊叫说要把刚才的事情弄到网络上去,还拿出手机左拍右照。这女人霍地站起来,老远就把几口痰水啐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一百块钱的事儿了。按我们陇东乡俗,和父母在一起过日子的六儿子,丧事花销掏钱得掏大头儿。她后边如果再耍起了赖,这一万块钱的阎王钱,大半儿就得落空。小条子瞪眼瞅几个师兄,师兄们瞪眼瞅师父,邱阴阳微闭着眼睛,稳如泰山。只见他左手一捋山羊胡子,右手一扬拂尘,脑勺朝后一仰,就吟唱起了安魂的曲儿。调子高亢,声音婉转,惹得墙头上立着的一只母鸡呱呱乱叫。

他容爷呀——

你别生气。

儿女们为抬埋你各敬各意。

老六儿说话不顶个屁,

六婆娘掏钱不同意,

老大上树搬丧棒,

老二过河接阴阳,

老三抬,老四埋,

老五打工迟回来,

两个早死鬼吆!

奈何桥边哭得唏嗨嗨,

哎呀,那个唏嗨嗨——

吟唱完毕后,把拂尘往前一挥,又长长地喊了一嗓子:

“孝子贤孙们,跑城开始——”

邱阴阳被抬在轿子上,进八卦城转圈巡城,大弟子执桃木宝剑掌照妖镜在前,四个弟子紧跟在后,容家子孙披麻戴孝跟了一长串儿。小条子执长杆烟锅满场子乱跑。他跑着跑着,忽然就把手中的烟锅往地下一立,他的腋下空间就成了城门,孝子们就都得低头弯腰钻过去。阴阳再本事大,也得吃饭养家,能说不给钱就不给钱了?师兄弟们想到这个就都不痛快。不痛快小条子的胳膊就撑不起来,孝子们过城门就钻得艰难。大师兄的脚步也就飛快,让孝子贤孙们累得屁滚尿流。孝子们自然知道受罪的原因,就都往六儿媳妇的身后溜,没跑几圈她就成了领头带队的。六儿媳妇想,这几个阴阳仔子这么跑分明是整她,就索性耍横站着不动了。大师兄很机智,一看这情况,立马带领四个师弟,围着这个刁钻女人转圈儿,冲她又照镜子又舞剑,又敲铃铛又拍钹,又唱经文又吆喝。孝子们也围着转,院子里围观的人也起哄,墙头上骑的人也乱叫,唢呐也呜咽,手机的闪光灯亮成了一片,一村子的狗都跟着汪汪个不停。这样没几分钟,六儿媳妇的脑袋就给吵晕了,就两眼一发黑倒在了地上。

“小鬼附身了——”演戏演得正过瘾的小条子,很惊恐地喊了一声。

乡里人都是信这个的。六儿子慌了,和几个亲戚连抬带拖把老婆弄回了屋里,城也算就此跑完了。

六儿媳被抬进屋里后,她的秃头男人赶紧掐捏人中。容老汉的老婆抓起一把高粱笤帚,倒过来就往六儿媳身上抽。乡下丧事上常有鬼附体的事情,也都是用笤帚把子驱鬼的,所以老婆婆就打得认认真真,又合情合理。六儿媳妇越是撒泼跳腾,她的笤帚把子抡得越欢。直到六儿媳妇被打服了,趴炕上不动了才停手。扒到窗户上看热闹的都笑出了声,说老婆婆平时尽受这恶媳妇的欺负,现在算是把仇报了。到了下午太阳落山时分,六儿媳妇的伤痛渐轻,听着满院子的人都在议论她,就又爬下炕扑出门去叫嚣,说是她死了也不会给牛鬼蛇神一分钱,送她去阴曹地府时,她一定要扇阎王爷几个嘴巴子。

看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几个正在念经的师兄弟悄悄嘀咕,当家的婆娘把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要不现在就走人,凉了丧事的场子,丢他容家的先人。大师兄说,那样的话就太狼狈,就让人家看穿了我们的能耐,会讥笑行走阴阳两界的人,被一个泼妇给整治住了,今后陇庄方圆百十里,就别想揽到生意,现在只能是有尿没尿撑住尿。争持不下,就让小条子去探师父的口风。小条子回阴阳府一看,师父的烟已经抽毕了,吸溜吸溜喝酽茶。

“师父,那狗日的六婆娘后边的钱都不给了怎么办?”

“你们听她胡逼乱咧呢,听说过欠官府的钱,没听说谁欠过阎王爷的钱,量她吃了豹子胆也不敢。”

“那……那万一要不来钱……”

“要不来了就把你卖给老野鬼当儿子,得来钱我和你几个师兄分。”

“师父我也不信呢。”

“你不信你试试。”

邱阴阳翻起身去抓他的铜杆烟锅,小条子吓得奔出了门外。

4

第二天下午,容老汉的遗体入敛。

寿衣是咽气后就穿好的。瓜皮帽,长袍马褂,看着跟个地主似的。几个儿子连抬带抱地把遗体从门板上弄进了棺材里,女儿们在一旁往棺材里垫一些纸张物品,都是孙辈的废旧书本作业本等,说是能让后代出状元,其实是防止遗体在埋葬过程中晃动。还放些买来的铜钱进去,为的是子孙后代能满足“升官发财”的愿望。看来容老汉死后的任务不轻。

“夜明珠不见了——”六儿子很惊恐地哭喊了一声。

这不是小事情了。夜明珠是容老汉去阴曹地府向阎王爷报到时,走在黄泉路上照明用的灯盏,是一颗上好的金黄色珍珠。原本该由子女们凑钱去买,无奈都推托说拿不出来。容老汉病重时等不住了,就打破常规,卖了自己养的几只肥壮绵羊,才买来了这珠子。为这事儿老母淘了一肚子气,还跳过一次沟崖。老汉咽了气儿停睡到门板上,烧完头道纸,就由老母当着子女的面,把这珠子给捏到了他的手心,还包了红纸捆了细麻丝。都知道容老汉眼晴有白内障,天黑上茅坑离不了手电筒。守灵的都是亲儿亲女,女婿儿媳都不能靠近,这珠子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棺材一时没法合上棺盖,屋子里一下子吵成了一锅粥。

六儿子刚哭喊时,他老婆从后边暗暗地踢了他一脚,被容老汉的一个闺女看着了,开口喊了一声:

“家贼难防!”

六儿媳妇不干了,闻声要找说话的人问家贼是谁,大喊着要让她指出来,不然要扯破她裤子,几十双手都拦不住。说话的闺女被人推进旁边的套房锁了门,六儿媳妇还是不依不饶地往去扑。容老汉的老伴儿,听到老头儿去阴间走夜路的灯盏丢了,就气得嚎啕大哭。她老眼昏花,又不识字,看众人吵闹,以为真是六儿媳妇偷走了,就抓起一根顶门棍要过去拚命,棍还没抡出去,自己先绊倒在了地上。六儿子一看这场面没了辙,就跑出门去跪在了邱阴阳的跟前,央求他给想想办法。邱阴阳当时手握拂尘,端坐在一张破太师椅上正闭目养神,几个弟子在面前又蹦又跳地诵经念咒。

“阳世的事情找官府。”邱阴阳没睁眼睛就答复了他。

六儿子是个老实疙瘩,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招,就披麻带孝地跑步去找村干部了。

村里一直谣传说,村主任跟容家的六儿媳妇有一腿,可也都是私下传传闲话,并没什么证据。今天接到请求,村主任的确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的。他人高马大,气势汹汹,进门后一副包青天断案的架势。可说出的几句大话,竟然吓唬不住人,很快被一群女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没了。他就威胁说,要找几个壮汉来搜身。话音还没落,容老汉的几个闺女都要扑过去撕扯他,无奈铁青着脸出了丧房门,顺便把恶气儿撒在了邱阴阳身上。

“来几个有劲的,给我抬进去。”

村主任喊人要把邱阴阳连人带太师椅一起抬进丧房,替他断这场官司。

这还了得,出阳入阴,捉鬼降妖,阎王爷都给三分情面的阴阳爷,怎么能让凡夫走卒随意指使。大师兄首先不干了,“啊呀”一声,转身剑指村主任的眉心,照妖镜左摇右晃,口中吼起了诅咒的咒语,脸上的肌肉拧成了麻花。师弟们也是拨弄起响器包围了上去。村主任一时不知所措,惶恐异常,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没退几步就被逼到了一面土墙上。可能是围观的村民发出的笑声提醒了他,意识到自己大小还是个官儿,就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你们想弄啥哩?”

“啊呀呀呀——”邱阴阳把手中的拂尘一甩,阴阳怪气地说道,“徒儿们住手,快奏明阎王爷降旨发落。”

大师兄于是收剑藏镜,和师弟们转身跪在了邱阴阳的脚下。小条子起身小跑进屋,在阎王爷的灵牌前烧黄表纸跪拜,弄出一张黄纸条出门来,恭恭敬敬地献给了邱阴阳。上面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踩点时这儿村里人说,村主任是一条看门的好狗,专咬外地人,专吃窝里食。”邱阴阳看完后略皱眉头,把纸条抛到了地上,小条子赶快拾起来塞进香火盆里。

“啊呀呀呀——”邱阴阳又是一声怪叫,随后代阎王爷宣旨,“尔等虽有贪吃贪喝之嫌,念有看家护院之功,阳罪免除。眼前难缠之事,责邱阴阳代为处置。”

“徒儿们,起轿丧房——”

邱阴阳一声号令,大弟子就执剑悬镜,锣钹铃铛就响起,村主任就带人恭恭敬敬地抬起了太师椅。进了丧房后,邱阴阳晃动拂尘,大弟子就悬镜执剑照妖斩魔,响器叮叮当当,唢呐呜呜啦啦。邱阴阳手上的拂尘急晃三下,响器就消停了下来。

容老汉呀娃他爷啊,

你积了德呀享了福。

有儿女给你提前掌了灯呀,

要陪你去阴间过一生,

嗨呀,要陪你一生。

我让她魂魄跟你走,

我让她七窍快生烟。

我让她夜里断了气,

我让她明日入了棺。

祖坟旁边多个坑啊,

你老汉旁边多个伴儿,

啊呀,多个伴儿!

邱阴阳唱完了一曲,就吆喝让拿一大片白色的孝布过来,让四个人抓住布角罩在棺材上面,让小条子伸出长杆烟锅把布压得低低的,然后让孝子孝女们排着队轮留钻进布里面,悄悄给老父亲说句贴心的话来告别。等都从布里面钻出来后,邱阴阳喝令让拉走孝布,小条子第一个惊叫,夜明珠又捏在了容老汉的手中。邱阴阳的屁股霍地离开了太师椅,挺直腰杆晃动拂尘,口里唱起了安魂的曲儿,带足了怒气,扯起了哭腔。

唉——容老汉,

我的老哥呀孙娃他的爷吆!

孝子中途变了卦,

夜明珠又回到你手中。

夜再黑你得自个儿走,

狗屎多小心滑闪了腰。

养儿养女一场空啊,

福报恶报老了才知道。

晚上小条子和邱阴阳师徒又打牙撂嘴起来。

“师父你真厉害,今天要找回那夜明珠,我原看着是鸡巴上挂镰刀悬了。”

“有啥悬的,唱两个小曲儿不就成了。”

“师父我也想学唱这安魂的曲子。”

“你没拂尘,会唱也没用。”

“师父你的拂尘是哪里来的?”

“你师爷传下来的。”

“我爷爷活着时说,师爷以前是个牛鬼蛇神,蹲过监狱。”

“啊——”小条子突然一声惨叫。

小条子正用打火机给师父烟锅里的烟丝点火,嘴里的话还没说完,邱阴阳就从烟锅嘴里猛地倒吹了一口气儿,烟锅头里燃烧的烟丝就喷了小条子一脸。

5

鸡叫头遍就张罗着出门诰了。

这是丧事中最重要的一个仪式。子孙们要通过主丧的阴阳爷,给阴曹地府的阎王爷报户口,这样将来去了阴间,好能找上家门。

邱阴阳连同他屁股下的太师椅,被高高地供在了一张八仙桌上,气派得像武打电影里的通天教主。大弟子举镜执剑站在左前方,威武得像个武将,小条子提着长杆烟锅站在右前方,牛逼得像个文官,其他四个弟子列站在邱阴阳左右,像一队威风凛凛的护兵。院子里点着火把,吹着唢呐,跪着一群孝子贤孙,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两杆唢呐一阵呜呜啦啦之后,邱陰阳的屁股就开始在椅子上乱跳腾了,那把老旧的太师椅,差点儿被蹾散了架。跳腾完又咧着嘴巴瞪着双眼扯着嗓子吼唱了几句:

阎门今为容家开,

孝子户籍呈上来。

他年踏上黄泉路,

黑户挡在地府外。

吼完后众弟子们就嗷嗷呀呀,响器就叮叮咣咣,看起来有些像秦腔大戏中的老爷升堂。紧接着小条子宣读了一道经文,孝子们就开始上诰了,都把自己家人姓名和与容老汉的关系写在一张黄表纸上,再用这纸包上给阴阳的辛苦钱后,敬献上去,求得朱笔签批和阎王府上的红色大印,再贴于院门口立着的门板上,算是对阴阳两界人鬼神仙的公示。女儿家只献香表不献钱,儿子老大到老五每人一千,共献上了五千元。小条子接过六儿子家的黄表,高声念道:“儿:容六狗。媳:邓草叶。”没有念出钱数字。

邱阴阳弟子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丧葬开销的分配,是当着家门户族老人们的面,由六个儿子点头同意了的,给阴阳的五千元能说不给就不给?六儿子开始跟老婆急,喊叫让快把钱拿出来,急得伸手直挠秃着的那几片头皮。跪在地上的其他孝子也都开始嘀嘀咕咕,怒气冲冲,咬牙切齿。

邱阴阳毕竟是给阎王爷干事的,见的世面当然多了。他稳重沉静,面不改色,接过黄表纸,眯着眼睛提着朱笔在六儿子的名字前打了号,在六儿媳妇名字前打了号,盖上了阎府大印,手一挥抛到地上,小条子拾起来贴到了门板上。

“六婆娘没报上阴间户口。”围观的人都在喊叫,在狂笑。

“老娘没钱,死了当野鬼。”六儿媳妇的嗓门能惊破天。

容老汉的老伴哆哆嗦嗦地说,她卖鸡蛋积攥了几个钱,不行拿出来。六儿媳妇一听就骂说:“老还会老鼠攒藏了,敢拿出来就别进我家门。”老太婆就不敢再吭声了。

邱阴阳的大弟子,举镜舞剑地本来就很辛苦,家里养着老小一大群,这会儿他最先沉不住气儿了。刚才动作还杀气腾腾,这会儿却像泄了气的皮球。这些都没逃过邱阴阳的眼睛,他手上的拂尘朝大弟子抡了过去,又白又硬又长的马鬃,瞬间就在其脸上留下了一排血丝红印。

6

送葬是踩着小雪迎着北风的。棺材抬在最前边,孝子们排成一行紧跟着,邱阴阳坐着轿子和弟子们紧随其后,再后边是拿着纸幡抬着花圈的三亲四邻,和像羊群一样尾随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孝子们静悄悄的,只有六儿子一个人哭得啊啊呀呀鼻涕眼泪的。他老哭这么一句:“唉吆——我的老婆呀!”听的人就觉得怪怪的,这他爹死了,哭他老婆干什么。有人就悄悄说,这娃还算有良心,是念他爹给他娶媳妇的好哩。现在娶个媳妇得十多万元彩礼,值二十头牛呢,他爹容老汉前些年为给他娶上媳妇,快七十的人了,还上山扒洼地放羊,滚下沟坡把身子弄瘫痪了的。六儿子跪倒在墓坑前都这么哭,他老婆听不下去了,就冲他吼:“是你爹死了,又不是我死了,哭丧我啥呀。”六儿子哭泣着说:“你这么坏,离死不远了。”她老婆就站起来踢了他两脚,把抬棺下葬的人都惹笑了一大片。家族里的几个老人,气得指着他们骂说,容家的先人亏了人,弄出这么一对孽种。

送葬埋人的一长串队伍返回到容家的院里,准备吃完了容家招待的豆腐粉条饭,就四散回家。饭还没端上来,孝子们蹲守的房子里却吵闹了起来,还闩了房门不让外人进去。院里就有人猜测说,可能是孝子们抢分容老汉的家当。另一些人就争辩说,容老汉能留下什么家当,放羊赚的钱娶了一群儿媳妇,卧炕不起时留的二十多只羊,换成了棺材寿衣,给他办丧事吃饸饹面,碗里的臊子肉丁子,都是宰了最后一只羊才有的。有的人扒窗子上贴着耳朵听出了名堂,秃头的六儿子哭门诰上他没媳妇,害怕将来他死了在阴间当光棍。

“你老婆还年轻,死还早着呢。”

“死得再迟也会是人家的。”

“你怎知道会有这事情?”

“死了肯定被配了阴婚。”

卖尸骨配阴婚这事儿,多是死者的娘家人干的,从老辈子起就有。一般都是挖坟卖离了婚的寡妇,或者没出嫁的闺女。没上门诰的媳妇死了,是有这个可能的。六儿子头上的头发少,可心思的确比一般人多,亏他能想的到这个。这时正好六儿媳妇的哥哥也来送丧的,就在一旁义正辞严地说:“我们邓家没那么缺德。”六儿子就跟他急,说:“你家不缺德,盗墓贼缺德啊。”挖野坟卖尸骨这种下作事情,是这些年才在我们这里兴起的。这时窗外就有嘴急的往里补充说:“一副女娃子尸骨能卖二十万,连六七十岁的老婆子的骨殖都值八九万。”最近村主任因为分配扶贫款不公,与有些村民闹得卖面的见不了卖石灰的。这时正好有其中两人在窗外,他们知道村主任与这恶女人的关系不干净,就开始煽风点火,大声往窗子里边嚷嚷:

“在阎王爷那里没挂上了号,就等于在阴间没领结婚证。”

“盗墓贼如果遇上个没证的,正好挖出来卖个好价钱。”

“村里暗地里就有盗墓的,弄不好现在就盯上了。”

听了这一顿胡吹乱诌,六儿媳妇的脸,变成了一张黄表纸。六儿子突然像发了疯病似的,起身扑过去拔开了一个木箱上的锁子,抓出了一摞钱,说:“我爹花了十几万给我娶女人,我再花上五千多元也不算多。谁要挡我,我这一腔子热血就泼给他。”说完就拿着钱出了门。

邱阴阳吃完粉条豆腐饭,出门坐上了轿子,带着弟子们要回家。送行的唢呐都呜啦了起来,容老汉的六儿子突然跪在了轿子旁边,头上顶着个搁了钱的木盘子,请求给他老婆办阴间的结婚证,邱阴阳不理。

小鬼野狗們齐让路唉,

阴阳爷我要打道回府。

白马鬃的拂尘冲前方一晃,轿子就闪出了容家的院门。

一路上容老汉六儿子好几次追上来,头顶着钱跪在路边上求情,邱阴阳都是不理。小条子急得直瞅师兄师父,师兄们的脑袋都勾在了胸前,师父的脑袋却仰面朝天。

快到十字路口,要下轿换衣坐拖拉机时,村主任赶来了,面露难色,对邱阴阳说:“陇庄这地方人难缠,我得在这儿混,你以后还要来的,能批的就尽量给批了,别抓个印把子不放手。”说完伸手抓过容家六儿子头顶上的那一摞钱,硬是塞进了小条子肩上的挎包里,把一张黄表纸双手递到了邱阴阳的手中。

邱阴阳在轿子里没正眼瞅他,接过纸就叫小条子笔墨伺候,很快在上面打了勾盖了印,顺风抛给了村主任,而后又阴阳怪气地唱了这么几句:

唉——

世人哪个愿做鬼吆,

都要死要活地要做官。

土地爷来了得烧炷香呀,

父母官来了要给情面,

嗨呀呀呀,得给个情面!

上了拖拉机后,一群人冷得直搓手,可脸上都乐成了花儿。邱阴阳不动声色,要小条子给他往烟锅里装旱烟丝,两个人又拌起了嘴。

“师父原来你还是个官儿呢?”

“才知道啊,管鬼的官儿。”

“怪不得呢,跟村主任还弄起了官官相护。”

邱阴阳就又把他的长杆烟锅向小条子抡了过去。不过这次不是打到头上,而是伸到了小条子的胳膊肘腋下来回挠了几下,痒痒得他咯咯咯地叫唤,惹出了一拖拉机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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