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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麂

2020-04-03陈应松

上海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人杰村长

陈应松

早晨,姚捡财父子从降龙坪出发,去镇上找瞎子老刘弄药。大嘴乌鸦叫了两天,姚捡财在田里捡了一只死煤山雀扒了皮,绷了挂在屋场晒衣的一棵枯树上,乌鸦就不敢来了。

天气晴爽得直吼,云彩像用排笔刷出来的。噪鹛好听的叫声就像收音机,娇滑娇嫩。野板栗花开满树,好像溪水暴涨,风细细地从林子里吹来,天气暖了,风都知情入理,迟到的春天,像个成熟的大妮子。往前走,山坳里的雾气一路跟随着他们,路边全是紫色的醉鱼草花和红色的映山红,还从草丛和灌丛中滚出野百合的香味。但儿子姚人杰身上挥之不去的尿臊味也强行钻入了鼻扇,在清香的空气里格外噎人。“这娃子就像在尿桶里泡过的一样。”这样想时,姚捡财内心会不好受。

娃子聪明,但就是尿床,让人受不了。已经读初一了,还是这样。姚人杰跟他爷爷睡,爷爷也睡得死,只要半夜不叫醒他,必定水淹三军开轮船下汉口。睡到半夜,杜鹃“豌豆八哥,豌豆八哥——”的叫声就传来了。杜鹃就是布谷鸟,是四声杜鹃。这声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悠长,一声一顿,声声相连,也进入了姚人杰的梦中。可他迷糊听到的是“豌豆八哥,爹爹烧火,婆婆炒菜,炒出尿来,好吃好吃,拿个碗来……”姚人杰端着个大碗,去盛锅里的豌豆——神农架把蚕豆叫豌豆,碗里接到的却是自己舒畅拉出的一泡尿。爷爷的腿一热,一动弹,孙子就醒了,从梦里蹿出梦外,可他还依然在床上舒服地尿着哩,屁股底下全湿了。

四月的夜里,高山上依然寒冷如冬。起床来一看,一片汪洋大海,冒着热气,像床上有个温泉。姚人杰就将棉裤塞进被窝,垫在尿迹上,人就睡在棉裤上,睡得被子水气蒸腾,就是要让自己身子的热量将尿迹捂干。早晨起来,希望爷爷有老年痴呆症,忘掉夜里发生的事,穿着基本干了的棉裤去上学。

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嘲笑他,好在他学习成绩超好,全班第一。特别不知在哪儿弄到了一本破烂的《史丰收速算法》,几下琢磨鼓捣,把这算术神器给弄通了,在课堂上表演数学加减乘除开平方,秒钟就来,把乡村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姚人杰,你小子是在哪儿学的?姚人杰说是自学的。老师很久以前听说过这东西,是跟当时流行的红茶菌和鸡血疗法一样的亢奋邪术,听说很难,可这山里的娃子竟然将它弄懂了,“你是个数学天才喔。”然后有天放学时给他说:“你这身上的尿臊气可得让你爹给治治。”

他爹和他爷爷用了神农架的各种草药,怎么吃,隔三差五的还是一泡尿在床。

話说天晴腿轻,不到中午就走到了镇上。瞎老刘在东街头的吊脚楼,有陡坡和乱石。吊脚楼虽然老了,还吊着几个某某荞酒的广告红灯笼,在春风中醉生梦死地摇晃。瞎老刘像个独角兽坐在他的台阶上,等着算命抽签的人来,双脚并拢,不吃不喝,抱着竹竿和签筒;签筒上用油漆写着:抽签、掐时、看相、测命。他又没有眼睛,拿什么给人看相?

听到姚捡财跟他打招呼,再听到姚捡财让一个小娃子叫他刘爹,就知道全镇上传遍的史丰收速算法奇才、降龙坪的姚人杰驾到。姚人杰歪着头看这个瞎子,秃了头,耳朵超薄,刀片一样的,腮上全是褶子,眼睛像被人捅了两个大窟洞,就那么闭着,像一只老鼠在那里想心思。

而姚人杰虽然尿床,脸是红扑扑的,尿罐盖子头,两个旋,头发闪闪发光,后颈上有两条硬筋,一看就聪明透顶。

“捡财呀,你娃子人杰是人中之杰,他算命我可不敢收钱,那是折寿的事。”瞎老刘把竹竿放到一旁,瞎着眼睛就拉过姚人杰又是摸手又是摸额又是摸耳,一阵乱摸之后,他还说:“前几天打雷,有人看到青龙潭一条龙吐着水往降龙坪飞去了,降龙坪要出大人物了,姚人杰即是。”

姚捡财连忙说:“刘爹过奖,刘爹过奖,这娃子就是个撒尿宝,唉!”

“圣人降世,都有不齿之事在前。王阳明五岁尚不能言,后来不成了大家么?上天让你成大器,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撒泡尿在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

姚捡财说:“您会疑难杂症,今天是专门来求您的,我这娃子咋个治?”说完便将降龙坪有名的熏猪蹄送到瞎老刘的手上。瞎老刘一摸便知是好东西,说:“不必,不必。这撒尿的事,打只公黑狗,下它两颗卵蛋,与淫羊藿一起煮了喝汤。再不济将狗鞭晒干磨成粉给他吞吃以作巩固。”

姚捡财听了,有点为难:“愣是黑狗么,别的公狗不行?”

“不行,黑狗为补肾之王。”拉过去姚捡财,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刚摸了下人杰身子,天生肾虚,一条黑公狗,抵一百条其他的狗,听我的。再者,这娃子与你相克,犯煞,要安太岁。这个不怕,我教你回去,准备三杯水、四样水果、五样菜,安在神农老祖像前,然后我给你念一念……”

刘瞎子就念了诸如“保佑衰气灾尽去、化险为夷、身体安康、万事如意”的咒语,说是一起想办法。

姚捡财与儿子回去,立即准备了三杯水、四样水果、五样菜,安在神农老祖像前,按照瞎老刘教的咒语念了几十遍,要儿子磕了几个响头,之后就寻思着在哪儿弄条公黑狗来为娃子治病。

姚捡财在周围的坡垴沟壑中转了一圈,就村长司徒家有一条黑狗。司徒村长的儿子司徒电带着这条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黑狗耀武扬威地到处乱蹿,上学也带着,咬伤过几个人,有时还带着它到山沟里逮竹鼠。这黑狗卷着狼一样的大尾,趾高气扬,常常叼着油津津的猪骨头在村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那天姚捡财在村里转悠,见到了这只黑狗,叫鼎锅。这鼎锅永不认人,怒气冲冲地就朝姚捡财扑来,前肢伏地,龇着大尖牙就要来咬姚捡财,它的主人胖崽,就是司徒电,颤着大肚在一旁不但没拦,还嘿嘿发笑哩,这狗日的。这狗是记着姚捡财曾在司徒家吵闹过。姚捡财为自己的宅基地多打了一米,让土地局给罚了一千五百元,说是非法侵占集体用地,让司徒村长举报了。可姚捡财挖的是山,是顽石头。

一个村子,一家一户的地盘都是靠狗来守护的,各家之间的领域,在狗的眼里壁垒分明。狗一般在各个角界上和树根上撒尿,有了自己的气味,任何敢闯入自己领地的,都要受到一阵咆哮和攻击驱离。有的狗太恶躁,上了链子;有的狗尚温顺,不好斗,吠而不咬,见主人有喝止的意思,也就和个稀泥算了。不过神农架的狗都有赶山狗的基因,就是猎狗,野性未泯,都撵过野牲口甚至跟豺狼虎豹正面交锋过,豪气干云,一般不把两条腿的人放在眼里。

姚捡财被司徒家的狗疯狂咆哮一顿后,逃之夭夭,心气难收,找了表弟毛钢商量怎么打只公黑狗来割卵让儿子吃。哪知毛钢当即说:“司徒村长的狗不是现成的嘛。”姚捡财说:“这个哪敢,你千万莫打村长的主意。”毛钢说:“为什么不是村长,你当缩头乌龟?”姚捡财说:“偏偏是村长,不是冤家不聚头。”毛钢说:“正好报个仇,又治了人杰的病,把胖崽逼疯不是很好么?”这大腹便便的小崽子,那条黑狗鼎锅他视同生命,形影不离。

姚捡财喝着酒,不肯答应,他是害怕了。“再想想办法……”

毛钢说:“是毒狗,不是打狗,要让狗不叫。”

姚捡财说:“你能堵住狗的嘴?我怕的就是这个,被村长发现了,那还有好果子吃?他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堵住狗的嘴咋就没办法?弄只青麂来,不就堵住全村狗的嘴了?”

听毛钢这么一说,姚捡财的眼睛就亮了,牙缝里泚着酒,发出沉思的响声。

青麂是神麂,就是毛冠鹿,有夜视眼。这青麂怪,它叫上两三天,这一方的狗就不敢叫了,但听说村里会死一个人。姚捡财说:“我晓得青麂让狗不叫,到哪里搞一只活麂子还得让它乖乖地叫几天呢?就算它叫了几天,也不能把司徒家的狗毒死呀,用什么毒?用农药毒了人杰能吃?”

“用马钱子,我们过去不是没毒过。”

“这事绕远了,买条黑狗也比这容易,就花点钱的事。”

“哪儿买只公黑狗?人家喂出感情了卖你?”

两人蹲在屋场上,对着黑魆魆的群山,两支烟头死劲烫着黑夜,吐着烟子时嘴里发出颤抖的声音。山影一重一重地往远处去,听到了什么野兽的叫声。几粒星子挂在山梁上,忸忸怩怩。

“这青麂是山神爷的坐骑,属火的,你逮着了活的也不能牵到村里来,是不吉利的事,会被村民骂死……”

“能让他们发现吗?我拴羊圈里放山洞里不行么?嗤!这事不能急,得慢慢逮机会。而且青麂是知耻动物,逮住它是会撞树撞岩死的。要逮活的小青麂最好,它还不醒事,可以活下来,如果是大麂,没有活路,舍身成仁,就甭想它叫了。”

这时,从黑暗里突然有个人插话道:“你们是不是想搞胖崽的狗?”

把两个大人吓一大跳,明白是姚人杰,毛钢说:“人杰,大人的事小娃娃不要管,你睡去,我们啥时说搞胖崽的狗?说得玩玩的。”

“你们不是玩玩。”姚人杰戳穿说。

“还不是为你狗日的。”姚捡财说。

这个晚上,姚人杰就坐着不睡。他爷爷说:“你这是为何?”

姚人杰说:“坐一夜就不尿床了。”

“你坐一夜可以,未必坐一千个晚上不睡觉么?”

果然,一会儿瞌睡就来了。姚人杰就想了个自以为是的好办法,用线头将鸡儿尖上的包皮捆着,等尿床的时候,就会胀醒,这样就不会尿到床上。

半夜等尿胀醒,鸡儿充血,线头解不开了。这尿憋的!膀胱看着看着要爆炸,只好喊醒爷爷。爷爷一看,那小鸡儿翘得比山还高,已经乌紫了,像一截小红薯,不肯软下去。解那线,眼睛不好使,解不开。就让姚人杰开门站到外头去,先让冷风将那鸡儿软下来。可站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那鸡儿依然昂首挺胸,直指青空,灯一照,就是根“死人指”,就是神农架的野香蕉。

爷爷又舀了一瓢冷水,将那小鸡放进冷水里,强行降温。折腾了半天,小鸡终于软下去了,再用剪刀慢慢剪,开了。这一泡尿,足足屙了五分钟,姚人杰一边屙一边哼哼叽叽,那个畅快,跟考第一名有得一拚。

早上迷迷糊糊起来,鸡儿生疼,拉尿像是有内伤。姚人杰在碗柜里抓了两个熟苞谷,带着他的狗白蛋就去上学了。白蛋的两个蛋子是纯白的,身上是黄色,虽然只有三岁,但精神抖擞。

树上的红嘴蓝鹊学着圈里的猪叫,这鸟很逗,不知道的还以为猪上树了哩。这鸟拖着长长的蓝尾巴,总是躲在浓荫里学鸟叫鸡叫猪叫。它爱学母鸡下蛋的咯咯嗒嗒的声音,还有小鸡躲老鹰时可怜的叫声。现在猪在树上叫,姚人杰就拿了块石子去砸这鸟,今天他身上没有尿臊味,这让他很开心。

山峦间的云,也像锅里的蒸汽一样飘,白得像水洗过的。姚人杰在半道上碰见了胖崽,胖崽也带着狗,那狗像患了急性支气管炎,喉咙里呼啦啦地响。因为生长在村长家,看到过许多低三下四的人,也就牛逼起来,四个爪子弹着走路。先虚吠几声,像一个老流氓闻了闻白蛋的裆里,发现是同性,没兴趣,就开始狂吠了,就下嘴咬。白蛋也不是吃素的,回过头也還口咬,发出不共戴天的嘶吼。白蛋已经跟别的狗一起参加过围猎,神农架叫赶仗,面对过比狗凶残百倍的野兽。虽然身坯没有鼎锅雄壮,牙齿刚好,有爆发力。两只狗碰一起大咬开了,胖崽是不怕的,他有胜利的信心。而姚人杰担心自己的狗太年轻,身架子没有优势,加上早上狗还没吃东西,就喝了几口猪圈里的稀汤,力气跟不上,会吃大亏,就喊胖崽:“司徒电,你不要狗仗人势!”

胖崽像犯了神经一样拍着树干狂笑道:“好有味!好有味!”

两只狗一直打到杨老哨的屋场上,杨老哨闻声出来,见是两只狗打架,就操起一根赶牛棍,上来将它们打开。但这几乎不可能,鼎锅咬住了白蛋颈子上头的皮,是拧了一圈咬的,让白蛋动弹不得,死死不松口。挨了杨老哨一棒,也不松口,再打,还是不松。胖崽见这个杨老哨打他的狗,就冲过去夺杨老哨的棒子。那棒子是刺牛的,有尖头,虽然刺了鼎锅,但鼎锅皮厚,没有任何损伤。胖崽与杨老哨你进我退,棒子依然牢牢在杨老哨的手上,他毕竟是大人。但胖崽怕过谁呢,在这个村子里,猪狗不如、浑身黢黑的杨老哨就更不放在眼里。

“不许打我的狗!”

胖崽这家伙横了,还有一把力气。这时,从后面垛壁子屋里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杨老哨的老婆,一个从山外来的浮肿女人。过去不疯,现在疯掉了。这女人是杨老哨的第二个老婆。她来了之后,就嫌弃杨老哨的女儿。这女人就在山里弄来许多旱蚂蟥,晒干后磨成粉,放在杨老哨女儿的碗里让她吃了。这旱蚂蟥粉进了肚子遇到水之后,就会变成千百条蚂蟥,吸杨老哨女儿的血。后来这女娃子看着看着瘦了,而且腹胀如鼓,就死了,死时从口里爬出来许多旱蚂蟥。事情被杨老哨发现,将这女人狠狠打了一顿,瘫在床上有半个月,后来这毒女人就疯了。警察来抓她的时候,看见她在吃猪屎,抓进去也没有用,不能判。如果不疯,估计得判个无期。有人说她是装疯,以逃脱坐牢和枪毙。这样的女人,枪毙一百遍也不冤。每天经过杨老哨的屋场时,这疯女人就拿着一些蚯蚓站在路当中,非得要学生们吃蚯蚓,说是热干面。姚人杰因为怕她,才带着狗的。见两只狗死咬着不放,她就说:“哈哈哈这俩狗是前世冤家!”

姚人杰见自己的狗被咬住了,头抬不起来,就哭。疯女人却在那儿大笑着拍巴掌,这让杨老哨十分恼火,加上分不开两只狗,就对疯女人挥着棒子咆哮道:“滚!”

疯女人赶忙往屋里跑。杨老哨又挥舞棒子打狗,打在鼎锅身上。胖崽跳着脚说:“不许打我的狗!要你赔!”杨老哨说:“不打今天不会松口,你家狗咋这恶躁!”

那两只狗从坡上咬到坡下,又从坡下咬到坡上,鼎锅就是不松口,牙齿像镶进了白蛋的皮肉里,像用502胶水封住了,永远不分开。可怜的白蛋,头低在尘埃里,任由鼎锅拖拽着,一声不吭,仿佛不是狗,是块木头。白蛋虽然被咬,还是撇着两条后腿,离得尽量远点,姚人杰知道狗的想法,就是怕鼎锅咬到它裆里的两颗白蛋。而因为鼎锅激情四溢,裆里的睾丸甩动着,又大又圆,像两粒黑曜石。他突然想起瞎眼老刘说黑狗蛋可以治疗他的尿床。

因为狗分不开,杨老哨就蹲在狗旁边用棍子砸地吓唬狗。这时姚人杰他们的老师来了。老师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脸像一刀腊肉又干又瘦,叼着一支快烧到尽头的烟,烟灰没有掉。老师背着手看了一眼狗们,就一如既往地揶揄胖崽道:“司徒电,要上课了,你选择一下,是跟狗混,还是去上课?”

胖崽怕这个常常揶揄他的老师,老师是拿工资的,不属于村长管,所以无法无天,以取笑胖崽为乐事。

胖崽当然要去学校,可这狗咋办?胖崽拽着狗大汗淋漓地向老师求救:“它不松口呀。”

“又不是你不松口,这不是你管的事。”老师说。

老师喜欢数学天才姚人杰,有尿臊味也喜欢,过来拍了下捂住眼哭的姚人杰说:“上课去。”

杨老哨过来对老师说:“这两只狗我来拴着想办法,你们上课学知识去奔中国梦为重,狗是畜生,总能把它们分开的。”

老师用眼角扫了扫杨老哨,撇撇嘴,没说什么,走了。

杨老哨拿出两根拴羊的绳子,将绳子拴在它们的腰上,然后各将绳子拴在树上,拚命拉绳子。两个娃子顾不上自己的狗,就去追赶他们的老师。

胖崽气喘吁吁地跟在姚人杰后面,要他等等他,突然说:“我、我在想一个问题,我那双胞胎哥哥司徒雷不是摔死了么?究竟当时摔死的是、是司徒雷呢,还是司徒电?如果是司徒电,就是那个弟弟。老、老师取笑我的是我弟弟,关我什么事呢?”又问姚人杰:“死的究竟是谁?”

“是司徒电那个狗日的!”姚人杰说。

胖崽推了他一掌:“你才死了哩!看我的狗不咬死你的狗,放学看吧。”胖崽得意地说。

到了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姚人杰飞也似的跑到杨老哨的屋场,要看他的白蛋是不是被鼎锅咬死了,但他看到的是,两只狗各自拴在两棵树上,安详地卧着,还舔着自己的后腿,张着舌头哈哈喘气。见主人来了,白蛋就站起来开始叫,表示它还活着,安然无恙。姚人杰就抱住白蛋,用人脸蹭狗脸。再细看,这狗的头上有火烧的痕迹。看鼎锅,也同样被火烧了,头上的毛花一块,白一块。

“我用火烧才把它们拉开。”杨老哨出来对姚人杰说。这人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揩鼻子,“这两匹狗一定前世有杀父之仇,不然不会这么咬的。”

狗是拉开了,狗的背脊上还是有鼎锅咬的伤。胖崽也来领狗,见狗好好的,解掉绳子就唤狗跑了。

今天狗是输了,让姚人杰很不爽,一路就训斥狗道:“你要是再打不过那鼎锅,让人家这么咬,我就不要你了,要杀你吃掉你!”

狗懂人语,今天被欺负,又遭主人训斥,垂头丧气地嗅着泥巴草根走,还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好不郁闷,生怕主人真把它杀了。

狗晚上也不叫了,肯定郁闷,半夜就是醒了,开门出来小解,也得唤狗。家里过去有个夜壶,打破了,没再添置。有时候叫上狗也怕,所以醒了忍尿不屙,再睡着,一定屙床上。门口屋场左边,有个小坟,也不知是谁的,可以铲平,可爷爷不仅不让铲,还清明培几锹土,除夕上一盏灯,供一碗饭。好像是一个外来讨米的死这儿,爷爷帮埋的,看着瘆人。不知为什么,就算不铲,完全可以用一个柴垛挡住嘛,但爹宁愿将柴垛放另外一边,也让这坟直瞪瞪地对着大门,爷爷还说是老坟,可以保佑我们全家的。还有不远处胡姨婆的老屋子,一年四季没人住,门缝好大,有一次姚人杰看到一只红狐狸从那门缝里钻出来。胡家在外打工,好多年无音讯,全家是死是活村里人不知,可以想像。听说胡姨婆早死了,可有人说一天晚上在田里挖土,看到胡姨婆,牵一只羊,在后山上转悠。这事越想越怕。晚上,胡家的破窗户像两只黑洞洞的鬼眼盯着姚家,你说,这么多可怕的事儿,能起来撒尿么?

话分两头。姚捡财和表弟毛钢在山里寻青麂,是傍晚出去的。青麂是夜行动物,晚上出来喝水吃草。他们寻了两天,就发现了一只山驴,就是斑羚,还看到了许多明鬃羊的屎。明鬃羊就是鬣羚,个头很大,若碰上了,人占不到便宜。在现今猎枪全部收缴后,野牲口越来越猖狂,好攻击人。当然,野牲口们不知道山上没了枪声,还有更阴险的铁猫子和钢丝套。枪一响,死了落个痛快。可这铁猫子和钢丝套,你若踩上了,又无法挣开,折磨得你死去活来。最后补上一刀还好,若是猎人忘记了,你就只有漫长地等待死神拿你,最后成为一具骷髅。

傍晚时分,山里阴阴的,风也很冷,山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花倒开了不少,特别是杜鹃花,漫山遍野都是。杜鹃鸟叫,杜鹃花就开。杜鹃花中最多的是映山红,也有毛肋杜鹃、粉红杜鹃、粉白杜鹃、川杜鹃等。杜鹃在高山上有灌丛的,也有乔木的。

毛钢摘了一朵映山红,抽了花蕊,将花朵放进嘴里嚼。杜鹃中独有映山红除了花蕊有毒,花瓣是无毒的,其他的杜鹃基本有毒,就是麻醉你的神经。花瓣掉落水里,鱼们不知所以,吃了杜鹃花瓣,就会醉死过去,但不出半天就会醒来。

这会儿,他们正在飞龙潭边,等待喝水的野牲口們。根据蹄印,分辨哪种动物喝水的地方。一般野牲口们喝水都有固定地方和水源。此时夕阳西下,山川水潭都一片通红,但在水面上,翻着许多醉死过去的鱼,白花花的一片。这时候,一个崖下的水边,引来了几头老熊,还有豺狗,在水里捞着鱼吃,把水打得叭叭直响。快天黑的时候,这些野兽都会归窝,它们不是夜行动物。

姚捡财他们两人研究了蹄印,发现了青麂来去的方向,在潭边下了几个铁猫子和套子。还带着白蛋和毛钢的狗,让它们别叫。暮霭上来,变成了细雨,雨雾濛濛,湿了衣裳。他们终于看到一只青麂来到了潭边。因为青麂有夜视眼,就躲过了猛兽夜晚的追杀,这是千万年练出来的。

这时候,两只狗躁动起来,毛钢就顺势将狗放了,狗们早就等不及了,快速地朝那只青麂扑去。那青麂前腿站在水里,耳朵向上伸着,耳朵中的白毛都可以看见,头上的马蹄形冠毛吹得一摇一摆。青麂虽然是夜视眼,也有感知危险的能力,当两只狗远远地向它扑来时,它听到响动,看也没看,就迅速地沿着水潭跑了。两只狗正紧追不舍的当儿,在迷蒙的雨雾中,看到这青麂猛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掉头,并且青麂在浅水里跑时,搅起了水雾,加上雨雾,已是迷乱一片,这是它的障眼法。这时候再掉头,狗就丢了猎物。掉头逆行的青麂如飞箭一般,狗虽然丢了猎物,马上反应过来,也掉头再追,但无奈慢了半拍,等追了一段,哪还有青麂的影子?

毛钢的眼尖,他们正在乐滋滋地盯着狗撵青麂,眼珠子睖得突出老远了,自有安排好的铁猫子在等着青麂哩。特别是铁猫子,用树枝夹好了唯一的通道,只等青麂撞进通道里,踏上一个铁猫子,就会束手就擒,而且是活的。这种通道是在路上挡个栏栅,留个小口,野牲口从小口走,只有中招踏入机关。可他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头比牛还大的青麂,直嗵嗵地朝他而来,毛钢躲在树后,这青麂就像一头巨兽,从梦幻中跑出来的,披着青幽幽的雨雾,两支尖角就像小妮子扎的两个小鬏辫,上面还挂着些金丝猴们爱吃的云雾草,或者是它的冠毛在风中飞扬。这青麂生生地把毛钢吓了一大跳,莫非是一只神兽?可眨眼间就消失了。旁边的草丛树枝一阵哗啦啦的折断和践踏的乱响,那家伙就不见了。

毛钢有些迷糊,看旁边的表哥姚捡财,张着一张大嘴,也在迷迷登登地看,像得了老年痴呆症。两只狗又嗷嗷狂叫着转了过来,毛钢对这两只狗心生憐悯,他娘的死狗,你们咋不多跑几步踏上铁猫子算了?两只狗还在尽忠职守,跑回来追着青麂不放,也算解了他一点恨意。他倒是要看看这狗们如何把青麂撵上,咬住,或者最好再撵个掉头,进入他们布好的铁猫子通道……但眼前那青麂吐着热气的巨大的影子却挥之不去,占领了整个天空。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清醒,再睁开眼,向姚捡财招了下手,跟着两只狗就跑。那青麂在狭窄的地方不好使力,左边是悬崖高坡,右边是深潭,只有这窄窄的路跑。若往山上跑,跑不过狗。

看到两只狗,一只朝山上吼,一只朝水潭叫,青麂呢?青麂的毛都没有一根了,不见了。它若是神兽,它就化作了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但毛钢不信,一定是躲起来了。硬跑不赢就得躲,这叫“闪狗”。狗因为猛跑也会头昏脑胀,丢掉猎物的气味,在那儿边嗅边嚎,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势,简直就是在认输。但毛钢因为长期打猎,又长期与猎狗在一起,鼻子也不会比狗差多少。他在山崖那儿跟着狗一起搜寻着,扒开一丛芭茅和刺棵,看到了有个洞,还闻到野牲口的那种特殊气味,想这青麂笃定是藏在里面,但不知洞有多深。他把狗唤来,要姚捡财一起扒出洞口,那洞口越扒越大。用电筒往里面照了照,深不可测,里面的钟乳石犬牙交错,往外冒出一股青烟,混合着发霉的寒气。

狗不用指挥,一定闻到了气味,嗖地就往里面蹿。不一会,狗叫的声音变得怪异,从洞中发出空旷的、嗡嗡的回音,又高又陡,尾音拖长,像是有鬼在掐狗的脖子。两个人拿电筒到处照,看到了几个大影子黑魆魆地交错在洞顶上,往石头缝里终于瞧到了二狗一麂,正在酣战。那青麂用蹄子猛踢狗,狗被踢中了,只能是九死一生,青麂的蹄子就是铁拳。也有一只狗咬住了那青麂,是白蛋,它年轻,灵活。青麂蹦蹦跳跳,十分亢奋,扭胯摆尾,要挣脱两只狗的纠缠。毛钢的那只老狗可能断了腿,或者伤了肝,歪歪斜斜地躲避着。毛钢手中有一把砍柴刀,他要冲上去救狗了。可这时他被刺棵扯住了衣裳,几经挣扎,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他前胸一阵钝痛,立马倒下。看见的是那只青麂的四蹄从他的头上滚过,那凶狠的头和脚朝他撞过来。以为是石头,其实是青麂越过他身子时顺便踢了他一脚。他在胸前摸到一些血,因为穿得比较单薄,那青麂将他的胸口踢裂了,还用两颗小獠牙戳穿了他的肩膀。

这青麂好大的能耐!毛钢看到两只狗也跑了出来,没管主人,径直去追青麂。

毛钢捂着胸喊他的表哥姚捡财,终于看到了这人,在洞外举着刀。

“青麂咧?在哪儿,你放心,我在洞口守着哩。”

那两匹狗早就冲出去了,这里哪还有青麂!这么大只青麂出来你没看见啊?毛钢胸口疼痛,不想骂他,又想这青麂莫非可以在人眼皮子底下逃遁?真是神兽?

管不了这个磨磨叽叽的表哥,好在,毛钢跟着狗跑了一截,传来了狗们的欢呼声。它们欢呼起来就像哀嚎,发出呃呃咿咿的声音。好,青麂终于踏到了一只铁猫子。他心里放下了,脚步也停了,就看这青麂挣扎多久。再回头找姚捡财,姚捡财咋还守着个空洞口哩?这个人真傻,可生了个聪明透顶的儿子。

那青麂被逮上了,哪能动弹。可青麂就是青麂,决不屈服,决不投降,宁愿站着死,也不跪着生。青麂被铁猫子扯着后腿,可是无法拔出来,铁猫子是牢牢地钉在地上,又缠在一棵树上。这时候毛钢看到青麂愤怒地耸动着高高的冠毛,奋力跳跃,想把铁猫子给拔出,把腿抽出,这是痴心妄想。铁猫子扯得哐啷哐啷响。可突然地,青麂知道无法逃脱,就狠命朝树撞去。青麂心眼小,气量窄,知耻负气,保卫尊严,两只狗见青麂撞树,没法阻止,没几下青麂就撞倒在地,气绝身亡。

毛钢走近去看,他看到了这只青麂的脖子不知是给钟乳石割的,还是被狗咬的,反正血肉模糊。身上有许多伤口,皮肉外翻,头上的冠毛被血染红了,那是撞的。头上的冠毛有点像戴胜鸟的头羽,像一只古代官员的头冠,显得很有派头,难怪它宁死不屈的,前世不一般。现在那冠毛七歪八倒沾着血块,黑色的嘴唇边有血泡流出,身子渐渐冷了。

“这真是只烈麂!”毛钢喃喃地嘀咕了几遍。他无意识地摸摸身上想找点什么向这只青麂表示敬意,这时两只狗觉得完成了任务,也疲惫不堪地卧在青麂旁喘气。毛钢蹲下去,他用砍刀撬开铁猫子,把青麂的后蹄从里面拔出。后蹄早就断了,只连着一点皮筋。青麂想挣断一只脚逃跑的,无奈它失败了。两个人商量,不准备背回这只青麂。姚捡财说:“这麂子死得惨,咱们就按老规矩办。”于是他们找了块石头,枕在青麂的头下,算是给它安葬了。就这么,他们唤上狗回家,狗却恋恋不舍地看着青麂,想吃点肉。主人不发话,狗就饿肚子。青麂在那儿,枕着石枕头,睡得很安详。

冤家路窄,话是这么说。

胖崽的狗鼎锅自从与姚人杰的狗白蛋干了一架,就结下了深仇大恨,两只狗都怀着报仇之心。白蛋与青麂斗后,好像马上成熟了,牙齿长得很快,脸上出现了横肉,有猎狗的气派。此刻,鼎锅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晃动着一身油荡荡的皮毛,煞是好看,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那狗的舌头只有五寸,却要拚命伸出来七八寸的样子,吓唬别人。狗因为狠命地垂着舌头,涎就管不住了,不停地往下淌,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这狗因为是公狗,见一棵树就要撩起后胯撒几滴尿。

姚文杰的白蛋,也得撒尿圈地盘。它张开后胯时露出圆滚滚的丰满的白蛋,也是一种骄傲,至少在降龙坪狗界,这样的白蛋绝对独一无二,百里挑一。两只狗一路撒过来,一黄一黑的狗终于在杨老哨的屋场前汇合。杨老哨门前的树很瘦小,是两棵歪脖子枫杨树,都想撒尿,都张开后胯,还没撒出来,两只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龇着凶狠的牙就干上了。

“司徒雷,看好你的狗!”姚人杰故意喊他死去哥哥的名字,表示他是个死人。

乡下的狗从不拴绳,全靠主人呵斥,胖崽认为它的狗鼎锅今天吃了猪心肺,浑身是胆,满身是劲,一定不会输。这白蛋加上上次被鼎锅死死咬着不放的耻辱,在追捕青麂上学了一套经验,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地冲上去就咬住了鼎锅的耳朵。狗的耳朵是软肋,咬住了耳朵鼎锅的狗嘴就使不上劲。白蛋是有备而来,精气神十足。鼎锅先是想咬白蛋的后胯,并准备袭击它两颗太过耀眼的白蛋,这白蛋太帅,让天下母狗爱死,必须咬掉,让它成太监狗。本来白蛋的蛋子一直是鼎锅的心病,迟早老子要铲除你,让你白蛋生不如死。但第一个回合让白蛋占了便宜,它的耳朵在白蛋的牙缝里,一样不放。两只狗因为打架,声音都变了形,变成了往外嗡嗡的呕吐,吐出的却是一把把刀子。

俩狗八只爪子刨着地,刨得杨老哨的屋场上烟尘滚滚,砂石乱飞。听到狗的打斗声,杨老哨从菜园里跳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青翠的芫荽,一步三蹿过来说:“咋、咋又打起来了?”

现在轮到胖崽喊姚人杰了:“你抓住你的狗啊,你若让它咬耳朵,我就不客气了!”

姚人杰这时候从口袋里拿出薄壳核桃,捏开来放进嘴里嚼,还发出挑衅的声音,把个胖崽气得半死。胖崽到处找家伙,找到了一把沉重的生锈的镢头,挥起来就要不顾一切地朝白蛋打下去,一把被杨老哨抓住了:“这可要出人命的,活祖宗!”镢头落到地上,把胖崽的虎口都整疼了。可胖崽这次是横了心,再挥起镢头,一下就砸中了白蛋,打在腰上,白蛋一个趔趄,还是咬住不放。这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胖崽的狗吃亏不小,他就晃着一堆肉顶着个大脑袋朝姚人杰一头撞去。人没撞上,两个人缠在了一块,在狗中间也打了起来。一对人,一对狗,在杨老哨的屋场上摆开战场。杨老哨跑前跑后来拉架,不晓得是先拉人呢还是先拉狗。

恰好司徒村长每天巡视村庄的工作开始了,他发誓要在任期内巡视完全村的沟沟垴垴、山山水水,巡视完每一棵、每一垄庄稼、每一个村民、每一條狗。正好赶上自家儿子打架加上狗打架,于是就叉着腰,像伟人一样披着外套,站在远处高瞻远瞩地欣赏。自己的狗输了,儿子也快输了。这得了!司徒村长急急跑过来,对杨老哨大吼道:“你一个大人也不管管!”

杨老哨焦急得不行,见是村长驾到,哈着腰说:“狗仗人势,我能让他们停下来吗?”

“你讽刺谁呢,杨老哨?”

“谁说我没管?我不正在拉扯他们么?”

“嘿,”村长说,“你当我瞎了眼。好,好,都继续打。杨老哨,端把椅子来……到你家也不上支烟?”

人算是拉开了,两个小娃子站在那里。可杨老哨发起飙来,说:“好久不见你村长,今天是时候,我家老婆正好要找你哩。”

一唤,那个疯女人就从门缝里钻出来,大喊道:“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这是啥事?这女人敞胸露乳,两个奶子像在灶灰里裏过的红薯,肮脏地蹦跳。

不是你毒死了你的继女吗?你这个恶毒的后妈,还有脸来找我要女儿?

司徒村长憋不住噗嗤一笑,一口烟呛得直翻白眼,差点噎死了,对杨老哨说:“你老婆找你要女儿,告诉她,埋哪儿了。”

“她晓得。”话没说完,一笤帚就打在疯女人的头上,那女人顿时矮了一截。这时,杨老哨对司徒村长说:“您别听她胡扯,您看,村长,您家的狗终于又赢啦。”

司徒村长看他讨厌,就说:“你这人不懂感恩,我家司徒电被姚人杰那小子欺负成啥样了。你女人不是我从县城的汽车站给你追回来,你还有女人吗?结果我在车站给你找女人时,差一点被汽车撞死了。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你追老婆的,我吃过你一颗糖吗?”

杨老哨在那儿像是学生被老师训话,低着头一声不吭。

批评完了,等村长和胖崽父子与狗都走了,姚人杰也准备走时,杨老哨让他先别走,“你把狗留下,我帮你看管着,狗又不让进学校。如果村长的狗再来咬你的狗,看我不打断它的狗腿!村长想敲诈我一包香烟,没门!”

姚人杰觉得杨老哨慈眉善目,家里穷,是个可怜人,在村长面前大气不敢出,也憋屈得很,就夹着自己的狗,让杨老哨来拴绳子。杨老哨把白蛋的脖子上系了个结,姚人杰觉得那结太紧,要把狗勒死的感觉,自己的脖子都难受了,就把绳结放松了一些。

“您可得给它点水喝和吃的。”

“负责给它吃喝,我今天正好吃腊肉,会有骨头的,你放心好了。”

姚人杰还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看到门口一担水桶,姚人杰挑上肩就说:“杨爹,我帮你挑一担水去。”

杨老哨推辞了一下,还是被姚人杰夺走了扁担。杨老哨家的水源在一个悬崖边,是个小水坑,石头缝里渗出的水。姚人杰用放在那儿的葫芦瓢,舀了满满一担,挑上坡来,并且倒进了杨老哨厨房里的石缸,那石缸是祖传的。杨老哨要给姚人杰烧洋芋吃,姚人杰不要,杨老哨一个劲夸姚人杰“天才,天才,真龙天子下凡”,等姚人杰背着书包走下台阶,杨老哨又说了句:“你身上咋这么大的尿臊味呀,未必狗尿往你身上撒的?”

姚人杰一阵羞愧,就飞快地朝学校跑去。下了一个石坎,有一个小水潭,他也不管天气冷不冷,水寒不寒,丢下书包,脱了身上的衣裳,就赤条条往水里跳去,狠狠地洗着自己的全身。那水跟冰块一样,可姚人杰也能扛着,不管那水像刀子割自己的皮肉,他今天要把自己的尿臊味全部洗干净,要真有一把刀子,就要像杀猪佬的刨子,把自己刨一遍。洗了身子,又洗衣裳,在石头上摔打,发疯一样的。然后,爬上岸,在石头上摊开湿衣晾晒。因为太冷,他跑进一个小洞子里蹲了会儿,再出来,衣裳的水汽被吹干了,但依然是湿的,拿起来闻闻,没有了尿骚味,倒是有了一股溪水的清新气味。他套上衣服,总算能挡风。心想今天去学校也迟了,不如就旷课一天。但一想如果老师去家访告诉他爹,会引来他爹一顿好打。爹在外软弱,在家里可凶狠了,喝了酒就不管你是天才还是庸才,打归打,还说:“不打你上树呀?”

姚人杰还是快跑着去学校,听见了下课的铃声,心想才上了一节课呢。他快跑,也让衣裳在风中吹干。跑到学校,一摸身上,衣裳果然差不多干了。学校在半山的一个坳子里,是几年前新建的,红瓦白墙,十分漂亮。姚人杰热爱学校,恨不得天天住在这里,这里没有坟墓,也没有胡姨婆和她的两个黑洞洞的窗子,以及从门缝里跑出来的红狐狸。

到了教室门口,姚文杰鼓足勇气,推开门大声向老师喊:“报告!”但老师没有回“请进”,他只好站在走廊里。好在太阳不错,走廊的风也不大,身上半干不干的衣裳正好晒晒太阳。往教室里一看,黑板旁边那个肥滋滋的胖崽正站在那里,被老师叫上来训话哩。

“哈,你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嗯嗯……老师,我不敢念……”

“范文,还不敢念?你不要这么谦虚,不要这么胆小嘛。你用狗吓唬同学时,你的胆子倒是蛮大的哟。”

老师常用鲁迅的冷嘲热讽,老师声称是鲁迅门下走狗。胖崽在私底下不叫他老师,叫“鲁走狗”。

“老师……”

“念,念作文,《我家的趣事》。”

胖崽被老师逼得快哭起来,只好捧上作文本,念道:

“我、我家的趣、趣事。我爹是一个人民的好村长,他常常背着手叼着烟到村里巡视,爱到农民家里拉家常,到了村民家里就揭别人的锅盖,热情地说:你家的生活不错嘛,托改革开放的福,你要争取当十佳文明家庭啊!然后再补上一句:到你家不上支烟啊!他在家里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脱了臭气熏天的皮鞋,再让我家黑狗鼎锅给他叼袜子,有一次,因为袜子太臭,把我家的狗熏昏了过去。他在家都是我和我妈伺候的,出门穿衣戴帽,都是我们在门口给他套上的。然后,叼着一支烟,哼几声楚剧才出门。他厚颜无耻地教育我说:你狗日的没啥本事,长大了就要争取当村长,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你只能跟狗一样吃屎。我爹的教诲,我牢牢地记在心里,从此树立远大的志向,我就带着我的鼎锅平时虚心地向我爹学习,跟在我爹后头,狐假虎威,为虎作伥,学他深入群众的作风。在村里,鼎锅咬死过几条狗,但是谁都不敢吭声,因为他们害怕我爹到他家里去嘘寒问暖搞巡视。我这条狗我深深地爱着它,就像爱我的爹。有了狗,天下无贼,好事成双,夫妻双双把家还……”

“好了!”

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板凳。胖崽站在那里,手捧着他的作文本,想死的心都有,念着念着,竟然打起盹来。

“欧阳电!”

老师一声断喝,把胖崽从梦中吓醒。

“你说你是死去的你双胞胎哥哥司徒雷呢,还是活着的司徒电?这个问题你究竟弄清楚了没有?”

“没、没有。”胖崽喏喏着,看着自己的座位。

老师这才让他回到座位上去。胖崽从讲台上下来,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个跟头。

姚人杰正在看教室里的笑话,腿子上有东西在啃,低头一看,是鼎锅在咬他的裤腿,把姚人杰吓了一大跳,就让开,捡起一块砖头,就朝这狗砸去,只听到山崩地裂的一声惨叫,立马惊惧了教室里的全体同学和老师。老师赶忙出来看,原来是胖崽的狗瘸着腿,因为疼痛,围着操场中心的旗杆绕圈飞跑。

晚上,村里的狗叫得很凶,是群狗叫。老辈子的人说,群狗叫要死老人,两只狗一起叫,要死年轻人。早上姚捡财起来就说:“昨夜的狗叫得这么凶,还真不知道死什么人呢。”姚人杰的妈说:“你清晨八早瞎说是干什么?养狗不叫,不白养了?别在早上放瘟屁。”

姚捡财说:“狗嘛,紧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生魂。咱也没说怕它,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再看姚人杰的脸上,咋弄的?这么多的血藤子,昨晚回来晚,没细看。就问他昨天是怎么了。姚人杰就如实招了,说是胖崽的狗欺负咱家的白蛋,跟胖崽打了一架。

这回他爹破天荒地没骂他也没打他,站在门口抽了一袋烟,磕掉烟灰说了这么一句:“狗那么贱,不是活该被剐吗?”

这一天,姚捡财决定跟表弟毛钢去嗡嗡谷。

嗡嗡谷可不是个地方,跟狗屎一样,是一片箭竹林,还有许多山芦苇。这里面特别多的石蛙,也有更多蓝色皮毛的肥壮竹鼠。因为听说竹鼠能治肝炎,连城里都来了许多人在这里下套子逮竹鼠,何况竹鼠的肉特別好吃,汤鲜香酽浓。这竹鼠不是鼠,学名叫竹鼬,咬合力强,两排牙齿只要咬到你的手,必不松口,咬断为止。且只有三两口,你的手指就折断了。那些逮竹鼠的人不知道这个,可吃了不少苦头,无辜地丢失了许多人的指头。问题是,竹鼠本来在地下吃竹根的,因为人的疯狂捕杀,它们在这里就疯了,疯狂地报复人畜。因为这里植物好,什么石蛙和竹鼠都藏在里面。竹鼠本来是不吃荤的,可盯上了石蛙。为了报复人类,逮谁是谁,就开始报复石蛙,疯狂噬咬。石蛙过去与竹鼠相安无事的,完全弄不清楚如今竹鼠为什么跟它们过不去,又没有还手之力,但石蛙有一个特征,就是假死。竹鼠一来,它就翻出白花花的肚皮“死”了,并且从身体里发出一股浓郁的尸臭味,让竹鼠赶紧走开。因为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翻着肚皮的假死石蛙,整个嗡嗡谷臭气熏天,像死了几千只野兽一样,像个大尸场。野牲口也好,人也好,都不想进峡谷。

可是青麂在这里,青麂是神农架的一种灵兽,它们发现了臭味是石蛙假死带来的,把人熏跑了,于是就来到这里躲避。村里好几个人都说在嗡嗡谷出现了几只青麂,还有黄麂、明鬃羊。

两个人老远就闻到了峡谷里飘来的臭味,蹚进去一看,果然看到了许多假死的石蛙。见人来了,翻过身子就跑,跑得无影无踪。人比竹鼠更厉害,知道它们是假死,就会把它们捉去吃了。人可是躲不过的,人要吃石蛙,石蛙比竹鼠还好吃,当地人叫“绑绑”,用石蛙做火锅太奢侈,卖得很贵,吃得人五红六紫哈辣气。

这里虽然是峡谷,但在高处,听到嗡嗡的响声,那风就卷过来了,风跟千万条鞭子一样,铺天盖地地袭来,天昏地暗,人要吹倒了,箭竹倒向一边,发出折断的咔嚓咔嚓声,就像一群野兽骨折。下铁猫子的地点是要有水,就在一个深坑边,那里有许多翻着肚皮的石蛙,臭不可闻。因为这个臭味,那些偶蹄类动物就藏身其间。

两只狗因为追过青麂,胸有成竹,静静地卧在主人的身边。这次下铁猫子没有下在石崖和树下,怕青麂自戕,至于青麂叫狗就不敢叫,这个原因姚捡财和毛钢他们都没弄清楚,也不必弄清楚,就算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他们下了两个铁猫子,不仅在周围撒了些盐巴,还各自屙了泡尿,青麂爱舔人尿,尿里有盐。今天姚捡财还把盐炒了,更香。因为风大,毛钢就掏出“麂子哨”来吹,吹麂子哨模仿小麂叫唤的声音,那声音是走失了的声音,显得很无助,很可怜,这时有母爱的青麂就会出现,以为是自己的小麂在求助呢。那些游荡的公麂听到小麂的声音也会来,来是咬小麂的。公麂虽是草食动物,可以咬死尚在哺乳中的小麂,咬死了小麂子,催母麂尽快发情好交配。

两个人躲在灌丛中,固执地吹着麂子哨,可除了轰轰的大风,没有任何回声,也没有其他响动。两只狗冻得筛糠一样发抖,把头扎进草丛里,身上像被刺扎着一样。

云雾又上来了,怕要下雨,天很暗。这嗡嗡谷一年四季都有瘴气弥漫,秽物横行,人来过这里大多会打摆子。这里像是有巨大的妖怪在峡谷里跑来跑去,恶风一阵比一阵猛,没有尽头。那些动物在这里活着,不冻死就算是奇迹了。姚捡财感觉自己身上的所有热量都被风搜刮走了,只剩下一个跳动的心脏。心脏也会最后停止,血脉凝滞,无法流动,就要成冰块。手上额头的血管平时像大蚯蚓一样的,现在全都没了,细得像几条小皮筋,趴在皮里,血管都吓傻了。

毛钢打着呵欠,让姚捡财吹一会儿,他说:“好想抽支烟。”可是不能抽煙,野牲口的鼻子都灵,几里外的烟也能闻得到,还有汗味。姚捡财对他说:“先忍忍。”姚捡财鼓足劲吹了一会。他睁大眼睛看到小水潭那儿有团黑影,以为是石头,可在动。一个野牲口的头和两只尖角出现了,那就是青麂。虽叫青麂,却是黑黝黝的,两个小獠牙有亮光,头上的角插在冠毛两边,就像两个挂钩。这只公青麂的冠毛是靠两边长着的,中间像是被人修剪成一个时髦的发式,白下巴,黑唇,两只夜视眼。可它虽然支楞起耳朵听着这里逼真的麂子哨,身子却移动得很谨慎。麂子凡事都胆小,也许是它们祖先的亡魂告诉它们了,无论是人类还是野兽都会欺负它们,吃它们。可它们不知,人类并不爱这些青麂,它被称为“火闪肉”,就是一堆肉。火闪肉是说它们像火一样在林子里闪去闪来,而且肉生火,肉质粗,只有汤鲜,说它的汤是天下第一鲜也不为过。这只落寞的青麂,是来喝水舔盐,还是想来咬死小麂子,不得而知,反正它来了。两只狗不敢轻易造次,只等那青麂踩上铁猫子,一切OK了。

离这只青麂不远,还有一只黄麂,不过黄麂不是姚捡财他们想要的,他们只盯着青麂,只希望黄麂不要在青麂之前踏上铁猫子。

可这时,那只狗白蛋不知是不是在做噩梦,突然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恐怖变形,听起来像是单位的锅炉爆炸。轰的一声,并且开始抽搐,估计梦中在受虐,在受那个叫鼎锅的狗欺负。这一声叫,棒打一般,姚捡财转过头一看,分明是一只凶狠的竹鼠,从箭竹根部的一个洞里爬出来,咬住了白蛋的爪子。这竹鼠见什么咬什么,因为狗没想离箭竹远一点,姚捡财他们还是找没鼠洞的地方蹲下的,否则沾上竹鼠你的脚就会没了。白蛋的前爪咬得鲜血淋漓,嗷嗷大叫。姚捡财和毛钢忙去摁狗,狗因为疼痛就顾不了这么多。青麂是多么灵巧的动物,反应神速,就奋力往安全的地方跑,可安全的地方早被姚捡财他们控制了,青麂几秒钟就踩到了沉重的铁猫子。那个挣扎的响声,就像是狂风吹折了大树。可是,这只是求生的剧烈反应,毫无作用,那铁猫子跟山一样重,就像钉在石头里一样。只见这青麂猛力地拉、拽、扯、上下摇撼,想全力摆脱。它的内心已经彻底崩溃了,像疯了一样蹦跳,拉得叮哐直晌。一只青麂的绝望就这样在山林中突然发生,但山林保持了沉默,忍看着一个动物陷入绝境,死亡就在眼前,但命运就是如此,不管是谁安排的,老天总是缄默不言。

青麂到手了,姚捡财他们几乎先于两只狗跑上前去,两只狗也有强劲的爆发力,箭一样冲上去下了头口,咬住了想逃跑的青麂,这很容易。

青麂突然倒下了,一动不动。

死了?

两个人走近去,去试这青麂的鼻息,摸摸它的心脏处,好好的,跳得还很猛烈。麂子的确心脏不大,跟猛兽赛跑,缺乏耐力,有时会猝死,毛钢就碰到过。但这只青麂是假死,知道自己跑不了,或者干脆认命吧,随便你们处置吧。那好,两个人用尼龙绳子,将这只虽然活着却一动不动的青麂飞快地绑上了,这下你跑不了啦,然后再解开铁猫子。铁猫子掰开后,哪知这青麂又突然活了,一下子用身子蹦起来,竟然跳出几米高,又重重地落到地上。这让姚捡财他们惊吓得不行,这不是诈尸么?好可怕,这青麂求生的欲望太强烈了。因为它的四肢被捆住,蹦跶是徒劳的,就是不想让姚捡财他们抬上。这一阵蹦跶挣扎,也是往死里去的,就是自杀,舍身成仁,非常决绝,并且发出跟狗一样嚎叫的嗷嗷声,只是喉咙细一些。

让它蹦跶,等它彻底疲软,服输。活捉这只青麂,花了太大的功夫,姚捡财就忙给表弟毛钢敬烟,开始商量着将它关在哪儿。青麂不可进村,只能将它栓到村外的哪个地方,还得让它先老实,免得再撞物自杀,这青麂性子真是太刚烈,如英雄豪杰一般,令人尊敬。

毛钢背着这只挣扎得气息奄奄的青麂,快到村里时,就将它依然绑着,放在自己田坂边的一个小洞子里藏起来,让它叫唤,给它放了些水和草,够它吃的。

“哇哇哇……”

青麂的怪叫声像小娃子哭,像老鸦子叫,像鬼喊,阴森恐怖,天都在颤抖,远山吓得退好远。村子里的狗哪还敢叫,除了两三只不谙世事的狗零星吠几下,那也是虚张声势,连鼎锅白蛋都缩在狗窝里,生怕被鬼吃了。但有人说,青麂因为是山王爷的坐骑,这里天下众生不都该它们管吗?

村里的狗像死绝了,狗不叫,村庄就等于没了,不存在了。狗叫是村庄活着的见证,狗叫是一种夜里最深沉的乡愁。

第一夜,是三两狗叫,稀稀拉拉,既不是一惊一乍的群叫,也不是要死不活的两狗一起叫,这样,死什么人呢,既不死老人,也不死小娃,最好最好。这次青麂到,大伙多拜拜神农老祖,也就没事,时代不同了,老辈子人说的是屁话,吓唬大家的,至少如今青天白日,事情会变化。

第二天早晨,姚捡财弯了路悄悄去看这只青麂。进得洞去,看到地上竟淌着一摊血,但青麂是活的。未必有什么野兽进来了?再仔细一瞧,竟然看到这青麂背脊上、肚皮上,全是伤,两只角在洞里的石头上磨秃了。原来这青麂不服绑,在地上乱摔乱磨,想是挣脱四肢上的绳子,完全是不顾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姚捡财不禁心疼起这只青麂,哪有这样刚烈的,老虎豹子也比不上它。姚捡财心一软,决定将它松绑。于是就对青麂说:“我給你把绳子解开,你不要发脾气了。”就过去,想摸摸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可青麂不是狗,是野物,是山野里长大的,再怎么吃素,血性也在那里。他一靠近,它就拿头来抵它,还伸出小獠牙。为什么这长蹄子的麂子有獠牙,这不是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杂交的么?这青麂是个怪种,怪不得这副烈性的。山野里的一个癞蛤蟆也可以把人毒死,一只马蜂也可以把人螫死,一朵蘑菇,一滴见血封喉树的汁也能要你的命,山野里全是狠家伙,何况这么大一只青麂呢?想到此,姚捡财好想将这只可怜的青麂放了,让它自由去。但他不会这么做,儿子的尿床得治,儿子那么聪明,都说是有龙来到降龙坪,不能让他这么着。有时看儿子,是不是有云龙之相,也问过老人,龙有尿臊味么?但老人说龙只有一股难闻的腥气,比鱼腥一万倍。腥气跟尿臊气是不是一种气味呢?只是有时突然想,不当真,儿子就是个尿床的小娃,山里娃子,哪来的真龙天子下凡,以后能考上个宜昌的大学,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姚捡财越想越对不起这青麂,不过是想让村长的黑狗闭嘴,就绕了这么大个弯子,让一只活得好好的青麂弄成这样,逮了黑狗就赶紧将它放了,麂子肉因是火闪肉,怪不好吃,是想让它帮咱的,不能卸磨杀驴。甚至,看到这青麂,连打黑狗的决心都软了,怕不是要出什么事,而且青麂叫三天不是说要死人吗?这事儿弄的,想着后怕。好在姚捡财有刀子,就把手伸得远远的,去割绳子。

那青麂通人性,后来觉得来人不是杀它的,是给自己松绑的,就平静了下来,没挣扎踢蹬了。姚捡财先割前蹄的,再割后蹄的,那青麂因为没吃没喝,劲儿也没了,四肢自由了,还是没敢站起来,躺在那儿,相当虚弱。姚捡财慢慢退出石洞,躲在一边,悄悄观察。

好,这青麂见人走了,开始试着站起来,但捆久了,脚不得力。先爬起来,跪着,再站起,它用了很大的劲。可被铁猫子夹过的前蹄,已经废了,要长好得一两个月。也就是说,要放了它得养它一两个月,顿觉这青麂凶多吉少,可怜之至。唉,谁叫你是只青麂,你这么狠的,你一叫,狗就不敢叫,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青麂因为闻到了盐的气味,就在脸盆边用唇触了触,但嘴都没张,还拿眼睛瞄着洞外,知道那个人躲在暗处看着它。青麂终是没有喝水,也不吃丢在地上的草。

这咋办?你还得叫啊,叫的声音越大越好。苍蝇阵阵,都赶到这里来叮青麂,喝它的血,啃它的肉。青麂摆着头,用尾巴挥打苍蝇。这山神爷的坐骑真是虎落平阳,龙入浅滩。但你不吃不喝得叫啊,你不叫,三天以后我们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刚才摸了它心脏,心跳微弱,张嘴喘气,伤口遍体,咋办呀?就只有死路一条,唉!

毛钢一来表哥家里,就得取腊肉喝酒,过去本来就爱蹭酒,现在因为帮忙,更是巴不得天天在姚捡财家搭伙,酒肉招待。毛钢在全村一表人材,长得像演员吴秀波,也是在双眉中间一颗痣,男观音的模样,找的老婆也是全村最漂亮的,只因读书少,一事无成。有人就说毛钢生错了地方,生在北京武汉一定是个明星,就没必要到处蹭吃蹭喝,把人搞贱了。但他的确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姚捡财也差不多,南人北相,看起来蓄过小胡子后,也像个明星,阳刚伟岸,长脸上无一尖凸之处,刀削一般,英俊正派,只因老婆厉害管住了他,致一生胆小怕事。神农架这地界本来靠近陕西,有秦人之风,不像逃荒从鄂东来的天生的湖北人,低额角高颧骨,一脸匪相。

两人吃着酒,就着炖锅中的腊肉与青菜,还有鸡油菌、刷把菌、硫磺菌,全是姚捡财老婆上山捡的,两双筷子将那炖烂了的食物翻来倒去,酒一杯一杯,两个人已经喝飘了。毛钢就拉过侄子姚人杰说:“人杰,你这小子是咋学会什么史丰收速算法的?什么是速算法?”

姚人杰虽然尿臊味刺鼻,但眉清目秀,跟他爹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姚人杰伸出双手,也让毛钢伸出双手,告诉他什么叫内凑,什么叫外凑,什么叫补数,什么叫反正。说:“叔,这五个手指只能表示0—9,只能表示个位数,10的倍数只能由脑子记。我告诉你直加,很简单,加数不大于被加数的虚指时,直接改变虚指的姿势,屈的改为伸的,伸的改为屈的……6加3等于几?”

“这老子不知道,9啊。”

“好,这样6有4个虚指,由屈着4个指表示,加数4大于3,只要把这三个指伸开就得9的手势,看清楚没有?”直加就是加看虚指,移加直加;反手加就是加数小于5而虚指不够用时,把加数改为5,减去内凑……”

毛钢眼花缭乱,听得云山雾罩,吐着重重的酒气说:“算了算了,你莫把老子弄成精神错乱了,你叔老子小学读了七年还是没毕业,天天打鸟,你狗日的太聪明,以后发财了要给老子提酒来喝的呀,最好是稻花香原浆酒……”

毛钢就对姚捡财小声说:“今天青麂越叫越弱,我去看看,表哥你在家喝茶醒酒。”

真的,青麂的叫声弱了,就像一个埋在地里的死娃娃在棺材里叫,闷声闷气,有一下没一下。青麂不叫,狗就叫了,以为青麂走了,狗们又神气五六地从门缝里钻出来,在屋场上对着大山对着夜晚一阵乱吼,刷存在感。

毛钢喝多了酒,心里像是有火烧,像用一个烤炉,将他的心肝当红薯烤。心肝快烤熟了,必须用山里的凉风灭火,就带了一把盐,也带了一壶泉水,一定要让这泉水能洗清青麂的喉咙,让它大叫,唬住那些下贱的狗。

毛钢一进山洞,就遭到了一刀猛刺,是哪个有这狗胆?毛钢当即疼得就闭气了。再拧开电筒,我的娘呀,这青麂明明四肢捆绑着的,咋就站起来了,而且候在洞口,看谁进来,就给他一击。正好让毛刚撞上了。这青麂比人还精明,知道要报复恶人,为自己的被夹被擒讨个说法,还以牙眼。

毛钢手膀登时鲜血如注,他捂着手膀就往村里跑。跑到表哥姚捡财家,几乎是破门而入,说:“妖怪,妖怪,我碰上妖怪啦!”

已经睡下的姚捡财问是啥事,毛钢说:“快给我止血,我的手膀被青麂的角顶穿了!青麂不知是哪个松了绑,老子背时倒灶哪知道……”

姚捡财赶忙铲锅底烟灰给他止血,并且说是他割了青麂的绳子。这下毛钢可毛了,指着姚捡财的鼻子说:“你是想害我不是?我哪点得罪了你?我是在帮你!”

姚捡财说:“不是不是,我忘了给你讲,我以为你回去睡去了,哪知……”

“给我端一碗酒来我止疼。”毛钢说。

姚捡财给毛钢端来满满一碗苞谷酒,毛钢一口气喝下了,过了一会,说:“还是疼,不行,你再给我倒一碗。”

姚捡财又给他倒了一碗,偷偷加了些水,怕他喝死。

因为毛钢走了夜路,身上又有血腥,村里的狗一起狂吠。特别是他们两个人连夜去找村医,村里的狗叫得更凶。路上,疼得不行的毛钢说:“狗这么叫,该不会死我吧?可我不是老人……”

姚捡财说:“狗叫你也当真,那是瞎说的,你还是文化水平低,天天唠叨这些,你的心态就是个老人,不读书人容易变老……”

在漆树坳,找到了马医生,马医生本来近视眼,戴的眼镜是地摊货,简直是在盲人摸象,看了半天说:“毛钢你手膀上有个洞咧,咋的了?”毛钢哪敢说是青麂顶的,只说是石头戳的。马医生说:“你肯定是跟人打架被刺的,你看你这嘴里的酒气。”

毛钢说:“求马医生别问了,快给我治疗。”

马医生这才摸摸索索地找碘酒,找纱布,找止血药。为翻止血药,翻箱倒柜弄了半天,这过程中还追杀了一只蟑螂,又耽误了几分钟。最后缝了三针,包扎好,血也止住了。

回去的路上,毛钢酒也醒了,就后悔说:“不怪你,表哥,青麂这东西不能轻易惹它,它本是山神爷的坐骑,不是它发怒,是山神爷惩罚的咱,啥都别说了。”

姚捡财说:“你说多了我只能信,人杰说书上说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毛钢,我们怎么办?”

毛钢说:“你打退堂鼓我还咋办?杀了这狗日的,一个分半边肉呗。”

正说着,一坨鸟屎落到毛钢的头上,毛钢一摸,一看,是白鸟屎,正好找到由头:“你看啦,白鸟屎落头上,要戴孝的。”

姚捡财大声说:“放屁放屁,哪个鸟拉的屎不是白的?”

“你说咋办吧,捡财哥,听你的。”

“我意三天后,将它放了,免得再出事……”

“所以你阳痿,前列腺炎。不是我说你,表哥你这一辈子过的是人的日子么?前怕狼后怕虎。”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伤了,我怕司徒村长发现了,咱们可要倒霉,常言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你不也是怕得罪山神么?”

“我怕山神,我怕村长吗?我怕他个鸡巴!想当年,你家在建房时,在后面挖了不就一米么,挖的全是石头,是我帮你挖的,手上全是血泡,狗日的司徒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来说你乱扩宅基地,说侵占集体土地,是土地吗?让县土地局的人赶一百里路来罚你的款,你放了一个屁吗?还不是我与他们交锋,老子农民一个,怕个卵呀!说要罚你五千,不是我与他们抖狠,他们才软下来,结果只罚了你一千五。我不是表功,我是说,你软,有的人欺软怕硬,正好成了人家的下饭菜;你硬一点,豁出去,他就软了,赤脚不怕穿鞋的,你怕啥呀,怕丢了农民籍?他司徒村长讲得起狠话吗?屁股下一堆屎,他把集体的药棚低价租了,再高价转租出去给人种蘑菇,一年少说多赚三万,这事他敢摊在阳光下么?你越怕鬼鬼越缠着你……”

姚捡财说:“算了,不说过去的事了,蚀财免灾。要说恨,他的人我杀都杀得下去,要说不恨,我一条狗杀下去都是罪孽,要不是人杰的事,我不會请你。”

毛钢说:“这就对了,今晚我去伺候青麂,让它叫还不简单……”

姚捡财说:“毛钢,等你养好伤再去。”

毛钢边走边说:“伤算个屁呀,等你,等得黄花菜都凉了……”

还是姚捡财惦记着那青麂,他劝走了毛钢,一个人就去了那洞里。因为把绳索弄得很短,它撞不了石壁,但捆它的绳子处,毛都磨光了,血肉模糊,屎尿裹身,没有了那份神秘和神性,就像一个疯婆子,跟杨老哨的女人没有两样。这青麂还是没吃没喝,但一双仇恨的、无助的、阴郁的眼睛看着他。青麂本是温顺动物,吃草的动物眼睛都柔顺,清心寡欲,只有吃肉的野兽才眼睛凶狠,寒光毕露。唉,青麂呀青麂,你总得像人一样,经过挣扎认命算了吧,咱从来遇上事都是认命来说服自己,不认命又咋样,你犟得过命么?

“那你就等着死吧。”姚捡财心里说,给它新鲜的草,放在它嘴边,不动;端起毛钢给它的泉水,不动。这就是饿死的节奏,这就是宁死不屈,这就是知耻负气,有的人还没有野牲口这品格,难怪你是山神爷的坐骑。姚捡财对这只青麂生了敬意,出洞时,还向它敬了个礼,可怜的青麂,你得叫呀!又回来砸了它一石头。砸到肚子,它叫唤了一声。

姚捡财口袋里揣上了两个肉包子,里面放了马钱子,准备毒狗。毒狗得把死狗弄走,不让人看到,所以只有晚上。这就是为什么要老大不易地弄一只青麂来唬狗不让狗叫的原因。

他到岩上瞅了一圈,司徒家的狗窝,在屋场南头,下面是个大陡坎,放着些未锯的树筒,有许多醉鱼草和商陆,花序张牙舞爪,显得很凌乱。

那狗窝比别人的好,红砖红瓦,结实防风,连狗食盆都是不锈钢的,现在空着。低头一看,狗窝也是空的,难怪狗没叫。农民过日子不算星期几,没有这个概念,想了想,儿子今天是上学的,应该是周四或者周五,那就是胖崽把狗带走了,也肯定拴在杨老哨的家门口。学校是不准带狗的,原因是过去有狗咬过一娃子,得了狂犬病死了,校长撤职,学校赔了五万。好几个月,学生的午餐都没了,因为学校穷。

姚捡财又去了杨老哨那儿,心想,毒狗的事让杨老哨和他疯女人发现就完了,除非他们两个都不在。走了一路想了许多怎么支走杨老哨,可到了杨老哨那儿,屋场安静,哪有狗的影子?于是就回家了再计议。

五月,高寒山区一到阴天或者下雨,还会十分寒冷,屋里的火塘还得让其燃着,在火塘上烤火,在火塘上烧茶,同时还在火塘上吊个鼎锅煮饭、煮菜。姚捡财向火塘里投了些柴,却见一根老朽的木柴发出咝咝的嚣叫声,那嚣声非常大,同时有一股金黄色的火焰,直朝他射过来,就像一条毒蛇朝他喷吐毒液,差一点把他的脸都烧着了。姚捡财避开火焰,这是咋回事呢?像是柴里面躲着个小妖怪,烧疼了在挣扎着出来,朝他喷射报复。这些柴都是从山里捡来的,有的老树里住着精怪,这不稀奇,但这两天惴惴不安,遇上这事还真有点怵。精怪住朽木里,你烧它,它使些阴术,你就难办了。只好再加几块大木,狠狠烧,把这精怪烧成灰。

晚上,青麂的叫声如期而至。它也许吃东西了吧,也许它哇哇哇的叫声,是想引来它的同伴救它,它一叫,村里的狗就全蔫了,全死了。姚捡财以为是嗡嗡谷里石蛙的叫声被风打到这里来了,但仔细一听,分明是他盼望的青麂的叫声。虽然这叫声有点惨,但毕竟是在叫。他心里一阵惊喜,好了,这青麂还是服了,那样就好。

姚撿财出门去,撞上了一个人影,走近才看到是杨老哨,从山坡上下来,带着一顶帽子,手拿一把大砍刀,还背着一截新砍的木筒。是一根很稀少的小叶黄杨,剥了皮,非常光滑,闪着白咧咧的光,像是一根象牙。

“捡财,我这是做神龛去的,你可不要告诉村长哦,我家里缺个神龛。”

“你那老神龛呢?”

“被那个疯婆子砸啦,”他背着木头,转过身来又说,“哎,捡财,这村里是不是有青麂在叫啊?”

“你都听见啦?”

“是啊,青麂叫得凶,村里必死人。要赶快打死呀。你要你表弟毛钢去打嘛?”

“在哪呢?我也不知道……”姚捡财含含混混地说着,就快步走了。

他还是要去洞里看看。过了毛钢的苞谷地,苞谷都齐膝高了,一场透雨,苞谷苗就噌噌地往上蹿,叶子就展开了,绿得跟翡翠似的,煞是好看。

旁边还有一些鲜活的溪水,发出哗哗的声音。但那青麂的声音比溪水大,你听不清楚是从哪儿发出的,就在四山的山壁上来回激荡,被山撞得嗡嗡直响,在空中盘旋。

姚捡财还没进洞,就听见了异样的响动。往上面爬进去一看,表弟毛钢原来在那里发飙,像一个打手,用那只好左手挥舞着棍子在抽打那青麂。毛钢这人心硬,打它做什么,难怪那叫声又大又瘆人的,原来是这样。

姚捡财不敢拦,毛钢喝过了酒。人喝过酒之后六亲不认,没有同情心,心就跟蛇蝎一样,家里施暴的男人,十个就有十一个是喝酒了发酒疯,醒过来又后悔。

一个人突然出现,把毛钢吓了一大跳,几乎像麂子一样跳起来八丈高,吓得双脚抽筋,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像钢针。这青麂被打得两边乱跑乱踢,还瘸着一只腿,姚捡财想,青麂真是完了,落到人手里就跟落到阎王爷手里一样,放到山里去也不行。为了儿子,为了治儿子的尿床,就狠心断了心疼青麂的念头,就给毛钢递烟,想让他停下来。

毛钢仍在惊惶中,心跳得像打丧鼓,以为是什么野牲口来吃青麂的,那就要连他毛钢一起吃了,还只是宵夜的配菜,或者以为是森林警察发现了来查这个,会坏大事,就说:“捡财哥,你可把我的苦胆都吓破了。”

姚捡财说:“凡麂子是没有胆的,只有阴眼,晚上就用阴眼来看东西,所以是夜视眼……”

两人抽烟说着话,那青麂没了挨打,躲在石洞边一阵阵发抖,就像在冰天雪地一样,身上到处是伤。丢掉烟头,毛钢又捡起碗口粗的棍子,又准备抽它。青麂又叫了,还没抽就叫,是怕了,豺狼虎豹若吃你,三把两下就吃了,可人这样折磨它,人真是恶魔呀,把我一刀捅了不完事了吗?俺青麂又没得罪你们,这样凌迟俺是咋回事呀?青麂欲哭无泪,只有哀哀叫唤。这下好了,天下的狗就噤声了。棍子狠狠地抽,这青麂就快快地跳,后腿也大张开,好像站不稳似的。就见一星红光在后蹄上一闪,又消失了。这时姚捡财看得清清楚楚,就是红通通的东西哩。

“毛钢,它后蹄子上有啥?”姚捡财喊。

“啥?啥呢?”毛钢一脸懵懂。

“它蹄子上有个东西亮锃锃的。”

“这就有鬼了。”毛钢完全不相信,等他蹲下去把青麂的蹄子抬起来,什么东西也没有,就一些屎尿,蹄子已经磨烂了。

姚捡财相信自己眼睛,“把它扳倒看看。”

怎么搬倒青麂是个大难题,这家伙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就算它没死,因为生性狂暴阴沉,还动怒,不屈服,这阴暗林子里东躲西藏的野牲口,都会性情古怪。又是豺狼虎豹所有猛兽追赶的对象,活下来的都是精怪,心计不比人差。

毛钢这时趁青麂不注意,照它的后腿就是一棍,这下狠了,青麂没防备,一下子就倒下了。毛钢用那只好膀子死死压着青麂,喊姚捡财赶快来看。

姚捡财这名字取得好,活该捡财,他去看,发现它蹄子中间卡着一个东西,就去掰,是颗玉石样的东西,晶莹剔透,红闪闪的,他喜滋滋地说:“这,这……”

“玉,宝石呀!”毛钢看了,跳起来,这真是意外之财,这青麂咋有这么个好东西在脚上?

“如果是宝石咱们就发了,多少钱,咱们一人一半就是了。”

“行,等这事完了,咱们去宜昌卖看看。”

“那就不打它了,这青麂给咱们带来财喜。”姚捡财说。再感激地看那只青麂,遍体鳞伤,可怜兮兮。

“就算没把狗打了,咱们有这个宝贝也不算亏啊。”毛钢说。

“狗不叫了,我们去把狗弄了。”

包好那颗红玉,毛钢硬要他自己拿着,说这事要保密,若让警察知道了,就会没收。你知不知道国家的规定,凡是山林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连你的宅基地也是国家的,你建房挖了几块石头,还说你侵占集体土地咧,咱这个东西被发现了,不仅没收,还得罚款。姚捡财逮狗要紧,说你放着好了,我相信你。

毛钢去家里放玉石,还得煮腊肉包马钱子。他们煮了几块大肉,一块裹上马钱子,用一根细线绑好,剩下的肉两个人就喝了点酒,盼着夜深一点。

姚捡财不知为何每到有事时,会浑身发抖,上下牙齿发出机关枪一样的哒哒声,嘴里像跑马。毛钢说:“表哥,你这是咋的啦,在火塘边上还冷?”姚捡财说:“寒气病。”“那你就多喝点。”毛钢给姚捡财用大杯子倒的,姚捡财也恨自己,就赌气一样地灌,脸却灌得越来越白,像个吊死鬼,嘴唇是乌黑的,像吃了马桑果。毛钢说:“你顶一床被子去。”姚捡财就摆手。

毛鋼说:“可以走了。”

姚捡财说:“咱们再等等,要到十一点过后,等他们都睡了咱们再去,免得让人看见了。

村里死寂一片,哪还有声音。到了晚上,这里只有山冈和森林漫上来,把村庄淹没了,所有的嗓子都被黑夜填得满满的,非常憋气,只好钻进被窝。今天,这里总算还有一只青麂在叫,它的声音荡漾在群山间,像乌云一样沉重。青麂是山里黑夜的控制者,叫声寒凉,像钢刺一样,在夜空里发亮。它在泣诉,在嘶吼,它有满腹的悲愤。可对于那些狗们,它就是恫吓,是铁钳,是一双掐着它们脖子的神秘大手。

“青麂又进村了。”有人在被窝里、在火塘边这样说。

夜晚给羊圈添草料的人,看到自己的狗居然在狗窝里蜷着,蒙住眼睛,有一阵没一阵地抽搐,青麂一叫,它就抽搐,这事真他娘的怪。添料人轻蔑地看了看自己的狗,就进屋里睡觉去了。门要关好,没狗叫有可能盗贼和野兽都来了。乡村是用狗守住的,狗的叫声就是防盗门和安全栅。

两条黑影从龙降坪东边的斜坡往司徒村长家走,司徒村长的家在柏岩上,姚捡财和毛钢两个人轻车熟路,不紧不慢地过了水沟,一前一后,隔四五步远,一旦前面的碰上人,后面的好躲,这是姚捡财的主意。姚捡财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坏事,活得心安理得,堂堂正正。今天喝酒越喝越冷,用双手卡住嘴巴,里面的牙齿还在蓬勃磕打。做贼心虚。姚捡财心里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就是一次赶仗围猎,那狗太凶,不也是个野物嘛,人总得说服自己。毛钢在前,姚捡财胆小,就随后了。两个人,一个可以放风,另外毒到狗,可以换肩背一背,村长那只狗太肥大,少说也有百十斤。

村庄真的沉睡了,山里所有的鸟兽人畜都睡得很深。深夜寒冷,虽然是初夏,但山风吹来,寒意犹在,加上心虚,姚捡财是周身寒彻。这深山老林,到了夜晚,生无可恋,只好早睡。再说山路坎坷,不适合夜晚走动,有些爱闹爱玩的,半夜回家,最后不是摔下悬崖,就是脚踝骨折;不是遇上老熊啃了脸皮,就是遇上鬣羚踢断肋骨。

过了一个茶园,就近了村长的家,他屋后的那两棵崖柏虬枝怪伸,像是勾魂鬼站在岩上。那凶恶的狗鼎锅不声不响,他们二人停下脚步,伏在地上。毛钢摸了块小石头,朝那个狗窝扔去,等回音。没有,太好了。再扔一块,还是没有声响,石头就像砸在坟上一样。为了保险,毛钢又捡了块大点的石头,让动静大些,叭!一下砸在狗食盆上,那响声就像砸中了一面锣,在这样的黑夜就跟雷管爆炸没什么两样,太响太脆,要把一屋子人惊醒似的。但好在现在有风,风一吹也有响声,特别是岩上的柏树,风一吹就吼,呜呜乱摆,就像疯子。他们两个人赶快紧紧地趴在地上,恨不得是两片树叶这么薄。看村长家里有没有动静?好,没有。仔细听,他家里有两个酣声,一老一嫩,比着喉咙。老的是司徒村长,嫩的是胖崽司徒电。

夜空中,有杜鹃鸟划过的叫声:“豌豆八哥,爹爹烧火……”还有那垂死挣扎的青麂的哀叫,从村外传来的。悲惨的青麂叫声就是冲着这个村庄来的,笔直到达村长家的屋场。你家狗再胆大还敢吠半声看?毛钢把塑料纸拿出来,打开里面包好了马钱子的肉。腊肉是熏过的,煮熟后香喷喷的,对乡下的狗来说,就跟人吃鱼翅燕窝没有两样。只要它吃,只要吃进去,半小时内就会倒地,背上就走。

毛钢已经把那毒肉端在了手上,离得近些,再近一些,最好是喂到狗的嘴边。但狗不叫不代表它不会咬人,还是远离一点吧,狗日的狗!狗毕竟是狗!

毛钢把开路的开山斧拿着,神农架叫开山子。狗若咬他,对不起,就是一斧头。这斧头类似镰刀,但比镰刀厚,比斧头薄,还带着弯钩,一刀下去,拉一下,锋利无比,一条狗就会拉成两条狗,从中齐齐地划开,你又能怎样?反正你不敢叫,你就乖乖地送死吧。

毛钢趴在岩坎下,这里可进可退,狗不一定会咬到他,狗不敢跳下岩坎。狗有自己显威的地盘,这坡下一定不属于它。他看准,扔出了那肉块,还挺沉的,正好,准确地丢在了狗食盆边,正对着狗窝,这美妙的气味一下子就会飘到狗鼻子里。毛钢候在那里,可狗没有出来,狗压根儿就没见着,如果他毛钢在这儿出现,那鼎锅一定会出来的,狗很敏感,因为,有一次毛钢下地时碰见鼎锅,悄悄打了它一镢头,人记恨,狗更记恨。就算它不叫,不在乎这坨腊肉,有肉也会露个脸嘛。这就怪了,这狗去哪儿了?关家里了?可关在家里,听到响动也会叫啊。对对,它不敢叫,因为青麂在叫。

毛钢在暗中摇头,就用手势让姚捡财过来。姚捡财以为狗都倒了哩,就过来,毛钢告诉他,狗没见着。这可让姚捡财着急了,“我去看看。”毛钢说:“你不要去,我去。”

毛钢爬上岩,猴着腰慢慢靠近狗窝,他摸到了那块肉,捡起来,照狗门丢进去。

还是没有响动。狗这样坐怀不乱么?这狗除非是皇帝的狗,天天吃人参燕窝。可虽然是村长的狗,也看见它吃过小娃子的屎。狗改不了吃屎,就是皇帝的狗,肯定也吃屎,因为狗认为屎很香吧,反正他看不起狗,不养狗,时常,有钱了就去镇上馆子里搓一顿狗肉补补身子。

毛钢再悄声过去捡起那块冷冰冰的肉,直接丢进狗窝。

窝里空空如也。

现在,两个人站在黑黢黢的屋场上,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四周。先到猪圈里看,猪也不敢叫,也在酣睡。再到羊圈,羊倒是来回在圈里跑,也没叫。这青麂的叫声咋这么大杀气呢?这真是古怪呀。司徒家的大门紧闭,里面依然是不间断的死猪般的鼾声。毛钢这时候胆子大了,走到大门口,掏出裆里的家伙,就对着大门撒了一泡尿。那尿盛大沸腾,姚捡财闻到了一股热噜噜的尿骚味。别人一尿,自己的尿意也来了,也弄出家伙,找盛尿的地方。好,看到了屋檐下晒在外头的一钵辣椒酱,他闻到了新鲜的辣椒酱味,晚上用斗笠盖着的,揭开,撅起屁股踮着脚,朝辣椒酱盆里尿去,很愜意,然后掸一掸,心满意足地拢裤带。姚捡财拢着裤子的时候,无意间一抬头,往上一看,那墙柱子边,咋有一个红圈在那个亮着,像鬼火,一圈红点。这是个啥东西啊?像是嗡嗡谷里野兽的眼睛,但这是只独眼。未必是卫星电视锅上的设备?但咱们家可没有这个呀,村长的卫星电视设备高级些,接收电视信号好些?就招手来让毛钢看,毛钢看着,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

“这个我也不认识啊!反正不是宝石。”

那东西蹊跷,分明幽幽闪闪像只眼睛瞧着他们。

“咱们快走。”

姚捡财的牙磕又叮叮当当敲起来,的确夜已深了,寒气降了,此处不可久留。狗没打着,惊醒司徒村长出来,可就要出大纰漏。

两个人就匆匆地走了。

回到家里已是半夜,娃子的爷爷和娃子姚人杰都还没睡,咋的?一问,姚人杰又梦中“下汉口”了,老少两个正在翻被子,找东西垫在床上。姚捡财就去问儿子:“你今天上学看到胖崽家的狗了吗?”

“他说他家的狗不见了,鬼晓得,他没到学校去,找狗去了……”

姚捡财一听,今晚上白忙活了,便说:“他狗不见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姚人杰说:“又不是我们家的狗,我告诉你干什么?他家的狗不见了,活该!”

也是的,司徒父子这么喜欢那条狗,不见了不是活该吗?活该活该!但问题是,你这小子的病得要这条狗治呀。

“爹,不是你和毛钢叔叔打了吧?”

姚捡财火了:“我哪儿打了?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

一顿吼,儿子就不作声了。

没有狗叫,村里。

没有狗叫的村子,是个死村,鸡鸣狗吠才是热闹的村庄。

早上还没起床,就听见上学的儿子唤狗的声音。家里的狗也没叫,一直没叫,早上也没叫。往常,鸡放出笼,猫出来晒太阳,白蛋都要跟这些鸡啊猫啊打闹一阵子,叫一会儿。戏鸡,撩猫。狗却没叫,但听得见狗在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声音,像不敢哭的小学生,咕噜咕噜。

只有青麂在叫,显然微弱了。姚人杰踏着早上的阳光,带着狗去学校。但那狗也有点害怕的样子,左顾右盼,畏畏缩缩,好像后面有野兽追它似的。在杨老哨家门口的时候,走过来了胖崽,一脸乌青,垂头丧气,两只腿岔得很开,拖在地上,艰难跋涉,就像患了睾丸囊肿一样。一个人因为没有了狗,就跟泄气的皮球一样,嘴角都耷拉下来了,像死了亲娘老子。

“司徒雷!”故意喊他死去哥哥的名字。

“我不是司徒雷,我是司徒电。”

“你就是司徒雷,司徒电是带着狗上学的。”

“我家的狗晓得被哪个黑心烂肝的人搞走了,我怀疑是你。”

姚人杰说:“你家的狗不值得我搞,你家的狗多狠,哪个敢搞?你家的狗我看是司徒电带走了,你是死鬼司徒雷,你的脸就是张死人脸。”

胖崽大声说:“你才是死人,我只有吃‘死人指的时候才想到我哥司徒雷,我哥最喜欢吃死人指。”

“死人指”,野香蕉,黑黢黢的,比香蕉小,细,像死人的指头。姚人杰故意过去掰他的右手:“这不是死人指是什么?”

“啊!”掰疼了,胖崽大叫。姚人杰想到平时胖崽狗仗人势欺负他,就掰着不放。这时白蛋也嗅过去,围着胖崽的裤腿呜呜叫,淌着臭涎,还用身子蹭他。胖崽害怕得不行,两只脚挪过来,跳过去,没有了鼎锅的嚣张,白蛋就称雄了,扬眉吐气了。

胖崽额头上冒着滚滚大汗,他央求姚人杰说:“姚人杰,你把狗拦住好不好?它咬了我,我要打狂犬疫苗,那你可得赔五百块钱呢。”

一听说五百块,姚人杰赶快拦狗,抓着狗头。这时胖崽突然跑了,沉重的身子像石头一样滚下山坡,狗想追,姚人杰不让。

“狗放这里。”杨老哨就喊姚人杰。

当然放这里。姚人杰就把狗头抱住,让杨老哨来拴绳。狗还是拴在歪脖子树上。拴好狗,像每天一样,姚人杰拿起水桶去帮杨老哨挑水,再去上学。

他挑上水桶出来,问杨老哨:“杨爹,这村里的狗咋都不叫了呢?”

杨老哨想了想,说:“是不是青麂来了,我这两夜都听到青麂叫了,狗就不叫,狗跟青麂是一对生死冤家……”

“胖崽的狗是青麂吃了吗?”

“……哈,你这娃子,青麂是不吃狗的,青麂吃草,不过也难说,和尚还吃荤哩。他家那狗跑哪去了谁知道,也许是被熊叼走了……”

“我们家白蛋还好啊。”

“你家白蛋又没作孽,鼎锅作了不少孽,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姚人杰跟杨老哨说话时,他的疯女人扶着墙过来了,直接往羊圈旁的厕所里跑,还一路放着嘹亮的响屁,啪啪啪啪像放鞭炮。姚人杰没在意,等他挑了第二担水回来,又看到疯女人往茅厕里跑。杨老哨不好意思,傻笑着说:“狗日的拉稀,吃多了,难受。”

“吃啥哩?”

“你揩揩汗,没啥,没啥,咱们这号人家,几天吃不上一顿荤腥……”

姚人杰放学回来时,他的狗也不见了。老远就看到杨老哨屋场上没了狗,他飞快地跑去,看到那树上还有一截绳子,仔细的姚人杰,一看是割断的,不是扯断的毛口,他就猛喊:“白蛋!白蛋!”

没有狗应。他冲进杨老哨的屋子大喊:“杨爹!我的狗呢?”

那疯女人从黑洞洞的房里出来,像鬼似的,朝他呲着牙笑。也许没看见他,朝空气笑。

“我的狗,我的白蛋,你们看见我的狗了吗?”

那疯女人神经质地点着头,脸上蜡黄蜡黄,眼睛都凹陷进去了,就是个骷髅,手扶着墙歪歪欲倒。

“我的狗!”

这时听到屋外有响动,是杨老哨回来了,杨老哨丢下镢头,还把背篓放了一边下来,背篓是空的。

“狗不见了么?”

“是啊,我的狗呢?”

“我出坡干活去了,这绳子都挣断了……”杨老哨说。

“绳子不是挣断的,是割断的。”姚人杰肯定地说。

姚人杰想到狗的种种好处和感情,就控制不住自己,跺着脚呜呜地大哭起来。杨老哨在那儿像个痴呆手上拿着空背篓,看这个少年转着圈,好像很可怜的样子。

那个疯女人又去了茅厕,浑身发臭。姚人杰想狗是不是回去了?也许真的是挣脱回家了呢?

于是就疯狂地往家里跑去,一路上边跑边喊:“白蛋!白蛋!”到了家又喊,喉咙都嘶哑了。

没有狗了,只有鸡和猫,再没有两颗白蛋子的狗了,他的最好的伙伴。

姚人杰拿着一块石头,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就站在屋檐下,哭都不会了,就这么站着。这娃子遇到事就像个树桩这样站着,性格就是如此。

爷爷过来安慰他说,狗不见了,再抱个狗娃回来。也说不定在山沟里逮竹鼠去了,这狗爱在林子里逛,先找找再说。

他爹姚捡财放羊回来,说是村里来通知了,马上开会,是关于种地补贴的事,他得马上去,看自家能补贴多少钱。问到狗,说狗不见了,爹的说法跟爷爷一样,再找人家捉一只回来养就是了。他们这些大人的轻描淡写,仿佛这么大一条狗,还不如一只鸡被黄鼠狼拖走。

姚捡财去到村委会,看到了表弟毛钢。村里因为住得散,加上快到了做晚饭的时候,慢吞吞来了二三十个人。村委会门口放了一台电脑,这时村里的治保主任把电脑打开,电脑屏幕不是很大,大家就凑过来看是什么东西。这时村长就出来了,说开会前,咱们大家看一个录像,是关于咱们村的,很有意思。这时就点击播放了,画面很黑,很暗,好像是在一家屋场上,一个黑影,提着蛇皮袋子就出现了,两只眼睛对着屏幕时,就像野兽在夜里的两只眼睛,闪着一种幽光。虽然有点模糊,大家还是认出了,这好像是杨老哨啊!这杨老哨咋进了电脑的录像呢?这是在哪里?再细看,有人就说出,不是村长家屋场上吗?

杨老哨看到了自己,就准备开溜,却被两个人架住了,是两个镇上来的,估计是便衣警察或者镇政府的人。电脑里,杨老哨鬼头鬼脑,径直到了狗窝那儿,因为狗不敢叫,那狗鼎锅冲出来,杨老哨操起一把镢头,狠狠地砸下去,砸住了头,那狗当即倒地。杨老哨麻利地将狗装进蛇皮袋,背上就走,前后不到两分钟。

原来村长的狗是被杨老哨打了,这是怎么把他拍到的?大家就议论起来,乱哄哄的,说杨老哨要不得,你打人家的狗干什么,好端端一条狗,一镢头就没了,杨老哨可狠心了,平时看不出来。杨老哨说:“不是我,不是我!”这时治保主任点了一下鼠标,定格,那就是杨老哨,是他的正面相。杨老哨这时候已经把头低到裤裆里去了,浑身不停地发抖。这可真掉价,半夜偷偷摸摸去偷狗,狗有什么好偷的?都是村里的人。正这么说的时候屏幕又一阵乱闪,又亮了,又出现了黑影。村长说:“大家继续看。”又来了一个黑影,又是眼睛像兽眼一样亮,又是在同样的地方出现了。黑影趴在地上,又站起来,手上拿着什么,往狗窝里甩。这不是毛钢吗,不是那个长得像吴秀波的毛钢吗?在这个屏幕里面就一副鬼相,他要干什么啊?还有个人又出现了,虽然有点模糊,大家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是姚捡财。平时相貌堂堂、一脸正气的姚捡财,现在也变得鬼鬼祟祟了。这姚捡财看起来就是个贼,现在他不就是做贼吗?半夜时候到人家屋场上去是干什么?狗丢了他们不知,又来了一个打狗的,这青麂一叫狗就不叫了,狗不叫,就有人想到打狗的营生。这两拨贼都想着这条黑狗,因为黑狗是壮阳的吗?杨老哨就算了,这两个人毛钢和老姚,平时相貌堂堂,宽宽爽爽,现在却贼眉贼眼。看哪,毛钢竟然对着村长大门,撒起尿来。接着,更恶心的是姚捡财,揭开人家的酱盆子,也往里面撒尿。这真是恶心,这两个人好猥琐好无聊。这是什么仪器,都给记录下来了,村里的人万万没想到,你说杨老哨偷狗,是他家里穷,但毛钢和姚捡财做出这样的事,完全不可思议。哪个拍的?这是半夜拍到的,那不就是天神拍的么?

村长说:“常言道头顶三尺有神明,这神明就是现在的摄像头、天眼,你干了什么坏事,都会记录下来,记个一清二楚,哪个都跑不脱。毛钢,姚捡财,我得罪了你们什么,这样在我家撒尿,我的酱也没得罪你呀,有这样恶心人的?咱们有啥怨仇啊,让大伙评评理看。”

气氛一边倒,姚捡财和毛钢没有一句话,铁证如山,说什么呢?哪是来开会说补贴的,就是来羞辱咱的,全村人咋看自己呀,脸往哪儿搁呀,一个村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可丢尽了八辈子人……

姚捡财听到有人说“人不做做鬼”,他快哭起来了。

他们三个跟着派出所的人去了镇上。杨老哨拘留十五天,毛钢和姚捡财各拘留十天。

十天后,姚捡财和毛钢从派出所回来,还没走到村里,到了一处天坑边,姚捡财就跳进去了。毛钢一看,姚捡财不见了,就大喊:“表哥,表哥!”

姚捡财死了。那天坑几百米深,还有活的么?就算跳下去是活的,怎么弄上来呢?

办了姚捡财的丧事,毛钢就想到那青麂,还不知在不在,进洞一看,早死了,身上爬满了蚂蚁,苍蝇飞进飞出,臭不可闻。他就只好将这个洞封了,依然在它的头下枕了块石头,就这么葬了。

狗又开始叫,村里的月光明亮得紧。

一连几天,姚人杰在家里,也不敢去上学,怕人家笑话,就在村里找他的狗,怕它是踩上了别人下的铁猫子或者钢丝套。都没有。

那疯女人可怜,姚人杰虽然死了爹很悲痛,还是每天给她挑一担水,因为杨老哨还没有放出来。但疯女人天天拉肚子,已经瘦得像一张纸了。因为天天挑水,也不害怕这个女人了,就在家里拿几个馒头给她吃。

有一天姚人杰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爹给他说,咱们的狗白蛋藏在杨老哨的床底下,醒来他清楚地记得爹骑一只青麂,在嗡嗡谷里玩耍。

那二天姚人杰帮疯女人挑完水后,就想起晚上的那个梦,就到杨老哨的床下想去瞄一瞄。到床下一看,没有他的狗。他蹲下往床底歪着头一看,看到了一堆东西,有一些霉味和腐臭味从床底钻出来。那东西黑乎乎的,就拖出来一看,毛茸茸的是啥哩,是一張狗皮,已经硝了,但没有晒干。那狗皮黑黑的,这不是胖崽的鼎锅吗?里面还有东西,再一摸,也是毛茸茸的。他慢慢拖出来,又是一张狗皮,黄色的,狗卵的袋子还在,白咧咧的,他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家狗的皮,原来,他的狗也是被杨老哨打死吃了。

姚人杰一下子崩溃了,他没想到天天给杨老哨挑水,自己的狗却被他杀了,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他抱着白蛋的皮,冲出门朝路上狂奔而去,向着大山喊:“白蛋!白蛋!”

白蛋永远地不在了。爹也不在了。只有水在,山在,林子在,村庄在,白云在。

第二年,姚人杰上初二,参加了全省的数学竞赛,获得一等奖。他的尿床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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