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迷宫”中的拾忆与寻根
——浅析黄锦树《雨》中的“归来”主题
2020-04-03张衡
张 衡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著名小说家、文学评论家黄锦树凭借最新短篇小说集《雨》一举斩获2017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小说类首奖、2017年第41届金鼎奖文学图书奖,2018年4月25日获“北京大学王默人——周安仪世界华文文学奖”。16篇作品编织成了一部关于“雨”的小说集,其中间断地穿插编上了特殊符码“《雨》作品一号”至“《雨》作品八号”,16个故事独立成篇,又有着相似的人物、背景和主题,前后勾连,仿佛系列水墨画卷顺流而下、徐徐展开,扑面而来的是南方氤氲迷蒙的潮水气。在这部命名为《雨》的集子中,热带的暴雨携裹着蒸腾的泥土气呼啸而来,洗尽铅华、冲刷一切,仿佛一场大雨给20世纪90年代戾气十足、肆无忌惮的“坏孩子”降了降温。如果说黄锦树此前的作品满溢着青春期的嚣张与反抗、无羁与悖逆,那么《雨》已然褪去些许跋扈与张狂,显露出更多的纯净与童真、朦胧与愁绪,在绵亘悠长的童年记忆与返乡之旅中再度揭开历史的伤疤、伦理的错乱以及心灵的无所归依。
一、童年视角编织的“热带迷宫”
祖籍福建南安,1967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的黄锦树,19岁负笈求学、旅居台湾,自20世纪90年代起,他便以先锋的姿态在台湾文坛崭露头角。十年踪迹十年心,纵观黄锦树半生足迹,无不围绕着南方低纬度的纬线迂回辗转、曲折前进。正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地方的地气必然滋养了一个地方的文学,作家的行走轨迹作为独特的生命体验也浸润了他的文学气质。南洋雨季的暴烈与温柔、胶林深处难以捉摸的神秘、华人家族记忆中的痛楚与深情、“文学大师”留给马华文坛的光芒与焦虑……无一不在他的小说中显露出来。黄锦树便是这样一位有着“低纬度”文学气质的作家,并在《雨》中乐此不疲地将他潮湿闷热的“南方迷宫”铺展开来。
环境描写在小说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不仅能够渲染、营造某种氛围,表现人物性格,衬托人物心理,还能起到象征和暗示的作用。[1]93这种独特氛围的营造,首先来源于作家的创作经验。在《雨》的叙述中,已到“知命之年”的黄锦树没有再刻意追求文字的生鲜怪异,却反其道而行,选取最朴素的直观经验讲述雨林深处的秘密,退回童年记忆、也退回到马来西亚华人历史的最初记忆中去,以少年“辛”的视角讲述发生在南方的一切。与上一部在中国2007年出版的小说集《死在南方》的描写环境相近,《雨》扎根故土南洋,黄锦树一如既往营设了诸多诡谲多变的意象迷宫,藏匿故园幽深隐秘的童年记忆。南洋的“迷宫”是蕉风椰雨笼罩下繁茂的胶林、椰树、榴莲、红毛丹、鸡寮寨……这一切构成了热带小镇、密林深处日常生活的全部。在纷繁复杂、诡谲多变的迷宫中,尤为瞩目的是庞大密集同渺小孤立意象的映衬与对立。一系列的庞大又密集的意象仿佛乌黑的阴影迎面袭来,如同可怕的梦魇随时可以吞噬一切:大海、老虎、巨兽、船、鬼魅、野人、日军、暴雨……自然与人文意象的叠加,共同构筑成庞大密集、阴森可怖的群像。丛林深处的巨兽可以踏裂卡车玻璃,魑魅魍魉可以让二舅妈失魂落魄,野人的力气大到令人生畏,侵入丛林的日军给小镇带来疼痛与创伤……此外,《雨》中最为瞩目的是一场场昼夜不息的倾盆暴雨,重现了《圣经·创世纪》中洪水滔天的浩瀚渺茫。大自然有着不顾一切、颠覆一切、冲刷一切的嚣张与跋扈,在自然面前,生命如同草芥、微若轻尘。黄锦树的文字中,“雨”幻化成了众多意象的存在。泥土的腥气、残骸腐败的臭气、植物的清新之气杂糅在一起扑面而来,时间循环往复、跳跃旋转,前世今生的迷雾接连成暴雨过后的汪洋。水能孕育一切、承载一切,如同祖辈们顺流而下、辗转流离,最终在南洋生根发芽;水亦能颠覆一切、淹没一切,如同子一辈孙一辈在忧郁的热带遭受的迷惘与创伤。在南洋的雨季里,水在不断变换着它的形态:有时是缠绵的雨滴,有时是滔天的洪水,有时是父亲蒸腾的汗液,有时是母亲溢出的乳汁,有时是孩童惊悚的眼泪,有时又或是暴雨初歇满地流失的洁白树胶……
成群结队高度密集意象的汇聚,往往浩浩荡荡,令人生畏,随时吞噬、席卷一切:蛀空木头的白蚁在潮湿的空气中作祟,不动声色摧毁木头,也摧毁人心。白蚁是典型的“低纬度”热带意象。早在20世纪90年代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中,在闷热的雨季里,怀特上校的太太夏绿蒂被成群的白蚁所惧,失魂落魄,在阴暗潮湿的南方港岛想念寒冷干燥、千里之外的大不列颠的故乡,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夏绿蒂的病因南方白蚁而生,“这穷山恶水,虫豸满布的殖民地毁了夏绿蒂”[2]205。白蚁作为南方独特的“产物”,道出了低纬度生活环境的恶劣,庞大的意象可以吞噬一切,密集成群的生物亦可以聚沙成塔、摧毁一切。在孩童的世界里,这一方从祖辈起就借来寄居的土地,搭筑的一个小家于风雨之中摇摇欲坠。与大自然一系列庞大、密集、暴烈的意象相对,生活中的情境、意象更是微不足道、无力还击且匍匐于大地:七岁的孩子为帮爸妈搅拌猪食栽进热气腾腾的锅里,“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3]142-153;奔跑在林间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3]87-97;砍树的父亲被树压倒瞬间就丢了性命[3]166-180;午睡的妹妹被野兽啃得干干净净[3]98-109。由此可见,渺小意象暗暗指向——“人”这一群体,胶林深处人们生活的艰难与自然的无常在黄锦树的笔下不断变换着形态呈现:“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3]5低纬度的迷宫里,诡谲多变的意象之间不断地衍生、转换,而这无不是生活的疼痛与艰辛、生存的艰险与不定的切身体验。在《老虎,老虎》中父亲总是引以为傲地讲起发现古船的经过:“翻过船时,轰的一声一只大鱼从里头窜了出来,激起的水花吓了他们一跳,以为是蛇。它啪啪啪地冲游进深水区。大概那覆舟一直是它的家,说不定船翻过来时它正在做梦呢。”[3]73大鱼藏在古船下不知多久,有朝一日庇身之所突然失去也毫无征兆。在黄锦树的下一篇作品中也许就化为滑腻的泥鳅、潮湿的梦境亦或遮天蔽日的倾盆大雨……在热带丛林的迷宫中,人的命运亦同鱼的命运,浮萍一般流落至此,在猛兽与暴雨的夹击下艰难生长,殊不知有朝一日台风四起、暴雨如注,失去了头顶一方的庇身之所,家族的命运将再度面临飘散游移。黄锦树是把玩魔幻手法、调动通感技巧的大师,仅是寥寥数笔,就将复杂的情感、微妙的体验、诡异的想象以及藏掩不住的丝丝深情氤氲于纸上。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集《雨》于首篇出其不意地推出了《雨天》一诗“打头阵”。这首诗虽仅有短短的28行,却涵盖了整部小说集的中心意象及“归来”主题,其后的15篇短篇小说融入相似的元素纷至沓来,汇集于此。《雨天》可以看作是整部作品集的核心与灵魂。同时,也正是这首小诗,让执着于营造“迷宫”的黄锦树与“迷宫大师”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不期而遇,借助“雨”的意象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交错穿梭。
“‘迷宫’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核心意象,也是图像、母题,同时也是一种叙事、一种格局与结构。”[4]196博尔赫斯善用“迷宫”意象,借时间的变幻、交错带领读者走入无穷尽、不可知、小径分叉的花园。他本人也曾坦言:“将时间和空间相提并论是件有失谨慎的事情;因为我们的思维可以没有空间,但却不能没有时间。”[5]187这足以看出博尔赫斯对于“时间”的重视。在其为数不多的诗歌创作中,一首《雨》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纵横交织: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6]93
同样写雨,同样是忆往昔,博尔赫斯的诗中洋溢着温柔、幸福的光芒:是黄昏的明亮触动了细雨从天而降,温润的雨声足以勾连起有关“幸福”与“玫瑰”的美好回忆,并“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而黄锦树此集中的卷首诗《雨天》仿佛顺着博尔赫斯《雨》的印迹,由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飞向”了马来西亚的丛林,揭开了“被遗弃的郊外的庭院”的迷宫,胶林深处一家人的日常随之展开。明亮渐渐变得黯淡,玫瑰色的梦跌入现实的尘埃,雨季的阴郁笼罩着一切:“湿衣”“产卵的母蛙”“水珠”“返潮的地板”“肿胀的书页”“发芽的草种”“探头的蕈菇”[3]17-18……肆意生长的自然万物与小镇之家的琐碎日常融为一体,雨季的潮湿与阴郁便是童年最清晰的印象,热带的潮湿让飘动的思绪再度回到从前。而诗中真正把“庭院洗亮”[3]17-18的是随后出现的父亲形象,生前勤劳与辛酸、倔强与力量,死后他用过的梯子、穿过的鞋子”在阴雨绵绵的岁月里依然栩栩如生,属于父亲的温度在古旧的庭院里依旧不减,生长拔节。在博尔赫斯小诗结尾处,父亲的“回来”,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又一次颠覆与消解,无论是雨的温润、黄昏的光亮还是奇妙鲜红的玫瑰花,都是为了引出父亲的再度归来。诗歌的意境静谧安宁,充满温馨之气,在雨中的回忆里诗人得以再度回到童年,重温往昔的融融亲情。而在黄锦树《雨天》的结尾处,大雷小雷的轰鸣声下,母亲的一句“火笑了,那么晚/还会有人来吗?”[3]18打破了诗中的阴暗与平静。“火”与“雷”千姿百态、神秘妖冶、难以捉摸,自然的力量依旧坚不可摧,母亲日常的发问带来了小镇之家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全诗再度回归现实。
时间的童年迷宫、空间的故土书写以及在此之间徘徊游弋、不断成长、再度审视自己的“个人”主题迷宫,相互交融、复合互渗,构成了黄锦树小说中独特的“迷宫”系列。由此不难看出,黄锦树的童年记忆与想象正是借助多重意象编织南洋复杂的“热带迷宫”得以呈现,来自丛林深处野兽的威胁、无边无际暴雨的摧残、异族人的凶悍、日军的残酷与暴烈使得风雨飘摇中的小家岌岌可危。如果说以往的马华文学突出呈现了中国来马第一代华人筚路蓝缕的艰险以及对故乡的冗长思念,那么黄锦树的《雨》则巧妙地避开了这些,祖辈们南下创业、扎根异国的始祖神话业已不复存在,归入马来西亚国籍的年轻一辈对于“唐山”的情感也变得错综复杂。作为在南洋热土出生、成长的一代,“国”的概念往往是复杂难言的,祖辈的母国已渐渐成为了梦回华夏、追忆传统古典元素的文化符号。而作为出生地、国籍所在地的马来西亚又以马来文化作为本土的象征。因此,从南回归线一路向南,频频回望、几经折返,一个多世纪以来几代华人的海外漂泊,波折不定、动荡不安,让他们时刻充满了精神的危机以及对自身、对家族去留归属的拷问。
由此可见,一方面,“雨”是博尔赫斯面对过去与现在、伫立在飘忽不定时间洪流中个人心灵的对话,同时也可以看作是处于断裂的历史时间与离散的家国空间中华文作家的情感宣泄。“雨”作为自然意象在作家和作品之间传递,博尔赫斯诗中淡淡的忧伤飘落至黄锦树笔下,殖民地的沉重、华人身份的归属、家族成员的复杂情感一并在雨中得以爆发,因此,黄锦树的“雨”少了忧郁与温柔,多了份倾泻而下的暴烈,成为其小说独有的南洋雨林特色。另一方面,博尔赫斯留在黄锦树小说中“迷宫”的烙印挥之不散,造成了其文字中“追踪”“迷失”“寻找”“消失”等情节的一再叠加,如此迷幻和难解并非作者一味地故弄玄虚,反而折射出处于特定时空和语境中诸种内心的焦虑和面对现实的迷惘。也正是这份玄机,成为黄锦树南洋书写的又一显著特色。总之,南洋落雨的残酷与暴烈充满了小说叙事的不确定性和多重可能性,成为打开黄锦树“热带迷宫”的一把钥匙。
二、南洋小镇的家族叙事
尽管身在台湾多年,黄锦树落笔生花,字里行间仍是南洋小镇马华家族的种种轶事。作者对小镇之家念兹在兹的情感透过纸上温润湿热的热带环境加以扩散,故事的人物和情节由此逐步展开。叙事学家西摩·查特曼(Symour Chatman)指出,叙事理论的基本要素包括人物、故事情节和环境。黄锦树讲述的不同故事总是源自于同样的环境或类似的家庭。在《雨》的诸多故事中,家族中的男孩总是取名“辛”,女孩总是叫作“叶”,其余人便通通以“甲、乙、丙、丁”等代号相继,简洁明了。男孩辛的故事贯穿整部小说集的不同片段:时而是看过大海的小男孩,时而是溺死的魂灵,时而是夭折的舅舅,时而是无微不至照料妹妹的长兄,时而是想要拥抱幼虎的精灵……辛的前世今生幻化在雨中,成为一个无法寻觅的文化隐喻——如何找回自己,又如何在返乡的旅途与破碎的记忆中认清童年?这是作者自身的焦虑,同样也是马华文学的焦虑。
“辛”是象形文字,本意是刑刀,或指罪恶;又因服罪受刑的过程是艰苦的,所以衍生出“辛苦”“辛劳”等意思。早在甲骨文中,“辛”就被假借去表示天干第八位的名称,并同其他天干用字一样,经常用作先人的庙号。因此,作者有意让这个叫“辛”的男孩藏匿在幽深的雨林中反复出没、若隐若现。一方面,象征着对遥远祖先的追溯与敬畏;另一方面,不时作为童年夭折的“舅舅”“长兄”名字的再现,也是冥冥之中难以解释的“百年孤独”式的家族命运的循环。在黄锦树的南洋书写中,每一位主人公或老或少,一生的艰难困苦、坎坷流离无不可以概括成一个简单而又坚硬的“辛”字。“父亲们”与“母亲们”的形象永远是起早贪黑地劳作,坚忍,寡言。在马华第三代作家书写中,初涉南洋、“开天辟地”的祖父一辈们身影业已模糊,日夜劳作的父亲、母亲们以无时不刻地艰苦劳作抵挡全家人的生计难题。由初期筚路蓝缕的辛勤劳苦到后期开枝散叶般的繁茂,“辛”与“叶”的名字再现了华人海外生存的真实图景,无不昭示出华人家庭树大根深、扎根异土的隐忍坚毅以及枝繁叶茂、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命力。于是,历史的、现实的、生命的、家庭的、个人的经验与况味毫无违和地交织在一起,携裹着繁复的意象、复杂的心理,在黄锦树独具个人特色的文字中回归为最简单、朴素的形式。
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认为:“生命的历史只是片段的历史。只有极少数的片段里,我们才真正地活着。”[7]413安德森书写俄亥俄州小镇故事的《小镇畸人》(Winesburg·Ohio,又译作《俄亥俄·温斯堡》或《酒镇春秋》)收入24篇叙事、1篇序曲,穿插叙述了俄亥俄州小镇及周围农庄的自然风光,向读者展开了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家庭,同时刻画出性格各异的种种“畸人”形象。小说集中有17个故事发生在幽暗的暮色或黑夜里,除了在《手》《母亲》和《孤独》中仅提到的一盏灯、《没有人知道》的结尾处微弱的薄暮以及《成年》中隐约闪烁着的火光以外,作品中的光明寥寥无几。由此可见,黄昏和黑夜成了作者一种表达孤独的方式。与安德森《小镇畸人》相似,黄锦树的《雨》中,胶林深处南方村落的轮廓渐渐清晰,晴天的日子总是罕见,大雨成了小镇生活的日常。于是,黄锦树的南方小镇于叙述中渐渐缩小,聚焦的只是一个小家。与其说黄锦树在刻画他的“胶林小镇”,倒不如说他在描绘胶林深处的华人之家。原始人多逐穴聚居,阴暗潮湿却安全温馨,一整个家族成员挤在方寸之地,用温情抵抗狂风暴雨的袭击。黄锦树笔下的“小镇之家”既是个人童年的温馨回忆,也是马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夹杂着恐惧和好奇的往事统统收录于檐下屋角,零星也是生活,片刻都是历史。
由是观之,雨构成了黄锦树南洋书写中最原始、鲜明的环境氛围,在错综交织的雨林迷宫中,故事的叙述脉络得以延伸交替。小说集《雨》以南洋雨林的小镇之家为基点,进而将低纬度的热带意象捕捉进网、汇入囊中,成为南洋之子浪游天际、行走世界的行李与锦囊。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与感染以及马来西亚、中国台湾两地的生活经验无疑给了作家重新审视异乡与故乡、思考中国文化与马华文学的切身体验与独特角度,在多重身份的困境中,热带低纬度意象的彰显无疑成为作家自身创作的显著特色。作家力图在文字的迷宫中构建南洋之家,在动荡不安的历史阴翳中珍藏一份童年岁月的记忆与青春时代的萌动。暴雨的热烈和雨林难以捉摸的热带复杂图景,既是青年时代热情的全部投射,同时也是在行走之间对于文化之根的追寻与焦虑。《雨》中的“南洋小镇之家”尽管渺小,但足以以小见大,成为当代马华文坛对于自身文化传统以及当下发展方向的一种追问和思考。
三、文化寻根的焦虑与开拓
文化对于个体抑或是一个族群的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中,这种影响的浸润又总能频频唤起尘封的记忆,一如纪德所言:“影响不创造任何东西,它只是唤醒。”[8]357《雨》的篇名原是郁达夫的散文旧题,载于1935年10月27日《立报·言林》。1938年,郁达夫受《星洲日报》邀请,奔赴南洋,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多地开展文学宣传活动,成为了新马地区从事华文文学创作的青年们心中的“大师”和“标杆”。1945年8月郁达夫失踪于苏门答腊的南洋小镇,小说家最后7年的南洋岁月以及“死在南方”的谜题成为新马华文文坛的浪漫神话。即使是生于1967年、作为华人第三代成长起来的黄锦树,在早年的小说创作,如《死在南方》《M的失踪》《沉沦/补遗》等作品中也不止一次地出现了对郁达夫形象的刻画、重塑甚至颠覆,足可见郁达夫对其影响之深。在短篇小说集《雨》中,尽管郁达夫的影子渐渐隐去,但从题目来看,仍显得意味深长。黄锦树想要表露的不再是中国式清新雅隽赏雨的文人气质和淡淡哀愁,而是致力于展现南洋热带暴雨的独特意义以及马华家族一代又一代人隐忍顽强、不卑不亢的成长姿态。远离故国、偏居于南洋海岛一隅的近一个世纪以来艰难成长的马华文学,亦复如是。
从郁达夫的《雨》到黄锦树的《雨》,隔着80余年的光阴,从温润如碧的江南水乡跨越到蕉风椰雨的热带小镇,“雨”不断变换着它的形态与节奏,黄锦树也在不同的小说情境中乐此不疲地对“死在南方”的郁达夫进行着戏仿、颠覆甚至消解。自始至终,黄锦树在创作的过程中频频回望他心中的“标杆”与“大师”,同时也在字里行间不断反观过去与现在、故土与自身。郁达夫南下为当时南洋地区的华文文坛带来了别样生机,也影响了此后数十年马华文坛的创作活动,时至今日,如何正确审视马华文学的“根”、拓宽马华文学的方向,仍是当下亟待思索的问题。
黄锦树的小说是热烈奔腾的,如洪水决堤般地奔腾跳跃、无所顾忌、泥沙俱下,有着想要揭开一切谜底的冲动和寻寻觅觅的执着。无论是前期作品中对于郁达夫南洋踪迹的想象与搜寻,还是《雨》中频频出现的寻父、寻亲、寻友,或是在雨林前世今生错乱中寻找自己,黄锦树的南方书写中充满着身份认同的焦虑。而这些焦虑借由其作品中的叙述模式和情境以及叙述中频频出现的特殊意象得以呈现。
将《雨》中的各篇作品进行归纳梳理后,我们不难发现:从叙述人称来看,第三人称依旧是黄锦树喜爱的叙述方式。讲故事的口吻、对于周遭环境氛围的精心营造、在迂回曲折的叙事“迷宫”中逐步延伸故事情节,使得读者的代入感不断增强,跟随作者涉足雨林深处,探寻层层遮蔽着的阴暗秘密。现实性的情节与虚幻的想象、梦境融合于一体,穿插独具特色的传奇性意象于其间,是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常见的叙述模式。黄锦树自幼接受华文教育,在小说中不乏关于《聊斋》《西游记》的奇思妙想,第三人称的叙述口吻之于他,更多的是有了一种“讲故事的人”的主动性,顺序、倒叙、插叙、补叙甚至是独具个人特色的“后设”结构模式,无不证明黄锦树以叙述手法抢占先机,带领读者尽快入戏,深入小说内里,展开层层揭秘的奇幻旅程。
从叙述情境来看,童年与回忆、返乡与追踪涵盖了整部小说集的16篇作品。一直以来,“失踪与寻找”是黄锦树偏爱的主题,而在《雨》之前的小说集中,寻找流亡南洋的郁达夫是他津津乐道、不断编织的故事脚本。追寻过程中呈现出的层层揭秘式的解谜之旅,一如黄万华在《死在南方》代绪论中所言:“他关注的不是终点(死亡),而是如‘失踪’所呈现的‘无限延伸的非存在的存有’。”[9]25而这一次,他将追踪的目光从文学大师郁达夫身上移开,投射回童年与回忆之中,在记忆的最深处捕捉熟悉的环境与气味,展现胶林深处马华家庭的生活常态与心理变迁。
小说集中的16篇作品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宛如同构(详见表1)。父亲、母亲的频频死亡和兄妹们的离奇死亡与失踪使得小说笼罩上了一层阴森可怖的氛围。首先是美好青春与爱情的迷失。这一点,借由《M》中“我”对表姐阿兰的迷恋、阿兰被弃与出走展现出来。“不同的叙述形式是与不同的现实相适应的。”[10]88相比之下,黄锦树的《W》中,表姐阿兰被马来青年阿里的引诱、失身与被抛弃在当地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马来青年的放肆与风流和华人少女的善良与痴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马来人走后,阿兰亲眼目睹房间墙壁上的赤裸女体画像和母亲对阿兰“唔知羞”的谩骂,直接促使了阿兰的出走。表姐阿兰像极了沈从文笔下养在深山、不谙世事的“萧萧”“三三”一类天真少女,对爱情怀有懵懂的向往和单纯的执着,然而猝不及防的伤害与被抛弃于她而言是致命的打击,她的出走仅仅留下了“上了南下新加坡的火车”这一渺茫的线索,从此便杳无音信,但女性的出走已经带有了鲜明的个人色彩。在作品中黄锦树并没有正面去写少女的美丽与哀愁,也没有直接审视爱情带给阿兰的热情与疼痛,仅仅借助少年“我”的微妙感受来渲染女性的魅力与柔弱:
“那一晚你终夜难以成眠,梦如烟如雨。白色蚊帐如常地轻轻地罩着,你紧贴着里墙,但左边的手还是会碰到她温热的手。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一直往你的鼻端飘。你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热,好像有点感冒了,你一直觉得口渴。她的呼吸声是细细的,有点像穿过树林的微风。屋外交织着虫鸣蛙叫,好似填满整个夜晚……你仿佛感到时间快速从你身上流过,就像树林里的一阵清风,掀动了落叶。但画面散乱地叠印着,像抛掷一切的泛黄旧照。你感觉床像舟子,漂浮在缓缓流动的水面。”[3]115
表1 小说集《雨》中的叙述人称、情境及特殊意象统计
黄锦树的小说意象晦涩难解、扑朔迷离,他童年记忆中的南洋依然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荒芜之地,而爱情的注入给生命带来了清新空灵的淳真之气,流水一般抚慰了少年干渴的心灵。黄锦树描述生命的技巧,在于灵活地运用直觉和感官描写。福克纳《喧哗与躁动》中最先出场的班吉,尽管是旁人眼中的“白痴”(idiot),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觉,姐姐凯蒂的出现总是带着橡树一样的香味,一想到这种熟悉温馨的气味,班吉就会哼叫。女性的美丽、清纯透过独特的气味在小说中生发,青春期敏感独特的感官体验溢于纸上。源于爱情的追踪,还有黄锦树《后死》(Belakang mati)中关于M失踪的探秘。吊诡的是,前篇的《W》讲述了女性的出走与逃亡,《后死》中的M却是离奇失踪的男主人公的名字。字母“W”与“M”形状上是“对倒”的,亦可以分别解释为是“Woman”与“Man”两个英文单词的首字母。因此,两个故事男女主人公的逃离与失踪,是一代华人青年们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无可奈何下的逃避与遁世。20世纪60年代,以《麦田里的守望者》为代表的美国“垮掉的一代”的形象跃然于纸上,引发了迷惘中成长的一代青年的共鸣。一个民族的文学最具生机活力的部分是对“青春期”心绪的珍视与呈现,而以往马华文学作品总是热衷于开掘祖辈们漂洋南下、安土重迁的故国意识,以及生活在马来西亚第二代华人的无根之感和在战争、劳作中饱受的不公平待遇,黄锦树却以敏锐的眼光抓住了第三代人脆弱多变的青春期复杂心态,从童年走向青春。整部的《雨》中饱含了成长的种种意味,是一代人的青春拾忆,也是一代人的追忆逝水年华。
其次,黄锦树《雨》中创作的更深层的动力来源于成长过程中“无父”的焦虑和企图“寻父”的勇气。纵观全书,16篇作品中有10篇或明或暗地出现了父亲失踪或父亲已死的情形。多雨的小镇、恶劣的生存环境,父亲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同时也是子一代人崇拜与效仿的对象,然而父亲的生命是脆弱的、父亲的死亡与失踪是离奇的:一棵树可以将其压倒,一场大雨可以将其冲跑,一个放荡妩媚的马来女人可以把他引诱走……崇高的父亲形象在黄锦树笔下渐渐跌落、慢慢隐去,血脉间的传承变得越发稀薄。对于子一辈来说,“无父”状态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没有“阉割”的焦虑,也没有权威的压制。作为儿子的辛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理念下协助母亲担负起家庭的重任,仿佛一夜长大,从童年到成人。在更深层次上,父亲象征着祖先,代表整个父系文化中源源不断、代代相传的血脉承袭。“无父”,在另一种意义上意味着文化传统的“断裂”。马华第一代人因战乱被迫离乡,一代炎黄子孙身处异国他乡,说的还是旧家方言,行的还是传统礼数,就连落地扎根的马来小镇也建成了中国南方小镇的翻版。然而此地亦非故土,一代回不去故乡的人和下一代没有确切故乡的人所面临的焦虑和忧愁是不同的。如果说马华第一代和第二代将根深蒂固的文化之根定位在了祖国大陆,那么马华第三代则呈现出一种“反”离散的姿态,中国的形象业已模糊,化为了特殊的文化意象和碎片,而他们心灵的故乡,则是扎根于他们出生、成长的那块胶林深处的贫瘠土地。
在2000年所作的短篇小说《开往中国的慢船》中,黄锦树借少年铁牛的想象开启了一代马华人的寻根之旅。母亲随口说出父亲去了唐山卖咸鸭蛋,是对父亲已死的事实的遮盖。村里的老唐人口中所说的一艘可以开往唐山的郑和宝船的传说,使得铁牛浮想联翩、兴奋不已,执意要离家远行,从而开启了他的寻父、寻根之旅。母亲和老人说的都是信口之言,因此铁牛的寻根之途必然狼狈不堪。他最终不得不改了姓名,行了割礼皈依清真。这篇小说借当年郑和下西洋的龙船展开了关于中国的宏大想象,然而这种想象在艰难的追踪中以颓败、无果的姿态最终破灭,成为滑稽的闹剧和家庭破碎的悲剧。在整部《雨》的作品集中,神州与中国的意象依旧存在,且幻化成神秘的“中国古船”“鱼形舟”等意象,变得忽明忽暗,成为秘不可言的隐喻。《雨》中有9篇小说,都提及祖辈、父辈一代最初定居之时乘坐或发现的“中国古船”,呈现出对故国情感和文化的依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沧桑和不实用,尽管多次上漆、精心保存,也不免在离乱之际成为马来士兵的囊中之物,被搁置在博物馆,成为冰冷的摆件和记忆的符号——不动声色地记录了历史上一代华人南下谋生的片段。到了《南方小镇》中,它变成了运送一批批华人棺材回乡归根的中国船,满载着半生的乡愁和辛酸,达成了祖辈、父辈死后还乡的心愿和想象。而《归来》则更胜一筹,运用意识流和魔幻想象的手法、通过不成形的回忆和时断时续的对话,借二舅“车大炮”的闲言碎语,将胶林深处的秘密、家族兴衰的变化经由两个用中国古船废弃的木料雕成的婴儿,来寄托、满足二舅、二舅妈一代人无子的愿望。古老中国的鱼形舟带来南洋热土上的第一代华人,他们死后也渴望乘舟而去,即使到了膝下无子的尴尬境地,也纷纷转回到对古老中国的幻想中,用中国的船木求得生生不息的血脉。由此可见,古老中国的大龙船和鱼形舟都是“神舟”,昭示着他们对于“神州”的最后一份牵挂和执着。但这份情感上的执着俨然已无法面对现实的坚硬:横亘着百年的时空距离,“神舟”的想象成了有气无力的碎片,变得苍白枯燥、索然无味,取而代之的是童年时代热带多雨小镇历历在目的生活体验。回归原乡和本土,回归到自己的出生地,成了马华第三代人最真切也最实际的返乡。
早在写于1990年的小说《撤退》中,黄锦树用个人独具的“霸气”来诠释别样的“出走”。在南洋雨林这块湿热的土地上,英国人、日本人、马来人、华人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只有土地自身凝固在那里,被踏踏实实地踩在脚下,固守着自己,方寸未乱、寸步不移。因此,真正走回土地的“出走”也是一种别样的“返乡”与“回归”。反殖民的思想历史悠久,自历史上有殖民地和殖民行为,随之而来就产生了对殖民主义的批评。马来西亚曾先后被葡萄牙、荷兰、日本、英国等强国殖民过,马来西亚的主要民族有马来人、华人及印度人,主要的宗教有伊斯兰教、佛教、印度教和基督教等,因此,20世纪的马来西亚面临着历史、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复杂境况。马华文学的真正困境不是如何返乡、如何沿祖辈的脚步一路追寻足迹,而是要真切地正视自己,写好属于自己的故事,看清脚下的道路,找到更好的方向继续前行。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11]卷76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以地域划分文学风格和文学特质的传统。近代以来,随着人口的大规模外迁,华人遍布五大洲,华文文学的创作也“落地生根”“因地制宜”,创作风格相应地带上了所到之处的特色和风采,已不能沿用传统的地域风格简单地对某一地区作家一概而论。而作家只有离开故乡、离开出生地,才得以回过头来审视过去、反观人生,长的时空距离、新的生活体验给予了他们或强或弱的外在刺激,从而能够更加客观、全面地审视自己的出生地及其文化环境,汲取生命体验和创作养料。20世纪80年代以来,华文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不断进行着交流、互通、渗透与融合,在这一大趋势下,文学的流动性不断增强。所以说,当今时代文学的一大特征就是“流动性”,作家在流动,作品中的人物和意象也不断转换。无论是苦苦的“望乡”“寻乡”抑或“还乡”,都不再是对于故地的执着,而是反观心灵、审视人生,从存在的角度思考如何才能更好地生活,毕竟,好的故事应该指向的是生命的存在、人与自然的对话与融合,即书写人类合理的存在方式,抵达灵魂深处的自由状态。
黄锦树17岁出门远行,在台湾三十余年的生活体验,早已远远超过他生活在马来西亚的时间,“无论是旅居台湾或以自我流放心态在台湾教书写作,整体上来说他们的地理位置既不在本土,又不属于台湾族群的处境,形成一种漂泊离散的现象”[12]。然而,黄锦树真正的文学土壤仍是深深植根于记忆深处的他的出生地、他童年的宝贵经验、他那落雨的南方小镇。虽然如今来看这“多雨的小镇”已不再是一个切实的地理概念,而是成为其记忆中的“文学王国”。正如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所言:“对于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13]42黄锦树“寻根”的归途在他的文字中展开了延展、探索之旅,念念不忘,纸上还乡。20世纪80年代乘风而去的诗人海子在《我请求:雨》中写道:“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曾提出“水是万物之源,万物复归于水”的观点。水能容纳一切而又颠覆一切,能摧毁一切而又重生一切;上一秒是雨、下一秒是河;前世是热带蒸腾的汗液,今生是橡胶乳白的胶汁。万物源于水又复归于水,浩浩荡荡,生生不息,那么,“雨”之于黄锦树的意义也正是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