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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2020-04-02霍君

野草 2020年2期
关键词:婶子说书人姥姥

霍君

小突然之所以叫小突然,是因为他老子叫老突然。小突然这个名字,被人喊了整整六十年。年老的当着小突然喊小突然,年少的也当着小突然喊小突然,丝毫没有违和感。大家喊得理直气壮,每个人的口气中都带着家长的味道。小突然从来不计较,用力提起嘴角,从娘胎里带来的两片肥唇做好绽放的姿态,等待接下来对他的吩咐。

小突然,赶紧喊广播,通知所有的党员到村委会开会——村党支部书记的腔调。

小突然,我去学校接大孙子,给我瞅着点儿小孙女——村里骑着电瓶车接孙子放学的村民。操持着这个腔调的可以是村里任何一个老头儿,或者老太太。

小突然,去把球儿给我捡回来——在村委会大院儿里踢球小男孩的腔调。

好嘞!领了旨意的小突然,高声应答。此刻,小突然的两片肥唇已经绚丽盛放,他用显性的欢乐来证明自己是心甘情愿为大家服务的。肥唇的盛放,需要调动的大量笑肌,像阅兵的方阵,在主人需要的时候,轰轰烈烈地出現了。壮观的笑肌,簇拥着雍容华贵的肥唇,使得小突然非常有喜感。

负责看守村委会的小突然,一心要制造出发自内心的喜悦来,便在与生俱来的肥唇上下硬功夫,练出顶级的欢乐景象。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感恩之情。从七八年前,他和瘫在炕上的老妈就吃上了低保,这个是事实吧。送走老太太,书记给他谋了个看村委会的差事,这个差事不用卖力气就可以挣到工资。而且,还有了住的地方,再不用为房子漏雨而忧心忡忡。自己得了这么多的好处,为大家伙提供微笑服务,能累死么。

可是最近,小突然有了变化。他的心思不在为人民服务上了。

小突然做梦也没想到,他突然间就有钱了。他的这笔钱,身不动膀不摇,什么都不需要做,天天在家里躺着睡大觉,每个月就会跑到银行卡上来。足足有一千四百多块钱,它们像电视里的火箭一样,在某个固定的日子里,嗖嗖地朝着他发射。多么神奇,它们明明发射到了他的卡上,他却听不到任何的响动,看不见任何的痕迹。也许,它们更像小鸟,是飞到他那张卡片上来的。在他睡着的时候,唧唧叫着就来了。不管像什么,那都是最激动人心的飞翔。上边有一个规定,要满六十周岁,才可以领养老钱。要多巧有多巧,他刚好六十周岁零十天。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拿到手才是真的。

“激动人心”能够准确地映照小突然的心情。然而,他有好几个的“激动人心”,每月躺着就能挣到的一千四百多块钱,只是“激动人心”中的一个。下边的几个“激动人心”呈递进关系,一个比一个激荡。哎呦,小突然六十岁的心脏,简直快承受不住了。一辈子的好事,都赶着趟儿地朝他奔涌而来。就说租房这件事儿吧:因暂时不能入住新楼房,上边给每口人的租房费是五百五十块钱,在家家户户都在算计着,如何花最少的钱,租到最满意的房子时,只有他小突然置身事外。村子拆了,村委会作为临时的阵地,会坚持到搬新家的前夜。新居的楼盘还未吐蕊,到交付还相当漫长,这段时间里,小突然依旧看守着村委会。就是说,他省却了一笔租房费,每月补贴的五百五十元钱,白花花地晾在他的眼前。

比每月白赚五百五十块钱,更激动人心的是,小突然即将有新楼了。他的三间漏雨破房,换来了七十五平米的楼房。“小突然,明天谁谁的丧事要在大院儿里办,回头里外的多照看着点儿。”“小突然,晌午我有事儿晚接会孙子,先让孙子去你那儿,瞅着孩子别出去淘气啊。”小突然表面上应答着,心思早跑出去两千里地了。看看面部表情就知道,他不再努力提拉嘴角,制造丰盛的喜悦来迎合服务对象。不是小突然故意懈怠,而是他有了高级的,令他耳热心跳的“激动人心”。

这个高级的“激动人心”,他想了几十年了啊。一直想到绝望,一直想到再也不敢想。谁成想,六十岁的他,借着搬迁的东风,忽然就咸鱼翻身了。那个曾经让他绝望的高级的“激动人心”,冷不丁地冒出来,横陈在他眼前。它面容清晰,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梦。小突然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高级“激动人心”。天啊,它是实实在在的,有体温的存在。它有细腻的肌肤,有挺拔的双乳……它应该还有飘扬的秀发的,可是刚抚摸到双乳,小突然人就不行了,两大泡的泪水续满了眼窝儿。

小突然想女人了。

六十岁的他,还是个处男。村里人都说,小突然之所以打了一辈子光棍,除了他自身的条件不好,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有一个不靠谱的爸,以及一个得精神病的妈,是他们共同耽误了小突然。

六十年前的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说书人。那时候,村里隔三差五就会有说书人来,一般情况下,说书人的要求不是很多,有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一日三餐可以填饱肚子即可。说书人会拴扣儿,说到精彩之处,就摆出一副故弄玄虚的姿态。这个时候,家里有余粮的听书人,会主动拿出吃的打点说书人。狡猾的说书人,将吃食装进一只布袋子,冲着布袋子吆喝一声“老伙计,吃饱了没有哇,吃饱了咱就接着卖力气”!听书人哄堂大笑,布袋子是你肚子么?说书人并不答话,随着四句定场诗的出口,醒目一拍,“只听蹬蹬瞪脚步声音,走上一个人来,列位,您猜上来的是谁?原来是跑堂的活计”。即便这样一个虚张声势的扣儿,也牢牢地拴住了听书人。

说书人都长得奇形怪状,有瘸子的,有瞎了眼的。表演形式也不一样,有纯粹从头说到尾的,有唱一段说一段的。边唱边说的,一般都带着伴奏的乐器。乐器很简单,一把三弦居多。夏日的傍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搬着马扎或是蒲团聚在大队部房山底下,听上一段书是非常惬意的事情。书场里洋溢着旱烟的辛辣味,汗渍的馊味,吃过大葱的嘴巴呼出来的腥臭味。秃噜一下子,有妇人大幅度地撩起上衣,先将两坨奶子亮出来,然后把其中一只奶头塞进小孩子嘴巴里。正在哼唧磨人的小孩子,不吃这一套,吐出嘴里的奶头,哼唧升级成了啼哭。不能安心听书的妇人,便愤怒地抡起大巴掌,对准小孩子的屁股,噼噼啪啪地一顿拍打。忘了收起的奶子,随着拍打的节奏混乱地摇晃。各种气味,各种热闹,混杂在一起,形成富有粘合力的场。说书人是流动的,来了一阵子,不定哪天就又流走了。水一样,无色无味,不留下任何的故事。

忽然间,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说书的了。村里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都陷入到一场集体的饥饿中。饭都吃不饱,哪有气力听书呢。何况,你白白地听了人家的书,拿不出吃的东西来,不等于耍流氓么。和后来的小突然有着最亲密关系的说书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里的。这个说书人,和以往的说书人很是不一样,他健全且年轻,盡管脸色蜡黄,却遮不住眉宇间的一股特别的气象。这种气象,是村子里操着“他妈的”口头语的年轻人所没有的。但村里人又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反正不一样就对了。

“到咱们这个村说书,老突然了。真的老突然了……”年轻的说书人站在村里十字路口,用村里人判断不出来的南腔还是北调,一连气儿地说了几个“老突然”。既然“老突然”,没有在设定之中,那他干嘛来这个村呢。面对这个局促的年轻人,路口西边靠着一面土墙闭目养神的几个老者,不情愿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泄出来少许萎靡的光芒。萎靡的光芒如同将死的蝴蝶,将无力的羽翅在年轻人眼前抖动了几下,便倏忽没有了踪迹。他们要尽力减少干耗费气力的事情,不仅要闭拢眼皮,还要把嘴巴抿得死死的。胃口里又空荡荡的了,哪来的底气说话呢。一群不中用的人,能做的就只有千方百计的节省了。衰老的耳朵们,也都蔫答答的。本来,耳朵挺高兴的,偷偷地听了书,又可以转移一下主人对饥饿的注意力。可是,说书人的几个老突然下来,耳朵就失望了。哪里有一点说书人的样子呢,根本就是个讨饭的主儿。

此刻的街道上,下地干活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归家。他们走几步,就将身子拄在锄或镐上休息一会儿。臂弯上的菜篮子却舍不得放在地上,篮子里是干活间隙采来的野菜,唯恐篮子离开了臂弯,野菜便会不翼而飞,被谁家的鸡啄了去,再不然被谁家的小羊叼了去。事实上,哪里还有什么鸡啊羊啊的,它们活着浪费粮食和草料,老早就到人的肠胃里去报到了。拄着锄或镐歇息的人,也不知道看没看到说书的人,觉得又可以往前走一段了,便拖了锄镐,挎着野菜篮子,弯着腰移动起来。

真安静啊。猛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光脚朝着说书人跑过来,边跑边学说书人的话,“老突然来到这个村,老突然,咋这突然哪。”他大概觉得自己变腔变调得很搞笑,边学说边挤眼吐舌。“小朋友,我给你说书听,好不好?”说书人看了看墙根儿底下几个闭拢眼皮的老叟,准备进入书的正题了。没有定场诗,没有桌子,没有醒木,就那么干巴巴地说。由于腹内无食,说书人的声音透着好几分的虚弱。

“我讲的这个书叫《石头记》,今天给乡亲们讲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说的是……”几个老叟的耳朵竖起来了。说书人讲的不是传统的《呼家将》,以及《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之类的,是个新鲜物种。一张嘴,说书人再不是那个局促的“老突然”,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你虽看不见他闪转腾挪,身手敏捷的样子,但他就是一个武林高手。揪着你的耳朵,牵着你的心,跟着他缓步走进新鲜物种的情境中。他比武林高手要厉害得多,人家并没有动你一根毫毛,揪你耳朵牵你心的,只凭了精彩的讲述便制服了你。

“老突然,啦啦啦,还老突然,你就叫老突然得了呗。”光脚小男孩,一颗大头颅,在细长的颈子上用力前伸,试图搅乱说书人的节奏。

二蛋子,滚回家来,回来晚了好吃的都让你哥哥吃了——怒吼的声音,从附近一家宅院里传出来。这声怒吼,简直动用了身上全部的力气。他必须要怒吼,因为小男孩干扰了他听书。院门口两边夹的秫秸墙,刚好可以成为掩体,遮挡住听书人的身子。躲在这里听书的好处是,悄悄地把书听了,还不用内心不安。刚跑回家的二蛋子,便被自己的老子拎了,装进院子的大缸里。村里谁家都有几个大缸,用来腌咸菜,或是盛粮食。现在粮缸空了,咸菜缸也空了,就用来装孩子。凡是不能创造价值,顽皮淘气的孩子,白天都装在缸里。免得他们去街上瞎跑,弄一些消费体力的活动,早早地消化掉了肚内的食物,狼一样地喊饿。二蛋子不知道咋从缸里跑了出去,被重新捉进去后,真的误以为好吃的让另一个缸里的哥哥大蛋子吃掉了,理直气壮地引发了一场战争。当然了,孩子们的战争并不敢闹出大的动静来,他们怕被家长惩罚不让吃饭。粮荒的年代,不让吃饭是最狠毒的惩罚。两个孩子跳起来,一跳头便从缸里露出来,在头露出缸的一刹那,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在“瞪”中一决高低。

大蛋子和二蛋子十八九岁的姐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隐在秫秸寨子背后听书。这个小女子就是后来小突然的妈。听着听着,小突然妈泪流满面,因为“老突然”说的书太好听了,好听到让她忘记了肚内的饥饿。

村人已经很久不互相串门子了,串门子毕竟要动用口舌,口舌的动力从哪里来呢?当然是身体的能量。可是这个傍晚,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他们串门子的人家有一个特点,普遍离着“老突然”说书的十里路口比较近。这些串门子的人,一声不发,齐齐地蹲在秫秸夹的寨子根底下,听“老突然”讲述一个魂牵梦绕的故事。真是奇怪,好听的故事一旦入了迷,饥饿也变得不那么面目狰狞了。

“老突然”讲完一个章回,就停止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等了会子,见没有动静,土墙下和秫秸寨子下窃听的人影,开始晃动起来,奔着各自的归宿而去。然后,昏黄的灯盏,在一扇又一扇的窗子里羸弱地亮起来。由于羸弱,灯光分外地吝啬,没有一盏肯照耀说书人。被二蛋子称为“老突然”的说书人,一长段的讲述连灵魂都掏空了。他坐在地上,等着哪个偷听的人,发了善心施舍些吃食给他。无奈,街上没有一片脚步声响起,更没有一片脚步声为着他而来。年轻的说书人,四肢在地上爬行,到了几个老者闭目养神的地方,将身子顺过来,紧紧地挨着墙根儿躺下。

瘦峭的月儿动了恻隐之心,用纤纤细指弹出来几缕光芒,覆盖在说书人身上。说书人也许因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也许想起了别的伤心事,默默地流泪了。脸贴着泥土,泪水来不及在脸颊上滑行,就被干渴的土地吞噬了。土地张开黑盆大口,虎视眈眈地盯着说书人,期待着他的下一滴泪水。其实,说书人是没有几滴泪水可流的,身体里的水分几近枯竭。没有泪水的哭泣,持续了会子,人就进入到了一种半昏迷半睡眠的状态中。

嗨,说书的,醒醒!

很轻的一个女人声音,在说书人耳边响起。那一定是个梦,梦里有人呼唤自己。“说书的,醒醒啊!”随着呼唤,他的肩膀好像被人在摇动。说书人这才睁开了眼睛,他倒是要看看,是谁要准备赶走他,把他逼向绝路。

野菜饼子,吃吧。很轻的女声很诱人。“不会是在梦里吧?”就在说书人满腹狐疑之际,一块香喷喷的野菜饼子举到了他眼前。借着月儿施舍给他的几缕光辉,他看得清清楚楚,确确切切地是野菜饼子。因饼子滚了少许的玉米面儿,苦涩的香气中混合着粮食散发的清冽味道。“谢谢神仙姐姐”几个字来不及吐干净,野菜饼子就进了说书人的胃囊。极度饥饿的人,根本顾不上吃相。即便如此,他还是与众不同的,看得送饼子的“神仙姐姐”脸都红了。

神仙姐姐是小突然妈。送给说书人的饼子,是她自己省下的那份。说书人讲的故事太好听了,她不想故事没有听完,说书人就饿死了。吃了饼子的说书人,果然又有了说话的力气。每天傍晚,说书人都会站在十字路口说上一个章节的《石头记》。村里听书的人越来越多,晚上吃完半个饱儿的他们和她们,会假借着串门子,涌向十字路口附近的村民家里。经过说书人的时候,大家掩着面,坚决不丢给说书人一个眼神。他们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假装说书的人不在,以减少良心上的不安。这些人心里想,说书人没有被饿坏,依然说得动书,说明有人奉献出了食物。但是,为了护住自己的面子,经过说书人的他们,到十字路口附近人家秫秸寨子后边“串门儿”时,和其他的“串门儿”人之间并不互相打探,究竟是谁家作下了好事。

小突然妈的家,在十字路口附近,不是最近的。奇怪的是,即便是紧邻着十字路口的人家,也没有小突然妈家听书听得真切。说书人站在十里路口,面朝着小突然妈家的方向,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过去。因此,小突然妈家秫秸寨子后边的人墙最密实,十七八岁的女子也最多。女子们听书听得痴痴迷迷,本就虚空的薄身子,更加柔软得不行,小眼神儿楚楚可怜。泪水涟涟地盼着,自家的宝哥哥从天而降,将小女子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抬头望,天就在头顶上铺展着,看上去离得好近,可是连村西的最高建筑物——砖厂高耸入云的大烟囱都够不到天,说明天和大地的距离实际上很遥远。那么,宝哥哥要从天上下来,还不得摔得稀巴烂?再说了,谁知道天上有没有宝哥哥呢。眼前说书的人儿,倒是很不一般,像是一个落难版的宝哥哥。

哪里是像,分明就是。既然宝哥哥落难了,她们就有责任挺身而出,为宝哥哥做些什么。女子们你省一块饼子,我偷半块红薯干,集中起来交到小突然妈那里,由小突然妈送给被村里人称为“老突然”的说书人。之所以推选为小突然妈为代表,是因为女子们发现偷偷给宝哥哥送食物的人,就是小突然妈。女子们的心思是细腻的,她们从宝哥哥只对着小突然妈家的寨子说书中看出了破绽,从小突然妈眼睛的亮光里品出了端倪。她们心生妒忌,每个人都想成为代表,但是代表多了,事情败露的几率也就增加了。她们决定让小突然妈成为代表,小突然妈家那面可以清晰聆听到宝哥哥的秫秸寨子,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寨子后面,不只是有心事的女子们,还有村里其他的人。因而她们异常地谨慎,一只手伸出来,将掌心的食物传递给另一个女子。手与手不动声色地传递,最后归拢给小突然妈。小突然妈充满了感激,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危急时刻,姐姐妹妹们伸出了援手。这些天来,她是如何度过的啊。抢着做饭,乘着家人不备,把锅里有限的食物,偷出来一块两块藏在自己的身上。食物是热的,烫得小突然妈皮肉起了一串血燎泡。做了贼的人,觉得愧对了家人,在饭桌上端着吃饭的架子,吃少得不能再少的东西。

村里女子们对小突然妈的信任,是她们选择小突然妈作代表的另一个原因。她们为什么信任小突然妈呢?因了小突然妈不漂亮,也长了两片小突然那样的肥唇。两片肥唇远远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厚唇,它们丰硕无比,像是被一百只马蜂蜇过的现场。在村里女子们看来,说书的宝哥哥,一定要由林妹妹来配的,怎么也不会轮到长着肥唇的小突然妈。说书的方向正对着小突然妈家的寨子不假,可那是宝哥哥为了表达救命之恩的,未见得里边掺杂了男女的情爱。即便有,也是小突然妈的一厢情愿。说是这样说,把自己比作林妹妹的女子们,还是有一些隐隐的担忧。长相再安全,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噢。

女子们自有办法。见家人都躺下了,便谎称腹内紧急,往院子里的茅厕跑。村里有一个风俗,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几棵到十数棵不等的榆树。可能是取一个吉利,“有余”的意思吧。女子们的目标便是这些榆树,她们挑选了一棵高大的,蹭蹭几下就到了树顶。在村里,爬树是一项基本技能,女子们从几岁起便练就了爬树的本领,她们在树上既可以获得游戏的乐趣,又可以摘取树的果实。也许,她们从来不曾想到,树还有瞭望爱情的功能。

爬上树顶后,女子们拿出提前藏在衣服里的望远镜,朝着大队部门口望。她们的望远镜非常简易,是用旧报纸卷成的一个纸筒。几乎每个如花年纪的女子,都会积攒几张旧报纸,用来给鞋子打样子。见自己有了新的用处,旧报纸很欢乐,在已经开始丰盈的月儿的协助下,努力将一丛丛焦灼的目光送达目的地。鼾声四溢的村子,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很多妙龄女子,变成了一只只巨型的蝉蛰伏在树干上,她们激情的鸣唱,只有天上的月兒能听懂。寂寞了很久的月儿,合着节奏跳起舞来。一片又一片的月光飞旋,将小突然妈脚下的路照得明亮清透。踩着月光的那双脚,是奔着大队部而去的。村里没有多余的食物,遮风避雨的地方还是能够提供的,大队部那张留有若干个同道人的破败长椅,成了说书人栖息的场地。送食物的人,当然要随着对象场地的转换,而更变路线。

刷——树上巨蝉手里的望远镜,一齐对准银色月光上的那双脚。它们不是看它一路溅起的银色浪花,有多么美。从它踏进大队部的那一刻起,望远镜们吸了一口气,开始默默地计时。

怎样才能把高级的“激动人心”变成现实,怀里抱到实实在在的女人呢,六十岁的小突然发现,自己一点思路都没有。要不,先和书记商量商量,让他给出出主意?

一场丧礼,将四散的村里人暂时聚集在一起。等小突然想出一条思路,需要向大家求助时,村委会院子里的人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油污,踩踏成泥的菜叶子,零落的菊花瓣儿,将院子绘成一幅画工拙劣的美术作品。这幅画,等着小突然用扫把将它清除。丑陋的事物,是有自知之明的,它不愿意长久地在人间存在。然而,小突然那双该操起扫帚的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老年机。小突然懈怠工作,可是很少见的。按照他一贯的作风,热闹还未及结束,他那里就提起嘴角的笑肌,以很盎然的姿态准备投入到清理工作中。给即将接送孩子的家长,营造一个清清爽爽的环境。村子不在了,离村子四五里地的中心小学还在。

小突然,院子扫干净了么?杂种操的,三份工资挣着,卖点力气啊。快挂了吧,我这儿忙着呢。拨通书记电话的小突然,刚叫了一声“书记”,就被书记劈头盖脸地训诫了一把。四十出头的新书记,对小突然使用这种模式的训诫,实在是一种亲近的体现。小突然不但不会恼,还会兴高采烈的。而现在,抓心挠肝的小突然,对书记亲切的训诫,一点情致都没有。这个书记,咋就不听他说句话呢。

和谁商量呢。离孩子们放学尚早,这个时间段,是最清净的,也是最寂寞的。小突然从院子里溜达出来,到了村委会的门口。站在门口的他,身子面向南方,朝着村庄的深处望。村子已经搬得空空荡荡,用不了几天,施工队就会进场,在土地里栽植下高楼的种子。到那时候,他会天天站在门口看,看属于他的高楼是如何茂盛地成长起来的。他的高楼,怎么能少了女主人呢。女主人,你在哪儿啊。看着看着,空荡荡的村子里出来一个庞大的东西,沿着小马路慢慢地往小突然这边蠕动。小突然吓了一跳,眯起眼来盯紧了蠕动的物体,仔细地辨别。等蠕动的物体稍稍近了一些,小突然看明白了,原来是一个背着柴禾的人。柴禾太丰富了,几乎淹没了一根衰老的身子。每一寸的成功蠕动,都是衰老用顽强的意志与丰富博弈胜利的结果。

嘿嘿,小突然笑了。因为他看清楚了埋在柴里的那张脸,尽管它被岁月彻底摧毁了,却是村里所有女性当中,表情最生动的。你了解了这张脸,才知道脸和脸的差别有多大。它上边的眼睛眉毛和嘴巴,一定是念了几辈子的佛,今世才得以相聚在一起。在一次次的演说中,作为主力的嘴巴负责发出美妙的声音,眼睛和眉毛负责闪耀和跳跃。在五官的齐心协力下,促成了多少桩的好事,谁又能算得清楚噢。这张脸,为村里男女的幸福生活,立下了汗马功劳。小突然对娶媳妇抱有希望的那些年,想方设法地创造机会,让那张脸“看见”他,然后给他量身打造一次精彩的演说,打动某个女子的心。遗憾的是,他像空气一样,根本无法进入那张脸的视野。

现在的他有钱了,有楼房了,具备了让那张脸看见的资格。吞下一口唾沫,小突然使劲拉动嘴角的笑肌,肥唇在滔滔欢乐的挤压下,又迷人地绽放了。就要准备热情地呼唤埋在柴里的那张脸了,柴忽然停止了蠕动。背柴的人毕竟太老了,终究敌不过柴的丰富,被压垮了。一大捆的柴,由悬空落在了地上,埋在柴里的一具身子,才被剥离出来,并且随着后仰的动作,肚皮朝上地躺在了柴捆上。从躺的姿态上看,衰老的身子很松弛,大概是想休息一会儿,为新阶段的博弈积攒力量。小突然乐了,这真是一个绝好的上前搭讪的机会。便又吞下了一大口的唾沫,保持了刚才的灿烂表情,甩开了步子接近柴捆。一边接近,一边再一次准备呼唤吊在柴捆上的人。

哎呀妈呀——尖利的哭声,很突兀地从柴捆上传了过来,小突然惊骇得止了步子。往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呆呵呵地站在原地,看着柴捆上莫名其妙的老人。“哎呀妈呀,我不想搬家啊……这些柴都是我一根一根捡来的……没了柴,我咋烧炕啊……不睡热乎炕,我腰疼啊……住那高的楼,睡着了掉下来,摔死咋办啊……哎呦妈呀,我的柴火啊……我的炕啊”——一首哭柴禾的歌,没有优美的韵律,却也有高潮,有低谷,很是抑扬顿挫。柴上的脸,面朝着天空,从眼窝里冲出来的泪水,一珠跟着一珠地抛向天空,不见了。叨唠的嘴,哭泣的眼,耸动的眉毛,各有分工的五官,加上一鼓一收的肚子,构建出几许的生动来。

一捆柴,在老人身下想著心事。它认为老太太的哭和它有关,又好像无关。躺在柴上的老人,哭泣得越来越投入,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也许,她早就想哭了。小突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制止老太太。这样哭下去,把老眼哭坏了,看不见他了咋办。“老婶子,住高楼多高兴啊,别哭勒。柴太沉了,我帮着您背,行不?”小突然无论是语调,还是表情都是热忱十足。

你是……谁啊……

一句话两处省略号。省略号的部分,相当于评剧中使用的疙瘩腔。有了疙瘩腔,哭泣的状态,才可以婉转,可以妩媚。村里所有老去的女人,都有哭出千娇百媚的本事。小突然恭敬地回复道,老婶子,我是小突然哪,大嘴儿的那个小突然。

噢,你是小突然哪,为啥要帮我背柴火呢?老太太哭泣的状态,说结束就结束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像一个急转弯,弯度很硬。小突然把嘴角又努力往上提了提,让更猛烈的笑纹涌上来,然后寻找一个恰切的角度,使得吊在柴捆上的老人看见他。同时,吞下第N口唾沫,又叫了一声老婶子——“老婶子”后边,小突然打算先拉出一番儿拢近关系的言辞,等老太太高兴了,再慢慢托出他的请求。突然间,柴捆上吊着的老人,跳了起来。近在咫尺的小突然,竟没有看清楚老太太是如何快速从柴捆中解脱出来的。那个跳起来的动作,充满了虎虎的生气,怎么也不像一个耄耋老人搞出来的。

小突然,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说媳妇儿?是不是?告诉你吧,你就是再有钱,我也不会给你说媳妇儿的。想知道为啥不,反正黄土都埋到眉毛了,今儿个老太太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不是你的原因,是你妈造下的孽,这叫母债子还。想当初,我们那么信任她,把省下来的吃的交到她手上,让她送给宝哥哥。可是,她背叛了我们,把宝哥哥给抢走了。我不往外村嫁,就是为了宝哥哥,想着有一天他能回来,看上他一眼两眼的。可是啊,我等了一辈子,也没等来宝哥哥。我给大伙说媒,张家的闺女,李家的小子,偏不给小突然说。我想气你妈,气死她我才解恨。

小突然啊,气了她几十年,我才弄明白,那个精神病的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我压根儿就没气到她,你说气不气人哪。哼,你是不是想问,气不到你妈,为啥还不给你说媳妇儿呢。就算气不到,我也不给你说。给你说媳妇儿,老天爷都会笑话我傻的……虽然眉毛秃了,眼睛锈了,但它们依旧在拼力配合嘴巴,让演讲尽可能地精彩。不成想嘴巴负了众望,毕竟它太衰老了,不等演讲结束,便有不雅观的白沫儿,渗出了嘴角。

一切都那么出乎小突然的意料。忘了收回的笑肌,如菊花的蕊在微风中颤动。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是他父亲的男人,竟会有这般的魅力,不只占据了母亲一个女人的一辈子。

“哈哈,你真笨,一点也不像我儿子。”小突然知道,母亲的这句话就是引子。她嘲笑他娶不上媳妇,说他笨,就是想突出她自己多么有本事。小突然懒得理她,任凭她自说自话地吹牛——

“她们一个个的,以为自己很聪明。哈,其实全都被我骗了。”

现在小突然明白了,母亲不是在吹牛,她用计谋打败了“老婶子”她们,成功得到了父亲。那是母亲一辈子的骄傲,而且,母亲一辈子也只为这一件事骄傲。所以,她不停地对他诉说,直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才终结。

那是怎样的一个计谋哦。每一棵被心事重重的女子攀爬过的老树,亲眼见证了计谋的全过程。六十年的历程,它们不断地被砍伐掉,最后的几棵,生命陨落于这场声势浩大的城镇化建设。身不在了,但是它们的灵魂犹存,对六十年前的一段记忆没有散去。那个月儿有些丰盈了的夜晚,它们听到了环抱住它们的女子们的心跳,还听到了女子们默默发出的计时口令。

小突然妈迈进大队部的门口需要多久,把食物交给长椅上的说书人需要多久,转回来重新出现在一架架旧报纸做成的望眼镜视野里需要多久,这几个“多久”叠加在一起的总值,如果在正常的范围,说明小突然妈和说书人平安无事。让树上的女子们心安的是,总值的数字没有异常。真是多虑了,宝哥哥怎么会看上大肥唇的丑女人呢。女子们收了望远镜,从树上溜下来,这才肯回屋睡觉。肚内缺少食物,刚才爬树又消耗了很大体力的她们,一点饥饿感都没有。她们一心一意地盼着,漫漫的长夜快结束,尽快见到说书版的宝哥哥。一心一意的感觉就像一只活泼的小动物,在窗棂子上的那片月光里跳跃,搅扰得她们无法顺畅地安眠。夜,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没有尽头。这个时候,后来被小突然称为老婶子的女子,再次从炕上爬了起来。

女子们的勇气和小突然的“激动人心”一样,也分成很多层次。按照等级排列,小突然妈排名最靠前,是她率先给说书人送的食物。刚开始,老婶子和其他女子是一个等级的,她们一边悄悄地为宝哥哥心绪荡漾,一边顾及着本分时代里的本分声名,谁也不敢像小突然妈那样,主动将食物送到说书人手上。甚至,路过说书现场,都不敢逗留,她们要牢牢地遵守窃听的规矩。虽然,那个规矩是不成文的,是一种村人自私的心照不宣。今晚,睡不着觉的老婶子,变得与其他女子不同起来,也成了一个有勇气的人。当然,她还不是特别有勇气,所以只能排在小突然妈后边。

夜正深。再次从炕上爬起来的老婶子,穿越家人的鼾声,带着她的旧报纸望远镜到了院子里。在一个夜晚里,第二次攀上了树,老婶子的目标不是小突然妈,而是想透过望远镜,让自己的目光离宝哥哥更近一些。看见了,她看见了呀,沾染了宝哥哥气息的那扇门,就在银白的月光下。它好像没有睡去,有些羞答答的模样。一扇破旧的门儿,为啥要羞答答呢,还不是里边住了宝哥哥的缘故。连门儿都有了灵性,何况她这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忽然,门儿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门儿一动,静止的银白色也跟着涌动,一波一波地簇拥着。这般隆重,只为了一个女人的出场。

是小突然妈。

她悄悄地,也是华丽地出了大队部的门儿,被月光簇拥着远去。旧报纸做的望远镜,将现场发生得一切收录进来,及时传递给树上的守望者。老婶子不敢相信,继而愤怒了,丢弃了手里的望远镜。她觉得是望远镜传回了不实的信息,所以,望远镜必须要受到惩罚。怎么可能?一个大肥唇的女人,把她们所有的人都玩弄了,亵渎了大家对她的委托与信任。怎么可能?宝哥哥喜欢几乎是全村最丑的女人,这样的喜欢,是对集体给他湊食物女子们尊严的践踏。很轻微的一个“噗”声传来,旧报纸做的望远镜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趁着与土地接触的瞬间,望远镜对抛弃它的人,发出最后的提醒:它没有误传,一切都是真实的。

没人知道那个夜晚,一个后来被小突然叫做老婶子的年轻女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煎熬。她从未向人提起过,包括和她同盟的那些女子。第二天,村里的一切程序照常,太阳升起时,吃半饱进行劳作的村民,各家院子水缸里的顽皮孩子,一样不缺。夕阳西下时,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各色人物悉数登场,不论哪个阵营都井然有序。说书人动情地讲述宝哥哥与林妹妹的故事,老者们在墙头下假装闭目养神,串门子的人躲在秫秸寨子后听书,心绪荡漾的女子们将节约下的食物从一只手掌,传递到另外一只手掌,最后全部归拢给小突然妈。传递食物的手掌,有一只是老婶子的。当然,还有一样程序也在,它不是具象的,可以用视觉直观地捕捉。到底是谁在偷偷供给说书人的食物?这个充满疑虑的程序,肯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亡。它越来越坚实,尽管已经坚实得像一只阀门,依旧没有人把它公示出来。藏有坚实阀门般疑虑的人心虚,他们白白地偷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哪里还敢探挖做了好事的那个人。

正常程序仿佛一只大船,载着村子和一村人,驶向明天。一个明天,两个明天,N个明天。在N个明天的夜晚里,不明真相的女子们,千方百计地爬上院子里最高的那棵榆树,从旧报纸做的望远镜里,获取一个令她们心安的数字。从月儿丰满,望到月儿一天一天地消瘦。无月儿的夜晚,树上的女子们自有办法,用思念替代旧报纸,折了做望远镜。思念做的望远镜,不是用眼睛看的。心灵上会长出眼睛来,遥望到隔着几条街的大队部。

咬着牙不说出真相的老婶子,在等待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对村里人,尤其是小突然妈家里人来说,无疑就是一颗威力无比的炸弹。威力无比的效果,需要慢慢孕育,如十月怀胎的婴孩,一旦早产了,小生命的质量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发生死亡的现象也是说不定的。因此,老婶子要忍住被一万只狼啃噬的疼,不能图了一时的痛快,提前泄露了风声。

小突然妈骗了供给食物的姐妹们,老婶子的手段更高明,她不去揭露欺骗者,目的就是要让欺骗者在某一个时刻,自己现出原型,接受全村人的唾弃。小突然要是知道他出生前,老婶子如此谋略过,还会抱着让老婶子给他说媳妇的美好愿望么?问题是,他不知道,全村人都不知道。

炸弹爆炸前,需要点燃药引子。 “咋这长时间没来那个了呢?”发现问题的小突然姥姥,疑惑地问女儿。村里都是一家人共有一个茅厕,茅厕过于简易,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女性特征的红,来与不来,都是非常高调的。点燃炸弹引信的火柴攥在小突然姥姥手里,小突然姥姥并没有准备划着的意思,因为真相还没有被发现。作为长女的小突然妈,回说,天天吃不饱饭,那個没劲儿来了呗。可是,小突然姥姥又发现,一个大闺女在每天吃不饱的情况下,小腹咋就鼓囊囊的了呢。从何时开始鼓的,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你哪儿不舒服么?”本分的姥姥,实在不愿把自己的女儿朝不本分的地方想。

所有母亲的眼睛都是敏锐的,小突然姥姥从女儿身上发现两处疑点。第一个疑点,女儿在有意掩藏鼓起来的小腹。肥大的夹袄,在适合它的季节来临前,就上了身儿。第二个疑点,在被做母亲的问询过程中,太想淡定的女儿,反而露出了几丝慌张。会是那样了么?怎么会呢,除了睡觉,女儿时时刻刻都在做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事情没有个眉目,贸然跟自己的男人透露了,说不定男人沉不住气,会起到不好的效果。有了烦心事的小突然姥姥,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往常,即便心里有气,小突然姥姥也不舍得叹出来。哪怕一点点儿的气力,都需要存储下来,留着过日子用。更不敢失眠,失眠比叹气消费的心力,不知道要多多少倍。现在,为了自己的女儿,小突然姥姥顾不了许多了,眠也失了,气也叹了。她在想着,等到明天,该怎样从女儿身上寻找突破口。终于,叹气声吵到了睡觉的小突然姥爷,引来小突然姥爷的严重不满。小突然姥爷会错了意,以为叹息声因他而起。

小突然姥姥和姥爷一共孕有三个子女,小突然妈妈是长女,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大蛋子和二蛋子。大蛋子和二蛋子,年龄间隔小,只差了一岁多。长女降生后,两个人很多年没有动静,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在“绝户”这顶帽子戴得结结实实的时候,连着来了两个蛋子。夜里睡觉是这样分配的,大了的长女自己一个屋子,年纪尚小的大蛋子二蛋子,和父母亲一个屋子。今天晚上,听书听得心猿意马的小突然姥爷,想和姥姥共同完成一件浪漫的事情。女人不同意,说那么大的动静,会吵醒了大蛋子二蛋子。更恐怖的,那件事本身带有危险性,不小心埋下一颗三蛋子的种子来。吃不饱饭的日子,哪里供养得起噢。小突然姥姥,半个字都没有提女儿,她觉得还不到提的时候。小突然姥爷哪里知道女人的烦心事,借机撒疯,和不满足他的女人吵了会子架,吵架的方式很有趣,就像大蛋子与二蛋子在缸里那样,采取瞪眼的方式。脸对着脸,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瞪得硝烟弥漫的。

好事不做也就罢了,倒没完没了起来。小突然姥爷决定将吵架升级,腾地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坐起来后干什么呢,像前几年一样,痛痛快快地捶打一顿这个可恶的女人,一边捶打一边告诉她,你以为你是林黛玉么,我看顶多就是刘姥姥。他的手早就痒了,如果不是特殊的年月,女人十顿八顿的捶打怕都挨上了。可就在小突然姥爷举起手臂的一刹那,他发现窗子外闪过一个人影子。这晚的月儿,像说书的“老突然”刚来的那晚,清瘦的一弯,但足以照耀人世间的故事。

火柴握在小突然姥姥手里,点燃炸弹引信的却是小突然姥爷。这颗炸弹啊,威力可真大,十里八乡都听到了动静。幸亏鸡鸭都被人吃掉了,否则它们会被吓出精神病来的。炸弹响起的那个傍晚,小突然姥爷让小突然姥姥做了一顿好吃的,纯粹的玉米面的饼子,没有掺杂其他难以下咽的辅料。重要的是管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简直是过年了,大蛋子和二蛋子哪里顾得上看家长脸色,吃了个风卷残云,连眼珠子都撑得鼓胀胀的。小突然姥姥,偷着看小突然姥爷和小突然妈。但见小突然姥爷,撕咬下一块饼子,使大劲儿地咀嚼。好像嚼的是一块铁疙瘩,而且这块铁疙瘩和咀嚼它的人有过仇怨,因此,咀嚼人腮帮子的皮肉拧成绳儿,一副狰狞的模样。小突然妈嗅出了气氛的怪异,虽然她不清楚怪异里包裹的是什么内核,但是她惴惴不安了。因为之前才有了母亲的问询,紧接着这场充满凶险的晚餐便来了。饭桌上的小突然姥姥是最惊恐的,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要把女儿怎样,要把说书人怎样。

吃饱了的小突然姥爷,变成了所向披靡的勇士,腾地从小饭桌后边站了起来,左手拎了大蛋子,右手拎了二蛋子,将他们扔进院子里的大缸。返转回堂屋,先扭了惊愣的小突然姥姥手臂,用一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绳索捆了,再扭了同样惊愣的小突然妈,用另外一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绳索捆了。从未有过的麻利,在两个女人反抗之前,猛兽般的男人已经将他们牢牢地束缚住了。然后,男人抄起顶门杠出了家门。此时,说书人已经到了十字路口,正坐在地上休息,为开场做准备。事实上,说书人并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他不过是在等候听书人。那些假装串门子的人,刚刚在街上冒头儿。他需要等等他们,等大家在十字路口附近人家的寨子后边埋伏好了,把耳朵齐齐地竖起来,再轻轻咳嗽一声,用他“老突然”语式开讲。虽然听书人不够厚道,白白地听了他的书,但他们掩耳盗铃的行为,说明他的讲述还是蛮成功的。缺少食物的日子,成就感不实用,却也比没有强吧。一段土墙根下的老叟们,在闭目和说书人一起等待。除了鼻孔出气,老叟们一动不动,任由时间把他们雕刻成沧桑的油画作品。夕阳的余辉才褪干净,在夜色笼罩上来以前,说书人的面部轮廓清清白白,眉目间的特别气象,随着脸色的好转,愈发地突出了。

说书人提起丹田气,就要咳嗽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条影子旋风般扫过来。比影子更先抵达的,是婴孩手腕粗的一根棍子。啊——说书人的咳嗽,转换成了令人惊悚的惨叫。

那一声撕裂的“啊——”,好像孙猴子使出的魔法,将街上所有的“串门人”都凝固在原地。闭拢了眼睛的老叟们,干瘪的眼仁儿受到突来的惊吓,猛地弹起来,撞开了老棉被一样的眼皮。串门儿队伍里的未来老婶子,第一个反应过来,这是炸弹引爆了。她没有想到,炸弹会以一种绚烂至极的暴打方式引爆。细腻的宝哥哥怎经得起这般猛烈的摧残啊,老婶子的心不仅没有复仇的快感,被撕裂了一样疼痛。随后反应过来的,是口袋里揣着给宝哥哥食物的女子们,一颗颗的心呦,好像被滚开的水浇了。最后一拨如梦方醒的,是单纯的听书人:原来这么多天养听书人的,是那谁家的大丫头。

啊——啊——啊——

说书人团成了球体,在地上快速地滚动。久久未得到滋润的土地,地表上一层厚厚的浮土,被滚动的球体带起来。浮土就是浮土,哪里经得住如此大力度的挑拨,早激动得沸沸扬扬的了。在浓度愈来愈稠的浮尘庇护下,顶门杠不断地失守。终于,说书人得以逃脱。

说书人边疯狂地向村外逃跑,边回头喊出了一句话——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所有凝固住的人都听到了。被捆绑住的小突然妈,也听到了。

这几天,小突然一有空就站到村委会的门口,朝着即将消失的村子张望。十几台挖掘机排着整齐的队伍,器宇轩昂地经过,往村子的内部进发。

真的要没了?

可不是真的要没了么!

和小突然一起张望的,还有村里的村民。这些天,历经了搬迁前期的纠结与亢奋,抽号分房期的剑拔弩张与利益纷争,租房搬家期的紧张与忙碌,散落在各处的以年老群体为主的村民,终于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来一心一意地怀旧。早上和中午送孩子,把孩子送到学校,也不回临时租赁的家,汇聚到村委会来。拿着“退休金”不种地的清闲日子,他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不适应是一个空洞般的存在,需要怀旧的情绪来填补。空洞里不全是怀旧,说得漂亮一点,还有对未来的某种期许。某种期许要在新楼的种子,慢慢拱出地皮儿,在电火花的浇灌下,慢慢地成长起来时,才变得清晰明确。现在,怀旧占了上峰,人就显得伤感了一些。在伤感着的怀旧人群里,就有小突然的两个舅舅。他们是变老了的大蛋子和二蛋子。当然,他们只是辈分上的舅舅,小突然从来没有叫过。他们也从未承认,有小突然这样一个外甥。

小突然和大家不一样,他的张望不是和怀旧有关。“小突然,你他妈的上算了,用几间破房子换了一个好楼,还挣好几份钱。”对小突然的奚落,可以治疗怀旧的小感伤。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村民乙紧跟村民甲的步伐,“有楼有钱的,还不赶紧说个媳妇啊。我做媒,把那谁家的那条母狗给你介绍介绍。那母狗俊着呢,就是上了点岁数,走道有些拐腿儿”。“哈哈,让小突然背着,过去总背着妈,现在该背背媳妇了”。

小突然是村里最没有脾气的人,他那样的人,怎么会配有脾气呢。大家是看得起他,才拿他打趣,他肯定会像过去那样,努力把肥硕唇两边的笑肌提起来,呈上来一张灿灿烂烂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小突然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脖子长长地朝村子的方向伸着。“楼还没盖起来呢,人就迷瞪了。”村民甲和乙各自对着小突然的屁股踹了一脚,走进村委会的大院儿。他们不能总是站在那里感伤,要干点有意思的事情,打发打发闲得蛋疼的时光。小突然吃饭的一只小方桌,很快被拎到了院子里,几个人头也快速聚拢在小方桌周围。一副崭新的扑克牌,经过村民甲的反复翻插后,啪地摔在小方桌中间,叫做打升级的竞技开始了。

毙了!调主!此起彼伏。村民甲和乙坐对面,是竞技的合作伙伴。在竞技者身后,是勾着头看热闹的村民。六十好几岁的大蛋子二蛋子哥两个,也掺杂在看热闹的队伍里。这两个人看热闹,明显违反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则,不仅仅是多嘴支招儿,而且还把村民甲和乙的牌故意泄露给对手。最初,村民甲乙采取提醒及警告的方式,制止大蛋子二蛋子的行为。大蛋子二蛋子非但不停止,还变本加厉,害得一手好牌的村民甲乙连输两级。牌场就是战场,老战士终于亮剑,嗷嗷叫着往上冲,想结结实实地给敌人点颜色看看。打仗亲兄弟,大蛋子二蛋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摆好了架势迎敌。从表面上看,战争是村民甲乙不够有涵养,率先挑起来的。事实却不是这样,大蛋子二蛋子的“观棋乱语”乃故意为之,他们就是要村民甲乙愤怒,然后引发一场战争。在战争中,他们会打着正当防守的旗号,将对手打个稀巴烂。

谁让村民甲乙嘴里没个把门的,打了他们哥两个的脸了呢。原来,村民甲乙在村委会门口,对小突然的奚落,引起了大蛋子二蛋子的不满。几十年间,大蛋子二蛋子与小突然并无往来,街上碰到了,假装彼此是空气,谁也不发一声。小突然见了村里的谁,都会展示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具有讨好与卑贱气质的笑,唯独对大蛋子二蛋子他们除外。大蛋子二蛋子并不介意小突然无视他们,他们比一般的村民更加地蔑视小突然,被一个蔑视的人所无视,正好中了两个人的意。这样,就不用担心小突然拖累到他们。村民当然了解这层关系,但是,一般情况下当着大蛋子二蛋子的面儿,大家会有所忌惮。甥舅之间再怎么生疏,毕竟也是有血亲连接的。由于小突然的缘故,两个蛋子没有特殊情况,很少走进村委会的院子里。本来寻思着,看上几眼就要消失了的村子,和老街坊们聊几句天,在大门口站一站就回去了。不想,与村民甲乙的低级戏弄狭路相遇。这两个人真是可恶,难道没有发现他们在现场么。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就生气了,而且还生了很大的气。当时没有立即发作,两个蛋子不想给人造成误会,“看哪,外甥分了楼,按月领了钱儿,当舅舅的马上就不一样了”。所以,他们才进了村委会,创造一个泄愤的机会。一时间,老战士们展开了肉搏战。

大门口的小突然,听见院子里非凡的动静了。但是,他没有动。那些对他而言,已经变得非常轻,轻到不足以拉回他放得远远的目光。放得远远的目光里,没有其他村民怀旧式的忧伤,饱含着深深的期盼。盼着背柴的老婶子,老天使般降临在他的视野里。喜欢背柴的老婶子,应该在村子消失之前,来背最后一趟柴吧。老婶子背着柴,走到村委会门口累了,吊在柴上休息。因为是最后一背柴,老婶子说不定还会嚎哭,而且嚎哭得更凶。小突然想,他会赶在老婶子的嚎哭冲出喉咙前,降临到老婶子身边。他打扰了老婶子嚎哭,老婶子肯定特别生气,从“小突然,你是不是真想让我给你说媳妇啊”开始,大骂小突然妈,讲小突然妈如何抢了她的宝哥哥,她又如何为宝哥哥,留在这个村里。

哎呦,那将是最动听的讲述。从老婶子的讲述里,他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情:连曾经非常美丽的老婶子都喜欢了一辈子的男人,肯定胜过村里所有的男人。是他妈妈的那个女人,为这样的男人痴迷到死,看来是真的发生了爱情啊。他是妈的唯一儿子,不但从来没有理解过她,还鄙视她,折磨她。他一直以为,妈就是一精神不正常的人。

别人的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人的妈,被家里男人用鞋底子抽打,不服气地跳着脚儿骂脏话。别人的妈,把自己生的娃娃追得满街跑,说再去溜冰,瞅我不弄死你。那样的妈,才是正常的。妈不追他,也不关心他,把幼年的他扔给瘸老太太就走。瘸老太太一条腿,也追不上妈,瘪瘪的嘴高频率地蠕动。蠕动了一会儿,啐出来一滩又一滩的脏话。那些话很臭,小突然只能熏着,不敢随了妈而去。妈会打他,边打边说,我去找你爸,过几天就回来,你个累赘货跟着干啥呢。

“你妈是精神病。”第一个告诉小突然他妈有精神病的,是瘸老太太。她自己说完了,还问小突然,你说你妈是不是精神病?头一次听到“精神病”这个词汇,尚且幼年的小突然,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像院子里跑动的小鸡,还是像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呢?见小突然的眼神中充满着疑惑,瘸老太太就哄小突然,你说你妈是神经病,瘸姥姥给你煮鸡蛋吃。说,乖,快说。煮鸡蛋对小突然是多么有诱惑力噢,上一回吃到煮鸡蛋还是过生日的时候。他多盼着天天过生日,因为只有过生日才能吃到美味的煮鸡蛋。他最热爱的劳动就是去鸡窝里捡鸡蛋,“瘸姥姥,我啥时过生日啊”,把鸡蛋交到瘸姥姥手上,他总忘不了问一句。瘸姥姥每次都回,快了,明天就是了。可是,街上一吆喝“有鸡蛋的卖”,瘸姥姥就拄着拐,把鸡蛋端出去给卖了。这回,只要他说妈是精神病,便能吃到瘸姥姥的煮鸡蛋,真是太幸福了。

瘸姥姥,我妈真是精神病。小突然说了,瘸姥姥果然点火烧水,准备给小突然煮鸡蛋了。他蹲在灶边上,看着瘸姥姥烧火。瘸姥姥坐在地上,把拐杖当做烧火棍,往灶坑里扒拉柴禾。“小突然,瘸姥姥给你讲一个故事,讲完了你就知道你妈是不是精神病了。”瘸姥姥的瘪瘪嘴慢慢地蠕动。小突然紧紧地盯着瘸姥姥的嘴,看她蠕动出来的故事,是不是像她的嘴一样难看。

那天,你姥爷把你爸给打跑了,就回来问你妈,是自己跳河哪,还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你妈说,我凭啥要跳河呀,我还得等我的男人呢。你姥爷可气坏了,哪有这不要脸的闺女哇,一口血就吐了出来。等你姥爷缓过气儿来,找了村里几个有名望的人作证,写下一份和你妈断绝关系的东西,叫啥呢,字据?就叫字据吧。你妈二话不说按了手印,挎着一个小包袱扭头就走。你姥姥拿着笤帚疙瘩打你媽,说你个死丫头,今儿个迈出家门,永远别再回来。你妈还是不说话,蹬蹬蹬地出了家门儿。大家伙都以为,你妈挎着小包袱,要去找你爸。谁也想不到,丫头片子到我这来了。你妈跟我说,瘸老太太啊,我要在您这住下来,等我的男人。我不白住,往后我伺候您,等您百天了我给您打幡儿抱罐儿,发送您。

小突然,当时我劝你妈,家走吧,跟老子低低头,他还会真不要你了?他就是面子挂不住了,做做样子给大家伙瞅呢。你妈说啥呢,他打跑了我男人,想让我回我都不回。我又劝你妈,为了一个男人,连父母都不要了,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这样做呢。不值得噢,真的不值得噢。我咋都劝不了她,这个神经病的东西。你瞅瞅,你都好几岁了,男人也没来找你妈。我敢保证,你妈永远也找不到她想找的男人。明知道找不到,还不死心的女人,不是神经病是啥呢。小突然,你说是不?哈哈……神经病,多好玩啊……哈哈……

瘸姥姥讲着讲着就笑了。她的笑好奇怪,居然有眼泪往外流。

小时候的小突然,不知道瘸姥姥为啥要那样,但他有一种感觉,瘸姥姥和妈是一样的,她们有别于村里其他的女人。瘸姥姥说妈是神经病,瘸姥姥肯定也是神经病。

后来,瘸姥姥死了,小突然长成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小突然妈的神经病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还逐渐加重了。病情加重的特征就是,她出去寻找男人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过去出去找小突然爸,小突然妈走几天就会回来,在家里等上一阵子,没有男人的消息再出去。在小突然看来,她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为什么这样说呢?正常的人,找一个人找了快二十年,早该绝望了。小突然从她母亲身上,不仅从来没有看到过绝望,恰恰相反,她总是希望满怀的。希望满怀地出门儿,“我去找你爸爸了”!希望满怀地归家,“你爸回来了么”?女人肥硕的唇,像一朵妖艳的南瓜花,闪烁着与美丑无关的另一种光芒。

病得再重一些吧——小突然盼着,是她母亲的这个女人,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她是他的一个巨大耻辱,笼罩在耻辱中的他,没有朋友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有一段时间,小突然是窃喜的,因为女人出门儿很久都没有踪影了。小突然以为盼望的那个“永远”就要实现了,他即将开启新的人生征程。新的征程该怎样开启呢,没有读过书的小突然,制定了一个烟火气息非常浓的计划。首先从磨家里的几柄锄镐开始,他要把它们打磨得铮亮而又锋利,成为他开垦土地的好帮手。村里人不是说么,土地好比女人,把它打理得好好的,准能生出来金娃娃。他的土地是个大屁股女人,一定会生出来好多好多的金娃娃,然后他把金娃娃卖了,换新房子,娶来一个像老婶子家闺女那样的俊女子做媳妇。再然后呢,他和媳妇一起成双成对地下地干活。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正能量满满的计划。

小突然清楚,他的这个计划很难弄,实现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得付出非常巨大的辛苦。但是,他一想到计划里那个像老婶子闺女一样俊,甚至比老婶子闺女还俊的女子,就觉得淌再多的汗水都值得。娶到了那样的女子,他一定把腰杆挺得直直的,看村里谁再笑话他,看不起他。尤其是生了俊闺女依旧美丽的老婶子,每次见了他都像吃了活苍蝇似的。对,就是它了。小突然雄心勃勃地准备投入到他的新人生计划中了,先找来磨刀石,再打来一盆水,将锈迹斑斑的锄镐们摆放起来。青春的小突然好激动噢,对墙角蜘蛛网上的一只大蜘蛛说,兄弟,你给作个证,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新崭崭的小突然了。锄头刚沾上水,上了磨刀石,一个声音就在他耳朵边炸响了:“你是小突然?”

小突然吓得忙回头,见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在身后站着。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地站立,中间还夹了一个人。中间的人矮矮的薄薄的,两片肥硕的唇倔强地噘起来,像水发木耳一样蓬勃。小突然差点没哭了,谁让你们把她送回来的?警察说,听这口气,是不是你虐待她,她才往外跑的?告诉你小子,她精神再不正常,也是你妈。你有义务和责任照顾她。不是吓唬你,再不好好看着你妈,回头把你拘起来。警察说完就走了,把小突然妈留下来。

你真有本事!小突然踹了磨刀石。

我当然有本事,警察一天不给我找到人,我就一天不离开,吃他们的住他们的。他们说实在找不到啊,都不知道人是哪里的,这不是大海捞针么?我就说了,要是知道人在哪,用得着你们找么,还显出你们有多厉害么。他们让我到家里等着,我有那么傻么,我一回家了,他们就干别的去了。你以为警察就勤快啊,没人看着干活,也偷懒嘞。他们还是让我走,我就用脑袋撞他们,这帮家伙仗着人多,把我给抬到了车上。我是坐着会滚儿滚儿叫的小车回来的,咱村里谁坐过啊,没有吧。这个警察局子不给我找,我就让别的警察局子给我找,早晚有一天会找到。他们人多,开着车找,比我过去一个人找省劲儿多了。小突然,你知道不,敢情哪儿都有公安局子。你好好看家,回头我把你爸爸给你领回来。你爸爸呀,村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说罢了,女人真的要走。小突然赶紧拽住了她,他不是怕她走,是担心自己进局子。警察不说了么,再把妈放跑了,就将他拘起来。拘起来,就是蹲大牢。新书记的爷爷老书记曾经警告过小突然,好好弄,不好好弄让你蹲大牢去。大牢便在他脑子里扎下了根儿,长出来形态各异的恐怖,叮叮当当地随风触碰。这个恐怖是滚开的油锅,那个恐怖是尖利的钉板。还有很多种类,大都来自于村里蹲墙根的老者口口相传。十七八岁的小突然身上有了力量,他控制住精神病的母亲,用一种捆猪的技法将母亲捆了。小突然妈越是挣扎,绳索收缩得越紧,想挣出来根本不可能。

等挣扎累了的母亲安静下来,小突然站在院子里放声大笑。他仰面朝天,两片肥硕的唇最大幅度地敞开,从里边迸发出笑声,将周围的空气震荡成波浪汹涌的海。他能不笑么,才规划好的人生计划,被母亲一脚就给踩踏得面部全非了。“小突然,你是不是特盼着我死在外边啊?告诉你,我才不死呢,死了咋找你爸爸呢。”见小突然仍然沉醉在狂笑中,小突然妈生气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非得让你亲眼看看你爸爸,是多优秀的一个人,比你强十倍,一百倍,无数的一百倍。”

“你记住了,往后我再也不把你放出去,让你永远失去证明你男人比我强的机会。”从此,小突然新崭崭的生活,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始了。

“你爸是全中国最好的男人,小突然啊,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大面积,全中国又有多少人不?你肯定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就不会帮着警察天天管着我了。小突然,咱俩商量个事好不好,你跟着我去找你爸爸,要是找到了,觉得没有我说的那么好,别说不认他这个爸爸,连我这个妈都不要认了,行不行?”小突然不理会,任凭妈一年一年地说,一年一年地求她。哼,还全中国最好的男人,不定是个啥破烂儿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好男人能看得上你么?小突然用绳子把妈拴上,绳子的另一头儿系在自己的腰上。小突然妈沉醉在关于小突然爸的话题里,小突然兀自锄麦田梗上的杂草。小突然摆的不过是锄草的架子,这里锄掉一棵,那里锄掉一棵,绝大部分的草依旧在欢乐地生长。因是摆花架子,小突然脚下是有速度的,而且他的速度不是流畅的,是成串儿的疙疙瘩瘩。猛然疾走几步,戛然止住片刻,再度扬帆起航。没有规律,完全是即兴发挥,他想怎样就怎样。他的疙疙瘩瘩直接导致了小突然妈的疙疙瘩瘩,不同的是,小突然的疙疙瘩瘩是可控的,小突然妈的疙疙瘩瘩是乱糟糟的。毕竟,小突然妈一年比一年衰老了。每一次摔倒在田埂上,不等爬起来,小突然就又加了速度。这时候的小突然妈,被拖在了地上,往前滑行。小突然妈并不恼怒,吊在绳子上继续自己的话题:“小突然,我知道你不想种地,可是不种地你会干啥呢,又没有你爸爸那样的本事。想当初你爸爸来村里说书,村里人老的少的都爱听。大伙吃不饱饭,不舍得往外拿吃的,全都躲在寨子后边偷摸地听。”她多么得意,两片肥唇颤啊抖啊,把上边沾的土渣都给惊到了,盼着有风儿吹来,好离开危险之地。

这个时候的小突然,已经把什么人生新规划遗忘得干干净净。那样的规划过于奢侈,他根本高攀不上。老婶子家的俊闺女嫁人了,像老婶子俊闺女那样的女子呢,也肯定早就嫁人了。别说她们,连村里那些不俊的女子们,都一个个地有了汉子,生了孩子。村里每有女子出嫁,小突然就带着母亲去地里“劳作”。把罪魁祸首的精神病母亲推下河?拴在桌子腿儿上饿死?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也只是想想罢了,他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成为杀人犯。他想,自己懦弱的特性一定随了那个男人。他虽然没有见过男人,男人却把骨子里的弱点遗传给了他。如果男人不是懦弱的,能不回来看一眼他的女人么。如此一想,小突然有好多人的气要生。生自己的气,生精神病母亲的气,生给了他生命的野男人的气,生那些嫁人女子的气。生了好多人气的小突然,没有其他的发泄方式,依旧选择带着精神病母亲去“劳动”。

四十岁那年,小突然生了一场很大的气。村里有一个傻闺女,小突然是看着傻闺女长起来的。傻闺女“傻”的特质很明显,像其他同类别的傻子一样,两只眼睛的间距非常大,左眼睛仿佛和右眼睛有仇恨,拼了命地想远离对方。傻闺女说话,但是谁也听不清她说什么。别人逗傻闺女,说你中午吃啥饭啊,傻闺女以为是很坏的话,就翻着两只距离很远的眼睛瞪人家。傻闺女瞪人的时候,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全都变成了红颜色,一闪一闪地放光芒。傻成这样儿,长大了肯定嫁不出去,小突然坚定地认为。事情也的确朝着小突然想的那样进行,傻闺女一直到了二十四五岁,还待字闺中。随着崭新生活梦的日渐破灭,人到中年的小突然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这辈子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岂不是白白地活了一回么?这样想着,过去看不上眼儿的傻闺女,就进入了小突然的视野。确定要接受傻闺女,小突然经历了几番儿的挣扎,简直是委委屈屈,期期艾艾。傻闺女不但傻,走路还有些拐腿儿,然而拐腿儿并不妨碍她到处串门子。

傻闺女从小突然家门口过,小突然就借着到院外抱柴禾的机会,接近傻闺女。“等一下。”他先喊一声,然后走到傻閨女跟前,让肥硕的唇绚丽绽放,叮嘱傻闺女,慢点走别摔了昂。他的唇太妖艳了,傻闺女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摸完了就嘿儿嘿儿地笑。脸上的雀斑,随着嘿儿嘿儿笑的节奏,活泼地跳跃。小突然不知道,这个场景刚好被老婶子看到了。大概过了多长时间呢,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样子,有天早上村里传来鞭炮的声响,好像谁家在办喜事。不等小突然打听,各种消息决堤的洪水般在街上哗哗奔腾。“老婶子本事真大,把傻闺女给嫁出去了。”“男人就是岁数大了点,家里穷了点,脑子没有毛病。”噢,小突然听明白了,原来鞭炮是为傻闺女燃放的。做下好事的,是巧舌头的老婶子。小突然懵了。

傻闺女三天回门儿,小突然在街上见到了。让小突然吃惊的是,傻闺女的两只眼,脸上的每一颗雀斑,都是同一个表情,那就是幸福。无论见到谁,傻闺女都主动微笑,用含混不清的话打招呼。在傻闺女准备向小突然展示幸福时,小突然闪身进了院子。他的肺部在熊熊燃烧,焦糊的气息呛得他直流眼泪。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他会自燃死掉的。“是不是看见你爸回来了?”躺在炕上的小突然妈,抬起身子一脸期待地问道。看见自己精神病妈的那一刻,小突然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在深秋的季节,小突然扛着大镐,牵着精神病母亲,去自家的一块没有种冬小麦的“白地”里劳动。

二十年后的这一时刻,小突然站在村委会门口,不敢回想那一幕。那次“劳动”结束后,精神病母亲站不起来了。劳动回来的路上,小突然背着母亲。母亲在小突然的背上,舒舒服服地夸赞自己的男人。在坚硬的土地上翻滚了半天,她难道不疼么?那些夸赞的话,重复了几十年,仍然新鲜得如同春天柳枝上刚刚冒出来的绿牙牙。也许,和她心中珍藏的那个执念相比,身体的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背着母亲的小突然步履沉重,没有心思想母亲是否疼与痛,释放完自燃能量的他,对这个世界的女人彻底不抱希望了。曾经规划做的那个崭新的生活梦,如同一只气球,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排放,最后一丝儿气体,终于消耗干净,彻底瘪了。

小突然决定不等老婶子了。

拔了拔腰杆子,小突然进了村委会大院儿,高傲地从起纷争的人群中穿越过去。到了自己睡觉的屋子,环顾了一下左右,见无人注意他,解开裤带,从缝在秋裤上的一只口袋儿里,小心翼翼地捏出来一枚银行卡。然后,将银行卡揣在外套的口袋里,用手掌拍了拍,隔着口袋儿感觉到了卡片的真实后,迈着雄赳赳的步子往外走。纷争中老战士们的肉搏战,被村民们给拉开了,进入到了口水战的阶段。纷乱中,一个村民正在对着手机说话,只听到“没事了……书记……没事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词语。没有人注意发生变化的小突然。

再次出了村委会的大院儿,小突然沿着马路一直向北。再然后上了国道向东,大约走完五六里的路,就是城区了。他要去城里的车行,买一辆簇新的电瓶车。买完了电动车,他就开着它,先去附近的村子,租下几间民房。小突然算了算,政府给的每月五百五十元的租房费,要是租城里的楼房肯定不够,租民房应该还是可以的。养老金的钱得留着过日子用,不能往租房子上贴补。房子租完了,再开着电瓶车,去婚介所登个记。或者到电视台,报名参加那个什么鹊桥会。他在村委会的那台破电视上看到过,参加鹊桥会的男人都穿着西服,还打着领带。对了,自己还要去服装店,买一套西服预备着。

没错,开着电瓶车的小突然,要自己去找女人。他要找的,可以不是高级的“激动人心”里的细腰女人,可以不够年轻,可以不够漂亮。但是,她应该从戏里听说过宝哥哥和林妹妹的故事,相信一个叫“爱”的东西。在搬进新家之前,他会每天用电瓶车带着她,去看他们的楼房,一點一点地从地里长起来。楼房是有生命的,它的生长像麦子在拔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伴着嘎巴嘎巴的美妙声响,他将给她讲母亲的传奇,让她知道那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讲完了,他会告诉她,母亲把“爱”作为传家宝,传给了他。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会牢牢地守着它,保证不把它弄丢了。

他的那个她,一定会流下幸福的泪水。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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