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场
2020-04-02羽瞳
羽瞳
张宇霏的瞌睡是被一阵骚动吵醒的,大巴被碎石头颠了一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车窗外斜入的阳光晃得人眼冒金星,有那么两秒钟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坐在旁边的阿姨正扒着车窗伸着脖子往外看,他转转眼珠,车上几乎所有男女老少都是这么个姿势,屁股撅着,脖子伸长,扭颈向上,像鲁迅笔下的看客来到了古X亭口。
耳机里正唱着《空城计》:“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
阿姨回身拍了拍张宇霏,操着一口心急火燎的四川话:“小伙子,你看,太阳!”
张宇霏茫然,太阳有什么好看的。他再一想,噢,这儿是成都。
他垂头睡太久,一動脖子咔咔直响,张宇霏对四川话的辨识能力要得益于他那当过兵的捧哏搭档邢天,邢天二十岁之前在部队水电班烧过几年锅炉,班长就是个川军。邢天是台方言机器,擅长倒口,修暖气没学会,四川话倒溜了个十成十。
大巴驶出成都市区一百多公里,出了隧道,阳光铲平了四周山峦,笔直而锋利地刺穿了车窗,洪水一般翻涌而入。乘客们已经坐回座位,在阳光里七大姑八大姨地拉家常。张宇霏重感冒,只能靠嘴喘气儿,呼吸不畅憋得他脖子以上像灌满了浆糊,他被耳机里的胡弦儿剌得脑子嗡嗡响,摘了耳机周围也在嗡嗡响。
张宇霏想,我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是来成都参加婚礼的,新郎新娘都是头一次见。来之前他正跟邢天闹不痛快,那天他上场演出,那家茶楼后台“入相”的帘子底下有仨台阶,他下台时正心慌,一不留神踩了个空,崴了脚,片刻脚脖子肿起一指多高,只能推了后两天的演出。他和邢天搭档不过一年,还没有固定的穴眼,整天走穴,哪儿有空缺就去哪儿说,这家茶楼是新找的,本来谈好了今晚上来说头场,连说一礼拜的。
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你上不去有的是人顶。他俩为张宇霏的脚脖子歇业了一个多星期,窝在廉租房对活,一趟默梆子对了好几十遍,越对越觉着别别扭扭不顺当,嗝。邢天一气之下去筒子楼的公共厨房煮方便面,张宇霏他妈一个电话进来:“你老姑来信儿说大闺女结婚,电话都打家里来了,你爸腿脚不利索,路费妈给你,你去替你爸跑一趟。”
张宇霏说:“这都二十多年没走动了,大老远的,我干啥去啊。”
他妈苦口婆心:“嗳,你这孩子不能这么说话,去年你爸脑溢血你拿不出钱,还不是你老姑给汇的钱,你说你成年的可北京天津漂着混,啥时候能把债还上?我跟你说啊,我可跟你老姑说了你在天津的文工团说相声,有出息,你可别给我说漏嘴了。”
张宇霏最怕他妈翻旧账,生怕他妈把他刚到北京就被骗了小十万,没过小半年又被骗进传销窝子,逃出来后流落天津的事儿倒腾出来,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床上一摔:“您瞧,不定哪脚高哪脚矮,一不留神就出息了。”说完没人搭理他,才发现邢天没在屋。
成都的天空不时泛起烟雾般的灰蓝。张宇霏到成都第四天了,老姑让半个成都都知道他是文工团的了,人民的呼声——婚礼司仪非他莫属。他套上了那身小一码的礼服,绷得不敢挥手不敢跺脚不敢即兴发挥,老姑也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副快板儿,让他露两手喜庆喜庆。张宇霏从小投艺抱四门,学龄前学快板儿,十来岁学相声,搭伙邢天前他到处给园子打开场板儿,一段《十八愁》下来喯儿都不带打一个。
老姑招来一干亲朋四邻八舍在下边坐得满满当当,张宇霏花板儿打得正热闹,收场一扬大板儿,胳膊底下“刺啦”一声开了线,闹了个满堂碰彩。张宇霏脸上带笑,心里骂自己病鸭子遭狗咬,倒了八辈子血霉,回了酒店蒙头就睡,睡到半夜嗓子发炎发起了高烧。
成都是盆地深处的平原一隅,常惹得人翘首太阳。四面环山,一年到头湿漉漉的,水汽在头顶凝结成厚重的云层,锅盖一般浮行半空,将阳光稀释成稀薄的雾气,软绵绵地往毛孔里渗。张宇霏闷在房间睡了一整天,混混沌沌地做梦,他梦见他还在师父家,师父叫他数玲珑塔,他急得满头大汗愣是一个字儿想不起来,快板儿也不响,师父恼了,罚他在小黑屋关禁闭。
张宇霏在傍晚时掀开蒙住脸的被子,烧退了,他出了一身的汗。窗外黄昏暗淡淋漓,骨缝里沉甸甸坠得发疼,他发了会儿呆,掏出手机搜了搜旅游攻略,给自己订了张去桃坪羌寨的大巴车票。
大巴又开了快一个小时,到羌寨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张宇霏自己一个人下了车,站在羌寨门口,象征性地对着木栏大门上坠着鲜红绸缎的羊头拍了两张照。他一天一宿只吃了半碗红油抄手,辣得他涕泪横流也没吃饱,这会儿觉着耳机没音,肚子里在唱空城计了,他在回折弯转的寨子里迷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民宿。
羌寨里都是石砌的碉楼,进了屋又阴又凉,门口的阿婆放下簸箕,连比划带说地把同一句话问了三遍,张宇霏连比划带猜地听到第三遍,才明白对方问他是要住还是要吃饭。
张宇霏张牙舞爪:“吃饭,也住。”
阿婆递上一张压着塑料膜的菜单,一楼厅里只有两三张圆木桌,他坐在木头长椅上,点了份腊肉炒蒜苗,一份鸡蛋汤。腊肉是阿婆自家腌晒的,切得极薄,也咸,炒得不精致,大锅烧灶,家常味儿。张宇霏就着汤泡饭吃了满满一盘,暖流顺着喉咙进了胃,他吸了吸鼻子,几天来第一次体会到用鼻腔呼吸的畅快。
阿婆手里一边做针线,一边瞧着他乐,张宇霏打了个喷嚏,竖着拇指:“好吃,味儿像我师父做的。”
阿婆笑得像个核桃:“啊?”
张宇霏说:“夸您呢,您做饭像我师父,我师父您知道吗,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师父就是教我能耐的人。”
阿婆笑得像个裂开的核桃:“啊!米饭不要钱!”
张宇霏说:“您可真实在。”
张宇霏九岁成了师父的入室弟子,学快板儿书,吃师父的住师父的学师父的,师父宠他,把他当儿子待,师父起得早,他也起得早,师父练完早功要喝一壶茶,静坐,他坐不住,趴窗台跟鱼缸里的老乌龟练对眼儿。师父端着茶碗瞧他一会儿:“来啊儿子,给爸爸唱一个。”
师父早些年去过西安,会唱陕西快书。师父在厨房颠勺,他在旁边握着四片瓦打点儿,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蒜薹炒鸡蛋,一年到头三板斧。
张宇霏在北京卖过烤串儿,送过快递,当过司仪,第一次开张是在人家园子门口打板儿圆粘儿,穿了身亮粉色的大褂儿还是管人家后台借的。人家给他开了四十块钱,晚上他揣着这笔巨款请老家来的朋友吃麻辣烫,一边吃一边数签子,人家多喝一瓶啤酒,他得算计着少吃两串儿,免得结账时出不来门儿。
阿婆说:“小伙子还在读书吧,自己出来玩呀?”
张宇霏竖着耳朵听明白了,冲阿婆摆摆手:“我是说相声的。”说完他觉着相声俩字儿黏得太紧,人家肯定听不懂,他把语速放慢了,拆开了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嚼碎了说:“相——声,相声您知道吗?”
阿婆点点头,又摇摇头,张宇霏用筷子蘸着汤在桌面上写:“相貌的相,声音的声,马三立,逗你玩儿,这总知道吧!”
阿婆笑出两颗不置可否的门牙,张宇霏自己也愣了一会儿,挠了挠鬓角咕哝一声:“算了,日他妈的相声。”
来成都的前一天他和邢天吵了一架,愤怒也是这样突如其来。他俩从张宇霏下台崴脚吵到没钱吃饭成天吃方便面,吵到最后张宇霏指着邢天的鼻子:“甭跟我狡辩,成天你的心思都让小粉丝拐卖了,就没搁玩意儿上头!”
邢天愣了一下,他俩在曲校时就认识,邢天退伍读大专,张宇霏读中专。认识好些年从没红过脸。张宇霏在上京下卫没搭档,不是百分百为了等他,心里也是惦记着有这么个人。邢天毕业后回了老家,在地方台当了个小助理,今年年初张宇霏回家过年,知道他混得一般,好说歹说,把人从老家劝到了天津。
张宇霏下台崴脚,一半儿责任也在邢天,张宇霏的女朋友刚跟他分了手,分过了照来听他的相声玩,散了场在后台就把方头大脸一脸福相的邢天给堵了。邢天乐得和人家谈了三个多月,勒紧裤腰带请女孩儿看过两场电影,吃过一次吉野家,七夕还送了一捧香水百合。女孩儿送他礼物他想法掉个儿也要加三倍还回去,回廉租房连方便面都是赊张宇霏的。张宇霏说这么下去你俩准得黄,邢天当场就把方便面给泼了。
女朋友和邢天黄了那天,邢天演出时搞得听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上了台后还过一眼近一眼向台下找人。他俩往常都是子母哏,张宇霏语速快,调门儿高,邢天比他还高,话头拦得住,包袱翻得响。邢天反应一慢,他俩节奏就出了差错,好几个包袱一划拉就过去了,掉地上没响。偏赶上那天也是寸,观众不太捧场,一段《倭瓜镖》说得太瘟,没几个人笑。张宇霏越说越心急,一急嘴里不利索吃了栗子,趟子活说错了词,幸亏他反应快,忙亮了个身手糊弄过去。观众听没听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倒是慌慌张张出了一身透汗。
场上情绪相互传染,他急,邢天也急,一急就走攒子跑了神儿,张宇霏说:“我骑着牛冲着贼一剑过去,斗大的脑袋在地上滴溜溜乱滚。”邢天本该说:“你把贼杀了?”却错接成了张宇霏的词:“你(我)把牛宰了?”一句话把“底”给刨了。
张宇霏一听,心凉了大半截,他脑袋发懵,攥着掌心的冷汗扭头就往后台走,邢天喊:“你干嘛去?”他强压着慌乱回了句:“我拿牛肉入伙去!”
补救算是补救回来了,张宇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到后台就崴了脚。他俩把这事儿憋着不说,其实心里都系了个疙瘩不大痛快。上不了台没饭吃,邢天白天去街上发传单,张宇霏单腿儿蹦了两天总算能下地走路,他俩憋在出租屋一星期,憋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看到张宇霏的成都长途客运票,邢天半晌没说话,翻出旅行包给张宇霏收拾行李,张宇霏坐在床上瞪他,邢天把一条牛仔裤叠了八遍:“正好,你去吧,咱俩都冷静冷静。”
阿婆的民宿只有张宇霏这一个吃开口饭的住户,木头楼梯咯吱咯吱地响,房门上挂把一撬就开的小锁头。张宇霏锁上门,兜儿里揣着手机和身份证下了楼,阿婆还在做针线,冲他招招手,指指外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他实在没心思听懂。
羌寨曲径羊肠,高耸碉楼外侧的云母石经过千百年日晒风尘,刮在掌心有种肃穆的温热。张宇霏七拐八拐,从这家穹顶到那家后院儿,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旅游攻略里的瞭望台。他远远看见台阶底下坐着个穿着羌族服装的老太太,看上去比民宿的阿婆岁数还大,一张脸在肆虐的太阳底下晒成脆黄的古书,又被风烟揉皱成一团,泛起羌寨随处可见的土黄色。
他突然醒悟出门前阿婆的表情和对他说的那句话,阿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指了指西边天际沉沉欲坠的红轮,干瘪的嘴唇展开一个饱满的笑容,每一个字音都透着比阳光还要刺眼的骄傲:“晒晒太阳,成都没有这么好的太阳。”
张宇霏觉得有人在自己头顶撞了声钟,震得他浑身发麻,他张了张嘴,听见山风弯折过崔嵬峰峦,岷江蜿蜒,穿过碉楼下阡陌水网,在甬道深处撕裂开一道口子,如同小时候用放大镜点燃的那张白纸。
他原以为全天下的太阳都是一样的。
瞭望台在整个羌寨最高处,越往上走风越急,他顺着台阶往云巅走,到了最后,几阵风吹得他迈不开腿,台上红绸烈烈,台下山坡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将羌寨分成新旧两部分。
张宇霏掏出手机:“喂?”
邢天在那头扯着嗓子:“你后天能不能回来啊?老徐找咱俩晚上租界茶馆挎刀,你去不去?”
“去啊,咋可能不去,”张宇霏一张嘴灌了一肚子风,“后天早上我就到家,给我留门。”
“行,我知道了,”邢天稀里呼噜吃方便面,“你可哪儿呢?风挺大啊。”
“古战场。眼前万丈悬崖,我坐了半天了。”张宇霏说,他望着脚下的羌寨,古道将老城分割成凌乱的碎块,如同摔碎后黏连成片的陶罐,瓦砾残垣堆砌出令人惊叹的、古朴苍茫的美感。他又说:“现在我觉着自个儿就是诸葛孔明啊。”
邢天沉默了一会儿:“祖宗,啥时跳啊?你要是想不开,我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没了娘了。”
张宇霏呛了一口风,咳得眼淚都出来了:“滚你妈的蛋。”
邢天嘴里嚼着东西:“你可别跟我提诸葛孔明,您那前女友说,当初她瞧上我就因为我在台上来了段空城计,她听着特像她姥爷。”
张宇霏说:“你就招蜂引蝶吧,还当上姥爷了,我当初就告诉过你吃开口饭的人只要自认自己是姥爷就离当耷拉孙儿差不远了,你还不信吧?”
邢天乐得像二百只鸽子出笼,捧哏踩逗哏猫尾巴比从自己兜儿里摸烟还容易,他吸溜着方便面喝了口汤,含含混混地哼:“……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哪,谈,谈谈心。”
他尾音散在风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邢天生了一副祖师爷赏饭的好嗓子,柳活使得好,不争不抢,捧得瓷实,张宇霏一直觉着自己占着块宝,耽误了人家。他抹了一把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行,等后个儿我到家,咱哥俩儿方便面就燕京,小肚子上弦,弹弹(谈谈)心,好好儿整两瓶儿。等以后磨合好了,有穴眼了,进文工团了,出名儿了,挣钱了,我给你买猪头肉,买好酒,买好茶叶,买好烟。”
“停停停,快把你那二两猫尿憋回去,别啰啰嗦嗦麻应人,”邢天直唆牙花子,“我先把话说头里,我来天津漂着是我自己乐意,你别有啥负担。”
“美得你,”张宇霏的鼻子又堵住了,闷声闷气地,“我之前没找搭档也不是全冲着等你。”
邢天哈哈一笑:“得了,不废话了,快回来吧,老徐说他想自己开个园子,这回说好了就考虑签咱俩,你可别掉链子。”
张宇霏下了瞭望台,老阿婆还坐在台阶上仰着头,天色渐渐收敛起昏沉迷蒙的光,有种刚刚开天辟地时的混沌荒芜,大地与天空之间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夕阳西沉,半壁天空熊熊燃烧,如同瞭望台上红绸漫天。
张宇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在羌寨门口等到了去理县的大巴车,大巴开了一夜,混杂着编织袋和二手烟的怪味儿。张宇霏戴着耳机,昏昏沉沉做了个梦,他在师父家楼下那棵柿子树底下数玲珑塔,背得口干舌燥愣是数不完,他急得要哭,师父端着茶杯冲他招手:“别急,先过来,陪师父晒晒太阳。”
张宇霏张开眼,一缕晨曦穿过山峦叠嶂,漫过青山远黛,正巧落在他半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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