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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佛寺街

2020-04-02陈楫宝

野草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镇

陈楫宝

石佛寺街早就没了寺庙,只留一条老街。

街道南北向,也只能南北向,东西两边是湖,街西柳绿湖,街东观音湖。街分上下街头,北面往北可望大别山余脉,地势高,自然为上街头;南面往南直抵长江中游一深水良港,地势低,自然为下街头。上街到下街,汽车站、包子铺、篾匠铺、皮鞋店、牌匾店、服装店、裁缝店、豆腐坊、餐馆、照相馆、理发店、小旅馆、粮站、供销楼、邮局、广播站、棉花站、农机站、农技站、派出所、水利站……散落在老街两边。南来北往的车流人流在河道般的老街上奔涌,夹裹着车辆喇叭和买卖吆喝的声潮。嘈杂粗野声音,混杂着油炸烟熏气味,交织在一起,凝结在类似蛛网的电线上,覆盖着老街的上空。

老街到处黏糊糊的。我蓬乱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左右晃荡地走在大街上,不时用手指捏着后背汗湿的衣服往外弹拉一下,腾出透气的缝隙。从上街走下街,从下街返回上街,高二暑假,我像一头正处于发情期的公牛,有着无穷的力气和莫名的欲望,无处发泄。

正午,人群纷纷躲避到阴凉的屋里,街上难得片刻闲静。有三五个不怕暑热的壮年男女,在街边梧桐树荫下,打扑克牌斗地主,把撕成条形细片的纸条,贴在输者的额头上,男的还顺势摸一下女人的脸蛋,惹得女人佯怒,一个手势还过去,被男人早等着的手一把抓住……随即发出一阵阵浪笑,惹得树上知了乱叫。知了鸣痒了树下男女的心,一位将汗衫搭在肩上露着胸毛的青龙男,仰起头吼骂了一句,你知道个球。众人莫名其妙地齐齐看着青龙男,突然醒悟了,又是一阵轰笑。笑声砸落在黑漆漆的柏油街面上,随热浪滚动。街对面邮电小巷里钻出两只半大的黄狗,摇头晃脑地朝上街跑去。

粮站

在我路过粮站管辖的米厂时,黄毛正沿着凹进去的家属院斜坡爬上来,站在路边,拿着一本杂志,冲着越走越近的我挥舞着,喊着:三毛死了。

他喊叫的声音充满悲伤,这悲伤在躁热的南方伏天,在人迹寥寥的正午街道上,尤显得嘹亮,像一阵热风,漫向老街,令人烦躁。听出来了,三毛离世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似乎盖过刚刚揭晓的高考失利。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他十八岁,我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他高我一级。其实,三毛离世的消息,传到镇上时,确切说传到黄毛耳朵里时,已经过去七个月,横穿冬春夏,衣服都换了三季。

黄毛大名武必胜,头发其实并不黄,浓发乌黑粗壮。倒霉的高考分数出来后,他擅自跑到县城理发店,染成一头黄发,烫成爆炸头,走路插着裤兜,不时扭动着高瘦的躯体,小幅度摆动颇有节奏感,挺有范儿。从县城回来当晚,妈妈在饭桌上一边掉泪一边数落他,担心这样混下去怎么得了,快混成街上二流子了。

妈妈一口饭都没吃。到晚餐结束,她觉得他已经是二流子了。

爸爸逼着他复读来年再考,武必胜不同意。武必胜说爸爸不也才初中毕业嘛,还当上粮站站长;汽车站站长老徐的儿子,还北大毕业呢,前些年还不发配到横岗山一所小学教书……武必胜说得理直气壮。爸爸说年代不一样,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事情,没有可比性。武必胜扬言通向罗马的路万万条,不挤高考独木桥。这些正确的废话,气得温文尔雅的爸爸抓起拖把杆就要砸他,被母亲拦住。爸爸半个多月不和他说一句话。

武必胜在小镇似乎无人不识,仿佛满街都是他亲戚似的,一路见人点头。武必胜爸爸主政的镇上粮站曾是农民的谷场和卖场,在镇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每逢卖粮季节,老街成了卖粮大道,拖粮的板车、箩担从供销社门口一直排到粮站仓库。谁家与收购员沾亲带故的,价钱也卖高一个等级。小学二年级一个夏天的凌晨,我跟着父亲拖着一板车稻谷去老街粮站交公粮。前三天,母亲在晒场上倒出稻谷,摊薄、摊平进行晾晒,头天晚上把干燥的稻谷装袋,然后半夜我被父亲叫醒,在睡眼惺忪中极不情愿地推着板车上路。到了粮站,就傻眼了,更多的卖粮人比我们更早赶来,排成长长的队伍,从粮站门口绵延到老街。验收、过风车、过秤,父亲卖完粮拿着一纸收据,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早中饭都没有吃,都饿过头了。当时心里羡慕地想:要是认识粮站的人多好,可以不用排队,不用饿肚子啦。

我认识武必胜时,粮站至高无上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贩粮食的人在走村穿户了,农户半夜赶去粮站排队卖粮的“壮观”场景不再。

整个暑假,我们都厮混在一起。我骗善良的母亲,今年高二暑假学校不补课啦。整天坐着武必胜的二手嘉陵摩托车,一脚油门从上街跑向下街,又一脚油门从下街返到上街。即使途中突降大雨,我们不会停下躲雨,依然在雨中跑到老街尽头,一路飘飞着小镇人大惊小怪的呼叫声。

如众多乡镇一样,石佛寺街也有混迹市面的年轻“二流子”。一天雨后,他们在上街头老车站堵住我们,扬言哪儿来的两个二愣子,这么“发泡”,想教训一番。他们七八个人围上来,我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不下来,双手紧紧抓着武必胜的衬衣后摆;武必胜也经验不足,心里发虚,与对方强行对视着,也许很快会颓败下来——他一脚踮地,双手捏着方向盘和操纵杆,一副随时打算启动引擎快跑的姿势。

他们二十多岁,染着黄发,或剃着平头,要不干脆刮光露着青皮,竭力表现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是村上的,和我们一样,精力无处宣泄,欲望膨胀,厌恶农活,恐慌已确定的未来,向往不确定的美好。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混迹多年,我们初涉尘世;我们消费自己,他们找他人消费,或被工商交通等部门借用,代为设卡执法收费人员……他们因此被镇上人称之为“二流子”。那次短兵相接,为首的巴掌脸一听手下介绍武必胜是粮站站长儿子,斜着眼盯着我们半晌,把我们看得心里发毛。忽而巴掌脸一笑,露出这个年龄特有的恶作剧般的顽皮,挥挥手说算了,问我们有烟抽不?我们摇头;他问,能否带我兜一圈?武必胜点点头,我就跳下来,换他上去。上下街头一个来回,也就十来分钟光景,巴掌脸一脸满足。他跳下摩托車,跟属下说,我们也得搞一辆摩托车,跑起来风大,过瘾。

他们想拉我们入伙,一听说还是学生,遂放弃。后来这拨二流子散落各地,有的南下深圳打工,有的被派出所治安队招安,有的在县城做点小生意,有的回到村上自我救赎,入党、竞选,混成村干部……

如果有一两天没有见到我,武必胜就骑着摩托车,颠簸二公里乡村小道,从村里一直找到稻田——正值插晚季稻的要紧时候,暑热难耐,我被母亲“押送”到稻田里,弯腰插着秧苗,汗流浃背,每插一株,我就嘟嚷一句,这鬼天气,这破农活,太辛苦啦。身材矮小的母亲以娴熟的插秧动作,在稻田里以退为进,扩大战果,沉默地对抗着大自然的烈日高温,捍卫着千百年来传统农业劳作习惯。但是,武必胜的到来,让母亲心软了,似乎也找到了放任儿子逃离稻田的理由——母亲二话不说,挥手让我上岸洗掉一身泥泞,换身干净衣服……母亲对住镇上的人陪着笑脸,极尽谦卑——第一次武必胜去我家土房子,母亲抓住一只养了大半年的公鸡,在厨房宰杀了,还煎了四五个鸡蛋,盛情招待镇上来的贵宾。

更多的时间,武必胜带着我吃餐馆,吃得脑满肠肥。从粮站米厂家属院爬坡上去,左手边临街就是一家小饭馆,门口一棵高挺粗壮的梧桐树像一把巨大的伞,繁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开辟了树荫,颇为凉快。饭馆老板兼厨师是他的大表哥。中餐或晚餐时间,武必胜经常带着我,钻进餐馆。年过不惑的大表哥端着炒锅,站在冒着火苗的锅台边上,扭头睁着一双翻白的对眼问我们:还是三个菜?我们点点头。还是山药炖排骨?我们点点头。不一会儿,一肉一素一汤,三菜上桌,我们要了两瓶大别山牌冰镇啤酒,一顿海吃,好不畅快。吃饱喝足后,武必胜在账单上签单,然后打着嗝儿拍屁股离开——账单最终应该是丢给他爸爸结账了吧,反正那时武必胜刚出校门,一文不名。不过,那会儿,日子赛神仙,吃香喝辣,一个暑假过完,同学们说我长两个下巴了,至少胖了五斤。

大表哥佛手山药炖排骨味道棒极啦,横岗山的山药被从泥土里挖出来时张开五指,壮如手掌,因此地古称佛国,山药遂被誉为佛手山药。我怂恿大表哥干脆给店里取一个新招牌,大表哥姓王,就叫“佛手山药王”。这个取名的灵感来自我在学校时看闲书所得,读过一些京味小说,提到过北京有“爆肚张”、“姚记炒肝”等,菜名加自家姓,牛轰轰。当我把这个想法声情并茂地告诉大表哥,他用翻白的对眼看着我,却像看着别的地方,表情漠然。三年后,我从省城回老家带母亲去县城医院看病,从医院出来,就看到对面一个二层楼的饭馆,挂着一个醒目的招牌:佛手山药王。果然是大表哥开的,请了两个厨师,生意红火。他支开厨师亲自给我炒了三个菜,还是当年的一荤一素一汤,照旧有佛手山药炖排骨——原来他还记着呢。菜仍是旧日的美味,我却吃得寡然无味。我去收银台结账,他走过来一把接过收银员递给我的账单,当场撕掉,然后拍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控制不住,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母亲刚刚查出乳腺癌晚期,医生瞒着母亲悄悄告诉了我——把饭馆开在医院门口的大表哥,对进来的食客那些近似的表情洞若观火。

高二那个暑假,是我和武必胜的蜜月时光。骑着嘉陵摩托车,我们把拉风的距离,从小镇逐渐扩大到隔壁镇,北上南下,一个镇两个镇三个镇……老街上看我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新奇、宽容到不屑——短短的一个暑假,我们似乎成为他们眼中两个讨厌的年轻人,都快赶上那帮二流子们啦。

还好,暑假很快结束,我要返回学校了。

“冯海,你还决定考吗?别考了,反正你也考不上。”武必胜总是看似不经意地重复这句话,还自问自答,言谈之间带有怂恿的味道,“这所破高中,升学率太低。”

武必胜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有些伤人。我的确在犹豫着来年参不参加高考。我一度抗拒着即将到来的高考,以及其他必然到来但模糊一片的未来。

但是,心里有着隐忧,我愿意变成他那样吗?我能够和他那样吗?一个是炙手可热的粮站站长的儿子,一个是农民二代——在学校文学社时,我是社长他是社员,我们俩一直在各种暗自较着劲儿呢。

如果彻底放弃明年高考,我们之间的较量结果当下立判。

我焦虑起来,有些烦躁:不知道呢。

他有些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转移话题,问他:你不打算复读,接下来能干什么呢?

他抬头看看天,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我不想去粮站上班,我要外出做点儿生意,只要能赚钱,干啥都行。”

武必胜要走老街大多数年轻人走的外出谋生之路。正如福建和广东人下南洋,温州人奔赴欧美亚非拉,他们甚至不惜偷渡以身试法,骨子里流淌着生意人的血液,这座拥有长江中游深水良港的人也一样,他们自古以来崇商。沿着长江一线,南来北往的人把距离老街十五公里外的县城,繁衍成昌盛的港口商埠,全县的人说着方言,把吵架说成“剥咀”,把翻脸不认人说成“翻眼绿睛”,把不幸说成“避时”,把小孩说成“细伢”……外來词融汇楚语古词,吴、楚、南北兼收并蓄。

不知道武必胜是否舍得离开。在老街,他有女人缘,暑假里有三个女同学分别过来找他,一个考上了,两个打算复读,她们关心着他的新动向。除了这些女同学,武必胜摩托车后座上,时常坐着隔壁镇和县城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涂着劣质指甲油,穿着低档皮裙,挤占了我的位置,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们。除了一个女孩子。在粮站家属院,有一个姓库的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轻柔曼妙,皮肤白皙,大双眼皮,个头高挑,冲人笑时,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微微上翘。第一次见到她,我感觉身上有微小的电流通过。此后屡次在家属院或老街上碰到她,总是要多看几眼。不过,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在琢磨着怎么开口搭讪第一句话时,她娇羞地一低头,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这个女孩子是武必胜邻居家的孩子,正上初三。武必胜看出来了我的偷偷欢喜,就嘲笑我说,你喜欢她?除非你上了大学,否则没戏。

我撇撇嘴,以示不屑。不过,粮站家属院的库姓姑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温暖着我的高三时光。曾经有数次课间休息,我靠着教学楼三层栏杆,眺望着远方的石佛寺街,浮想联翩,想象着未来某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不过,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武必胜小表哥王启旺大专毕业被分配到小镇了。先是分到县广播局,继而到镇上广播站报到。武必胜不无揶揄地说,嘿嘿,辛辛苦苦考到省城,踏踏实实学完三年,最后被送回家乡,回到石佛寺街,从终点又回到起点,这叫轮回。

是的,考上又能咋的?折腾了又能咋的?还不是回到了老街。此时的武必胜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他说的也是多年后的自己。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武必胜带着我去找他小表哥玩。王启旺在广播站二楼的卧室简单干净,一张棕床,一张木桌,一条蓝塑料椅子,塑料桶盘摆在墙角,单身汉宿舍再简单不过。被子叠成豆腐块,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床头,这是王启旺大一军训时学到的技能。桌子上摆着电路板,焊点和线圈纵横交错,错落有致,像迷宫,蕴藏着寻宝的秘密。

窗玻璃把雨水关在窗外,室内闷热,雨雾铺满了玻璃,王启旺用手指在窗玻璃上信手画着代码符号。王启旺说业余自学做芯片,练好了本领好去深圳打工,“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王启旺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有些沮丧,一副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为何想着去深圳?这里上班不好吗?我好奇地问他。

“这地方有什么好的?从小就长这儿,没劲透了。”王启旺才二十岁出头,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容易聊到一块儿。他说这地方太小了,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从下街头走到上街头,不过一杯茶的功夫——都是熟悉的面孔!

随即,他给我们展示了一个憧憬:你们不知道,深圳每个月的工资是我们这儿的十倍!

武必胜斜靠着桌子,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我则睁大着眼睛,惊讶的神情表露无遗。

王启旺对着我们信誓旦旦地说:深圳工资还按时按点足额发放,我现在就这么一点儿工资,一拖欠至少个把月,有时还打白条——我能不想早点儿离开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遥远的大深圳,金钱的魔力,开始第一次冲击着我的心灵。毕竟,这些于我们小镇而言,聽起来都是天文数字。

随后,王启旺问武必胜:“你就打算这么混下去?”不待武必胜回答,王启旺补充说:“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他直接把“近忧”啪地一声,拍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没想过所谓“近忧”呢。武必胜半晌不言声,慢慢抬头讪讪地说,我就是复读也考不上,不浪费时间金钱,我就不是块读书的料。

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再过一年,就轮到我了。看看王启旺,又看看武必胜,窗外的雨水下大了,侧首窗外,密集的雨水斜着划过,我忽而有些恐慌,坏掉的情绪轻易就能淹没之前所有的短暂快乐。

第一次见面的当晚,趁着雨停,我们去大表哥小餐馆搓了一顿。我们喝了五瓶冰镇啤酒,还不过瘾,继续要啤酒时,大表哥看了亲弟弟王启旺一眼,严辞拒绝。

此后,摩托车后座上就坐了两个人啦,王启旺坐在最后头,对中间的我形成挤压之势,不过没有任何不快。只是二手摩托车爬坡有些费力,加油门时发出的声音,愈加粗壮,宛若劳累过度的老水牛。

“知道从这条街道一直延伸向北,走到尽头是哪儿吗?”我们把摩托车停在老街北部尽头,老汽车站门口时,我问他们。我们蹲着,雨后黄昏的余晖披在我们身上,闪着金色的光芒。一辆辆急着赶路的货车,车身油漆斑驳的末班长途客运车,冒着柴油动力的黑烟,牵引着我们的目光往北奔去。武必胜抽着烟,递给我一根,王启旺不抽。王启旺目不转睛地看着车轮掀起的一路灰尘,若有所思地问我们

往北就是另外一个镇,我们的学校就在那儿,那是一所老牌高中。谈到校名,武必胜就皱着眉头,似乎不乐意触碰。然后他一路数着说,往北是哪儿,再往北是哪儿,苏垴街、新庙、塔水桥、登高山、梅川镇……他扳指数的,都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域小镇里。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没错。

王启旺摆摆头,打断武必胜的话说,往北是蕲春县、浠水县、黄冈、鄂城、黄石……当说出“武汉”时,他眼神开始忧伤了。

武汉可是我们的省会,小镇老街上人们口中最大的远方城市。我站起来抬头望着一路北去的方向,目光里有着丰富的憧憬。

那往北的尽头呢?我侧向他,冷不丁地问。

北的尽头?他左手搔搔头,在竭力想着。

呵呵,他也有想不到的地方。我在心里得意地暗笑。

再往北的尽头,就是北京天安门。王启旺伸手顺过我含在嘴里还没有抽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在上面旋转着踩,颇为得意地看着我们

北京天安门。我默默念着,从我们小镇这条老街上,一直往北,能抵达北京天安门。这个念想在心头犹如炸弹,轰然作响,给我的世界砸开了一个口子。

高三课程密集而紧张,还有没完没了的习题、模拟题,我一头扎进去,心无旁骛,一天当着两天用,在与时间赛跑。我与武必胜联系主要通过书信,他在信中经常得意地给我分享一些新鲜事儿,认识一个姓刘的姑娘,胸部丰满身材好好;表姐谈了一个男朋友,他背着一把吉他,从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研修乐器顺利归来,在县城影剧院门口广场搞了一个浪漫的露天独奏;或者夹着一首新写的诗歌,向隔壁阳新县的姑娘示爱……偶尔,他会骑着摩托车跑到学校门口,转悠半天,让路过门口的同学捎话让我出来,递给我无关紧要的杂志期刊,但他死活就不踏进校园一步。

高考前夕,我收到他在我中学时代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预祝我高考顺利,题名红榜。然后他告诉我,自己学做生意了,跟着亲戚,跑到隔壁安徽省宿松县,收购粮食。他们在宿松县下面一个偏僻而稻田众多的小镇,租着一间大门面,他坐镇店铺,有点儿单调,但另有情趣,因为房东卫校毕业的女儿喜欢他了。他在信中洋洋得意地说,房东女儿愿意跟他厮守一生,愿意远嫁湖北,在石佛寺街过着普通生活,只要是能够和他在一起。

他对每一个姑娘充满着深情,对每一次感情都有着好的期待,不过最终变异成一段流逝的记忆。对于他津津乐道的姑娘们,我有了免疫力,因为有更远的远方在诱惑着我充盈着我,让我得以不分心。不过,他在信中给我夹了十元钞票,提醒我高考三天补充营养,不要因营养不良晕倒在考场,从而让祖国错过了一个栋梁之才。这段看似冷幽默并不怎么好笑的话,顿时让我心里暖暖的。

再次见到武必胜,是一年多后。他因做业务路过省城,顺道到大学找我,没有找到我,就在我的宿舍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关心我谈女朋友了没有,提醒我好好学习,不要分心,不要急着谈恋爱,男人只有具备了两个条件才可以谈恋爱:一是具有一定的物质基础,能给女孩子买首饰买鲜花,能够给她许诺没有风险的未来;二是要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竭力表现着自己是过来人,有着诸多生活经验,言语间尽是谆谆教诲。我惊讶于他突然间的老成,不过他在结尾说了一句话,还是暴露了他的稚嫩、玩世不恭和心中隐秘的不甘:哎呀,你们学校姑娘真多,好漂亮,可惜啊我,不在花丛中啊……

我回复他欢迎经常出差省城,随时过来坐坐。他似乎得了许可证,还真的隔三差五地往省城跑,开着一辆二手的桑塔纳。他不再买卖粮食,在倒卖电脑耗材,赚钱了,脖子上戴着一串粗糙的金项链,还是染着黄发,身体有些发胖了。笔直的校道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走在上面踩得落叶吱呀作响,他有节奏地扭起躯体,只是动作有些失调。

他在我面前竭力展现着存在感和炫耀感。我知道,这家伙又在与我较劲儿呢。

不过,他屡次过来总要在宿舍和我挤一床,宛若死党般亲密无间。他打着粗重的呼噜,频繁造访,说着大话,让同宿舍同学都皱起了眉头,进行无声的抗议。

那时,我谈着一份打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恋爱。姑娘是隔壁学校低我一级的幼教专业的蔡一珍。她长着一张似曾相似的脸蛋,皮肤白皙,个头高挑,臀部浑圆,还是大双眼皮,还有一口好牙。这不就是石佛寺街上粮站家属院的库姓女孩吗?不过大一号。武必胜说像,太他妈像了。武必胜说这句粗鲁的话时,是在周末与蔡一珍结束第一顿饭局之后,他请我们俩在东亭路新开张的海鲜自助餐搓一顿,然后跟我咬着耳朵说了这番话,说得我心花怒放。

看来,我们的审美有着高度一致。

武必胜把生意做到武汉的时候,我休学一年,在家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应聘到镇政府担任通讯报道员。武必胜此时在广埠屯电脑城抢到一个不到15平方的小铺位,倒卖硬盘和光驱。他偶尔替我去学校看望蔡一珍,请她吃饭打打牙祭,我让他替我隐瞒母亲的病情。那是一段牛郎织女的日子,我们鸿雁传书,或者偶尔跑到对面邮局,借用电话,打到她宿舍楼下的公共电话,有时她要排队等半天,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在电话两头传递着甜情蜜意。

毕业后我北上,她留在当地,这份恋情就变成了异地恋。武必胜灰溜溜地回到老街了。不知为何,他隔壁铺位一个女售货员的男朋友带着一帮人跑过来把他铺位砸了,扬言不允许他再踏进广埠屯。我听了来气:他们凭什么砸你铺子,电脑城又不是他们家开的,有什么权力不让你经营?报警、投诉,甚至我提议他也找一些二流子对着干。在我义愤填膺的声援中,日常说话滔滔不绝的武必胜在电话中支支吾吾,说了半晌也没让我弄清楚状况。

小镇对武必胜把生意做回小镇的事件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泡了隔壁女售货员,惹来其男友愤怒; 有的说是他生意太好,把隔壁摊位生意给抢了……反正,对于小镇而言,这是一个谜,正好给老街上单调的茶余饭后,添加反复的谈资。

我的异地恋维持不到半年就夭折。香港回归,我失恋。当我得知蔡一珍新恋人是武必胜时,镜子中的自己立刻面部狰狞,冲门而出,买火车票,赶赴黄梅小池,那是蔡一珍的老家,与九江一江之隔,临江小镇。

武必胜开着崭新的捷达车赶过来了,从石佛寺街到小池,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混浊的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撞击堤岸的声音嘶哑而闷重,一如我此时的心情。在江边,当武必胜赶过来,打开车门,爬过江堤,他张开双手作拥抱的姿势向我走过来。我挣脱蔡一珍拉扯,像弹射出去的弓箭,强大的惯性力量和不可以遏制的怒火,直接把他压趴在地。他翻身过来,我又壓过去……我们厮打在一起。我们年轻结实的身躯,把江边松软而潮湿的沙土,滚出凌乱无序的图形。蔡一珍在一旁扯着嗓子哭喊,宛若摁响的汽车喇叭。

一些路过的群众上来围观。我们停止了厮打,彼此喘着粗气,都累了。武必胜擦拭着嘴角的血,冲着围观的人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们是好朋友,我欠他钱。

人群一哄而散。也有人看了蔡一珍一眼,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走了。

我怒瞪着武必胜。没错,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共同走过年少轻狂,在风中呼啸。我们都躺在沙地上,继续喘着粗气。随后武必胜低沉着声音,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我只记得他爬起来时,迎接我不妥协的目光,说,为什么我不能有真挚的感情?为什么我不能有美好的生活?

他的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公牛,浸透着感伤。

他曾经几次给我电话,试图解释着什么。当听到是他的声音时,我都直接挂了电话。

此后数年,我没有在石佛寺街停驻片刻。即使偶尔回家探望母亲,直接从省城包租一辆的士,从石佛寺街迅疾而过,停在下街头,愿意多走一些回头路,取道乡村小路,避免在老街逗留。是愤怒还是害怕什么吗?我也说不清楚,车划过老街时,身体绷着,眼睛紧盯着窗外,害怕中隐约带着渴望,似乎害怕看到有些熟悉的面孔,似乎又渴望这些熟悉的目光看到车里的自己。

老粮站被拆掉了。占据老街重要位置的高坡粮站——土地被拍卖,被去各地做生意发财的人回来买下,他们推平高坡,在原址建起了超市、商品房。处于低坡位置的粮站米厂家属院也无可幸免,竖起了三栋商品房,裸露着水泥的墙壁没有任何粉刷和装饰,就那么在寒风中耸立在街道旁——有一年冬天,当我出差顺道回趟老家,路过老街时,突然发现了这个变化。其实,伴随着这场变化的,还有延续了二千六百多年的“皇粮国税”农业税,被送进了历史填埋场,曾经如日中天的粮食部门迈入了“清水衙门”行列。

香港回归十周年的那年冬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同村的一个远方堂哥打电话过来寻求帮助,他在镇上开了一个酒馆,说是前不久店里有推销挂历的请村干部喝酒,喝高了,卖挂历的走到阳台上向楼下撒尿,阳台没有栏杆,醉酒的身体不受控制,一脚踏空,掉落下来,气绝身亡。

远方堂哥说,这可怎么办?对方家属势力强大,很有背景,在狮子大开口,说要巨额赔偿。我说,找律师,先和解,再打官司,所有通过司法手段解决的,都是文明的方式。堂哥告诉我,对方扬言认识县里领导,让他酒馆开不成,让他破产。我听了来气,这不是对弱势群体赤裸裸的威胁吗?我就给他打气:如果对方找到县长,我给你找县委书记,如果对方找到地区里领导,我给你找省里领导……怕么事!堂哥听了,颇为提气,电话中紧绷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连说好好好。

接着的春节,我带着新婚妻子回老家过年,省城朋友开车送我回家,路过石佛寺街。我看到王启旺了。他站在老粮站家属院门口,穿着质地不错的风衣,竖起高领,神清气爽,与一个中年人高谈阔论,挥着幅度很大的手势。

我们握手致意。王启旺去了湖南打工,在一家生物饲料公司担任生产主管。王启旺知道我和武必胜交恶的过往,犹豫着提起这个话头。我告诉他,很多年过去了,世事变迁,时光这把手术刀,切掉了腐肉,过去的伤口已经愈合。他直截了当说,武必胜没了,前不久的事,在老街一个小酒馆喝高了,从阳台上跌落下来,摔没了。我怔住。他马上补充说,幸好娶了一个隔壁镇富有的村支书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一岁半了。

原来同村堂哥向我求助的那场事故中摔死的酒鬼,竟然是武必胜。

所有的少年往事扑面而来——我半晌说不出话……

广播站

因为王启旺,我常去广播站。一栋粉刷着白石灰墙的五层楼房,形状瘦长,贴着褐红色瓷砖墙面,左右两侧是空地,宛若金鸡独立,比较亮眼。楼顶有避雷针和高耸的圆锅状天线,大碗口冲着天空,南方小鎮的夏天时常冷不丁就来一场暴雨,大碗口就成了接水盘,雨水刷刷冲进碗口里,满了之后又流下来。

广播站究竟有什么作用,我弄不明白。我们只知道县电视台,经常转播港台剧,《新白娘子传奇》《包青天》《大时代》等,这是我们夏天夜晚最快乐的时候,啃着冰棍,挤在落地电风扇跟前,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机屏幕,一个镜头都不愿意错过。不过,县电视台有点儿小心眼,每到剧情紧张的关键时刻,它就啪地插播一条广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武商大酬宾”之类的,或者插播本县领导活动和会议新闻,让没有耐心的孩子们心里恨得痒痒的。因此,本地广告和会议新闻插进来,我们就抢着换台。

广播站同侧北边,隔一块空地,就是农业银行,四层宽体白墙楼房,与广播站隔空握手。不过,农行大楼体态丰满,招牌鲜亮,大派头,彰显着财大气粗。一次我和王启旺坐着武必胜的摩托车驰过农业银行门口时,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差点儿叫喊出了声。这是一张英雄的面孔,黝黑的国字脸,目不斜视,敦实的身躯,昂着头,走路铿锵有力,气宇轩昂。他叫李金元,部队转业到农行做信贷员,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一等功,隔壁镇人。记得上初一时,学校组织了越战英雄们回乡巡讲,那是已经长达十年的反击战末期,英雄李金元在台上讲着前线故事,直接爆棚了台下少年们心中的英雄情结。许多年后,微信和微博等社交媒体盛行,刷出一条朋友圈新闻,老家市农行行长李金元涉嫌违纪被“双规”,我信手点开文章,一张大头照,虽然两鬓斑白,依然能够轻易认出是他。有人在网上发帖子说,这人挺牛逼的,当信贷员时不鸟行长,当行长时不鸟市长……在当地纪委对他个人情况的通报里,没有提及越战立功这段经历——少年时代英雄偶像的殒落,让我心里忽而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凉。

王启旺在我们这拨人中,最早谋划着逃离小镇,却走得最晚。他娶了小镇上一个姑娘。

那姑娘我认识,粮站门口一个小商贩的二女儿,叫兰草。我回到小镇陪伴母亲治病一整年,武必胜远赴武汉广埠屯倒卖电脑耗材,在小镇上来往频繁的就是王启旺了。王启旺攒了大半年工资,买了一辆崭新的捷安特单车,成为镇上第一个戴头盔骑单车的人。广播站事情不忙,他经常戴着红白相间的头盔,双手在车把上掌控着变速器,上下坡时把单车骑出摩托车手的气势,穿梭在老街南北,直至县城。对于一个时刻渴望逃离的年轻人,受过省城三年洗礼的大学生,在两公里长的石佛寺街上,旁若无人,留给小镇是孤独的奔跑的身影。兰草就是在他骑车飞过她的铺面门口时,被他吸引住的。

兰草二十出头,已到法定婚龄。兰草心高气傲,执着于找一个大学生男友。兰草在县城车桥厂上班,专门为远在十堰的二汽供应零部件,生意红火。她每半个月回到小镇休息两天,那两天也是老街一些年轻人骚动不安的时光,他们用手指配合着口型打着口哨,在她家门口晃来晃去……

我认识兰草,源于她的小弟弟。在镇中心小学任代课老师的堂兄农忙,拉我去替他上课一周。其实,在镇政府担任通讯报道员,我写的更多是一些新闻豆腐块,有关先进村支书和党员的人物通讯,包括给镇长写发言稿,但绝对不擅给学生上课。堂哥把教鞭交给我时,我有些头大,不知所措地搔搔头。堂哥说,那有啥,不讲课文,你就给他们讲故事,或者作文改错,一天几堂课,一周就那么几天,换换口味,孩子们还觉得新鲜呢。兰草的小弟弟就是这个班上的班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我的学生。

每次我骑着那辆堂哥借给我的快要散架的高架自行车,路过兰草家的铺面门口,踩脚踏板带动链条发出哐当哐当声。兰草的弟弟闻声出来。他把圆圆的脑袋伸出门楣,身子藏在门后,咧着大嘴羞涩一笑,然后声音脆亮,高声问候我:冯老师!

逐渐地,他家人也认识了我。有一天,路过门口,兰草的妈妈挥手把我叫住,请进家里,好像是有事儿和我说。此时,兰草的弟弟还在学校上课,兰草放假回家,坐在柜台旁。时值深秋,这年南方凉意来袭得早,她穿着花线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劣质的红围巾,颜色过于鲜艳,有些晃眼。她看着我进去,赶紧起来给我让座,说请冯老师坐这儿。我边坐下边表示谢意,我顺势打量了她一眼,看到了下巴偏左的地方,有一颗红痣,应该属美人痣吧,在小镇算中上等姿色。

接过她母亲递过来的一杯红糖茶,我礼节性喝了一口。她母亲盯着我半晌,开口说话就是直奔主题,问的是关于王启旺的事儿。

“你和那个广播站小伙子挺熟的吧,经常见你们在一块儿。”

“嗯,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他还是一个人?”

“嗯,还是光棍。”

听我说到光棍,兰草就扑哧一下乐了。母亲顿时更有兴趣:“他也是大学毕业吧?咋不谈一个?”

“他毕业好几年了。”我明白了她们的意思,瞅了一眼兰草,说:“估计没碰上合适的 。”

“听说供销社老王家女儿……”

“不可能!”

“听说广播站分来了一个小姑娘……”

小镇上果真没有秘密,他们提及的是新分配来的县城姑娘胡萍。

“更不可能!”我回答的声音大了起来,甚至有些急,急着否认和辩解。

她们对视一眼,就没有继续问,岔开了话题,顺口问问我何时回学校,母亲身体咋样。我以及母亲的病情,在这条老街上,彷佛路人皆知。

离开他们后,我就直奔广播站,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王启旺。王启旺听了,连连摆头:在这儿找老婆?那可不行!我不能把自己大好前程浪费在这儿。

我怂恿他:这哪儿跟哪儿?在镇上找老婆跟浪费前程,好像没有关联哦,反正到哪儿都要娶老婆的。

他拼命摆摆手,连连说,不行不行。

其实,我如此急迫而强烈的推荐他去找兰草,是因为我的私心。

胡萍是三个月前分到镇广播站的县城女孩,中专毕业,在师范教书的父亲找了关系,把她弄进广播局,然后广播局就像对待王启旺那样,把她分到石佛寺街。

胡萍被分到广播站的时候,是在夏天。我去广播站找王启旺玩,他们宿舍在二楼,一排房门朝东面街,最先迎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上了楼梯,右拐第一间就是她的房子,走到底就是王启旺的宿舍。我蹭蹭往前大步走,她的宿舍敞开着门,我晃过房门的时候,眼角余光不经意闪过一个穿着浅色花裙子的姑娘倩影,快抵达王启旺宿舍门口时候,脑子反应过来:来新住户了,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倒回去,扭头匆匆看了一眼——刚好王启旺打开房门,他在坏坏地笑,目睹着过程。

她就是胡萍。

这年冬季的一天,王启旺拉我去建设中的火车站广场,要架广播线。去火车站广场的,还有他的领导和胡萍。架广播线,需要在勘查好的位置竖起一根高耸的电线杆,然后在上面搭线。那天电工家里临时急事来不了,一干人在寒风中干等着。王启旺有恐高症,领导上了年纪,大腹便便,身体臃肿,行动不便。大家站在竖起的电线杆下,一筹莫展。我这个编外人员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活儿。爬杆子,对于从小在乡村长大的孩子而言,就是一场小游戏而已,儿时经常攀高枝儿掏鸟蛋。当我爬上杆儿,我不经意低头下看,看到一个小身影,我能感觉到她径直在仰头看着我,片刻都没有低首,还有那大大的双眼皮眼睛。那是胡萍。事后,王启旺跟我说,你这回赚大了,你就像猴子一样嗖嗖那么几下,却一下子俘虏了一个女孩的心,你给她营造了一个很男人的光环。

王启旺的揣测没有错。我再次去广播站,在二楼走廊里,碰到了胡萍。她站在门口,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不知道从何说起,就那么站着,彼此对视着,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那一刻胜过千言万语。我眼睁睁看着她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脸蛋瞬间潮红,蹭蹭跑下楼梯了。

王启旺告诉我,胡萍经常向他打听我,包括我的女朋友。小镇锁不住我们这些人的翅膀,大部分人后来都陆续离开,奔赴东南西北,或更远的地方,这暗合了我们迎来的大时代的自由迁徙,包括胡萍。在小镇待了大半年,胡萍就离开了,王启旺还在原地打转。她被调回县广播局,逐渐成为电视台当红的播音员,直至制片人。我和胡萍后来有过一次见面,非典结束那年的国庆节,我从一线抗非结束回到家乡休假,在县城约见了胡萍,虽然我尚未而立,但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从小镇回到县城,就匆匆结束了单身,嫁给了戴着厚瓶底眼镜一脸书生气的男同事。我们租了一辆车去县城附近的双鳝洞玩儿。站在千奇百怪的溶岩和钟乳石前,有风从洞口吹进来,凉飕飕的,我们都紧了紧衣服,然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这个拥抱,迟到了七年。

扬言不娶小镇姑娘的男人,口是心非。王启旺悄悄接触了兰草。一旦对上眼儿了,比谁都疯狂。王启旺给兰草送了一份特别的求爱礼物:在电路板上,焊了一个心形小灯链。他亲自写程序,编进单片机,用单片机来控制灯的点亮顺序,逐一点亮,构成一个亮闪闪的心形。据说,这个廉价但新意十足的玩意儿,直接俘虏了兰草的心。

娶亲那天搞得很热闹,敲锣打鼓接新娘,兰草妈妈“哭嫁”哭得撕心裂肺,兰草却一反常态,是笑着出门的,挥手与送行的亲戚朋友们告别。王启旺时刻想要逃离老街,追求风潮的人,却接纳了小镇最传统体面的鄂东乡村婚宴仪式。

王启旺婚后带着老婆欣然离开老街,转战南北。他在武汉关山口做电路板时,给我打过电话告知现状,那时光谷刚刚萌芽;后来他投奔大学同学,做生物饲料。当我研究生毕业,投身一家财经媒体做记者,他打电话给我,说看到《销售与市场》杂志有篇报道,央视黄金时间段播出招标团队去福建晋江给当地企业做招标前路演,有安踏有七匹狼,团队记者成员中提到和我一样的名字,求证是不是我。那时他已是生物饲料常德工厂厂长。当我从媒体跳槽出来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创业,他已经调任南昌大区经理;当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问世,他出差在南昌航站楼书店看到,大为吃惊,打电话确认作者是不是我,一个做买卖的咋开始写书啦……我们忙碌着各自的人生,鲜有交集但互相关心,彼此问候,哪怕只是一个远方的电话,一句笑骂……这样的联系维持了很多年。直到他所在的公司在创业板上市,我在招股书股东一栏里找到他名字的时候,我猛拍了一下桌子,水杯被震倒,半杯殘水流了半个桌面。我嚷着:王启旺,算你狠!把坐我旁边毫无防备的同事吓了一大跳,她手忙脚乱地抓一把餐巾纸擦拭着桌面,一脸惊诧地看着我。此刻,窗外长安街上车流如织……

王启旺找到了他的诗歌和远方,虽然他从未栖息于深圳。他人生第一站伫足的老街广播站,还是那座五层单体楼,外墙面斑驳,面街的窗台挂着七台空调外挂机,南方小镇也在无声地抵抗着来自太平洋的“气候变暖”大战役,家家挂起了空调机,唱着一曲黑色幽默剧。不过,广播站失去了原来的名字——在楼顶竖起的牌名,由广播站改成了广电网络,悄悄完成了时代命运的更替。

马航MH370从吉隆坡飞往北京途中失事的那个悲伤的初夏,王启旺给我电话,让我接待两个人,是兰草的姐姐和姐夫。兰草的姐夫是驻河北涿州某部队上尉军官,他的老家和我的老家仅一河之隔。他们利用探亲假来京,我在方庄美食一条街找了一家刚开业的湘菜馆招待他们。我们年龄差异,鲜有交集,因此更多地是聊着故乡石佛寺街的陈年往事,聊着共同熟悉的有趣的人或糗事,聊到开心之际,抚掌大笑。不过聊到富豪王启旺,上市公司股东,身价不菲,这个时代流行富豪和高官,小镇也不例外——让我意外的是,应该看到他们脸上流光溢彩,却只看到王启旺妻姐不断摆头,沉着脸。

王启旺妻姐抱怨说:“赚再多钱有啥用啊。你可不知道啊,我的妹妹跟着他可吃苦了,前两胎生了两个女儿,就整天琢磨着要一个儿子,兰草都为他流产四次了,每次都有四五个月,去私人诊所检查一看,是女胎,当即刮掉——身体都被他折腾垮了,都没啥人形了……”

这是王启旺?!当年骑着捷安特运动款自行车,戴着头盔,动感十足地穿梭在老街上的大学生王启旺?!

我感到一阵疲惫,忽而问起兰草小弟——我的那位编外学生,小班长。

她闻言一愣,露出痛楚表情,看看我,瞅瞅她老公,然后叹着气,摇摇头,低头不语。

他咋啦?

半晌,她抬头对我说,小弟本来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警校毕业后去了庐山区,当了一名刑警。可是,在一次追逃嫌犯中,牺牲了,还没来及结婚呢……

说着,眼泪缓慢地从她脸颊流下来,无声无息。

他是年轻的永远的英雄。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当年的那副画面:圆圆的脑袋,伸出门楣,身子藏在门后,冲着骑着自行车的我喊,咧着大嘴羞涩地笑,喊叫和问候的声音脆亮:“冯老师!”

供销社

门被推开,先是露出半边脸,柔顺的黑发飘下来,宛若黛黑的森林漏出阳光的缝隙;待伸出整个头,身子挺出来,她顺势向左右甩了甩头发,黑发飘飘,然后轻扬着头目视前方,一张洁净而瓷白的娃娃脸,步伐轻盈地走到马路中央,迎着阳光,走在老街上,目光澄明……

这是许裤子一天最美好的时光。他端坐在邮电局旁侧的绒毛线摊位上,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白馒头,一边盯着斜对面供销社大楼,准确地说是南侧第一排第一间门面,窥视着门被推开,她走出来,随着她越走越近……许裤子有点慌神了,在伸手可及的时候,他赶紧低下头,专注地咬着白馒头,眼角余光目送她飘然而去,直到她的背影,融进不远处的中学教学大楼,他再次抬起头,目光贪婪……

她是孟瑶,供销社家电门市部孟国强家大女儿。在许裤子眼里,她是镇上最美的姑娘,没有之一。

孟瑶正在上初三, 含苞待放。

许裤子是我在王启旺忙着谈女朋友疏远我时替补的玩伴。他也是镇政府临时工,按照当时官方叫法,非脱产干部,在城管干着杂活儿,初中毕业就被家人托着关系,谋了这份差事儿。口舌了得,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在镇上混得如鱼得水,小红包不断。

许裤子跟我谈及孟瑶时,一脸色相。他腆着脸跟我说,冯海哥,代我写封情书好不,此后你让我干啥就干啥,绝无二话。

我把他怼回去:人家还是一个初中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这歪心思,不怕天打雷劈。

他嘻嘻笑着:初三女生,都成熟了,可以谈恋爱了,想当年我泡了两……当他看到我怒目而视,赶紧中断了洋洋自得,从裤兜里掏出红塔山,递给我一根。我笑骂他,又在哪儿连蒙带骗混了一包烟?他掏出打火机,拇指腹弹按了两下,加压的丁烷从封闭气箱释放出来,迅速膨胀、点燃,冒着黄色的火苗,凑近给我点烟,好像要封我的嘴。

冯海哥,我也就欣赏欣赏,哪儿敢想入非非啊?许裤子讪笑着,露出这个年纪少有的狡猾。

不过,这小子对孟瑶的痴迷,有着非一般的不同。每天早晨,镇政府食堂早餐,稀饭、榨菜、油条、馒头等,端上桌,同事们围成一桌,扒拉几下,就完活了。许裤子经常提前开溜,只拿两个白馒头,顺坡而上,一溜烟跑出政府大院,横穿马路跑到对面邮局南侧,把绒毛线摊主游志刚从小板凳上挤走,霸占着小板凳,小口咬着馒头,慢吞吞地吃,然后开始了目送孟瑶去学校晨读的全过程,也开启了他美好的一天。

游志刚最初悻悻的,看着政府大院的人把自己从座位上挤掉,心生厌烦。但后来,他见到许裤子过来就主动招呼让座。游志刚事后告诉我,真没想到,他跟我们收街道管理费时一副凶相,只要看到老孟家女儿过来,这家伙就温顺起来,一点儿凶气都找不到,蛮好玩。

许裤子不敢对孟瑶轻举妄动,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越喜欢的越不敢造次,另一方面源于孟瑶家里是供销社的。

供销社曾经是镇上最富有的、势力最显赫的单位,供给全镇的生产和生活资料。孟瑶爸爸是城市兵,退伍回来可以安排工作,面临着三项选择:工商、税务和供销社。举棋不定之际,孟瑶爷爷替他选择了供销社,扬言进供销社不愁吃穿,能进去是祖上烧高香。那年头,供销社掌握生活资料分配大权,是最牛的公家单位之一。在石佛寺老街,供销社靠近老镇政府,占据着最好的位置。他们拥有老街最多扇门面,站成一排连成一片,横跨在老镇政府和粮站之间,六层楼砖石建筑,一排十间大门面,雄踞老街一侧。门面的后头,则是面积更大的库房、办公楼和家属院。不仅老街上,全镇所有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

供销社日益式微的迹象,在孟瑶上初中时,已现端倪,各类商店在老街四处开花,供销社垄断地位一去不复返,职工薪水时断时续,难以为继,要么买断工龄拍屁股走人,要么搞内部承包。孟瑶爸爸孟国强承包了供销社家电门面。

孟国强瘦高个儿,长着少有的鹰钩鼻,如果他看着你不说话,你会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不过,只要开口说话,你就会大松一口气,孟国强说话音量不大,慢声细语,声调挺斯文。

许裤子喜欢拉着我去孟国强家电门市部买一些小电器用品,像“热得快”等一些鸡零狗碎。许裤子巴掌大的宿舍堆了三个电饭煲,其中两个买自孟国强家电门市部,包装盒都没有拆开过,为了腾地儿,他不情不愿地送了我一个。江南的冬天冷,走在路上经常缩着脖子,室内没有暖气管,内外一个温度。家电门市部在门口竖立一个木板,写着新到货:电暖器。在镇上人还没有搞清楚啥叫电暖器时,许裤子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笔钱,一咬牙就在孟国强家电门市部买了一个,大几百块钱呢。这个电暖器营造了老家一个最温暖的冬天,我经常晚上冻得受不了就跑到许裤子房间与他拥挤一床。许裤子不断去孟国强店买买买,其实就是为了多看一眼孟瑶。

每次孟瑶放学回来时,在店里逗留的许裤子那副魂不守舍的嘴脸和心思,她父母早就看在眼里了。即使买买买,孟国强也不爱搭理他,他喜欢跟我说话,聊着深圳的赚钱机会,聊着台海危机,聊着美国航母驶向台湾海峡,聊着李登辉跑到美國康奈尔大学发表演讲……虽然轻声细语,但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一听就知道孟国强经常翻阅党报和《参考消息》。也正因为如此,许裤子总是要拉着我陪他去家电门市部,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闲侃,一边瞅着墙上的石英钟,不时望向门外,默数着孟瑶放学回家的时间。

孟国强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女孩,老三是儿子。上街头和下街头各新开了一个家电门面,竞争说来就来,价格利润直线下滑,日子过得紧巴了。有一天傍晚,许裤子和我在家电门市部坐着,孟瑶妈妈在一毛一分地盘点一天收益,按着计算器,边盘边叹气,然后一通抱怨,抱怨声越来越大,我们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孟瑶妈妈抱怨这点儿收入咋养活人啊,当初只养一个多好,非要儿子,结果得养三个……赚不到钱的男人,跟着他咋活啊!

孟国强绷着脸出来,看见我们,感觉脸上无光,又溜进里面去了。许裤子抽出一根烟又塞回烟盒,站起来就拉我走。我说,不等她了?他摇摇头,不等了。老街上,已近夜色。

似乎从此刻开始,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消失了。他的脸上多了一些东西,在燃烧,燃烧着男人的心事。

孟瑶初三毕业,我也结束休学,离开了镇政府,离开了小镇,回到了省城。

不久,许裤子也离开了,去了深圳。

许裤子去买卖电脑耗材,隔壁镇上有人在深圳开了一个电脑耗材碳粉厂,很多人跟着过去跑买卖。似乎赚钱的行当非倒卖电脑耗材和配件莫属,因为武必胜也干过同样的买卖。

有较长一段时间,许裤子和孟瑶几乎要从我的脑海里漂走了。工作后的某一天,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孟国强。他跑到村里,找到村里堂兄要到我的电话号码。他在电话中急促地说,完了完了,我被骗了。

原来,家电门市部利润微薄,竞争激烈,开不下去,他就关掉了。跟着粮站的人改做粮食生意。有人找他联手贩卖粮食到河南某地,前两次各拉一车,成交顺利,第三次,一咬牙,拉了十车,几乎压上全部家当,货拉到当地,他们下车吃了顿面条,吃完回来,结果拉粮车不见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诈骗。

我怂恿他报警,他说报了没用。他接着打断我的话说,你不是在北京吗?你给我找找关系,给地方施压。我哭笑不得,即使在北京,也不代表能够找到关系,能施压呀。他说,你不是在某部委吗?

我没法解释了。其实,我所在的是某部委研究部门,最无权势。再说,我还是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白,许多事都没经历过呢。

我安抚他说,我想想办法。

在电话那头,他叹着气,我能感受到他面临着巨大压力。

我找了一些河南籍同学,他们愤怒,认为这事儿糟蹋和败坏了他们的名声。但他们也无可奈何,都是嘴上无毛的小年轻。

没几天,我忽而接到许裤子电话,他在深圳买卖做得不错。寒暄几句,许裤子知道我帮不上忙后,就说,你给孟瑶爸爸去个电话,就说找到关系了,让他回家等消息,别耗在那儿。

我说这不是骗人吗?咋能骗呢?

许裤子说,这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我来想办法解决,把他损失给弥补了。

“你怎么弥补,自己拿钱去狸猫换太子?”

“是,我打算这么干。”

我一时惊着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数字,对于我这等身处低薪穷衙门的职员而言。

我明白了:“你还惦记着孟瑶?”

“嗯。”

我忽然感慨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他在毛线摊坐等孟瑶走过来、目送她上学的情景。

大约一年后,孟国强又打电话过来,说孟瑶中专毕业了,学审计的,能否帮她在北京找工作?

孟瑶都毕业了。时间过得好快啊。不过,中专毕业,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

孟国强说孟瑶成绩很好,考上县一中,但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财力供不起,只好委屈她上了中专。当年,这姑娘死活不肯去读中专,在家哭了三天。那又能咋办呢?想着怎么在大北京找份儿好的工作,算弥补亏欠了。

孟瑶,许裤子嘴里所谓的“老街上最漂亮的小姑娘”,彷佛一下子就站在我的眼前。不过,好几年过去了,她长成啥样了呢?其实,青春期的孟瑶不爱说话,即使见到我们,鲜见喜形于色。我们俩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迎面撞见,她总是羞涩地快步走开。

研究院编白皮书的研究员,一年编一本书仅广告收入小两百万,是我们研究机构最先富起来的那种人。我觉得和他的关系不错,就去找他帮忙。他听完我陈述,张口就说:行啊,来我家干两年保姆,我给她找一份好工作?

人家大老远跑到北京,我给找到的仅是一份保姆的工作,这让我颜面何存?我离开他的办公室,绿着脸。

许裤子打电话过来,竟然请我千万别给她找工作,不能让她去北京。

许裤子消息真灵通。我想到了,这家伙是不是和孟瑶蜜着呢?

他承认了。孟瑶正在谋划着跟他奔赴深圳,她爸妈不同意,认为许裤子没有文化,才初中毕业,中专毕业的孟瑶至少也得找一个大专的啊。

孟国强想到一年前顺利帮他追回了货款,认为我在北京神通广大。其实幕后帮他忙的,是许裤子。

孟瑶还是去了深圳。

后来许裤子在深圳宝安区开了家碳粉小工厂,招募了一批来自小镇的年轻人,四处开办事处跑销售……逐渐地,随着我在京城的奔波,频繁换着单位,读研,当记者,做生意……我和许裤子失去了联系,恰如供销社辉煌时代的消失。

仿佛一夜之间,石佛寺街上供销社的仓库、家属院、门面全部被拍卖,地产商把当年的门面房推倒重建,改建了回春超市、春天大酒店、饲料店、药房、网吧等,店面招牌两三年一变,除了大酒店外,其他的招牌变成了美容院、手机店、母婴用品店……冒出不少高容积率的商品房,穿走其间,密集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春节回到村里,一场小雪浅浅覆盖着残枝,有些老房子无人收拾倒塌了,长着野藤和荆棘,湾里没有多少人住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父辈们厮守着,伺候着殘留的开荒地,还不时串串门,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数百年血缘亲情垒就的聚集地。只是终究抵抗不住时间,他们会被岁月一个一个带走,不再回头。他们的孩子们大多到镇上买了房子,大部分买的就是在原供销社地皮盖起来的商品房,包括我的众多堂哥们。

过年的鞭炮声隆隆,飞扬的鞭炮屑铺满老街翻新的柏油路,硝烟味儿扑鼻而来。去往宋巷的路口一株梅花怒放,老街上购买年货的人,人头攒动,喂食着商家一年中最丰腴的时节。寒风凛冽,站在春天大酒店门口,我紧了紧风衣,把领子竖起来,抵御风寒。

我忽而想起了孟瑶,想起了许裤子。当年他们的家电门市部已是回春超市、母婴用品店。他们还好吗?

一个面目模糊但似曾相识的大婶走过来,风吹乱了她额前一咎枯黄的刘海,衰老的面容掩盖不住滴溜溜的眼神。她在我跟前站住,肆意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主动跟我说话:“哎呀,你当年是不是和许裤子经常去孟国强店里玩,惦记着他的女儿孟瑶?”

我想起来了,大婶是孟瑶隔壁开糖果糕点店的,是她家邻居。

我点头,接着辩解说,惦记孟瑶的是许裤子,不是我。

她说:“许裤子发大财了,娶了孟瑶。”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又摇摇头,你不知道,发生了好多事儿呢。

哦?我期待着她讲下去。

她跟我要了一支烟,我赶紧递给她,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着火。小镇上的妇女们,都开始抽烟了。

“许裤子在深圳发了大财,后来回老家,在县城开超市,大广济连锁超市。”

“厉害啊!许裤子做生意是一个好手。”我顺着她的话夸奖着。

“厉害啥呀?生意一做大,就天天跑到外面赌博,还去澳门了,把家产给赌没了,欠一屁股债。”她抽了一口烟,吐出烟圈,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搞的超市连锁也玩出事了,听说要被定为非法集资。”

这有点儿让我意外。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我记忆中那个一往情深的屠龙少年,我一直认为他会带着孟瑶在深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没想到他还会回老家。虽然也算衣锦还乡;更没想到他回到家乡还会如此挥霍欲望,无处安放自己。

“现在人都找不着了,两年多了,人家债主年年上门讨债……哎!”她叹了一口气,“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

孟瑶呢?我急急地问。

她?孟瑶的这位邻居大婶看了看周边,然后凑近我咬耳朵:孟瑶在家具城打工,听说和家具城老板好上了——没办法,一个女人在外面挣钱做事,人也长得好看,被男人惦记正常。

随即,她再一声叹息:她这么好的姑娘,就是命不好,要是当年她去北京找你,那就不一样啦。

直到孟瑶的邻居走远,我都没想好怎么接她的话。

邮局

每次路过邮局,我总是看到她斜靠在门框上,对着行人笑。她温暖的笑容铺展在脸上,像小镇春天绽放的晨阳。

邮局在供销社斜对面,可以这么说,在这条南北向的老街上,他们隔着马路东西斜立,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邮局斑驳的红砖墙上,傍晚的余晖则洒落在供销社大楼塔顶水箱。

和她,我没有说过一句话。

休学回到小镇最初的三个月,我住村里照顾生病的母亲。每次上下班都要从邮局北侧,拐进一条小巷。穿过窄窄的巷子,就是一片宽阔的农田以及蜿蜒的乡村土路,铺着石头子的村路向西延伸,偶有曲折处,斜插出一条岔路,耸立着村庄,被松树杉树环绕,聚成一团,郁郁葱葱。一路上都是我儿时熟悉的村落:夏家湾、杉树林、陈古墩、董家嘴、冯秀湾……尽头就是壮阔的武山湖,县域尚存的最大内湖,往南奔向长江。

由于要投稿,我是邮局的常客。邮局北侧的小巷、村路,连接着我的村庄和老街,延伸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上小学和初中需要路過邮局门口,经常会看到她跟着邮递员父亲,进出于邮局。我知道,她是邮局的家属。

高二暑假,逃掉学校补习课,我和武必胜混迹在小镇老街,消费着时光,唯一做的正事儿,就是去邮局投稿。武必胜骑着摩托车带着我,我投稿小说,他投稿诗歌,我们把厚厚的信封,费力地塞进邮局门口竖立的绿色邮筒。有时候,费半天劲塞不进去,就只好去柜台,交给营业员。我发现,邮局柜台上在麻利地接收邮件、卖邮票的是她,她竟然已经工作了,从家属孩子变成职工。

她怎么这么早就工作了呢?子承父业?那时,子女接班的制度早就作废了,人们习惯涌向市场,南下深圳。

我们投稿总希望能够接到用稿通知,耐不住性子,隔三差五地往邮局跑。我不说话,总是武必胜上前催问:怎么还没回信呢?问的就是她。好像用稿通知由她签发似的。她站起来迎接武必胜焦渴的目光,稍显稚嫩的面孔,神情柔和,竖着耳朵倾心听完,然后立刻扭动着微胖的身子,快步走到里面的收发室翻半天,出来蛮不好意思地告诉武必胜说,没有。我感受到了羞愧,投稿没有回复,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后来,次数多了,还没有等我们问,她就直接告诉我们,没有回信。

她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哦,对了,她的名字叫赵小丹。

邮局南面,小学同学游志刚开了卖织毛衣用的绒线团的小门面。他小学毕业后,父亲租了一个门面,扔给他,让他做生意自立谋生。

有一天,游志刚看到我,把我拦住问,你是不是和赵小丹很熟?

我说咋啦?

他说,看你们经常进进出出的,和她好像熟络。

我说,嗨,那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在镇学校上学吗?你也认识啊。

他嘿嘿着,不说话。随即,他说,如果你们关系不错,那就方便多了,偶尔去邮局接点儿自来水,他们不给好脸色看。有熟人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天天去打水。

这些小生意人,尽是琢磨这点儿小算盘。

那时,游志刚已早婚早育,生了一个女儿,胖乎乎的,长相可爱。

在我休学回到老街的那一年,武必胜在武汉,王启旺忙着跟兰草谈恋爱。更多时间,是许裤子像跟屁虫似的,粘着我。他最大的诉求,就是拉着我去供销社家电部,去守候放学的孟瑶,他害怕孟瑶爸妈数落他或赶他走,把我作挡箭牌。许裤子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多看几眼孟瑶,他相中老街上最美的姑娘。呵呵,人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呢。

因此,更多时候,我就从老镇政府大院上坡出来,踱步到对面绒毛线店,跟游志刚玩。逐渐地,游志刚经常去邮局打水,不再躲闪,彷佛他在邮局里有亲人似的。

自始至终,我没有和赵小丹说过一句话。

我和赵小丹唯一一次肌肤接触,是发生在她哥哥自杀的时候。那天正午,我在镇政府办公室埋首写着材料,游志刚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穿过电影院档口,顺着斜坡下跑,冲进右侧的办公室,神色惶急,对我说:赵志军自杀了,快,快,去看看。

赵志军是谁?我一时犯懵了。

“就是赵小丹的哥哥啊。”

我一下子记起来了。比我大两岁,小学初中都是同校,不过高我两届。

我丢下纸笔,就跟随着游志刚爬坡,穿过马路,冲进邮局家属院,蹭蹭跨步上楼梯。在二楼西侧的底部房间门口,早就挤满了人,嚷叫声,哭喊声,乱成一团。我们从人群中挤进去,看到赵志军左手腕上划了一道伤口,地上留着浓稠的血。日常没怎么被太阳暴晒的赵志军,此刻脸色更加苍白,躺在床上,看着进进出出的大家,表情木然。父亲站在床头,看着儿子,摇头叹息。赵小丹却蹲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泪水糊了她一脸,我隐约在她哭声中,听到了对爸爸无尽的抱怨。

后来才知道,赵小丹父亲与众多小镇家长如出一辙,在家里说一不二。父亲脾气暴烈,中专毕业的哥哥就业时似乎不听已经是邮电分局副局長父亲的调遣,父亲打了儿子一巴掌,父子继而爆发激烈冲突。

我伸出手去,扶着她慢慢站起来。

救护车赶过来了,我们搭把手把赵志军抬上车,车子鸣着笛开出邮局大门,拉去医院治疗。我们紧跟着车屁股出来,目送救护车在老街上扬起灰尘跑远,游志刚摇着头对我说,有书读,有班上,都吵啥呀,还闹自杀,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吃饱了撑的。

赵小丹哥哥割腕自杀,自然是老街上最富有戏剧性的新闻事件,够小镇人喝几壶大酒的。

走到绒毛线摊,游志刚顺手指指在马路边上支了一个修自行车摊的父亲,他父亲正在把远送救护车的目光转向我们,冲着我们笑。

走到修自行车摊前,我问候了游志刚父亲。他问我们,那孩子没事吧?我们摇头说没事。

“你以后就在这里上班啊?经常看你进进出出的。”一阵旋转着灰尘的风吹乱了游志刚父亲细软的头发,他抬起满是油污的手,向对面指了指,两眼放亮。

对面是老镇政府大门,一栋四层大楼,楼上曾经是镇上最火热的电影院,外墙贴着大理石残片,看起来雄伟壮观。大楼拦腰处开了一个大孔,镇政府办公人员进进出出,上坡出来是马路,下坡进去是政府大院,三面老式红砖办公楼,有些年头了。镇政府名牌挂在大门两侧,两排宋体汉字招牌威风凛凛,每逢走到此处,老百姓习惯绕开着走。

我还没有回答,游志刚就抢着回答说,冯海是临时在那儿干。

“啊?临时工啊?”他父亲大为吃惊。

我笑了笑,冲着他点头,肯定游志刚的说法:“伯父,是临时工。”

游志刚说话有点儿急,说话声音就大了起来:人家那临时工,可不像别的临时工。人家迟早是要出去的,怎么会一直在这个地方?

“那会是哪儿?”即使做点小生意,他父亲也不笨,立马对我的未来去向有着兴趣。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摸摸头,抬头侧首望北方,看不见的远方是省城武汉,北方的尽头是北京天安门,那是当初王启旺告诉我的。

“肯定是大地方。”他父亲用着羡慕的口吻说,然后瞟了一眼他小学毕业的儿子,批评他儿子说,还是读书有出息,守着这小摊位,养不活人。

游志刚听了也不生气,笑而不语,似乎我们聊着与他无关的事情。

游父言过其实。绒毛线店开久了,就成为了一个招牌,小镇所有人到街上买绒线,直奔摊位来,生意不赖。后来,每次回到小镇,就发现了游志刚的变化。小店扩大到两间门面了,把隔壁电器修理店给盘下啦;买下了当初租赁的门面,改造成了一个三层的小楼房;再然后,自行车修理摊没了,在路边搭了一个棚子,改成修摩托车。过年时,一辆辆摩托车喷着黑烟,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肆意地在乡村土路上左冲右突,他们不时加大油门,撕裂了乡村的宁静……

摩托车来了,自行车不见了。再后来,摩托车也少见了,更多的是各式国产品牌的小轿车。这些年春节,回乡的人开着小轿车拥挤在路上,走得比蜗牛还慢。从邮局北侧小巷往西的土路被拦腰截断,数千亩稻田被推平建起了工业园区,一些工厂开工,一些工厂倒闭。回村庄的土路改道,建起了两车道的水泥路,这条完全陌生的新公路两旁,建起了新农村的样板楼房,他们把房子从村里搬到马路上,紧紧靠着老街。车子驰过,扬起的灰尘,透过面街的门窗缝隙,飘进了房子。

童年的乡村土路彻底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邮局小姑娘赵小丹。

赵小丹不见了的事,还是在我离开小镇回到省城学校半年后发生的。那天,去武汉汉正街批货的游志刚专程跑到学校来看我,我请他在学校东食堂吃饭。看着红男绿女,小生意人有些局促不安。不过,扒了几口饭,聊起八卦,他又活跃了,话多了起来。

那天聊的就是赵小丹。

赵小丹私奔了,与有妇之夫。

“这个人你认识。”

“我哪儿认识啊?”

“就是整天坐在柜台的男营业员,叼着红金龙香烟,有点儿吊儿郎当,县城里过来的,竖着分头,姓邢。”

哦,我想起来了。每次过去,他与赵小丹的热情似火形成强烈对比,对我们爱理不理的。那时,武必胜还跟我喷过他:“他以为他是谁呢,我们是顾客,顾客至上,懂不?”

他们怎么会私奔呢?

“吃了猪油蒙了心,被骗了。”游志刚摇头愤愤不平,“听说那男的,截留了好多笔汇款,那可是我们镇上人在外地打工汇回老家养家糊口的血汗钱……”

那时汇回家的钱款,是邮局一大块业务。现在,人们不再汇款,直接打银行卡了。

“那是要被通缉的。”我大声嚷着说。

周边吃饭的同学们闻声扭头把目光投向我们这边。我看到游志刚涨红着脸,像做错事了般,立刻埋头吃饭,用筷子把米饭往嘴里赶,仿佛私吞汇款携女私奔的是他。

也许,这是所谓逃亡的爱情吧。许多年后,不知为何,我心血来潮,在电脑上信手写了一段话,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开头后就没有下文: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那时我路过小镇,车子在邮局门口一晃而过,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有那帧笑容,挤满了青春……

老邮局没了。绿色邮筒还在老地方,外面锈迹斑斑,打眼往里面瞅,塞满了杂物,黑乎乎的。镇上人习惯了移动通讯和民营快递,叫着不同名字的快递公司在镇上开了网点,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塞满了各家网店,它们忙着奔赴全国各地。

当年赵小丹与有妇之夫私奔的事情,已经没有人议论。我不知道向谁打听。游志刚把生意做到了汉口,最初在汉正街,后来搬到了武胜路,一步一个脚印,据说生意做得很大,买了一个大豪宅。当然,即使向他打听赵小丹,他估计也不知道,我想。

邮局原址建起了一栋八层大酒店,装饰豪华,老板是隔壁村的一個裁缝,他带着年轻的男女缝纫工在广州番禺开制衣厂。还是隆冬,金灿灿的油菜花还没有在小巷往西的村头田野绽放。镇上大文豪程志远大哥用他的稿费招待我在酒店吃大餐,蛇肉、鸵鸟蛋、鱼头王……上的都是他们眼中的山珍海味。

但是,我怎么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水利站

陪母亲看病,回到村里住了三个多月后,我就搬到水利站暂住了。

母亲被姑家大表哥接到长江对岸的富池小镇,找了一个老中医看病。老中医矮瘦,一脸老年斑,步力遒劲,从早春到初夏,他抢着时间在长江沿岸、野山坡处,寻找一个独特的药材,连根拔起,捣碎,然后敷在母亲乳房的破溃处,进行吸毒治疗。乳腺癌晚期患者,除了手术切除,放化疗,没有其他什么办法。这些现代的医疗手段,对于当年小镇的我们而言,其费用是天文数字。因此,寻找传统名医,是小镇人残存的希望。大表哥对我说,这是名神医,治好了很多人呢。

搬到水利站住后,我就基本上不回村庄了。每个周末,我都会骑行三十多公里,穿过县城,在城西迎着大货车运送水泥而飘落的粉尘,骑车至田家镇盘塘渡口。过轮渡,会看到当年太平天国陈玉成、秦日纲部队与曾国藩湘军酣战的半壁山,轮渡靠近对岸时,能清晰看到一百多年前刻在半壁山临江巨石上的四个大字:楚江锁钥。这是长江干线武汉下游最窄的地方,枯水期宽度不过五百米,铁索横江,历来是兵家必战之地,包括后来抗战时期武汉保卫战中最惨烈的外围战,亦在此。

能够在新建的水利站大楼谋一居室栖居,得益于民办教师的堂兄,他斗胆放心让我代课一周,认识了一些有趣的学生,除了王启旺老婆兰草的弟弟,还有水利站站长的千金戴洁。

戴洁长得不算漂亮,单眼皮,但表达能力很棒,表现欲强。我给他们讲语法改错课,当我在黑板上写下“北京的秋天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她抢着举手向我示意,我让她上讲台,拿根粉笔直接在上面改,她就用一个符号,将“北京”和“秋天”换了一个位置。其他同学有的还在皱着眉头思索着,还没反应过来呢。

戴洁的反应比他人快半拍。

在畅谈理想的一节课上,我让同学们在作业本用一句话阐释“你的理想是什么”,然后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大声念出来。戴洁念出来的理想,是到联合国去工作。

在大中华的偏僻小县,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做着参与管理全球的宏大梦想。当时我狠狠地当众表扬了她,她似乎颇为雀跃,既为理想得到呼应,也为理想本身而激动。

我在大街上骑着自行车时,戴洁会从身后追上来,或者突然冒出来,双手一撑,就跳坐上自行车后座,于是我骑到水利站,把她送回家。戴洁跟她爸爸说,班上来了一个新老师,太好玩了。戴洁爸爸一打听,原来是我,就邀请我去住,空闲时间给孩子补补课。

水利站是三层宽体新楼,外墙粉刷着白石灰墙,靠山而立,像蹲着马步的武林高手,凛然不可侵犯。紧挨着山坡的部分被平整出来,建了一个厨房,挖了一口水井。给我腾出的房间在顶层,三室一厅结构,我居一室,推开玻璃窗,丘陵松影,登高望远,天空明净,不时有鸟飞过。

一层是门面,由于距离马路有一段距离,平整出来,可以停车、经商。有一间门面租给了一个修理家用电器的,另外一间住着一个少妇,戴洁告诉我,少妇是她表嫂,云南人,带着一个小孩,还没上幼儿园。

表嫂能说一口流利的鄂东方言,如果不仔细甄别,还真不知道她是外地人。表哥做裁缝,在福建晋江制衣车间打工,两人结婚,就回来了,生了一个儿子。表嫂能读心术。一次我坐在修理家电铺门口,看着马路上人来车往,神情落寞。表嫂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剥开的桔子,盯着我说:“想女朋友,还是想你妈妈?”哎呀,太神奇了,前几秒,我脑海里确实闪过远在省城的蔡一萍和在长江对面大表哥家疗病的母亲,心情复杂,无以言表。没想到被她一下子看出来了。她话密,也许寂寞,也许远离故土,抓住人就狂聊,家长里短,能够拉住你谈一个上午不停歇。不过,我很不喜欢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认为离自己很远,每次她要开口拉家常说话,我就借故赶写材料离开,上楼去,双脚跪在临窗的床板,推开玻璃窗,把头伸出窗外,俯视着马路上的人来车往。

我不喜欢听戴洁的表嫂聊天,但有人喜欢跟她聊,修家用电器小老板夏师傅就经常停下手头的活儿,眯着眼,看着表嫂说话,听得有滋有味,一副忘神的样子。当时的夏师傅三十五六岁,一枚熟男。电器修理枯燥而单调,也许于他,听着一个美少妇闲聊是一种享受。那时,戴洁表哥只身一人跑到福建打工,把老婆和孩子留在老家。这并不奇怪,壮男外出,妻儿留守,是内地打工家庭一景。随着条件改善,夫妻二人外出,儿童留守故乡;再然后,外出打工出效益,全家搬到打工的城市,融进城市,直至在当地买房落户——这种局面的衍变,延续了将近二十年。

我在水利站住了大半年,随着休学假期结束回到省城,我就搬离水利站了。走的那天中午,戴洁还在学校上课,夏师傅站在马路中央拦住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车身一颤后一声嘶鸣,宛若一匹老马,喘着气才停下来。车门被打开,售票员让我们赶紧上车,像催命鬼似的,嚷着快些快些。夏师傅推我上车,随后他两手拎着我的箱包跟上来,把它们塞进座位两侧的行李架上,拍拍我的肩膀,就下车了。车子开动,我拉开车窗玻璃,看到夏师傅和表嫂自然而然地并排站在一起,我向他们挥手,他们也向我挥手,彼此道别。长途大巴移动的车轮胎和喷气管掀起干燥的尘土,两股扬尘从车屁股冒出来,一下子模糊了他们的面孔,只看到他们的身影在一点点变矮,直至消失。

当时,我对他们并排站立的姿势产生一种错觉,甚或是预感,但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也许只是少年时心思过于敏感。

后来事实发生,当初的预感并非错觉。这是数年后,考上天津一所211大学,报到时路过北京的戴洁告诉我的。

听闻后,我当即内心汹涌。

戴洁从西客站北二出站口出来时,我一时还没有认出她来,只见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姑娘过验票关口后,拼命向我招手。她大老远就认出了我。

戴洁出站后,拉着我的手,叫我哥哥。呵呵,女大十八变,变得丰满和苗条了,当年一个小丫头片子长成大姑娘了,当初她口中的“冯老师”也变成“哥哥”了。

一切都变化得好快。

车子把我们拉到方庄,新婚妻子在紧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一个酒店,预定了一桌菜,我们迎接少年时代的编外学生戴洁。戴洁自来熟,对于这些盛情似乎并不意外。

妻子给她打开一听可乐。她表示着谢意。我想起来她当年的理想,去联合国工作。现在还变没变?

这丫头用反问的方式向我验证着她不变的梦想:我选择的是英语口笔译专业。你说呢,哥哥?

我们会心地呵呵一笑。

饭桌上,最初谈论的话题总是美妙的。不过,她喝完一听可乐,就聊起了故人,提到了她那位表嫂。

“你还记得我那表嫂吗?”

“记得,云南曲靖人。”

“嗯,当年她经常找你聊天,你总是躲着。”

“呵呵,她太爱聊天了,叽里呱啦聊个没完。”她把我拉回了当年,过往的镜像在脑海里闪现,“哦,她现在咋样啦?”

“没了,喝了农药。”戴洁放下筷子,看着我说,“她和修电器的夏师傅好上了。表哥听说后,从福建赶回来了,把夏师傅打跑了,然后……”

话没说完,戴洁低头扒着米饭,抑制着眼泪。在听到我发出痛惜的声音后,她积攒的泪珠滚落进饭碗。妻子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擦拭着泪水。此刻,我十分痛恨自己当初的敏感和错觉。

我又想到当初夏师傅拦车送我,他们并排站成一排向我挥手告别的情景。

戴洁长大了。当年,表嫂经常逗她玩,给她买零食吃,她们是有感情的。只是,表嫂为何刚烈如此?

去年夏天,回老家,戴洁开着一辆奥迪拉着我去了水利站。戴洁回老家发展了,这颇让我意外。

戴洁在天津上大学读完本科,去了广州读研,选择了外语外贸专业,依然朝着最初的梦想的方向;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广州亚运会组委会,在国际组织历练……一切在顺理成章地一步步靠近梦想。谁知道,她猛地一转头,嫁给了小镇机械厂厂长的儿子——当年他们全家也在水利站短暂借住,一个文静的小男孩,一脚两个台阶地跨步上楼梯,踩得灰尘四起。如今,子承父业,在小镇干着轴承制造。

從县城去老街水利站的路上,我问戴洁,还记得当初的梦想吗?

她没有急着回答,似乎早就预料到我要问她这个问题似的。她沉静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车子奔驰在武石大道上,开往石佛寺街的路程在一点点变短。她想了想说,走了一段路程后,发现仰望星空和脚踩大地同等重要,理想也要接地气,准备在老家开一个英文阅读馆,从娃娃抓起,培养更多的奔赴联合国的外向型人才。

说完,她忽而嘻嘻一笑,有点儿顽皮,有点儿不好意思。

此刻,新修的武石大道扩成了四车道,穿过石佛寺街中心,它现在是县域最宽阔的马路。它一路延伸向前,不同岔口分别连接着黄黄高速和G220国道,北上京城南下深圳直至香港,老街通往世界的路更广阔更多选择。

水利站搬了,搬到对面镇政府新大楼,一间小办公室。新政府大门顶部,竖着五个镂空的铁艺毛体书法大字:为人民服务。

当年水利工程最大的贡献是为稻田引水,镇上一大半种植的稻田需要从几十公里外的荆竹水库、仙人坝水库引水灌溉,水渠是大农业时代的命脉。干旱季节乡村不时发生稻田引水而起的械斗。如今,农田不见了,工业园在拨地而起,引水渠被中断、废弃,械斗止于经济发展,人人忙着生意、进城。

老街上,老水利站大楼还在,被卖掉了。买主是在广州当小老板的村人陈德荣,我的小学同学。

我们把车子停在马路边上,摇下车窗,不约而同地拿出手机,对着外墙贴着瓷砖,大门和阳台焊着铁丝防盗网,已经被改造成独栋的大豪宅别墅一通狂拍——抵达之前,我曾经一度想象着老水利站大楼历经风剥雨蚀,应是摇摇欲坠,风烛残年。

在戴洁表嫂当年坐着聊天的地方,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农妇,她睁着浑浊的双眼,看着车上的两个人,迎着频闪的补光灯,一脸惊诧。

我认出来了,她是买主的妈妈,而此地早已不见戴洁的表嫂。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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