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驼子
2020-04-02刘益善
刘益善
我们村的驼子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孤寡一人,留下的一百多万元存款,全捐给了乡里的学校。驼子捐款的事迹省里的报纸都登出了,一下子在我们老家传开了名。今年清明节我回乡祭祖时,与村里的老者坐在一起聊天,老者说了驼子是怎么驼的事,令我无限悲催。回到武汉后,我写下了一个人是怎么变成驼子的悲剧。
一百八十七一百八十八一百八十九一百九十……河子嘴巴嘟囔着吐出一长串数字,中间不留标点。面对着绿茵茵的瓜叶,粗壮扭曲的瓜藤,藏在藤叶间圆溜溜带黑条纹的西瓜,河子微微喘息着。看不见太阳和云彩,要看就得把颈子朝后狠狠地仰起来。他只觉太阳在辣辣地烤着腰脊,衬衣又滑落到背上去了。五六月的天气就这么热,这一地的西瓜会有个好价钱的。
两百四十一两百四十二……河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把西瓜翻动着放平,把这些玩意放平躺得舒服些。汗水从头发根里冒出来,吧嗒在瓜叶上,腰脊酸痛得厉害,头就昏眩起来,一地的西瓜变成了恶狠狠的绿色眼睛。河子哼了一声,想直起腰,就在用力的一刹,腰脊剧痛,他终于没能直起来,就转头朝地头的瓜棚里奔去。
金水河从地头擦身而过往南流着,土黄色的河水翻起咕咕的泡浪,这哪是条温顺的河?娘怀他九个月挺着肚子下河洗衣,把他生在河边,他就叫河子。
西瓜地头有四根离地三尺多高的柱子,柱子上搁着两块旧门板,门板上盖间小棚子。河子扒住门板把身子一耸,进了瓜棚。河子坐在门板上,直起上半截腰,看清瓜地那头的村子,村子里有炊烟漫不经心地袅起,是到了做午饭的时候了。河子车过脸凝望着身边的河,停了喘息。这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从金口镇边经过,就哗啦啦来这儿了。前方有个拐子湾,留一处鼓肚,河水在鼓肚处变得湍急,鼓肚像条鳊鱼,人们叫鳊鱼潭。鳊鱼潭河段岸陡水深,是个巨大的阴谋之处。
腰痛稍减轻了些,河子看着瓜地,这一季大约又可弄个几百块钱。眼前这一地的西瓜,还不知是祸是福?瓜地北邻是结巴三爷的地,南邻是大奈的地。大奈的两亩地瓜藤如癞痢毛,这地又丢了,河子狠狠地呸了一口。结巴三爷的三亩地,瓜藤茂盛墨绿,就是没几个西瓜。邻居的瓜地不行,河子的瓜地再好,终不会有好结果的。河子一阵寒心,心里绞痛起来,又车过脸凝望河水。
太阳照在河面,发出刺眼的光。这河像条鞭子,抽得河子身上流血;这河是长江伸出的一个小指头,鳊鱼潭是小指头的指拇肚。这是谁的小指头?为什么跟我河子过不去?小指头轻轻地一按,河子就像只蚂蚁,被按得粉身碎骨了。
望着鳊鱼潭的方向,河子在心里喊:“菊菊,菊菊哟——”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一样的频率一样的不间歇地数瓜,菊菊的声音脆脆的,像唱歌一样好听。两家的瓜地,河子在这边默默地数瓜翻瓜,菊菊在那边出声地数瓜翻瓜,大奈家的瓜地,没人过问。
河子说:“大奈呢?”
菊菊答:“哪个晓得他?肯定又到哪里赶赌去了!再输,只能卖婆娘娃子了!他婆娘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咧,三个娃子了,乡里罚他超生款一千六百块!”
“真是!”河子叹口气,“菊菊,把那瓜蒂掰了!”
“哎呀,这就要长成个瓜了!”菊菊舍不得。
“掰掉,听我的!这瓜和人也是一样的理,优生优育,舍不得掰掉过多的瓜蒂,就收不到十几二十斤的西瓜啰!”
菊菊笑了:“嘿,看不出来,没媳妇的小伙子,还蛮清楚优生优育咧!”
“你也要学学嘛!”
“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姑姑咧!”菊菊脸通红。
“好,姑姑,我夜里听到你在树上咕咕叫!”河子打趣说。
“你要遭天雷打的!”菊菊并没有生气,停了一刻,她自言自语,“我为什么是你的姑姑呢?”
河子说:“隔八丈远,你们大房跟我们二房这两系人,早超过了五代人,有什么关系?”
菊菊的两只眼里有火光闪动,那光如电朝河子射来,使河子身上热起来。河子伸直腰,好标致结实的一个小伙子。
菊菊说了声:“我爹来了!”河子朝地头看去,结巴三爷提只茶壶走来。
“三爷,给菊菊送茶来了,好呀,我也喝一口吧!”河子是从不喊菊菊姑姑的,菊菊比他还小两岁。
“来喝一气吧,河子。你这一地西瓜被你盘得真惹人爱、爱、爱的!”结巴三爷结巴了几句,把瓦壶放在地头,对菊菊喊了声,就回头走了。菊菊望望河子,河子与菊菊一起朝地头的瓜棚走去。
河子的姐姐在城里教书,姐夫出国援建去了,两个小外甥没人带,姐姐把娘接到城里帮忙。河子一人在家种地,到农忙和西瓜上市時,娘才从城里回来,给河子送饭洗衣,替换河子看守瓜地。
太阳当顶,河子从瓜棚里溜下来,该回屋做饭吃了。眼下瓜没有熟,不必担心别人来偷。娘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河子躬着腰,慢慢地朝村里走。
村小学放午学了。
“河子驼,河子驼,河子两头无着落!”
“河子河子九十度,脑壳大来屁股瘦!”
一群小把戏在河子身后唱起来,河子像挨了一刀,想伸直腰来揍这些小王八蛋,腰脊一用力,却是剧痛。他浑身血往外涌,他在心里大声呼喊:“我要伸腰!我要伸腰!”眼泪从眼眶里冒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赶忙跑回屋,关起了大门。
几天没见大奈,大奈变了个人形,脸上黑瘦,两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地头瓜棚里,大奈找到河子。
“河子兄弟,救救大哥吧!你嫂子坐月子,家里穷得丁当响,借我三百块钱,我给你嫂子买点补品!”大奈可怜巴巴的样子。
“大奈哥,你这地里西瓜长得稀稀拉拉的,你也不来侍弄,这些时你到哪里去了?钱,我下午到信用社取回,晚上给你送去,好么?”河子说。
“别听他的话,赌黑了脸输红了眼,他哪是借钱给媳妇买补品?分明又是找本去赶赌。河子,别借给他,借了钱你是害了他!”菊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瓜棚边,气呼呼地说。大奈和菊菊是一房,他俩隔得亲,菊菊是大奈的真姑姑。
“哎,我的好小姑,我再不赌了,真的是给孩子的妈买点补品。河子兄弟,就借点吧,三百块没有,就先借我一百块吧!”大奈狠狠地瞪了菊菊一眼,在河子面前还是低声下气的。
河子说:“大奈哥,改了吧,再不要去赌了,你还有家,你还有三个娃儿,朝孩子看吧!把西瓜好生侍弄一下,也能换些钱补贴家用!这地糟蹋了可惜。”
河子跟大奈回村,把屋里的一百块现金给了大奈,大奈千恩万谢地去了。
河子回到瓜地。
菊菊问:“你给了?”
河子答:“给了一百块,屋里只这么多,没去信用社取。”
菊菊生气了:“你这一百块钱,算是扔到金水河里打漂漂了!不到半天,他要输得精光的!”
菊菊的话真灵,真的不到半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大奈又摇摇晃晃地到瓜棚里找河子。这回大奈就实话实说了。
“河子兄弟,再借我三百块吧!上午那一百块,我又输了,真他妈晦气。我输得太惨了,可怜我吧,兄弟,我要赶本,我要把我输的钱赢回来,赢回来我就再也不赌了,我好好跟你学种西瓜哟!”大奈说得眼泪巴巴的。
菊菊在瓜地里看见大奈来了,就知道不是好事,忙赶过来。听了大奈的话,菊菊怒火冒起来,狠狠地看着大奈。
大奈见了菊菊,忙笑着招呼:“小姑,你忙呀,你家的瓜地今年看样子不错,好收成,好收成!”
菊菊叫着:“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赌棍,你还好意思伸手么?河子种瓜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能叫你拿去输么?你那个赌窟窿是个无底洞。河子,你要再借他一分钱,你就不是人!你这不是帮他,你是害他!”
河子说:“他拿我的钱去赌博,我当然不借了。大奈哥,你怎么是这样个人呢?人要讲点脸面,全村人哪个不说你,不走正路,赌场要把你吞了的!”
菊菊吼起来:“滚!快点滚!”
大奈突然抬起凶狠狠的眼睛,朝菊菊骂道:“你个小骚娘们,这事与你什么相干,输的不是你的钱,老子又不是找你借。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俩勾勾搭搭的,这是乱伦,家法不容的,哪有做姑姑的跟侄儿乱搞?看老子不张扬出去,你跟老子小心点!”
“啪!啪!”河子跳起来,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大奈两个耳光,打得大奈身子一歪,倒在地头,压坏了一片瓜藤。菊菊捂着脸,气得哭着跑回村里去了。
大奈從地上爬起来,眼露凶光,瞪着河子:“好,你狗日的好狠,不就是几个臭钱么?你有钱,你住三间宽敞的瓦房,老子还住茅屋,这不公平!你有钱,就不怕再来一次土改么?借老子几个,对你狗日的有好处哩!这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人人都会有饭吃的!好哇,你打了老子,记住你狗日的和那小骚娘们的丑事,老子有一天就抖出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河子抱着胳膊,听大奈嘟嘟囔囔骂了半天。河子捋起胳膊准备再揍,大奈吓得一溜烟跑了。
屋门关起来了,孩子们的叫声也关在屋外。河子无心做饭,趴在床上用被单蒙了头,号啕大哭起来。屈辱,歧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使得河子忍受不了,他想了结自己卑微丑陋的身躯,想一头冲进鳊鱼潭。但是河子又不死心,难道就这么忍了,窝窝囊囊地去死么,谁为自己洗刷名誉?河子的父亲在那一年糊糊涂涂地在一场乡间武斗中被打死,母亲带着河子和姐姐苦熬到今日。姐姐上了师范学校,进城当了教师。河子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在家务农。毕竟读过一场中学,怎能这么轻易就自贱呢?就是死,也应死个清楚明白。这成了九十度直角的腰肢,不伸直,不伸直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死了就不值得。难道叫那些背书包的小把戏总是记得“河子河子九十度,脑壳大来屁股瘦”么?
河子清醒了些,掀开被子,用拳擦干眼泪,站起身来。他的腰直不了,但他的双腿是直的,他要站着。自从出事后,娘就留在他身边陪着他,浆洗做饭,河子又种了这一季西瓜。看到姐姐在城里带着两个外甥实在难,河子又把娘打发到姐姐家去帮忙。
娘走时说:“儿啊,没做亏心事,腰不直人直,你要挺得住哩!”河子记住白发苍苍的娘的话,娘在苦难中挺了二十年,河子一定要挺住,他是男子汉。
晚风习习,瓜棚的夜是凉爽的。河子坐在瓜棚里,听金水河从身边流过,流到鳊鱼潭发出哗哗的声响。瓜地里飘来西瓜熟透的甜香味,沁人肺腑。夏日这夜,满天星子灿烂着,引起人们的许多遐想。河子吃过晚饭,洗了澡,拿只口琴,吹着支“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曲子。风吹琴音飘洒,乡间的夏夜幽深温情。
河子在这边瓜地里吹着口琴,那边瓜棚里有女声接过去唱起来,听声音是菊菊,今日怎么菊菊也来守瓜地?歌声甜甜的软软的,有些发颤。
一曲终了,菊菊说:“再吹!”
河子说:“吹什么?”
菊菊说:“十五的月亮。”
吹了一会唱了一会。河子说:“今天怎么让你来看瓜?女孩子家,不怕吗?”
菊菊说:“怕什么?不是有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吗?”
河子不做声了。
夜又静下来。一会,菊菊喊:“河子,我怕!”
河子说:“莫怕,不是有我吗?你怕什么!”
菊菊说:“我还是怕,我怕那东西!”
“么东西?”
“我也说不上,我就怕嘛,我到你那里去!”
“你别来,千万别来!”声音颤颤的。
“我要嘛。”那边瓜棚里有个黑影朝这边跑来。
夜静静的,瓜地静静的,只有河水在哗哗地响着。“河子,亲亲我!”话没说完,暖暖的发颤的身子就偎过来。闻到女人的发香,透着薄薄的绸衫,触得到丰满柔软的肉体。
有过一阵晕眩,河子颤颤地推开菊菊:“别胡来,你是我的姑姑!”
“什么姑姑?我们相隔十代八代,早出五服了,这不是你说的么?”菊菊又偎过来。
河子有点经受不了啦!夜色中,他看到菊菊两颗星子般的眼睛在放光,似乎看到菊菊激跳的心。河子伸手抚摸着菊菊润滑的发丝,叹口气:“你为么事要是我的姑姑呢?”突然,河子一把搂过菊菊的腰肢,嘴唇贴上菊菊丰满的嘴唇,狂吻起来。两人的气息急迫起来,就这样吧!世界啊,生活啊,就这样吧!永远这样,一辈子这样!不要动。
夜色渐渐深了。
突然,河子感到有什么响动,忙推开晕乎乎的菊菊。已经迟了,只听一声粗哑的呼叫:“捉奸啦,侄子和姑姑在瓜棚里搂着睡觉呀!快拿双,拿双!”
听得出,这是大奈的嗓音。河子心里一怔,忙对菊菊说:“快跑!”
没来得及,两个人早上前扭住了菊菊。这两个人不是本村的,菊菊看清,他们是附近村里的赌徒,和大奈是一路货色。
河子听了大奈的呼叫,大骂着:“放你妈的屁,不许你败坏菊菊的名声,人家可是大姑娘!”
大奈哼哼冷笑起来:“什么大姑娘?河子,别他妈的正经啦,老子早晓得你们有一手,今天落在老子们的手里,看你怎么说!”大奈边说边用手中电筒乱照。
河子看到两个歪头斜眼的家伙扭着菊菊,腿子故意朝菊菊的屁股上大腿边抵着擦着,菊菊在他们手里痛苦地挣扎着。河子一声怒吼,一下冲撞过来,一拳击中一个家伙的下巴,那家伙痛得嗷嗷直叫。趁被击中的家伙松了手,菊菊扭头朝另一个家伙撞去,撞得另一个家伙号叫着倒地。菊菊挣脱了手,慌不择路,朝河滩边冲去。
河子见了,头脑立即清醒,大叫:“菊菊,不要……”后面的话还没喊出声,头上挨了大奈重重的一手电筒。另外两个家伙也赶上前,几拳几脚,把河子打倒在地,河子昏死过去。
大奈喊:“快,快抓住那个骚娘们!”
河滩那边,只有扑通一声水响,马上就没动静了,金水河依旧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河子瓜地里的西瓜,立刻被稀里哗啦装进几只大麻袋,瓜藤扯断了,瓜叶抓掉了,瓜地被踩得一塌糊涂,大奈原来是带着两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来偷瓜,没想到这下子一举两得。
河子躬着腰在灶间做午饭,饭好后草草地吃了两碗,锁上门。河子寻条僻静的屋巷,匆匆地穿过村子到西瓜地去,他不愿那些无知幼稚的娃子们用天真的鞭子抽他。他是个弯腰九十度的怪物,他只能躬着九十度的腰走路。
河子耸身揪上了地头的瓜棚,躺在門板的破席子上。当他躺着时,他的腿只能高高地跷起来。中午时分,地里没有人,如今的农民也有睡午觉的习惯。河子躺在席子上闭起眼,想认真地睡一觉,但金水河的流水在鳊鱼潭激起的回声,使他久久难以入眠。
菊菊的尸体是在第二天上午发现的,尸体泡了一夜,已经有些臃肿了。菊菊头发散乱,两眼朝天瞪着,却没有光彩。结巴三爷和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弟兄沿着金水河下游找,在离鳊鱼潭十多里的一处河滩上找到了她。结巴三爷和菊菊娘哭得很伤心,大房的族中媳妇妯娌号叫得震天响,一群男子拳头握得直冒火星。
奇耻大辱呀!奇耻大辱呀!
大奈跳起脚来叫骂:“是河子这个王八蛋干的,是他要强奸菊菊姑姑,菊菊姑姑才跳的河。要河子抵命,要河子垫棺材底!”
大奈叫骂得正上劲,结巴三爷却赶上前甩了他一个耳光,打得大奈莫名其妙。结巴三爷低声吼着:“你狗日的胡说,这事不要你插言,老子自有老子的办法!”
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弟兄也瞪着牛眼睛盯大奈,大奈吓得连忙闭了嘴。
河子娘哭天抢地,屋里已被大房的一群人砸得稀巴烂。神条上的座钟打了,桌子上的收音机电视机也打了,做饭的锅掀了,碗柜里的碗变成了一堆瓷片。河子娘哭着说:“儿呀,你,你怎么恁糊涂哇?”
河子扶住娘说:“娘,你放心,菊菊不是我害死的,儿不是那种糊涂人!”
河子家是属于族里的二房,二房里的人少势弱,见菊菊已经死了,河子屋里也被砸了,大家只好把河子娘劝住,想把她劝走。河子娘哪里肯听:“我的河子儿,我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结巴三爷,你要明察秋毫哟,不要冤枉好人。菊菊妹子哟,你恁就这样糊涂呢?你这一死,害了我的河子儿哟!”
二房里的人望着大房里的人都是凶相毕露的,想着这件事非同小可,搞得不好又要出人命。有胆子壮的人就说:“结巴三爷,这事要弄清楚啊,量刑要适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出了人命都不好!是不是叫派出所的人来出面解决?”
结巴三爷正在伤心头上,吼了那人一声:“走你们的吧,这里不要你们管,不会再、再、再出人命的。我们用家法,私了、了、了,不要派出所的人来管。”
二房里的人无话可说,只有把河子娘架走了。河子娘沙哑了嗓子:“你们不要害了我的儿子,你们不要害了我的儿子啊!”河子娘被人一架走,结巴三爷把女人们和其他闲杂人都轰走,把大门一关。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的叹息有的摇头,这都是些外姓人家,他们插不上言的。
菊菊直挺挺地躺在河子家的堂屋里,尸体放在两只长凳搁起的床板上。河子站在尸体边,望着菊菊发呆。你不该朝河边跑的,菊菊,只怪我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大奈,你这个狗东西,我哪里对你不起,你不该这么存心害人的。如今人也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我是清白的,我没做过亏心事。菊菊,你死得太不值得了啊,你何必要往河边跑呢?怪我,怪我当时心慌,我不该叫你跑啊!我们不应该跑,我们没做什么亏心事,大奈这狗东西能吃了我们?迟了,后悔已经迟了。
这边几个人商定了惩治的办法,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弟兄,与大奈准备动手了。结巴三爷问河子:“河子,你、你、你这个丧天良的东西,还有么、么、么子话说,你害死了你姑姑!”
“不是我害死了她,我没有害她,是大奈害的她!”河子分辩着说,说着竟呜呜地哭了。
大奈听了河子的话,慌忙跑上前,对着河子的屁股踢一脚。“放你娘的狗屁,明明是你做坏事害死了菊菊,你狗日的还反咬起我来了!”
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兄弟不耐烦了:“少啰嗦,动手吧,叫这王八蛋尝尝厉害。”
河子立即被两个人抓住,堂屋里地上埋了两根柱子,柱子中间架一根横梁。河子被拖到横梁边,身子朝前被人按在横梁上,腰脊正好弯在上面。其余的人把河子的两只手两只脚分别绑上了一块大土砖。这样,河子不能动了,成了个弯腰九十度的形状,朝着菊菊鞠着躬。为着你的死,菊菊,我该给你鞠这个躬的。可是河子没有想到,他的这个躬要永远地鞠下去,这是个耻辱的标记,这是个罪人的标记。
河子虽然手脚与腰肢被固定不能活动了,就这个样子,短期内还可以忍受得了。哪知这时有人叫道:“加码,叫这狗日的开叫!”
大奈听了命令,一马当先,往河子的背脊上压了两块土砖。乡间的土砖,一块有二三十斤重。两块砖加上去,河子不叫,接着又加了两块,四块砖有近百斤了。河子立时感到腰脊剧痛,豆大的汗粒从脸上滴落下来。这时河子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河子的脸开始变白,接着变黄变乌。有人喊:“再加两块!”大奈正要搬砖,被结巴三爷喝止住了,另两块砖才没加上来。
河子疼痛难忍,双眼发黑。大奈站在河子身后骂道:“狗日的东西,种几亩西瓜有几个臭钱,就大眼充人了。老子早知道你没好下场的,求你借老子几个钱,你舍不得。好啊,现在用你那几个钱去买棺材吧!”大奈说完,冷不防照河子屁股踹一脚,河子身子一抖,只听腰脊处叭的一声,人就昏死过去。
大奈提了桶凉水,朝河子的腰背处淋下来,河子被冷水刺激得又醒过来。这时,河子的腰脊处已经没有了感觉,完全麻木。大奈又踢起河子的屁股,河子没法还击。
夜已经深了,村里的鸡已经叫了头遍。河子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娘啊,你现在怎么样了?姐姐,你知道弟弟现在受的折磨么?娘,不要担心儿子,儿子没有罪,儿子死不了,儿子一定要活下去,要洗刷这个耻辱。昏昏沉沉地想,又昏昏沉沉地麻木了。河子觉得生命在下沉,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躯壳,在沉,沉向一片深渊。是哪儿,这是哪儿?是鳊鱼潭,是鳊鱼潭。菊菊,菊菊,我来救你了,你不要怕,快抓住我。抓住了,菊菊抓住了河子的手,把身子偎过来,偎过来,河子透不过气了。哎呀,这是什么,牛头马面,小鬼判官,张牙舞爪,拿着铁链锁人,举着鞭子抽人。怎么大奈也在这里,和大奈一起的两个赌徒也在这里,还有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弟兄也在这里。这群人鬼张着血盆大口,狰狞怕人,走过来了,走过来了。菊菊快跑,菊菊快跑!怎么,菊菊呢?菊菊不见了,菊菊死了,河子也死了。
一桶凉水又浇活了河子,外面天已经亮了。
河子躺在瓜棚的席子上,高跷着两条腿,鳊鱼潭哗哗的回流声,使他一直不能入睡。干脆坐起来,望着他的西瓜地。河子是以坚韧的毅力活过来的,又种上了西瓜。金水河这一带,过去很少有种西瓜的习惯。河子跟一个河南人做助手,剽学了河南人种西瓜的手艺。河子在村里种起了西瓜,得益不少。菊菊跟他学,也种起瓜来。大奈向他学,也种西瓜,种了西瓜又去赶赌,没人管理,当然也就一无所获。菊菊死了,结巴三爷今年还种,河子当然不去指导了。结巴三爷顶着日头在地里躬腰忙着,看着结巴三爷那一地的肥瓜藤,西瓜却很少,河子心里不是个滋味。活该,没有河子指点,你的瓜想丰收么?结巴三爷一个人在地里劳而无功,河子心里又有点不安。
这时,结巴三爷刚好从瓜地里伸起腰,眼光朝河子的瓜地这边看过来,看到坐在瓜棚里的河子,赶忙把眼光收回去,又躬腰忙自己的。结巴三爷也是可怜人,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走了,小女儿又死了,如今只剩老两口种地,日子也很艰难。结巴三爷每逢遇到躬着腰的河子,都要弯路走。哼,良心上过不去了。河子在心里咒着。
屋门被人拍得啪啪响,一个威严的声音叫着:“开门!”河子手脚被绑得不能动弹,人被折磨得差不多了。辛苦了一夜的大奈听了这声音一惊。屋门还在响,菊菊的堂叔伯弟兄们面面相觑,结巴三爷迷迷糊糊地起身,打开了大门。
老八爹进来了,叉着腰,身后是二房里的人。老八爹是村支书,是全族最有威望的人,他本是大房里的人,但因为是干部,所以大房二房的人都服他。
老八爹,你昨天到哪里去了呢?你来迟了啊!
老八爹看了看堂屋里的情形,脸色铁青,吼道:“还有王法没有?快放人!”
大奈与另两个小年轻忙把河子背上的土砖搬下来,把手脚上的绳子都解了。老八爹還在骂:“狗东西的,你们的胆子还不小咧,私设公堂咧,我才出去两天,村里就出这大的事,村长呢?”其实村长早躲了,村长是外姓人,不敢管这种事情。
大奈颤抖着走到老八爹身边说:“八爹哟,这件事不能怪我,是他们,是他们要这样的!”
老八爹骂着:“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壶我晓得,这上派出所坐牢只有你去了。你这狗日的东西,赌博偷盗诬陷,婆娘娃儿都不顾,这回有你的好果子吃。”
大奈跪在老八爹面前,连连喊着:“冤枉,这是天大的冤枉咧!”
“菊菊的尸体赶快埋了,凡是参加昨夜打人的,每人赔偿河子家的损失一百元,人家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呀!菊菊的死与河子没有关系,你们要不服,就上法院去么,谅你们没得那个狗胆子。不上法院.就赔钱!河子呢,年轻人,你也有自己的问题,受了些苦头,我说就算了吧,说出去也不好!”老八爹威严地挥挥手,见结巴三爷和菊菊的几个堂叔伯弟兄不动,又吼起来,“怎么,还不动手!抬人走!”
老八爹走了。菊菊的尸体也抬走了。大奈被人带到派出所去了。河子娘哭着冲进屋,村里有许多人都来了。河子的手脚都松了绑,却仍然扒在横梁上。他想从横梁上直起腰来,当着全村人的面,要和结巴三爷,和大房里的人说个清楚明白。可是,他的腰脊已经死了,他再也直不起腰来,他只能这样躬腰九十度地站着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河子从横梁上抱起来,送到床上躺着,躺着,河子的双脚不能放下,只好高跷着。
河子娘抱着儿子痛哭:“儿啊,冤死你了。这些黑心烂肝的龟孙们,恁这狠的心哟!我儿的腰完了腰完了哟!结巴黑心的结巴哟,你闺女的死与我儿有么干系哟,赔我一个好儿子来,赔我一个好儿子来!”
人们劝着河子娘,叹息着。有人给河子送来碗热汤,一匙一匙喂到河子口里。河子完全清醒了,眼泪从他的眼眶里不断线地流着。
从此,河子成了驼子,成了个弯腰九十度的驼子。从此,河子只能面对土地,太阳只能照在他的背脊上。躬着身子走路,躬着身子生活,头变得大起来,躬在上面的屁股,瘦了。“河子驼,河子驼,河子两头无着落。河子河子九十度,脑壳大来屁股瘦。”愚昧无知的孩子编歌这样唱。
整整一个下午,河子都在瓜棚里坐着,他没有到瓜地里去干活,他就这么坐着,像个雕像,太阳落土了,傍晚的河风吹拂着他。地里的人们回家了,村里的晚炊又袅袅升起。电灯亮了,乡村如今似乎有了文明,点灯不用油,有了电视啦!可河子还这么坐着,没有人来,他好安静。夜又深了起来,金水河一直不停地在身边絮叨着,鳊鱼潭的回流轰响着。金水河啊,你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你是长江伸出的一根小指头,你是长江挥起的一条鞭子,但是你为什么按住河子抽打河子呢?你应该按住那些东西抽打那些东西才对啊!
河子从瓜棚里溜下来,躬着腰慢慢地走向鳊鱼潭,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来,草地上已有露水了。河子说:“菊菊,我又来陪你了,你死了,我驼了,他们对我们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坐到半夜,河子又回到自己的瓜地,他在数瓜:二百六十一二百六十二……河子要从这瓜地里数出点什么来。
河子种了几十年的西瓜,河子把种西瓜赚的钱存起来,河子一辈子没有结婚,河子死后,把钱捐给了学校。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