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艺术“再创作”途径研究
——以周氏兄弟“花山岩画”创作为例
2020-04-02田烁琪
田烁琪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一、原始花山岩画元素潜移默化的影响
花山岩画地处广西崇左市宁明县城的左江岸边,是目前为止中国发现的单体最大、内容最丰富、保存最完好的一处壁画,当地壮民称之为“pay laiz”(岜莱),意为绘有花纹图像的山,汉语译为画的花花绿绿的山。花山岩画是中国战国至东汉时期南方壮族先民的伟大创造,至今约有两千多年,崖壁上有数百种赭红色的古代图画和符号。如今,在壮族地区花山岩画的传说仍然众说纷纭,然而在花山上舞动的红色图形却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壮族人,陶染着当地人对生命的崇拜和热情、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内在认知以及人类自身对自我价值追寻和认识的艺术追求。周氏兄弟幼时在广西武鸣县大明山区生活,在那一段时间外祖母给两个兄弟讲述了许多与花山古代文化有关的壮族民间传说。她利用剪纸和刺绣的形式,创作出许多形象生动的图像,儿时那些抽象的图案形象在两个兄弟心中留下深刻烙印,并对他们以后的艺术发展起了启蒙性作用。在周氏兄弟的艺术创作中,他们对粗糙不平画面的热衷,也许就来自于童年时两兄弟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生活时对花山壁画耳濡目染的熏陶,那些粗糙的崖壁是他们艺术生涯中最早最直接的视觉刺激。从本土时期到国外时期,周氏兄弟的绘画作品线条简洁、粗旷概括、强调节奏,与花山壁画上人物形象线条的粗旷、有力、形象古朴“遥相呼应”,这种具有东方美学特质的审美心理体现在周氏兄弟绘画作品的艺术语言上,是周氏兄弟受到原始花山岩画文字符号的感染所创作的形象的浓缩。他们恰到好处地将“花山壁画母体”艺术形式与技巧化为意境,展现了花山壁画永恒的艺术魅力,把自然界的神韵体现出来。[1]
二、“意象”与“抽象”的“碰撞”与“共存”
周氏兄弟不拘泥于本土中国传统艺术,在国外艺术思潮进入国内、全国各种艺术浪潮激荡的时代中,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艺术,对抽象艺术进行探索,借由西方艺术的表现形式,将中国艺术精神融入到绘画中,形成有别于西方的具有东方美学思想的抽象绘画,探索出一条独特的具有意象文化形态的抽象表现之路。
(一)“抽离”与“再嵌入”
周氏兄弟在探索个人绘画风格阶段中,正值国外艺术涌入国内美术界。1978年2月,在上海创刊的《美术丛刊》介绍了旅法画家赵无极的抽象绘画,开创了国内美术界对抽象绘画的认识。1980 年,中国美协机关刊物《美术》相继发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吴冠中《关于抽象美》和《内容决定形式》等文章,引起国内美术界对抽象艺术和抽象美的激烈讨论,对周氏兄弟的绘画风格起到了巨大的影响。[2]西方画家,从注重物体光、影技法和明暗关系变化的莫奈;以使用鲜明、大胆大色彩而闻名的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开创立体主义造型方法的毕加索;到抽象艺术的先驱康定斯基,这些艺术家的抽象主义的非写实绘画风格都对周氏兄弟的绘画创作、艺术思想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下面笔者将从色彩、肌理的角度来对比两个作品:周氏兄弟的绘画作品《漓江系列》(图一)和黄格胜的《漓江百里图》(图二),分析周氏兄弟将中国传统艺术“再创作”注入新生命的方式,为重新审视中国传统艺术从而在日后更好地融入当代世界艺术之中提供途径。
1、色彩
中国传统山水画虽不能囫囵吞枣似的概括为单色系统,但是从整体来看,水墨山水在中国山水画中的确占据上风。中国山水画以黑白两色绘制,若要追本溯源,那就要追溯到道家思想。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3],庄子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4],“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5],“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6]。虽然在中国古典美学的发端时期,人们一般比较重视孔子,但就对后世美学的历史影响来讲,老庄的思想却极关重要。老庄提倡朴素思想,对于色彩自然反对绚烂多彩,主张朴素、质朴无华。这就成为后来中国画保持单色系统的重要原因之一。老子哲学的中心范畴和最高范畴就是“道”,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7]“道”产生混沌的“气”,而混沌的“气”分化为“阴”和“阳”。“一阴一阳谓之道。”[8]所以,万物的本体和生命就是“道”,宇宙中的万物都包含有“阴”、“阳”这两个对立属性,而中国画的水墨画中黑白两极就像万物中的阴阳两极,符合宇宙万物的本质规律,自然对中国传统的艺术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周氏兄弟的绘画作品中,黑、白、灰就是其作品的基色调,而画面中经常性穿插的红色线条算是对中国传统水墨画的一种突破性、创新性,例如《漓江系列》(图一)中。在周氏兄弟的一批带有红色线条的系列作品中,绘画中的红色已经没有了实质的意义,它演变为一种色彩符号,使观众在欣赏时不断的探索色彩符号在特定作品语境中的审美价值,以及色彩在作品中无任何具体内容表现时的装饰性运用。[9]从《漓江系列》(图一)和《漓江百里图》(图二)对照来看,周氏兄弟在中国传统水墨色彩传承的基础上,增添了具有装饰性的红色,在直观视觉中更具冲击感,作品的意蕴更具延展性。红色线条改变了自然形态中的固有色彩,在色彩运用中考虑到了色彩之间的和谐,形成了画面的冷暖对比,缓解了单色系统的平板性和单调性,从而使欣赏者的感情情绪更具丰富性。
2、笔触肌理
中国画创作中的肌理指的是客观物体的表面组织的纹理结构,这些结构纵横交错、高低不平。[10]中国画中使用水墨为材料通过水和墨的运用产生中国画独特自然效果的肌理。从20 世纪90 年代起,周氏兄弟在自己的很多作品中就尝试了与传统方式不同的肌理表现。在早期的作品中,他们就用光滑细腻的油画颜料参杂沙和织物的形式来表现凹凸不平的岩壁。系列油画作品《从天国到尘世》(图四)就结合石膏等综合材料,使得绘画肌理丰富。纵观周氏兄弟绘画,画面的底部几乎都会有斑驳的肌理,肌理的若隐若现而产生的凹凸感,相较于传统的中国画水墨肌理,周氏兄弟具有自然肌理的独特画面更具艺术魅力,丰富的肌理质感更具艺术感染力。
笔触有时候与肌理区分来有些困难,肌理的简化很容易导致单调以及装饰性的视觉形式,而笔触则是对肌理的一致性的某种破坏,或者说,肌理之间的某种撞击以及不一致,产生更加强烈的效果。[11]周氏兄弟绘画作品中画幅都偏大,区别于传统中国画的毛笔,他们在绘画时都使用长且大的大刷子、小画笔这些创作工具(图三)。在作画运笔时,他们按照自己的韵律,借助身体的运动进行创作,从而营造的整个恢宏的气场,使观众被眼前的气势所感染。
图一《漓江系列》2016
图二黄格胜《漓江百里图》
图三周氏兄弟现场作画
(二)绘画中母体文化基因的表述
1、中国画“写意”表现手法的运用
在中国艺术家的文化血脉中无不流淌着本土民族文化之“根”,它是数千年中国文化的积淀,在周氏兄弟的身上就可窥探到中华传统艺术精神的影响,这是一种融入血脉、直达内心的影响。正是这种母体文化基因,渗入到两兄弟的艺术观念中,而在这些文化基因中,又必定包含有“意象”这一重要的美学范畴。中国意象的渊源可以从老子哲学追寻。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当我们以意象美学深刻的哲学基础为核心,以东方精神特有的文化心理为逻辑起点,对周氏兄弟的绘画作品进行深层次的研究,就可以感受到其作品中中国古典美学中意象精神的修养。王弼提出“得意忘象”这一命题,他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提到: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言”只是为了说明“象”,“象”只是为了显现“意”。在艺术创作过程中,艺术家往往摆脱概念、形式,处于一种“忘我”的境界。这种艺术构思的方式与抽象主义比是一个跨越,抽象主义产生于在相机出现后,照相机代替了画家们模仿和描绘客观对象的方式来记录生活,艺术家于是脱离了“再现艺术”的桎梏,拥抱大自然,任凭主观感受进行艺术创作。莫奈的《日出·印象》(图六)作为印象画派的开山之作,突破了传统题材和构图限制,走出画室关注眼睛观察到的印象,侧重光影变化。这一艺术创作的前提是认识论的,艺术家与大自然间处于“主客二体”的关系,艺术家凭借着理性的思维从欣赏者的角度,观察客观对象,分析光影变化。周氏兄弟的艺术创作,更像是南北朝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提到的:“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是主观情理和客观形象的融合,是“意”和“象”的融合。他们在进行艺术创作时,是“天人合一”的思维模式。在一个“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在这个生活世界中,世界万物与人的生存和命运是不可分离的。在周氏兄弟绘画作品《从天国到尘世》(图四)中,可以看到飘逸的画面上色彩交错、朦胧虚幻,颜料如图画中的大写意般泼散在纸面上,画面中剪影式飘渺的人像犹如神秘的生灵,营造出一种幻境般的空间氛围。可以看出周氏兄弟在感知自然的同时,又在感知客观事物的过程中反观自我,是画家对宇宙浩瀚的赞叹、对宇宙人生的自我思索。就像朱光潜先生说过的,是聚精会神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复回流。
2、“线”的艺术语言丰富绘画意象空间
中国绘画中不可或缺的是线的应用,通过线条的舒展、重叠形成图画的空间结构,也是在线条的形式语言中,有无统一、虚实结合,使得中国画中具有“意象”这一核心美学概念。在《灵魂》(图五)中,画面中粗浓的线条呈现硬朗的形态,使作品整体给人粗犷、古拙和刚劲的艺术风格,营造出一种舞动感的运动状态,给人以生命的动力。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抽象线纹,不存在物,不存在心,却能够与它的匀整、流动、回环、曲折,表达万物的体积与生命;更能凭它的节奏、速度、刚柔、明暗, 犹如弦上的音,舞中的态,写出心情的灵境而探入物体的灵魂。《灵魂》画面中的人物形象,当把视线中心集中在画面的上方时,呈现出一个“大”字。中国古典美学中,孔子就在《论语》中记载: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在这段话中,孔子用四句来说明尧的“大”,“大”给人敬畏、崇拜、广大而且有光辉。正如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抽象的人物形象或说文化符号充斥整个画面,呈现雄强和硬朗的冲击感,像是周氏兄弟表示对宇宙的人类社会的敬畏感。而从自我反思角度,是艺术家主体对现实生活中“自我”的追寻,以传达作者的感情。而当视线集中在画面中心,敞开的双臂似“天”,叉开的双腿似“人”,是主观的个体对自然的“拥抱”,人类与大自然保持着美感的距离,超越了实用性和科学性,就如北宋苏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画家旨在以有限的形表达无限的神,追求一种“天人合一”的意象妙境。[12]
中国艺术中将线条艺术张扬到极致的是中国独有的书法艺术。周氏兄弟在国内早期绘画创作阶段,曾沿着黄河走访丝绸古道,经过了敦煌壁画、大足石刻、沧源岩画等众多具有中华传统民族精神的文化圣地,临摹中国古代的民间绘画、雕塑遗存。从他们绘画作品中,很自然的流露着中国艺术的表现形式——对书法“飞白”的运用。周氏兄弟作品中对线的运用很注意传统书法中“飞白”的运用,“飞白”的出现增添了作品厚重、质朴的审美效应,增加了作品的气韵、质感、风骨和质朴的直观艺术效果。[13]另外,其作品中对线条的摹写无形中使其作品带有一些模糊性、抽象性的形象符号,在提供物像本质特征的同时,又给观众想象的空间。[14]就像白石老人说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
中国传统“意象”角度使周氏兄弟绘画作品的艺术语言更有深度和广度的挖掘,让周氏兄弟的绘画既不同于西方绘画中因偏重理性、崇尚实在真实性而带来的局限性,也不同于中国画中对于缺失色彩、光影关系而带来的单调性。画面中抽象的艺术形象不再是平面化的再现,而是境界深层的构造和塑造。绘制的艺术形象不再是表面呈现的单纯的符号性表达,而是艺术家对艺术本质的探索、对自我精神空间的构建以及带给欣赏者面对现实生活的人生思考。
图四《从天国到尘世》石膏上混合材料102★102cm 1978年
(三)碰撞的火花
图五《灵魂》1995
图六克劳德·莫奈《日出·印象》
在20 世纪70 年代末,社会政治氛围改善,林风眠、赵无极等艺术家把握住出国参观、进修的机会,重新对中国的传统艺术进行审视,探索使中国传统艺术和西方艺术融合的问题。这些艺术前辈的大胆尝试对周氏兄弟影响很大,他们于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将中国的传统绘画形式与西方绘画形式相结合,形成了区别于西方抽象绘画的独具东方美学思想个人特色的意象油画。他们的绘画艺术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传统艺术形式、中国艺术精神融入当代世界艺术的可能性。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两个互相矛盾、互相平衡的艺术领域,周氏兄弟把东方绘画中的“线”与西方绘画中的“面”、东方绘画中的“墨”与西方绘画中的“色”进行有机融合,使两种从不同文化土壤中孕育出来,又接受了不同文化进程洗礼的文化形态实现结合,这是一个长期的理性与感性做斗争又互相配合的过程。[15]相较于传统中国画,周氏兄弟在色彩、笔触、肌理、透视原则等艺术形式方面吸收了西方绘画形式,自成一体,使绘画具有独特的视觉感染力;相较于西方抽象绘画,周氏兄弟的绘画作品中蕴涵着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艺术精神,使画面展现出与西方抽象绘画不同的生命力和内容的延展性,具有深邃意境的独特美感。周氏兄弟将中国传统艺术方式与西方绘画艺术相结合的过程中拓展艺术形式内容,进而形成一种具有个人独特魅力的并在国外深受欢迎的抽象绘画风格。
三、走向世界艺术的“周氏花山壁画”
自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场合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表达了自己对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价值体系的认同与尊崇,提出“坚定文化自信,推动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口号。画家吴作人曾说过:“要成为一个世界性、国际性的艺术,那么首先得具有民族性。中国历代艺术为什么在世界上受人的尊敬和赞美,就是中国艺术有它的独创性,这是个可贵的优良传统,是全世界公认的。如果我们自己把这点宝贵的东西丢掉了,去模仿人家,抛弃我们的优点,随和喧嚣,任你怎么模仿也走不到人家面前。”[16]周氏兄弟在本土时期的艺术创作阶段,中国民间艺术、历史文化瑰宝对他们的艺术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们1985 年到美国芝加哥之后,虽然身处异国,但他们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仍然带有亘古不变的母体文化基因,艺术作品中带有东方民族的符号和艺术精神。周氏兄弟将东方的哲学思想、审美追求、民族的图腾符号,传统的绘画观念,有机地融入到西方的绘画工具、材料及当代的艺术语境和形式架构中,使其艺术作品兼具民族性和世界性。
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有数千年的历史,而如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我们需要思考并解决的问题。我们中国当代的艺术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脉络和文化语境。“中国当代艺术必须深入到中国文化的精神内核中,深入到中国的社会、政治、道德等问题中,要让人们看到时代的气魄、时代的精神、时代的灵魂。而这一切必须站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相交的高度,更不能逃避东西方的文化矛盾,和中国自己的现实。”[17]周氏兄弟向我们展现了,只有深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积极的与时代潮流相结合,才能使中国创作出更多“周氏花山壁画”这样具有时代意义的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