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铁门关
2020-04-01夏海涛
夏海涛
一
寻找汀罗的过程,其实就是按下时间的回放键,退回到那个铁门关的时空里。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的相遇其实早就注定了。就像八百年前,那座叫铁门关的城池,从诞生的那一天,就等待我的到来,只不过我晚生了八百年。这个“寻找最美乡村”的文学采风活动,像一根红线,拴住了我的脚踝,牵引我走向汀罗的铁门关,来赴这场前世之约。
水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条件,人类自诞生的那一天,就学会了逐水而居。每一条流动的大河边上,都诞生出了人类文明的曙光。可以说,文明就是一朵莲花,而河就是那滋养了文明的茎、叶、生命之根源。放眼世界,诞生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两河文明,诞生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诞生于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诞生于长江和黄河流域的中华文明,概莫能外。
《礼记·王制》中记载,古代的天子要祭祀名山大川中的五岳与四渎。五岳就是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四渎则是指四条独流人海的大河——江、河、淮、济,也就是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由此可见,能够直流大海的河,才是古人崇拜的大河。后来,黄河夺淮人海,然后又废弃之,淮河被长江接管,成为人海甬道,而黄河后又夺济人海,将济水变为自己的支流,显示出强大的霸气与蛮力。
如此絮絮叨叨地介绍江与河的前世,只不过想说明,利津是被幸运之神垂青的地方,它的幸运就在于,它是古济水和黄河人海的必经之处。
两条河流交替孕育了利津的土地和文明。
东津晓渡,是利津的古八景之一。利津渡建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但是一个“晓”字,点明了古渡口最佳的观赏时间。我们来得偏偏不是时候,傍晚时分夕阳正在下落,长河落日此刻应该正在圆着……各种想象督促着我们抓起相机,风一样奔向黄河岸边。
今年的黄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阔大水面。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这样的水面了。高度局限我的想象力,我没法升在高空俯瞰九曲十八弯的长河,我只能站在与水同一个平面上,看水面漫漶,河水汤汤。滔滔黄浪挤开时间,一字排开,远处,只有一艘船、一座桥、一段河堤守着一河的沧桑……为了弥补遗憾,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行人又赶到了古渡口,终于拍到了心仪的古渡晓日和满河的碎金。然而,真正吸引我目光的,却是黄河岸边那些萋萋荒草和遍地野花。由于河道的扩展,两岸的草被大水吞没,那些幸存的草在晨光中显得十分无助,它们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滑向河中,迎着阳光向上生长,毫无顾忌地粲然绽放。
一边是强大的河流,一边是柔弱的生命,这个强烈的反差刺伤了我的眼睛。
所谓的摄影,无法改变时间的进程,只不过是将流动的瞬间定格。
历史早已经隐身在黑色的后面,我们逆着光,无法看清楚它的来路……
二
先有铁门关,后有利津城。而铁门关还远在七十里之外的汀罗镇,我們所看到的只是黄河故道上的一个时间的蝉蜕,又好像是河流转弯处溅起的一朵浪花。
汀,本意是指水边平地,小洲。总之,与水有关。
历史上的铁门关是一个响当当的地方。当年,古济水下游的大清河,正安静地流经此地,带着满河的清凉与滋润。
说起来,济水的历史源远流长。《禹贡》中记载,济水发源于河南省济源市王屋山上的太乙池。在它流向大海的过程中,曾经三次隐身地下,又三次浮出地面,虽然细小,却终归流向大海。唐太宗李世民曾经就此事问过大臣许敬宗:“天下洪流巨谷不载祀典,济水甚细而尊四渎,何也?”许敬宗回答:“渎之为言独也,不因余水独能赴海也,济潜流屡绝,状虽微细,独而尊也。”虽然济水水流细微,但是却因为绵延不绝独流大海成了四渎之一。在古代人的观念里,山川河流皆有精神,是坚忍不拔的精神成就了弱小的济水。
当古济水的大清河流经铁门关的时候,也成就了它的千古英名。
相传铁门关得名是因为此处的土城上,整扇城门嵌满铁钉、铁环,时人称为“铁门”。因这里是海陆通关之所,故名“铁门关”。而我宁愿相信,这个名字只是寄托了人们对自身力量的渴望。在强大的自然面前,在朝不保夕的河海神力面前,人们希望铁门永固、佑护平安的想法是何等的真实。
经利津人海的大清河是连接中国北方地区和海上运输的主要通道。金代建在大清河口的铁门关控制着河海运输,成为重要的军事海港。《利津县志·古迹》中记载:“铁门关在县治北七十里丰国镇,金置,明设千户所,以资防御,有土城遗址。”能够成为一个重要关津,除了军事战略地位的重要之外,这里还是鲁北地区最重要的海盐生产基地,在方圆几十里的地盘上,分布着富国、利国、丰国、永阜、宁海等多家大型盐场,生产人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离开的必备品——食盐。
古代中国,粮、盐、布、铁、畜是贸易中的五种大宗商品。因此,凡是有盐的地方,必然商贾云集。政府控制了盐产地,控制了盐的价格,就等于非常简单地向所有人征收了税款。盐税在历史上被称为“盐课”。
盐税的雏形在夏朝就产生了,周代九赋之中的“山泽之赋”规定了对煮盐征收赋税。齐国宰相管仲首次提出盐铁专卖的思想——从此以后,历史上的盐都是由国家专营的。
有人分析,三国时的魏吴蜀之所以能够三分天下,其实也是由于掌管了三个产盐区:魏国食淮盐,吴国食海盐,蜀国食井盐。这样的传说足以说明那时的食盐不亚于当今的石油,都是重要的国家战略物资。
在这条清秀古渡口上,熙熙攘攘的商船一字排开,显示出繁忙的景象。食盐通过海路运往鲁西、豫东、皖北、苏北等六十六个州县,同时将南方的物资运往鲁北。盐,这种白色的晶体,从水中凝结而成,又进入人体,被占据人体百分之七十的水所融化,变成生命的一部分。水是盐的搬运工,从船身到肉体一直如此。
从金初开始,直到明清,铁门关繁华了数百年。龙王庙、戏台,各种雕梁画栋的建筑,各色人生的百味,在这个鲁北小城上演。所谓“泰极生否”,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在高潮的瞬间,戛然而止。
1855年,黄河像巨龙一样摆动了一下尾巴,大清河便被夺去了清澈……
三
人在自然面前,永远是渺小的。水成就了文明,也可以随时抹去文明,就像在沙滩上抹去一行浅浅的沙字。
繁华了几百年的铁门关,遭遇了灭顶之灾。
历史上黄河曾经两度经利津人海。公元11年,黄河在魏郡(今濮阳境内)决口,河行千乘(利津古地名)达八百余年,形成了以利津为顶点的古代黄河三角洲。公元893年,黄河改道北流,大清河接替黄河在利津人海。公元1855年,河决铜瓦厢,黄河改道东北穿运河,夺大清河道再次由利津入渤海。
这一次,黄河放弃了与山川河流达成的和平协议,释放出千万年形成的狂野。黄河水一次次冲将过来,将随身携带的泥沙卸下,再转身,寻找更低洼處涌去。一次,两次,三次……八次,从1855年到1886年,三十多年的时间,黄河水八次冲击到这里,逼退了海水,就像传说中那只填海的精卫,终于逆袭成功了一次。
清代进士、利津四大贤之一张铨既悲怆又欣然地写道:“年来海若欲东迁,东去潮声向日边,葭浦芦湾三万顷,果然沧海变桑田。”
河道淤塞,盐场凋敝,黄河岸边这座繁华的城池铁门关,终于被时间的尘埃覆盖。一路走过,黄河脱掉了黄色的披风,盖在了汀罗的身上,只留下一个水字旁的名字,记录下曾经的存在。
2018年夏天,我们站立在铁门关纪念馆的时候,脚下正是这座古城遗址,不过,它早已被掩埋在地下五米的深处……
黄河的泥沙无法掩埋人的创造力和适应能力。在汀罗,我发现大片的冲积平原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鱼塘和高高大大的土台,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他们发明的一种“上农下渔”的生产方式:人们在盐碱地里挖出一个个深深的荷塘,在里面养殖罗非鱼、淡水花鲈、南美白对虾和罗氏沼虾;挖出来的沙泥则用来筑台,在上面种植西瓜、黄金桃、耐盐花生等特色林果蔬菜。抬高的地基比一般的地面要高,含盐量高的地下水无法上泛,这就保证了农作物不受盐碱的侵害。
依水而居的人们,跟随着大自然的变化而不断调整自己,不论是在沧海还是桑田上,总能创造出适合人类生存的方式。
我们原本是为了寻找铁门关而来到汀罗,不料在这里看到了彰显智慧的一幕,或许八百年后,当我们的后人在黄河岸边寻找先人足迹的时候,会惊叹这种现代农业文明的遗迹。
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在创造奇迹。
所有的历史,都是我们手中的当下。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