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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痕

2020-04-01绿萍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铁观音茶树草木

绿萍

车顺山势蜿蜒着,盘绕向上,目力在高度的递升中由逼仄渐渐转为开阔和明快起来。在不知经过多少个回合之后,终于可以清晰地望见山的面目了。在山下的时候,我看到的是近于相同的一片绿,这一处与那一处之间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现在山色的层次鲜明地揽括于眼底了。每一片山头都在这个盛夏展示着自己当下最动情的色调,青的,绿的,淡青的,淡绿的,深绿的,还有浓重得近于黑的墨绿。它们看起来是独立的,轮廓自成一体,却又彼此交融,无痕地绵延在一起。朴实单一的色调让人的眼力也明亮而纯净起来。

与这片名为桃舟的山村相遇,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

从夏至这天开始直射北回归线的阳光,在节气中渐渐向南行走,忽有一日午后醒来,窗外绿荫浓长,蝉声朗朗,方知已人大暑。书曰:大者,乃炎热之极也。此时即便如我可以合法告假的人,眼前无长物,也无法如白乐天一般端坐在一院中,听窗下清风送拂一室清凉。还是进入古画看看消夏图凉快些吧。古人在这个时候大多远离人烟,寻觅一处清凉之境。或侧坐莲塘,或倚于凉亭,或卧于槐荫,或遁入竹林。要说最旷达潇洒的,当属李太白了:“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此时,我已远离尘嚣,站在山顶。在这个海拔一千米的地方,暑气消散无踪。山风徐徐拂过头顶,带来四处甜润的草木的芬芳。

这里的山地并不高,从地理概念上准确地说,只能称为丘陵。和那些所谓的名山相比,它见不到高耸跌宕的巨岩,让人仰视其险而生畏,也没有浓密参天的古树,令人望其深而止于前。它与我长居的城市北麓同属闽地的山系,柔和而不突兀,却又少了漫山的摩崖石刻,省去人为雕饰的芜杂。一座山的本色理应如此,纯粹如一,顺其天性。泥土和远处的山峦一同静默着。这一片泥土是慈悲的,它不仅滋养着各色五谷,更慷慨地哺育着铁观音这个美好的树种。《茶经》说,茶树对于环境不会有过多的挑剔,可生于烂石、砾壤,也可生于黄土。闽地多山,山多黄土,三百多年前,铁观音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中不动声色地生长着。

本地的朋友指着一个山头告诉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几处火山口。我望向远方,有些惊悚的敬畏。千万年前的地下力量的运动,沧海成为桑田,平地隆起了山陵,那些喷溢燃烧的岩浆是否也带来了茶树生长的某些微量元素,深入地层,作用于土壤,才有了漫山的铁观音?一方水土,一方草木。铁观音之于安溪,如龙井之于西湖,大红袍之于武夷山,红茶之于祁门,茶种与土地之间本就是一场自然选择的机缘。与其说是铁观音选择了这片土地,不如说,是这片土地选择了铁观音。

主人带我们进山去看茶树。因为没有特别开辟出的道路,徒增了行进的难度,每个人在不规则的细窄的土路上摸索,都有一种探魅的新奇。行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脚边随时有参差交错的枝条藤蔓阻碍着,前方有人用手挡开后又立马弹了回去,现出植物坚韧的本性。野草伸展着,它们或正在结籽,或正在吐穗,在无人修葺处自成风姿,漫不经心地摇曳着。山中的花朵也不少,三三两两缀于草叶之间,它们的姿态大多仰面朝天,花盘不大,落落大方中有一点天真。

走到半山处,一股清泉自碎石中喷射而出,汇成的溪流一路向下流去。低头拂动溪水之间,我看到藏匿于绿藤之下的几只葫瓜,自在地垂挂着,完全是世外高人的模样。山中植被的丰富远远超出我的预想。说来惭愧,那么多山中植物,我只认得一种狗尾巴草,其他都是借助植物识别手机软件知道的,牛筋草、玉叶蜈蚣草、山黄麻、椿叶花椒、九节草、大青藤、鸡屎藤……其中最令我震撼的是嗅到一株野花椒的味道。它的果实还处在青涩期,已经有了独特的辛辣与清香气味,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一口气,花椒的味道直入肺腑与脑海。

如果是在初到茶山的异乡人眼中,铁观音与山野中任何一株草木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我通过植株的品貌,还是一眼识辨出来。它们随意地出现在岩石旁、沟渠边、草丛中,就在你的身旁、脚边或是耳畔,高高低低错落着,几乎没有规则可言。这打破了我之前的认识。那些生长在茶园中的茶树,往往被安排在一垄垄开垦的土壤中,整齐划一的高度,左右相当的间距,每一株茶树都是另一株茶树的复制品。万千株茶树有序地集合于山头,自山谷上升至山顶,层层叠叠环绕而上。站在山顶俯视,内心的震撼无以言传,人工的雕琢迎合了大众的审美,就如许多自由进出的茶园同时被打造成了一个个优美的景区,让游人漫步其中,采摘观赏,说来却毫无个性可言。

我曾经在一个夏日跋山涉水,去拜见一株传说中的母树,据传是1723年观音托梦所赐。此后每一年都有四处的人们前往折枝,带回自己的土地扦插,让它一次次地复活,实现重生。这株生长于岩缝之中的瘦小母树也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现在我们进入这片土地境内见到的铁观音,无一例外是她的子民。这里的铁观音也是如此,保留着母树身上独有的形貌,树冠不盛大,枝叶也不繁茂,紫芽斜尾,缘齿疏钝。所谓的一脉相承,往往体现在后世身上,越过千载万年,仍然与它的先祖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一如果继续迎合天道,会不会更好一些呢?良禽择木而栖,兽伏于穴,鹿见于深林,草木又何尝不是呢?一开始可能缘于一个偶然,也许是被一群飞鸟衔着种子飞过山头无意间掉落,也许是被一阵风的力量或一只奔跑的动物从远方带来,种子落地生根、长芽,与土地融合在一起,郁郁葱葱长成山林,最终与这片土地建立了必然的关联,以至现在我们进入深山,視线里的每一个角度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几乎每株茶树的身旁都依偎着一种低矮的野草,主人说,这种草叫小蓬草,是自然伴随茶树的护生神,只要有它在,虫子不敢侵蚀茶树,保证了茶树不喷药不施肥,茶叶依旧完整干净,找不到虫子啃噬的痕迹。没有人为的干预,生态平衡完全凭借生物链之间的互相制约,这又让我对这片山林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当我们从山另一头的小径下来时,几只藏于丛林的山鸡突然叫了几声,循声望去,却寻不见踪影,只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我想象它们的样貌一定有别于俗常圈养的品种,冠羽怒张而神采奕奕,色泽华丽宛如丝绸,朝饮木兰之露,夕啖秋菊之落英,神仙一般安详地生活着。它们与这片山早已须臾不可分了。山静几近无尘,茂林修竹之下,一定还藏匿着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命,或庞大或渺小,譬如一株树、一棵草,抑或一粒虫,都缓缓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着,不争朝夕,不论悲喜。

女主人着一身素色旗袍,坐在对面为我们泡茶。在茶叶的原乡,从耄耋老人到垂髫孩童,每个人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他们谙熟水的质地、温度,没有谁会特别去留意一泡茶浸润水中的时间的精确度,却能张弛有度地把握着火候。主人汲了山泉水来。山泉就在不远处,澄澈洁净,了无尘埃。古人对煮茶之水颇有研究,认为山水为上,江水中,井水下。至于后人效仿五代陶谷煮雪烹茶的典故,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代名词,毕竟雪水居末,从科学角度讲也不利于养生。

每一泡茶都在等待适合它的水,那个时候茶才能洽当地打开与释放。我们饮用一份茶,为的也是体会茶水交融之后的滋味。落茶,冲水,刮沫……女主人的动作起伏不大,指腕娴熟利落,不多时,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了一盅晶莹的波光,清香袅袅散开。一盅茶入喉,话题就多了。一开始评论的是茶,渐渐地就丰富起来了。俗常的日子总是要由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趣味来支撑,才显得更生机灵动些。野生茶很自然地成为今天集中言说的话题。冲泡多次的茶汤,仍然保持着清亮的色泽。明代解缙曾形容世人品蜜:“人但知味之甘,而不知何花之所为也。”蜜蜂百花无不采焉,是融合的高手,世人却难以察觉究竟来自何花。眼前杯中的这一盅茶,在历经了晒青、晾青、摇青、杀青和揉烘,在无数次光与火的历练之后,又在一份水中还原出山野最朴素的芬芳——泥土的气息,山花的清香,浆果的甜润……与一株茶树的生命历程中亲近过的草木,都在此刻神奇地以味蕾的方式,一一复现于我们眼前。在一盅茶面前,一个人如此轻易地抛却这世间的纷繁牵绊,悠悠然行于草木之间,谦卑地俯瞰大地,重新抵达人类生命的原乡。——一盅茶与一个人,一个世界,本是如此简单。

我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刚洒过一阵细雨的青山显得无比华滋妩媚,山中隐隐有禽声上下,想必此时的山径已是落花满地。

这时,身着浅白色对襟汉服的主人牵着同样着装的孙子走了过来,布鞋的边缘沾了些许山中的青草和泥土,似从久远的魏晋穿越而来。我忆起了《桃花源记》里的时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在这个夏天里,与这个名为桃舟的山村相遇,更像是久别重逢。

是的,久别重逢。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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