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汤的距离
2020-04-01刘诚龙
刘诚龙
好像除了春节,我们家是难得板板眼眼坐在炕桌前吃饭的。我爹持了一只酒壶,去了屋背后田里看水去了,禾喝水好像我爹喝酒,我爹喝酒好像禾喝水,禾是我爹的酒友,我爹是禾的水友,他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娘没上桌,嘁嘁喳喳,茅檐低小,地上青青草,我娘在剁猪草。那是我未曾尝试过的危险动作,一手捏草,一手挥刀,刀落草上,离我娘的手,隔指甲片距离,刀飞落,草前送,精准有如机器操作。我姐呢,她端起碗,鬼才晓得跑哪儿去了,有时是边跳绳边吃饭,有时是端着饭,飞奔三里,去赶我家那头水牯子,水牯子会赶趟,正在偷吃莲婶家的红薯藤干,莲婶骂人,我村首席角色。
乡村都是这样的,只有到了城里,才晓得什么是坐席,桌子四方方,菜碗摆中央,碰杯脆脆响,没完不离场,这在乡下是难见到的。开饭了,各人端起碗,村里村外跑了去,菜尽饭没完,一脚拐进别的家,夹一筷子萝卜白菜,又走了。没走的,也锅子里盛了饭,走到屋外,蹲在阶沿,隔着几条田垄,与对面伢子妹子,扯开喉咙吃一口,扯来喉咙说一话。回得屋来,公鸡跳上了炕桌,在那板板眼眼,啄菜,很是津津有味。
难得坐席,多是走席。我所居的这个城市,有个词特有味,叫走骚。走骚,妹子仔,自是主角,阿嫂公更是女一号。我这里造词有点别致,比如阿嫂公,阿嫂本是母的,硬也叫公。妹子仔与阿嫂公都爱走骚,没事了,穿得花枝招展,动起莲花碎步,摇摇摆摆,摆摆摇摇,明星模特也似,在街头花枝招展。去哪里了?在街上了。又走骚去了啊。闺蜜间常是这样对话的。当年闻骚色变,如今听骚色喜。骚,既是姿,又是态,走骚便是走动着的姿态。走骚何所似,走秀差可拟。只是,走秀是在T形台,走骚多在步行街。
乡下妹子莫笑,城里有走骚;城里妹子莫笑,乡下有走席。当爷爷了,当奶奶了,当外婆外公了,脚板不方便了,牙齿咬不动了,走不了席了,便复古周礼,坐在自家炕桌用膳。老了,还讲硬气,崽,媳妇,喊他来一起吃饭,不来,喊不动,这便生发乡村另外一景,但见小孙子,双手捧碗,野惯了的小脚,也走起了格子步,一步一步,都踩点也似,中规中矩的。嘴巴嘟嘟的,窝着嘴巴吹汤汤水水。有个成语叫如端热汤,如履薄冰。小把戏本来端的是热汤,步子指定小心。
他去给他奶奶送鸡汤。家里有了小喜事,或是舅舅来了,或是节日来了,有时没亲戚来,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只是昨夜里照泥鳅,煮了泥鳅钻豆腐;或是今天河边捞了鲫鱼,煮了鲫鱼紫苏汤;或,好些日子没吃肉了,屠户师傅对面打起哦嗬卖肉,便去剁了斤多腿巴子肉,炒了一碗辣椒炒瘦肉……等等。便打发孙子孙女,给爷爷奶奶送将去。爷爷奶奶住老屋子,隔了鹅颈田,隔了鸭掌丘,隔了一条高坎,中间一条田垄,田垄上去,又一个小山头。菜是滚热滚热的,不好端手,送过去,恰是温热温热的,正好下嘴。儿子大了,或爹也在老去,都是打发小孙子去行孝的。乡下,伯伯叔叔,姑姑婶婶,自个儿很少直接表达孝心,多是通过自己儿女,孙子孙女。崽对爹,大声大气,冲得要死,却不容许孙子孙女对爷爷奶奶起半声高腔。爷爷奶奶也是,对崽对女,常常死骂,对孙对外甥,亲得好密。
我羡慕隔壁石巴砣,他常端着一碗菜,鸡肉煮得好是稀烂的,小鱼仔仔煮得好是粥样的,喷香喷香,热气腾腾,打我家门前走过,我在屋里头,我都感觉一股股热、一缕缕味,暖烘烘,香飘飘。他娘叫他端去送给他奶奶吃。我飞脚跑出屋来,朝他喊,石巴砣,我帮你端去。石巴砣惊了一下,汤水差点荡出来,他斩钉截铁,昂过头去,不要,就不要。给你一个四角板好不。十张我都不要。我便坐在我家门槛上,静静地,怔怔地,看石巴砣身子摇摇的,步子碎碎的,端着碗,走田埂,走高坎,走进茅檐矮矮的小屋子去。我没听见,我耳朵里却十分清晰的,一个声音传进来:崽,放下,放着,莫烫了手。
我没爷爷,我也没奶奶。我父亲只是两三岁见过我爷爷,我奶奶我姐见过,我没见过。我奶奶不很喜欢我姐,我娘生我姐那天,她一直守,守,守在我娘身边,待姐出“啊”的一声大哭,问世了,我奶奶叹了口气,走了,回她娘家去了。我奶奶的爹爹妈妈不在,回了娘家也住不了几天,回铁炉冲了。我娘说,要是你奶奶在,你奶奶肯定抱起你跄。这里的跄字写没写对,我也不知道。只晓得这个跄字,是晃的意思。好多黄昏,我独自坐门槛想象,奶奶抱着我,抛了接,接了抛,我笑哈了。
我是欠抱的人,我一二三岁,正是想钻怀抱时候,我娘常把我丢在凉凉的竹筐里,四面相围,四面皆空,中间一个空间,刚刚容身,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的,坐下去,倒有块烂棉衣啥的;里头一根斜棍,可把胯分开,一泡尿撒去,倒也不会撒裤裆,直接撒了地;胸前有块小板,板上放些算盘珠子,拨起来噼啪响。我娘意思是,爱耍你就乐,不爱耍你就哭,分配了座,悲欢喜乐都由你。这个就是所谓摇篮?
这一生,没什么不满的,只感觉欠了奶奶怀抱。我老家叫欠,換普通话,大概是羡慕嫉妒恨。看到石巴砣给他奶奶端菜送去,目光追他两三里路。这也欠?去,给你外婆送碗去。我没奶奶,我有外婆,我外婆在水竹冲,离我家二十多里地,好像有公路的,不过公路还要转一趟车。去外婆家,我从来没坐过车。五十里路内,我爹我娘都不坐车,我没亲戚在五十里外的,哦,有个二姨,在百里外的煤矿。我爹是去过,坐绿皮火车去的,我估计我娘,前七十年,她没去过两次。我姐大了,要谈婚论嫁了,我娘有个死原则:不能超五十里。超过五十里,我娘说,你是叫我丢了女啊。我姐我妹,都嫁在周边,方圆十来里的地方,我娘好像是一棵树,打了个桩立定,我姐我妹如树叶,落在树边边。
那天是,我爹捉了一只野鸡。我屋背后有两条冲,有两座山。冲不大,长;山不高,青。山上乔木蓊蓊,灌木蓬蓬,翠竹苍苍,野鸡野兔有很多的,我还看到过野狼,在高山坳上,站到了稻谷田埂上,对着我们嚎。我爹是圆手板,我娘骂他时常说的,意思是心不灵手不巧,野味东西抓不到。那天,我爹居然捉了一只野鸡回家,我娘眉开眼笑吧,兴冲冲把野鸡宰了,放了两三片姜,还放了不知何处弄来,或是收藏小半世纪的当归,没加他料,原汁原味,满满一菜碗。我娘匀出来小半碗,朝我喊:给你外婆送去。
六月的花儿香,六月的好阳光。那不是六月了,是秋天了,是深秋了。我只会唱这一首歌哒。这首歌,一直没有好好唱过,老师教我们唱,都是有口无心,和尚念经,这回唱得很真心的,真的,是很用心唱的。一路唱,唱得路人侧面,对着我笑,大家不是讥笑,大人对小把戏,都不讥笑。我去外婆家,有几座丘陵,有几条小河,弯呢,数不清;你那是山路十八弯,我这是乡路八十弯。一个弯拐去,就不知道拐到哪个村里去了。对这条路,我蛮熟,一条弯也没拐错。乡路弯弯,多是这里耸一个石头来,那里拱起土坷垃来,都没事,这般路,很是应景,也很是对心,平地,我都是蹦的,都是跳的。
到得外婆家,外婆吃一惊:崽,送么子东西来?鸡汤,外婆,野鸡汤呢。我外婆把碗给放了桌,不管,拉我过去,先把我抱一下。崽,咯个重呢,抱不起了,不跄你了。我外婆对我抒情完毕,便去掀看菜碗,菜碗上盖了一只空碗,空碗与菜碗间,罩了一块纱布。我外婆一一打开。崽,汤呢?我伸过鹅公颈去,一点汤也没有了,只有三五块,刀芭豆一样的鸡肉,干巴巴地,胡姿乱态,待在碗里。
汤,全被我跳啊蹦的,晃荡在二十里的外婆家路上。
是鸡汤呢,野鸡汤呢,鸡汤要比野鸡肉,更有营养,更好喝的。
不能怪我,怪的是这碗汤的距离有点远。
那是我唯一一次,给外婆送鸡汤。
外婆故去,也有很多年了,现在叫我送鸡汤去,我保证一滴汤都不掉,坐个车去,半个小时搞定。
半个小时,夏日里还好,若是冬天,也凉了啊。鸡汤,要趁热喝,鱼肉要趁热吃。再煮,再热,味道就失去五六分了呢。
跟一位朋友闲坐,东南西北,胡乱闲侃,扯到了买房事,他说他在他小区,又买了一个小套间,五六十平方米样子。一个小区买两套,怎么着也要花三四十万喔,什么情况?给老娘买一套啊。老娘老了,不肯跟他住一起,只好给老娘买个房。他算精准了:几十万买的这套小小房,煲好了,滚烫烫一碗汤送去,到达老娘家,恰恰好,是温温热的。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