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2020-04-01范晓波
范晓波
每个城市最安静的部分在哪里呢?
公园里被绿植覆盖的废路?夜间某幢高楼上一张被聚光灯照定的书桌?深夜的老城区一条无人光顾的小巷,或者,一个资深小偷在午夜起床时的眼眸?
在我认真观察那些夜钓人之前,我是这么想象的。
作为在江河边长大的人,捕鱼人始终伴随着我的日常,过去我并不太关注他们。
在老家县城边的渔村,用网、电棒捕鱼的人很多。绝户网和电棒的厉害,不了解细节的人都能想到。使用这些工具的人一般都是夜晚才出来,身影像鬼子一样猥琐和可怕。
甩钩也可怕,却有股光明正大的劲,不挂任何饵料。甩钩有食指那么长,一次性筷子一半粗细,三四只甩钩背靠背面朝不同方向焊在一起,钓鱼人以最大的力气挥竿把甩钩抛向几十米外的水面,然后一抖一抖地往回拽,甩钩凭自身的重量沉在一定深度,被线拖着像利刃一样在水下飞奔,有大鱼路过,不管挂上腮、脊背还是肚腹,结局都是在劫难逃。
和这些暴力打劫者相比,垂钓者显得温柔多了,也文静多了,他要用鱼饵,有的还要先用麦麸酒糟之类在鱼群聚集的地方打食做窝,然后等鱼自行上钩,手段类似勾引和欺骗。不过不管是诈骗还是打劫,主要都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目标太务实的行为,我都没有太多关注的兴趣。比方说,在南昌,每年重阳前后街边行道树中的桂树们相约绽放时,就会有不少中老年女性手拎塑料袋在树丛中躲躲闪闪。
她们笑嘻嘻偷采桂花的情状招惹着路人的注意力,但我不愿多看几眼,就像小时候瞥见别人腿上流着黄水的疖子就快速把目光挪开。
我开始对垂钓者发生兴趣,可能是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开始的。
某年在那里开一个会,一住好几天。当时我的膝盖还未损伤,每天晚上都要坚持长跑。
乌兰察布地广人稀,白天街上都没多少人,夜间我跑到郊外时,几里路都遇不上一个人,在暗淡的天光中,有种闯入月球表面的错觉。
路过一座大桥,桥面散乱地停着几辆摩托。车边没人,人在桥下的河边坐着,一动不动。我其实看不清他们,是根据河面几只绿莹莹的浮漂推测出来的。
我俯在栏杆上等了很久,没有浮漂异动,也没人说话。时间像看不清的河水一样淌着。这样的寂静突然打动了我。那隐身于夜色里的人,到底是在等鱼上钩,还是专程来这里观察时间流逝呢?
内蒙古的河流泥沙多水草少,水浅鱼稀,在这样的河边垂钓,与投入的时间、精力相比,每一次收获的性价比实在不高。
我想起初学写作时写过的话,钓鱼的人垂钓的主要是宁静。
南昌的赣江边垂钓者甚众。不是一伙两伙三伙,赣江每个水势和缓的河湾都有人长期蹲守,比单位里打卡上班的人还敬业。赣江铁路桥、英雄大桥、八一桥、南昌大桥、生米大桥一带是他们的聚散地,每次骑自行车路过,总能望见垂钓者的身影。有时夜间散步爬到桥墩下的礁石上听浪,就看见星星点点的荧光散布各处,像夏天萤火虫的光,绿的、蓝的、白的都有,只是很少飞舞起来。
赣江与鄱阳湖相通,水域开阔,水草肥美,草鱼、鲫鱼、鲤鱼、白鱼、鳜鱼、鲇鱼、乌鱼等河鲜来来往往,手艺过得去的人蹲半夜总有十多斤的收获。
春末下雨时开车到江边看涨水,不管雨势大小,总有人穿着雨衣蹲守在黑湿的礁石上,除了鼻孔偶尔飘出烟草通过呼吸道过滤出的白烟,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像是重任在肩的刑警在执行潜伏任务。
下雪天也一样。孤舟蓑笠翁,垂钓者穿戴的虽是防潮羽绒服不是蓑衣和斗笠,在白茫茫江面上独钓的孤单和古人是一样的吧。
有的河岸陡峭如悬崖,我以为下面不可能有人,走近了却发现,峭壁上有条“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羊肠小道,几乎垂直地陡降到江边的乱石上。
有的地段还有人搭建了一些浮动平台租给钓者使用,用长长的拉索牵着,以便他们自主滑行到达最佳垂钓位置。出租平台的人住在轮胎干瘪的废弃中巴车里,为大家提供茶水和快餐。垂钓者的户外服装、玻璃钓竿、马扎、鱼箱等设备大多都像制式装备,武装到牙齿。
这不由得让我怀疑,如此煞费苦心,真的只是为了对付那些并无反抗之力的鱼吗?
有时我上前翻看半沉在水里装鱼的网袋,并试着搭话,效果并不好。虽然近在咫尺,但声音的穿梭并不顺畅,垂钓的人沉浸在另一种时空里。他们要么听不见,要么,所有的问与答都是闪烁和变形的。
舅舅是资深钓者,十年前骑摩托车去乡下鱼塘与别的摩托相撞,头骨破碎脑出血差点丧命。送医院抢救回来后,仍旧出门钓鱼,一开始还假装吃一堑长一智搭公交车,后来嫌麻烦又骑上摩托,亲朋好友谁都劝不住。
他的手艺越来越好,起初钓回来的鱼吃不掉用洗衣盆养着,后来盆装不下,就分给邻舍,再后来,草鱼钓起来就放回水里去。
舅妈总是数落他:只要有人来邀钓鱼就没了魂。鱼塘的饲料鱼难吃得要死!
每次回县城去舅舅家做客,桌上主打的荤菜是鸡鸭牛肉而不是鱼。
在昆明滇池边的海晏村,绿藻把湖面染得像是刷了油漆,腥臭随着微风不断涌来。仍有不少人全副武装在长堤之上抽着烟钓鱼。
水污染这么厉害,这鱼能吃吗?
我忍不住把心里的嘀咕放了出来,连续问了三四个人,只有一人回头嘟囔了一句:钓鱼就是钓鱼嘛,吃不吃有什么关系?!
那口气,就像作家被人追问每天闷在屋子里浪费脑细胞写字有什么用。
可能,这个时代的垂钓者与三四十年前确实很不一样了。那时没有化工污染,没有专供垂钓者消遣的养鱼塘,农村里的稻田水渠也没有农药残留,钓鱼对于垂釣者本人可能有部分娱乐的成分,对于家庭却是项重要的劳动技能。那时,有时间学习磨炼这种技能的人不多。
外公下放回乡下带知青时,家里来客人了,外婆就去菜园,外公抄起竹制钓竿出门,半小时后回来,待客的鲇鱼和乌鱼就有了。
我童年时吃的鱼大多是外公从野外钓来的。外公成为四乡八邻的名人,并不只是因为他是个管着数百号人的厂长。
当去菜市场买鱼比去鱼塘和江河钓鱼更方便时,垂钓就差不多成为一种精神活动了。钓者不再在意网箱里的成果,而是以钓鱼的名义和方式尝试另一种人生体验。
所谓宁静,也许只是最表层的那种收益。
渴望领导千军万马的人是不适合垂钓的,水面下确有万千生命,它们却并不会听命于岸上的权威。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人也不适合钓鱼,钓者最有效的诱饵不是鱼食,是耐心,在耐心的比拼中,等鱼慢慢丧失自律成为欲望的俘虏。
比宁静更深的诉求,可能是逃离。逃离社交,逃离家庭,逃离日常的自己。大多数夜钓者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他们大多不善言辞,或者不愿多话,与一分钟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失职的的士司机相反。
他们或许不爱看书,也并无自我梳理的习惯,但一个人长期独自坐在河边,最终会遇上真实惬意的自己。
我认识的一对夫妻,感情岌岌可危,因为孩子,婚姻的基石撕裂多年却没有坍塌。每次妻子点燃导火索,丈夫就背着渔具出门,在河边混到妻子熟睡后才回来。我想,他对河流的亲近,超过了家,对鱼的爱,超过了妻子。
从寂寞守望的角度来说,夜钓者和写作者的精神处境是很相似的。二者最大的不同或许是,垂钓者在等鱼撞线,写作者是等自己撞线。
这也是我极其向往夜钓却没投身其中的缘由。
因为外公的原因,我少年时就有过垂钓的经验,不仅钓鱼,还钓石鸡、青蛙。蚯蚓和小土蛙的体味都很重,把它们穿在鱼钩上,比所有的人造饵料都致命,再警觉的鱼和蛙都会丧失智商。鱼和蛙撞线的动静是美妙的,它们的体重让竹竿受力弯曲时的吃力感是美妙的,它们被攥到手里时的挣扎和丢到篓里后的惊恐更让垂钓者体会到征服的快感。
垂钓爱好者中,是否有不少人迷恋的就是对鱼的戏弄和操控呢?再无能而懦弱的人,在鱼蛙面前也可以强大如暴君。
成年后也参加过一两次单位组织的钓鱼活动,后来,就再也不去了。
有一次在深山老宅与一位高人探讨人生。论及钓鱼之乐,他淡淡地说:如果一个巨大的钩子钩着上颚把你拎起来,你会是什么感受?
之前我从未从鱼的感受体味过垂钓,他提示的这个角度,让我浑身的血凝固了片刻,之后,剧痛从上颚进裂扩散到每根神经。
就目前的科技水平而言,为了生存,人类还无法摆脱基于人本主义的自私,人似乎必须不断从猪牛羊和鸡鸭身上获取必需的营养,但那种摆脱了实用性的垂钓,是否有点不够人道?
垂钓者内心的安宁,如果都建立在针对鱼的酷刑之上,这样的安宁,是否有点恐怖?
对一个既吃畜肉也吃鱼虾的人来讲,这样的自问也许有点伪善,但这伪善,是否也是一道必要的堤坝,让残忍不至于像洪水一样不断向人性的下游泛滥。
每次深夜在江邊散步,我都会有意无意寻找那些像诗人一样独坐的夜钓者,但一般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靠近,我怕自己哪一天也被孤独和夜色引诱,加入他们的行列。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