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鬼和写世
2020-04-01林颐
林颐
大约四五年前,我在旧书肆淘得一册《孤绝花:绝版书评四十八》。那时并不了解作者杨典,只是一眼被雅致的封面吸引。略阅之后,大为惊讶。作者文笔佳,意兴飞逸,这且不说,更意外的是他的读书品位,出入古典诗文,兼涉西洋文学,有些向着孤冷之地而去。比如我们读唐诗,大多围着三百首打转,而杨典却捡了《唐人选唐诗》,圣代无隐者,在今人遗忘的记忆深处,英灵尽来归;有些也是我耳熟能详的,比如里尔克、加缪、三岛由纪夫等,杨典胜在以寥寥数语即能挖掘内在的思想,浮光掠影,景象更新。
在这么充盈的书海,远舟虽无身,而遥见有帆。从此,但见“杨典”,遂买就读。至近期获赠杨典新作《鹅笼记》,手上聚了八部作品。《孤绝花》是随笔,《鹅笼记》是短小说合集,这些年来,杨典左手随笔杂文,右手小说笔记,口吐锦绣诗句,亦擅古琴、书画、围棋、打坐,栖居在断章残卷构筑的避世之地,行思却时时在现实的低空飞过。
读《鹅笼记》,亦不负所望。杨典还是那个杨典,似乎一直站在出发的原点,又似乎一直在走,走出很远很远。《鹅笼记》包括二十九篇短小说,比喻、象征、互文、意象,纷呈迭出。我最喜《灯火在柴门》,这世界纷纷扰扰,男人都在忙大事,身后灯火,有人等。次《狯园折枝》,暴雨化形,志怪应逢鬼门开。次《武装割据时期的植物》,若王小波《黄金时代》,嘲谑讽世。再次《刹帝利》,女人说:“救我的恋人,或将我救出对恋人的思念,都算是一种救吧。”空空如也。我友也在读《鹅笼记》,嗤笑我的喜好,男女之事无非如此,恁俗了吧,不如讽刺小品《官鬼午火》《开明兽》的大开脑洞,更符合意有所指不可尽言的寓意吧。
杨典作序,说明书名采自南朝梁人笔记。阳羡许彦负鹅笼行,路遇一书生,以脚痛求寄笼中。后二人通宵欢饮,书生吐出一女子共坐,女子另吐出一男子,男子复吐出一女子,轮复周递,至天明再依次吞回。所以,《鹅笼记》的宗旨,一解“寄身笼中”,亦作“吞吞吐吐”。杨典移为中年写作的心境比喻,“人间何处不鹅笼”,杨典说,此书“更多地倾向于我对人与叙事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镜像关系之看法,以及心中一些隐秘的体验、含蓄的绝望、不敢或无须告人的恶与寂寞。它们很多年来都让我不得自由”。
杨典的这句自我剖白,首先指向人与叙事的镜像关系,比照的对象是他的上一部笔记体小说《懒慢抄》之荒诞无稽与对传统志怪文学的直线追溯。我感觉,《懒慢抄》仿佛主人发作了好古癖,从犄角旮旯拎出结满蛛网的许多卷册,点数野史稗闻奇谈怪说,乐滋滋地讲予宾客,别人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是不在意的,只满足了倾吐欲,今日份的开心就达到了。《懒慢抄》本质上更接近复刻,《鹅笼记》的原创成分更多一些,也更迹近我们心目里的小说概念。然而,要理解《鹅笼记》,就要回到《懒慢抄》。或者说,我们须搞懂杨典对“小说”的看法,才能明了杨典诸多作品文体之特异的缘由。
杨典作品都有自序,自序其实就是他的文学观。《懒慢抄》的前言就是杨典的小说观的集中表达。杨典在此文里梳理了中国小说史略,“中国人最初所谓‘小说,本来都是寓言或引经据典之言”。他说:“此物上古可以《山海经》及班固《汉书·艺文志》所列伪书《伊尹说》为源头,后者共载为十五家,凡一千三百八十余篇。”历代与小说有关的称谓难以计数。庄子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杂说、札记、闲谈、稗闻,一切“残丛小语”皆归小说。杨典总结,中国小说始终都在鬼话、哲思、读书笔记、摆龙门阵、旁门左道与宗教神学之间游弋,绝非只是讲故事,较之西方的奇幻文学不遑多让,而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接续绵延千年的志怪文学传统呢?杨典认为,那一度被批为“旧小说之糟粕者”,实为汉语幻想力之精粹。这样说来,他所做的,就是为了恢复和发扬这个传统。
杨典自觉地浸淫在传统文化的熏养,但却是偏离正轨的,小径分岔的。我常视之为“杨老邪”,与金庸笔下那位桃花岛主,确有那么几分相像。杨典杂学之丰富,对旁门左道的热爱,一行贯之,所以我说他站在原点,现在看来,《孤绝花》实在是他早期很正统的写作了,近年其他作品的走向则越来越“邪门”了,鬼气森森,洞穿世相,发现常人之未见,穿行在密集的意象里,融汇百家,自成一格。
读《鹅笼记》,《官鬼午火》很像《镜花缘》,借海外異国悄讽喻,《灯火在柴门》可以比拟张爱玲与胡兰成,此外,既可以体会“无用之树才能不夭斤斧”似的老庄学说,又有佛门公案的化用,再仔细对照比较,有些就是《懒慢抄》各篇比如《臀妖》《头人》《飞毯》等的详细改写或混用。有时似鲁迅,有时似废名,有时也婉约。西方文学的影响亦隐现其间,比如亚里士多德《动物志》,卡夫卡的《变形记》,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安吉拉·卡特的女性书写,甚至有斯蒂芬·金的氛围渲染,《狯园折枝》那段暴雨如注、扑向鲁本的细节特写,就很有金式恐怖影片的镜头感。然而,所有的底蕴,仍是杨典的,也必然只是杨典自己的,仿佛前世不绝的心事,被现世的风吹起,四面八方袭来,偏偏却只觉得,孤零,孤傲,孤绝。
杨典极力主张中国式“小说”,在从前,他的倾向性好像没现在鲜明。比如,他在2013年出版的那部《随身卷子》,借了张岱《夜航船》的壳子,寻章摘句,指天说地,遍布古今,涉足中外,感而后发,发而尽兴。是“胡说”,是“八道”,神仙精怪的出处也有东瀛也有西洋,不一而足,煌煌一堂,各有亮点。他的《琴殉》是中国传统文化随笔,也言及尼采等西哲,言及希腊酒神文化,言及世界音乐史,或许,他可能越来越为叙事传统的断裂而深痛惋惜,因此在姿态上就更倔强了些吧。杨典是1972年生,十五岁时开始写作,那时是1987年前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和社会思潮的激进时期,也是一个强烈吸纳西方思想的时期,杨典在访谈里说过自己从不考虑时代和潮流,只写自己当下想写的,唯一的准则是自己的精神本身,但我想,构造这种精神本身的,必有时代的点染,灵魂的底色是多层次的。这也是杨典之所以隐秘的体验、含蓄的绝望,让他不得自由的根源吧。
杨典早期有部随笔集,名曰《打坐》,部分讲述少年心史。杨典父亲是音乐家,所以他从一两岁就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了,然而他太贪玩,叛逆得很,就撂挑子,不学了。但到了后来,他又开始学琴,学的却是中国古琴,他说是想挽回一些音乐演奏上的遗憾。乐理似文理,不管泡在哪个坛子里,都在汲取、在吸收。杨典这个人呀,骨子里是离经叛道的,一直游离,野生。于他,自发的才是好的。谁压迫都不行,老子也不成,不良少年向往仗剑天下,那个时代成长的人大多有此情结。这也可能是杨典一直保持这种写作状态的原因。而今,《鹅笼记》仍在书写着民间传奇、江湖儿女,生长的能量如野地里的麦子,生生不息。
读懂杨典小说,最好还要赏读杨典的绘画。网上就能寻到。杨典的泼墨人物画承袭宋代骷髅秘戏的风格,并有明末文人朱耷、徐渭的遗风,与文学创作的美学理念是一致的。杨典的一本诗集定名为《花与反骨》,在他看来,有反差的东西,就有美感。坟墓与摇篮,骷髅与美人,血与菊花,或者晚霞与瘦子……只要能形成质感的大差异,就有矛盾的美学在其中。这也是我读了《鹅笼记》之后,说最喜欢的是那几篇文章的缘由所在,颓靡诱惑,欢乐极致,可惜终归无涯,一切如梦幻如泡影。男女情爱,欢喜莫过如此,神鬼也莫测,世事大抵如此。杨典谈情说欲,其实是言梦、释空、解命,而我们都住在鹅笼里,怎么能如那则笔记原文那般吞吐自如呢?一只鹅笼的语境,有多少人能勘破生存的处境?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