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生命:海德格尔和庄子的生命之思
2020-04-01王禹新
摘 要:庄子与海德格尔将生命与自然相连,庄子主张“以气化人”,在人与天地的和谐中以“坐忘”、“心斋”的方式实现对本真生命的追求。海德格尔以“此在”与自然的共生,使此在去外物而澄明,在语言构筑的诗意栖居下实现诗思的统一与生命本真的显现。两人对自然中生命的解读都是退居个人,在万物和谐中实现对生命本真的追寻,但海德格尔更为注重有限生命的价值实现,庄子则以“气”实现人生并非有限的解脱。两人对自然生命的追寻也从侧面说明,回归生命本真的价值,超越外界奴役、异化是科技技术进步下永恒的话题。
关键词:海德格尔;庄子;西方哲学;此在;心斋
作者简介:王禹新(1998-),女,汉族,陕西汉中人,喀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5-0-02
对生命的思考是东西方千年来共有的话题,而与“死亡”相关的惊惧、逃避都使生命因无法预测终结显出不可捉摸的悲剧性。东方的庄子与西方的海德格尔尽管相距千年,文化地域不同,却都将人的生命诉诸自然,将人回归于自身。两人对生命存在本质的把握,实现生命与自然的和谐以超越生命有限性,对本真生命的追求都显示出人类在面临现实困顿,退回自身、自然的共通性。当然两人也有不同,海德格尔的“此在”如何存在与庄子“至人、神人、圣人”的追求仍然存在差异。相比庄子在精神领域的列风而行、自由驰骋、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海德格尔更为注重生命在自然汲取的现实意义。
一、“以气化人”与“此在澄明”:对生命本质的把握
庄子与海德格尔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可在两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上进行把握。在庄子看来,死亡是规律性事件,是常情。“死生命也,其有夜日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人得与,皆物之情也”。虽然死亡具有必然性,却并不代表生命的终结。“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假于异物,托于同,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始终,不知端倪”。(《大宗师》)在庄子看来,死生循环一气,来往变化,人的存在是“气”变化的一个阶段。庄子将生命本质归结于气,“以道观死”,于是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境界。死与生不具有完全的对抗性,而是顺应天性不辨是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齐物论》)死生没有绝对的对抗,生命与自然万物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庄子讲齐物,将人与自然万物放在平等的地位,生命为气与自然万物相通,所以庄周梦蝶,不知为蝶还是庄周。生命的本质是气,庄子“以气化人”、“以道观死”,使死亡褪去了终结的意味,也正因此才有了“鼓盆而歌”对死亡的豁达。
海德格尔于20世纪初提出哲学本体论的问题是“存在”,而几千年来哲学家却将“存在”和“存在者”混淆,存在先于存在者。生命的存在便是“此在”,即“此时此地”的“存在”,也是人亲自的存在。但此在却在现世遭受沉沦,在闲谈、好奇、踌躇中遮蔽了此在的本质,所以人生才會出现“烦”。摆脱沉沦让“此在”敞明,把握此在要倚靠对于死亡的“畏”。
畏就是怕,“畏的是随时都可能来临,而无法回避的‘死”[1],“存在总是向一个不确定的确定——死亡而奔跑着”。海德格尔认为正是确证了死亡到来的必然性,所以在“畏”情绪中,“畏把此在抛回到此在之所为之畏处去,即抛回代此在本真的在世那儿去。”也正是“畏”使生命有限性显得如此明确,此在的“此时此地”特征,时空上的不可逆转性显得格外明确,生命存在的本质“此在”便被敞明,“畏使此在在 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这个最本己的在世领会着自身,从本质上把自身筹划为各种可能性”。正是因为死亡的确定性,所以需要对无法预知却又必然到来的事实进行正视,不沦为“常人”,在澄明中状态中把握此时此地的有限性。
海德格尔与庄子对于生命本质的把握是有区别的,庄子认为不存在生命的终结,生命在物化下是气的循环,人充盈于天地间。海德格尔正视此时此地的现实性,让生命有限的事实敞开来,拒绝因为有限而逃避甚至于以甘为“常人”的混沌去虚度生命。两人都让“死亡”越到眼前,成为可被言说以及可被化解的“自然现象”。
二、“天地并生”与“四德共存”:对有限生命的超越
人是道或存在的实践者和实现者,即人在其所存的世界中通过对道或存在真谛的领悟(实践)而达到与道合一、领悟存在的境界并将这种融合通达于人生,使人生达到与天地大化同一的境界(实现)。人不仅能够领悟道或存在,在领悟之后还能将道或存在付诸人的实际生活,将道或存在的境界贯注于人生的有限性、鲜活性、多样性中,达成人与道或存在的融合,从而达成超越人生有限性的最高之境。[2]庄子认为对于生命的到来与离去应该顺时,“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能够顺应自然的变化则悲伤与欢乐都不能侵入心中,才能解决生命的倒悬之苦,“古者谓是帝之县解”。生命倒悬的苦痛是不能体认生命,识其本质,不会放下为人之时的执着。而顺时便是“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大宗师》)将生死置于身外,与天地化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都是平等的,都将归一,“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庄子将人化为世间万物中平等的一员,将人与天地间的一切归一,于是自然的存在便是一切生命的存在,天地广大却也可以简化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人的本然生命与天地万物的生命本然混冥一体、融通会合的心意状态,[3]在庄子看来因为自然的无限,所以人的生命因气而物化循环,也可超越认知的有限以达无限。人生于自然、归于自然,超越形体必经的衰老,归于天地之时复归本真,解除倒悬苦痛。庄子临终时曾向弟子叮嘱不要厚葬,“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列御寇》)自然赋予人形体,“道之以貌,天与之形”,人以内在的精神存于世间,形体归于自然,人终将以精神与天地共存。
海德格尔将生存世界的结构概括为“天、地、神、人”的四重合一。“世界”不能离开人的生存,不能从主体和客体对立的角度去理解,所谓“世界”是人与世界生存联系的总和,凡与人的生存无关的一切都不是世界。海德格尔将人放入自然,此在的存在不仅仅是个人的孤立,而是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大地是指“承受筑巢 、滋养果实 、蕴藏着水流和岩石,庇护着植物和动物,是永远自行闭锁者和庇护者的无所促迫的涌现。”[4]天空是指“日月运行、群星闪烁、季节轮换,天是昼之光明和隐晦,是夜之暗沉和启明,是白云的飘忽和苍穹的湛蓝深远。”神“是通过对神性隐而不显的运作,神显现而成其本质。诸神是神性暗示的使者,神不是人借以逃避存在的庇护所,而是将人引向存在自身的本质。”[5]而人的“死亡乃是无之盛殿 ,无在所有的角度看都不是单纯的存在者,但它依然现身出场,甚至作为存在本身之神秘而现身出场,作为无之盛殿,死亡是存在的庇所。”天与地给予人以庇护,神予以存在者以存在 的启示,人在死亡的威逼下与此在的世界合为一体,构成四重合一的存在。人栖居在四重整体中,通过保护其他三元、保持四重整体的和谐而完成人终有一死的本质。[6]有限的生命在与天、地、神和谐统一时实现了对此在的确证,对自身形体的超越,与世界发生联系,超越生命有限性的时间禁锢,达致精神的无限。
庄子与海德格尔都以人与自然的和谐实现对生命的超越,自然和人构成不可分割的整体,体现了投注于自然的对生命的追求、复归人自然属性的共通性。
三、“坐忘”“心斋”与“诗意栖居”:对本真生命的追求
庄子与海德格尔对于人本身的精神十分重视,以个人精神的倡导对外界进行反抗。在庄子飘逸超迈的背后,是对人生苦难、人性枷锁、生之不自由状态的悲悯,是对现实社会、人性的种种羁缚和扭曲的激愤。[7]庄子的哲学是高蹈于精神的,他指导人忘记周遭现实,沉浸于心,对生命最真实的状态进行把握,不被外界干扰、奴役以获得自由,他的方法是“坐忘”、“心斋”。
在庄子看来,外物奴役个人精神,人终身在劳苦奔波、疲于奔命不知归宿,十分可悲,“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怒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形体的陨落因为外物所役也是精神的陨落。“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脱离外界的禁锢便是退回内心,“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忘”的状态是忘记具体的形体,以“气”去感知外物,与物保持平等的关系下实现对其本真性的把握。心斋、坐忘让人抛去“我”之为“我”的形体概念,以虚静澄明和万物平等的关系下对自身形成合理充分的认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庄子·天道》)无为、无功,当一切机心都被识破为虚无,庄子要追求的便是最本真的生命。
与庄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当属海德格尔,他也在追求一种本真的生命状态。当然,海德格尔更为实际,他以艺术与诗作为回归本真的手段。海德格尔认为希腊人本真地“存在”,他们思与诗的统一使此在被敞开,他们的此在是澄明的。在柏拉图之后,存在渐被遮蔽,其体现在两个方面:沦为“常人”,服从公众意见;“此在”遗忘“物本身”(自在之物、原大地、原自然),使它们变成作为主体的对象物,使“物自身”隐匿,从而人失去了精神的家园。面对生命的异化,此在被遮蔽,海德格尔主张通过诗与艺术回归本真的状态,“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艺术具有揭示世界意义和人生真理的价值,是“真理的自行植入”,作为一种“安居的源始 形式”[8],艺术的本质就是揭示存在之真。在海德格尔看来,二十世纪的人已经陷入双重的异化中,“公共意见”与“科学技术”都使人失去最初诗思统一的思维,与本真此在的联系被物欲、意见、科技等等切断。艺术是去蔽的唯一手段,艺术虽为物却高于“物性”的特性,“艺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敞开了存在者的存在”。如同庄子“得意忘言”“得鱼忘筌”,语言在海德格尔认为是“存在与人的中介”,正因为有了语言的存在才使人得以展示,也正因为有了以语言表达的艺术与诗才使被遮蔽的此在本真显露。
庄子与海德格尔对生命的本真追求都是反抗外界对生命的奴役、遮蔽,但他们方式却也呈现出很大的差异性,庄子以“齐物”、退回内心甚至“忘心”来达到虚静空明的状态,实现对万物以气相融相通的最本质认知。海德格尔则以去除异化为最终旨归,寻找被遗忘的“物自身”与此在的诗思统一,让人与自然在和谐的统一中,在艺术的世界里呈现诗意栖居的状态,而这也是生命本该有的,却逐渐消失的最本真的样子。
海德格尔与庄子相差千年,但两人都尊崇个人的本真性,对纯然的自然生命(包括人)平等观念,使他们不仅仅在寻找去除外界之“物”的干扰,寻得一片得以自足的精神乐土,亦对自然终将陨落的生命以存在的希望。无论庄子对虚静澄明的追求亦或是海德格尔诗意栖居的想象,都代表了生命在外界干擾之下的焦虑与反抗。如今伴随科技的发展,“沉沦”的“常人”不在少数,庄子与海德格尔的困惑和寻找依然也是仍在继续的话题。
参考文献:
[1]夏基松著. 现代西方哲学教程选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5:516.
[2]任昕.有限的生存与超越的人——人在庄子与海德格尔诗学中的位置文艺争鸣[J].,2017:98-105.
[3]王凯.论海德格尔的澄明之境与庄子的性命之情.东方论坛[J].2014: 9-15.
[4]海德格尔.筑·居·思[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1996.
[5]海德格尔.物[C].上海:三联书店, 1996.
[6]李卓. 海德格尔晚期天地神人四重奏思想探究[D].黑龙江大学,2004.
[7]任昕.有限的生存与超越的人——人在庄子与海德格尔诗学中的位置[J].文艺争鸣,2017:98-105.
[8]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