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

谭伟辉

1954年，一位21岁的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作为畜牧业的骨干，服从组织安排，从老家湘潭调到湘北的小城岳阳支援建设。26岁那一年，他的心被一位19岁的荣家湾胖妞“俘虏”，他们带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那位帅气的小伙子就是我爸，胖妞就是我妈。我爸在岳阳生活了52年，一切都改变了，唯一不变的是他那一口纯正的湘潭口音。爸、妈加上我们兄妹四人，一家六口有五人说的是岳阳话，而我爸却在我们嘈杂纷乱的声音干扰下，坚持着乡音不改。

我读小学时，爸妈因为某件事情意见不一，相持不下，我妈提出全家举手表决，票多者胜出。我爸悄悄对我挤了挤眼睛，我心知肚明，点头示意：爸，你放心，我力挺你！于是，我挺直了脊背，以蔑视我妈的眼神企图秒杀她。

谁知我妈机警得很，先发制人：“你们考虑清楚了吗？再想一想哈！支持我的举手！”“唰”的一下，我的眼前竖起了一片小森林。最可气的是我妹妹，三岁的小萝卜头儿还没有桌子高，屁都不懂，居然卖力地举起了双手。马屁精！我心里暗暗嘀咕着，抬起腿对着她的小屁股就是一脚。这时，我妈冷冷的目光朝我移来，那种逼我就范的杀气令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我妈说给我订的《儿童文学》快到期了，是否续订得看我的表现。《儿童文学》是我最爱的课外读物，每一期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书的边沿都被翻绒了。

我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支持了爸爸，就意味着失去《儿童文学》，二者之间左右为难，怎么办？我暗自思忖一番后，发现我妈胜出已成定局，我这一票于她实在是无足轻重。但是，如果我不举手，那将会和我的《儿童文学》失之交臂。权衡再三，我很不情愿地慢慢抬起了手，那只无精打采的手臂就像战败方垂头丧气举起的降旗。我为我的“叛变”行为感到难堪，愧疚地瞟向我爸，我爸淡定地微笑着，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并站起身来宣布，以后一切行动听我妈的指挥。

我爸工作很繁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农村办点。只要得空回来，他便忙着给我们做饭，帮我们洗衣服，干完家务活儿后，就看专业书。他很希望我们四兄妹中能有一个人接他的班——当兽医，每当他拿着他的专业书准备交到我们手中时，我们如长了飞毛腿一般，闪得不见人影。我爸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退休后，我爸爱上了种花。每天忙着给花浇水、施肥、剪枝，我家的阳台被他装点成了一个春意盎然的小花园，紫罗兰、太阳花、茉莉花、栀子花……花开之时，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照进屋子里，他端着那杯刚沏好的淳厚浓酽的绿茶，客厅的收录机里正播放着花鼓戏《打铜锣》。我爸听到锣声一响，蔡九哥那句“收割季节，谷粒如金，各家各户，鸡鸭小心”时，他的脸上便洋溢着会心的笑容，他抿一口茶，头微微地晃动，继续听自私狡猾的林四娘戏弄老实本分的蔡九哥。我爸陶醉在花鼓戏酣畅欢快的调子里，思绪也随之飞到了他的故乡。

2005年下半年，我爸突然提出来想一个人南下广东，看看他生活在广州和深圳的两个女儿。我和妹妹感到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因为我爸平日里最怕叨扰子女，从不给我们添一丁点儿麻烦，他主动要求去女儿家这还是第一次。

我爸在广州小女儿家住了半个月，我便把他接到了深圳。汽车行驶在宽敞的广深高速上，我爸看着窗外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啧啧称赞。那时候，我一心想着要多赚钱，哪儿顾得上静下心来陪伴老爸呀！甚至连坐下来和他好好聊一聊的机会都不曾有过。我一直为我不曾多花些时间陪伴他感到深深自责和后悔，直到有一天我清理书桌时，看到我爸夹在一本书里的字条，我才慢慢释怀。那是我爸写的一首打油诗：“避寒治病到南方，儿婿照顾很周详。坚持锻炼吞药片，疾病稳定心宽敞。生老病死是规律，花开花落莫感伤。明年冬天再相见，乐观开朗保健康。”我爸写的儿婿中的儿，指的是我和我的妹妹。手握着这张小纸片，我不禁泪流满面，為我爸积极乐观的心态感动，也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伤心。我知道广东之行，我爸是理解我们的，是满足的。回家后，我爸对我妈说：“两个女婿都不错，女儿生活得幸福，我也就放心啦！”

我爸食言了，第二年的冬天，他没有再来广东，生了大病，住进了岳阳一家医院。

2006年5月1日凌晨3点，救护车尖利的呼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赶到医院后，医生宣告我爸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那一刻天塌地陷，我号啕大哭，世界上那个最爱我的人就这样悄悄地离我而去了！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