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和吃稻子的人

学群

我开车从洞庭湖边的春风大堤上过。堤东边的田畴大幅展开，一直到京广铁路附近。火车在铁路上奔驰。收割机在收割稻子，这大家伙一路开过去，稻子的上头不见了，稻田齐刷刷矮下去。谷粒流水一般从一根管子里涌出，随即装进一只只蛇皮袋。还有一些东西，一些跟随谷粒的叶片和穗条，打碎之后被机器随风吐出。

机器过去之后，稻草傻傻地站在那里。上面那一段没有了，它们摸不着头脑。看看周围，那边吓唬鸟儿的那位也没有脑袋。如今当稻草人，已经不兴要脑袋了。它又不相亲，又不用想事情，要一只脑袋做什么？它只要两只袖子在晃就行。实在要弄点什么，就弄一顶草帽戴上去。戴草帽的稻草人看着像将军，齐刷刷排成行的稻草像士卒。

鸟从上头过，它们不知道稻子已经收割，不知道稻子怎么突然矮了许多。稻田矮下去，稻草人下面露了出来。稻草人原来没有脚，一根竹竿把它插在那里。月亮打这里过，它只看到收割留下的尖利，被禾茬们高举着，怎么也找不到一处又软又白的草垛，好让它的光躺在上面。露水来到田间，没有一片带绒毛的叶子可以把它托起。萤火虫打着灯笼，找不到回家的路。

人们早习以为常。在好些人那里，收稻子本来就是这个收法。我当然知道，机器越来越多地替代人工，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是弯着腰在稻田里割过稻子的人。一个割过稻子的人，不会不知道腰酸背痛的滋味。我想说的是机器收割所传达出来的那种力，那种君临众稻之上的力，那种说一就是一的话语方式。在钢铁的轰鸣之下，稻子这种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卑微，多么柔软无力。我是吃稻米的，吃下去的稻米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看到它连穗带叶大口收割的样子，我不禁想，哪一天这架庞然大物在收割了稻米之后，由于机器故障，由于断路，由于电脑病毒，突然想起要收割吃稻米的人，怎么办？

我想起以前我们割稻子。

每一株稻子都知道。从河姆渡那里，或者更早，它们就知道了被收割的命运。它的茎秆其实是一根管子，从根部汲取水和养分。它没有在这里留下过多的钾，好让秆子长得粗壮，好让它挺举。众多的养分都从这里输往上头。等到上面抽穗灌浆，等到饱满的颗粒压下来，它们就弯起了腰。弯起的稻秆，是多么适合拦腰抓握，是多么适合收割。顺着禾稻弯斜的方向，人的手把它們拦腰收作一握，稻根露出来，另一只手把禾镰端平了，一下从根处划过，稻子的一生就到了人手上。

稻子弯着腰送上它的一生，人去接受，同样弯着腰。一根稻子弯着腰所承受的，也会来到人的腰背上。说来也巧，那些用来收割的禾镰也弯成新月一样。灰暗的禾镰，是在收割的时候，一次次被禾稻擦亮的。那时候，老人们都相信，这一年的新月是从收稻子开始的。

一根稻草，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是稻草。一开始它是秧，后来它是禾。它的生长似乎都是为了抽穗。稻子的意义，好像都集中在稻穗那里。直到谷粒离穗。好比一个人退休了，不再去上班，不再是这个是那个。稻草是在这时才开始成为稻草的。

收稻草的人将稻草拢成一把，抽出一小束从上头把它们缠住。簇到一起的稻草，就像一座草塔立在那里。阳光团着它们打转，东面照过之后，又从西面照过来。这以前，阳光在春天照过，夏天照过。这一次是单单把它们作为稻草来照耀。秋天的阳光一照，一根稻草的一生就都来了，从头到脚干净明亮，还带着草的干香。想来这些事情，月亮是知道的。月光一来到稻草上，就变得这样鲜亮。就这样躺在稻草上。即便黑色的夜，到了这里也会停下脚步，把稻草的地方留给稻草。

我至今记得昭大哥的拖拉机拖了一车稻草，打我们念书的镇上过，我搭他的拖拉机回家去。我躺在上面，用一车稻草摇晃着镇上的房子和路灯。到后来，连天上的星子和银河都被一齐摇动。我还记得一天夜里，我在山上走迷了，下山看到一堆稻草。我蹲下身子，顺着稻草往前看，田里的禾茬儿带一点儿亮色，一直排过去。我明白了：踩着禾茬儿朝前走，就可以一直走到家门口。

谷粒没有了，稻草是稻草。牛是懂得这一层的。稻草吃下去之后，它们用一个冬天在反刍。牛不大知道谷粒，可它知道稻草。

那时候，稻子收了，稻草还是完整的。稻草身上还留存着做稻草的尊严。现在不同了，上面那一段没有了，下面还连在禾茬儿上，它是做稻草呢，还是做禾茬儿？眼看着稻草是做不了，做禾茬儿又太长。就这么站在那里，它是要做什么呢？一连几天的好天气，有一些还没头没脑地发出叶子来。它自己也不知道长出来做什么。湖滩上有草吃，牛不会跑到田里来吃它了。牛也已经不是以前的牛了。等到春节临近，众多的牛都要送上节日的市场。养牛的人哪会让它们吃稻草。他让它们吃饲料，吃出来就是肉。稻草也好，禾茬儿也罢，它们只好没头没脑地待在稻田里。冬晴时，种田的人会过来放一把火，烧了的就烧了，没烧尽的就黑乎乎地停在那里。

稻草存在的意义，就这样跟着谷粒一起收走了。那么谷粒呢？

那时候，稻谷收走之后，有一些还是要回来的。选出来的稻种，代表它们的同类，带着它们的遗传密码，重新回到土地上，加人下一轮生长。这时候，每一粒稻子现时的生长，既连向遥远的过去，也通往未来。一代代稻种，把它们从远古承接下来的基因，和一年年累积下来的对生长环境的记忆与调适传到这里，又通过它们传下去。传下去时，也加入了它们那块田里的天文与地理，加入了它们因应的努力。因此，这些短暂地生长在田里的稻子，同时也长存于种类繁衍的谱系中。自从有了生物，众多的生物种类，历经旱涝之灾，熬过病害虫害，一些种类吞下化肥之后，又忍受农药之毒，顽强地存活下来，一些物种让它们的种子打着伞飞行，一些物种让种子漂洋过海，有一些则让种子穿过动物的肠胃，让粪便带着它们寻找生长地，它们史诗般的生存努力让人肃然起敬。所有这些努力，就是要把它们身上的生命密码投向未来。

可是眼前，我看到的这些稻子，收割机收割之后，它们再也不会回来。蛇皮袋装上之后，一小部分会留在主人家里做米饭，其余的就都进了市场。杂交过的稻子，没有再生能力。种子要从种子公司来。两头都在人家手上，它们只管从身上长出稻子来。稻子一旦长成，收割机就来了，它们的生命指向，它们的未来随之一起被没收。收割机的专横粗暴，其实也意味着对稻子之为稻子的否定。

我开着车在大堤上走。开车方便，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看来我是越来越少不得车了。大堤下面，收割机在收割。开收割机的人，想来是不会拿起禾镰去收割了。杂货店也已经不卖禾镰了。稻田当然还会种上稻子，种子肯定会是种子公司来的杂交种。杂交产量高。以前那些稻种，已经从地面上消失。就算某处种子博物馆之类的地方还留有它们的孑遗，它们与这个世界的交流互动也已停止。种子的记忆从此就是空白。稻田过去，靠山的地方，火车在铁路上奔驰。上车下车，人们都按着火车时刻表，把自己装进去，把自己卸下来。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