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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小姐

2020-03-31刘爱玲

当代人 2020年2期
关键词:南瓜小姐

1

平安为南瓜小姐煮了南瓜粥,盛一碗放在阳台的餐桌上,然后倚在餐桌的一角盯住自己的脚尖。若不是今天周六,平安早早要奔到威海实验中学上学去了。威海五月的早晨涼气犹在,携带凉气而来的海悦派出所的警察先生一半脸沐浴在晨光里,阳光赋予了他们过强的亲和力,认真态度不亚于首次,他们第二次来访南瓜小姐被袭的案件,但一直不发问,示意她先把早餐吃掉。南瓜小姐是个独身女人,视独身为一种追求自由精神的生活方式,她坚守她的独立意志,“我说过了,我不立案,我不起诉。”然后,她把机会让给风尘仆仆而来的警察。

“刘刘记者,你觉得还有什么遗漏需要重新补充一下?你是记者。”

“你在怀疑我没有说实情?”

南瓜小姐对数年来被重复称呼为“记者”极其敏感,她是威海小城里唯一一家晚报的记者,除了采访些百姓快乐的生活,她痛苦的根源在于没有机会挖掘一个活人的多面性,没有尽到一个记者的真正职责。她努力把被颈托卡住的脖子连同身体一起转向警察。

“我不是被袭,是我个人的疏忽。”

南瓜小姐直视着对面的两位警察先生,他们和她熟悉得很,是她居住的整条海悦街的守护神。

“但从你受伤的后脖颈和脚踝处,自我疏忽是很难做到的,”两位警察几乎异口同声,“如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南瓜小姐的一根手指指出了窗外,一棵松树和另一棵松树紧紧靠在一起,之间的缝隙筑成了鸟窝,“瞧,每天我从鸟叫声中醒来,有小鸟为伴,当然,现在我还有平安。”

另一半阳光已经打到了平安的一只手和整张脸上,他自小皮肤白皙,随他母亲秦丽,阳光打透那白皙,就把一个人15岁的年龄打成了透明,尤其是整张透明的脸上着一层纤细的绒毛,遮盖着人的羞涩。

他不语,安静极了,自始至终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副遗传了他父亲边洪浩阳刚之气和银城人的扎实骨架的身体一动不动立在餐桌旁,唯有一根小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没有人注意到餐桌最靠阳台的角落里一个纯黑色粗瓷碗,一颗苹果在敲打中发抖。连南瓜小姐都忘记了这颗苹果与她受伤的间接的悬而未决的关系,当然,当时她削的是另一颗苹果,是这颗苹果的邻居。自从南瓜小姐受伤,平安主动要求他的父母来帮助她度过康复期。

“我没有任何仇人,我有什么难言?”南瓜小姐望了望那个透明的平安,自言自语,但为了例行公事,南瓜小姐又一次如实地还原了现场。

“我受伤了,脚踝处一刀,赶来急救的120医生说:‘还好,没砍到筋骨。‘脖子这里很厉害,差一点切到动脉。这些是我透过流出的血液模模糊糊听到的,当时,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一群人乱七八糟地抬上担架。我记得自己像每天一样,5点30分起床,晨读一个小时,就像上学时的早自习,我嘲笑过自己,有些无形的东西比生死还牢固,三年高中生活的高压形成了潜在的魔力,一生都逃不掉那三年带来的恐惧这个铁夹子,我已经中年,但我仍然没有勇气走进高中的大门。为了和现实据理力争,我工作之后大都喜欢读些哲学或者宗教类的书,有时也是为了平衡一下内心里的魔。”

“就是这样,”南瓜小姐把《存在与虚无》摆成当天的样子。“我最迷恋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六点半吃早餐时,南瓜粥像今天一样在阳台的餐桌上冒着热气,那天我用的蓝色青花瓷碗,《存在与虚无》敞开着,就是这个代表中国艺术的京剧脸谱的书签夹在第七页上——反思前的我思和感知的存在:由于我们一直把实在囿于现象,我们就可以说现象按它显现的样子存在着。为什么不把这看法推到极端,说显现的存在就是它的显现呢?因为那只是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这句老话的改头换面而已。——内容被我用红色笔画了底线,我有这个阅读习惯,为了表示我个人在现实之中的某种经历得到了验证或者刚好相反。”

“后来,我取餐桌一角那个粗瓷碗里的一把水果刀,那是一把大马士革刀,您也知道的,乌兹钢锭制造的,锋利无比,但,也许是仿品,是我在一个不属于管制刀具的网站买的。”

警察先生把那把刀摆在南瓜小姐和平安的面前,它被封在透明塑料袋子里,上面沾满了南瓜小姐自己的手纹。但,仍然能感到刀刃上逼出的寒冷。

“是的,就是这把,它是我的。我就这样,一只手按着《存在与虚无》,一只手用那把刀削苹果皮,你们见过用一只手削苹果皮吗?肯定没有见过,那是我上学的时候为了解压练就的本领,也为了不耽误读书。可能我太痛恨那句‘我们一直把实在囿于现象,我一用力,苹果跑了,大马士革刀飞到我后右侧的脖子上,我又去用力一抓,已经晚了,它又垂直下落到我的右脚踝上,你们知道一把大马士革刀的重量。刚好,平安回来拿他落下的课本,他便报了警,倒是把这孩子吓坏了。”

南瓜小姐呼出了一口粗气,盯着那支在记录本上迅速飞舞的钢笔终于停下来,两位警察听到的信息和上一次几乎完全重合,他们实在佩服一位记者准确的记忆力。他们需要忙的事情太多,两次来访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职责。

2

警察走了之后的数天里,平安更为尽心。他坚持每天早自习过后都要跑回来看望南瓜小姐,时间很短,有时十五分钟,有时二十分钟,为她煮南瓜粥,解决去卫生间和晨起喝低盐温水的事情。现在,晚自习的间歇也要奔跑回来,为南瓜小姐的脖子和脚踝处擦拭消炎水。

起初,南瓜小姐极为尴尬,独处生活之中从未被他者如此善待过,她几乎受了惊,她频频拒绝,“平安,我自己可以。”那时,刚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平安的执拗胜过南瓜小姐,他从医院病房里的陪护延续到南瓜小姐的家里,他在紧张的时间缝隙里沉默地做饭,打扫房屋,浇花,开窗通气。紧张的南瓜小姐端着僵直的脖子和脑袋窝在床上,自己的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眼看着这个穿梭在每一个房间的身影把她固有的生活切割,她就需要找些话语来填补她的不适,“平安,真为你爸妈高兴,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平安也恭敬极了,“你是我妈的姐妹,就是我的阿姨,我的亲人。”

每次提到平安的父母,他们便像约定俗成,再不说下去,“我倒是很喜欢你起的这个名字,南瓜小姐。”

南瓜小姐这名字是平安起的,从病房里开始,刘刘就一日三餐喝南瓜粥,吃煮南瓜、炒南瓜,她揚言一出生喝的就是南瓜汁,平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大笑,他立在病房蓝色窗口,高大的身体把光线和空气挡住了大半,“那是南瓜小姐!”南瓜小姐就这样叫了起来,连隔三差五来给刘刘送大骨汤的秦丽和姜南都不知不觉顺着叫了起来。

平安和南瓜小姐能够轻松地共处一室也就在警察第二次来访的当口。在警察面前,一个沉默者和一个诉说者竟然有了一种互为的关系。南瓜小姐每天独自待在家里,回想着自己那句话:“我还有平安。”便有些紧张地在屋子里独自乱转,从卧室一瘸一拐走进下一个卧室,再由卧室走进客厅,然后到餐厅和厨房里坐上一会儿,最后重新坐回到阳台上,打开那本《存在与虚无》第七页,她再也看不进去那里究竟写了些什么,那些抽象的理论和眼前的生活相隔一扇玻璃,她几乎找不到头绪,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纳平安的,她甚至开始怀疑她自认为的绝对独立的真实性。

周六和周日两天是南瓜小姐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平安从周五晚上便来到南瓜小姐家里,周六待上一整天,待到周日他母亲秦丽和父亲姜南来之前便回到学校的宿舍里去。只有南瓜小姐一人在家的时候,平安最初的羞涩已经褪去,甚至忘记了他们之间那种恭敬,他像在自己的家里吹着口哨,钻在厨房里做醋溜土豆丝,这是对南瓜小姐很长一段时间的饮食喜好总结出来的经典菜,油烟机发出呜啦啦的风声,平安在厨房里问:“你为什么喜欢吃南瓜、土豆这样圆形的东西?”

南瓜小姐正坐在客厅里看国际新闻频道,屏幕里叙利亚战火纷飞,难民们四处逃窜,平安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可能我希望自己变得圆滑,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你学会看不见。”南瓜小姐对着平安说,对着自己说,也对着荧幕里红彤彤的战火说。厨房里没有回应,连轻快的口哨声也消失了,只剩了油烟机呜啦啦的风声,将溢满厨房甚至餐厅的油烟、菜香、热气、人的厌倦情绪统统吸走。

两个人像往日一样坐在餐桌前吃晚饭,从南瓜小姐被送进医院开始到今天,他们已经相处了近三个月,除了那件无法越界的事情,无话不谈。

“你爸爸可好?”看到平安,南瓜小姐必然要想到他的父亲边洪浩,她和边洪浩、秦丽曾是银城实验中学的同班同学,那个年代的边洪浩和秦丽是出头鸟,是学校里第一对明目张胆的恋人,也是第一对成功把校园恋曲演绎成婚姻奏鸣曲的人。南瓜小姐曾是这段婚姻的证婚人。她脑子跑了神儿,毫无意识地含了一口温热的南瓜粥,甚至嗅到威海鱼虾的味道爬进夏天的炎热里,“你爸妈结婚,那也是夏天。”

平安不用辨别,在他心里只有一个父亲边洪浩,“每天都和我爸通话,或者视频,他说他的小铝厂快撑不住了,上一套污水处理设备可以卖掉整个工厂,不过,他能撑得住。但他告诉我世界其实很简单,就是瞬间,瞬间他会倾家荡产。”

“你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总是能找到新的办法。”

“那秦丽呢?”

“铝污染早晚是要控制的,人总要向生存环境退步。”

“我爸爸还问起过你。”

“问我?是不是还在怪我念证婚词的时候打壳了?”

“但,为什么人非要毫无理智地毁灭,再想办法重新修复,我敢保证任何事情都不能恢复到原初的样子。”

平安瞬间携带着攻击,“像我爸和秦丽!”

南瓜小姐没有预想到平安会急转向他的父母,谨慎地回避着,“秦丽是你妈。人的情感和环境是两回事。”

“成人世界没有勇气说是一回事!”

“那太复杂,谁也说不清楚。”

“我得感谢你呢。”

“感谢”两个字令南瓜小姐脸上的肌肉突然跳动,期待已久的结果是她混乱地向嘴里填南瓜粥,她甚至轻声问了一句:“南瓜粥是不是让人平和?”

平安再不说什么,低下头,把脑袋埋在南瓜粥碗里,脸上那些细嫩的绒毛也许会坠落在黏稠的粥里,或者被粥的黏稠粘住,一抬头时,生生粘下来,疼痛难忍,毕竟,那些绒毛太纤细太脆弱。平安长着一头亮晶晶的黑发,自然卷曲,一颗头旋儿顶在后脑的正中,每低头喝一口粥,那头旋儿就对着南瓜小姐旋转一次,可能每旋转一次,平安的眼睛里会掉进南瓜粥里些东西,他一直不肯再抬起头来。南瓜小姐突然有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的冲动,她还是停住了,“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平安已经高过南瓜小姐一掌了,从刚出生巴掌大的时候,南瓜小姐看过他丑陋的样子,那时边洪浩与秦丽还在新婚的蜜罐里,作为秦丽的结拜姐妹,南瓜小姐送了一堆祝福便只身去了威海,现在仍是只身,誓把只身带进坟墓。她第一次出门身边跟着一个男孩儿,小区里的人大都很难见到她,这和她的记者身份格格不入,人们仅仅知道她是晚报的记者,有时在手中的晚报看到刘刘的名字,印在一段文字外加图片的末尾或者开头。人们见了带着伤的刘刘记者从门前的大路向社区公园走去,“是你的儿子?”刘刘回应不是,但又点着头。平安扶着南瓜小姐的一只胳膊,她的脚尖可以点地了,他们几乎一瞬间达成一致,逃离纷沓而来的人群。两个人在逃离中咯咯笑着,骄傲终于甩掉了世界一回,他们甚至击了掌。

威海实验中学就在眼前,南瓜小姐和平安站在院子外边向里望。南瓜小姐双腿开始抖动,极度虚弱中要迅速逃离,平安在身后追着,“阿姨,我们回家。”

重新堆在沙发上,南瓜小姐浑身抖动不止,平安给她揉捏小腿。缓下来后,南瓜小姐自顾笑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害怕上高中,我到现在都恐惧走进高中校园。”

平安惊奇,“我那是初中。”

“都一样,我们那时候上高中、考大学就是人的命,都成了顽疾。”

“有时候,人的心结会打成死结,”平安平息了一下说:“你这里有种奇特的气息,”南瓜小姐开始拒绝什么,平安还是强行说了出来,“孤独,平和。”

“不早了,今晚就不要再跑回宿舍去了。”

南瓜小姐惊讶自己毫无逻辑的话,六年间秦丽和姜南相爱地在她的家里居住,她没有留宿过任何人,平安终于实现了第一次在南瓜小姐家留宿。

“你住在另一個卧室吧,那个是主卧。”

“秦丽和那个男人住的地方?”

3

早上,南瓜小姐醒来,平安竟然站在她的床前,平安倒是吓得起身逃掉,“我只是来和你道个别,早餐已经做好了,还是南瓜粥。”

“还不可以和他们见个面?”

“我把剩菜倒掉了,听说吃剩菜会影响伤口愈合,我调了海带丝。”

平安蜷缩着眼神走了,他晃动的身体留在屋子里一条曲线,从卧室里蜿蜒到客厅。锁门发出咔嗒的扭动,门被轻轻合上。再小心翼翼,门与门框轻微的咬合声仍然存在,它咬到了南瓜小姐。南瓜小姐突然觉得她欠他些什么,还欠了自己些什么,比如,她坚持了十多年的5点30分起床晨读的习惯何时消失了,她竟然没有察觉,再比如,《存在与虚无》还是停留在第七页上,甚至合着书目丢在餐桌的角落里,谁把它盖在那个盛着一只苹果的黑色粗瓷碗的上面。

她爬起来坐在餐桌前准备喝南瓜粥,再也没心思翻开书本。看来,她已经不需要书的陪伴了,她的脑袋被平安占据着,幻觉中平安吹着口哨在厨房里,又跑到客厅给她揉捏小腿,她恍然间回到现实里,几乎小跑起来,奔到主卧室里盯着那张硕大的双人床,昨夜平安就是躺在这张床上,她这才发现她的残忍,这张曾经睡着秦丽和姜南的大床,平安是怎样在此度过一夜的。她重新回到餐桌上喝她的南瓜粥,没过一分钟,平安就坐在了对面,像每天早上一样,和她一起喝着南瓜粥,听着鸟叫……

秦丽和姜南大致都是在周日来看望南瓜小姐,也许和平安出于同一种心思,六年了,他们避开见面的机会。秦丽和姜南长达六年的恋情终于在南瓜小姐受伤的前几天成为现实,但姜南还无法成为平安的父亲,连带着秦丽也再不是平安的母亲,这是平安一直坚持的态度。婚礼上,边洪浩从银城赶来,除了送来祝福,还及时制止了平安大闹婚礼的阴谋。

姜南是威海一家医疗器械厂的经理,是南瓜小姐采访过的青年创业者代表之一,比秦丽小10岁,相遇偶然。那一年,秦丽几乎整年住在南瓜小姐家里,躲避着和边洪浩婚姻的破裂,只要南瓜小姐不出去采访,一整天,秦丽会讲述边洪浩和她的所有生活细节,似乎听起来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仇恨,只是些不必启齿的细微。比如,边洪浩将自己全部压在了那个铝厂里,尿布该父亲还是母亲洗,脚臭比新婚时更臭,平安这名字起得太随意,谁受得了太平安的生活……总之,之初能够彼此理解的东西慢慢无法理解,人都被生活分分秒秒侵蚀着,可在秦丽的讲述结束时,却笑着抹眼泪,似乎幸福又占了上风。人间的事物是不可测的,姜南就是在那一年的某一天来答谢南瓜小姐给做的企业人专版,后来又录了电视节目——企业人,亲耳听着秦丽重复性的讲述,重复性地听着,他们相爱在南瓜小姐的家里,南瓜小姐又主动搬出了自己最大的主卧室,独自住到隔壁的小卧室,直到现在。

南瓜小姐听到秦丽吹着口哨在厨房里熬大骨汤,看着眼前的姜南,他也算是赴汤蹈火了,和妻子离了婚,娶了秦丽,但,他始终藏着遗憾,他也跟南瓜小姐说起过平安是否能接纳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父亲。

“他昨晚就走了?”

南瓜小姐看着姜南低着脑袋,他的头发直而硬,和他此刻柔软的姿态真是矛盾,“他昨晚住在家里了,就在你们住过的那个主卧室里。”

姜南一把抓住了南瓜小姐的胳膊,“秦丽,秦丽,他昨晚就住在这儿了。”南瓜小姐笨拙的脖子被姜南的喊声震得自由晃动,疼痛一来,南瓜小姐的眼圈蓄满了眼泪。秦丽从厨房里跑出来,“刘刘,怎么了?”

“姜南,你怎么了?”

姜南的眼圈里闪烁不停,他重复刘刘的话,“刘刘说,他昨晚住在我们一直住的那个大卧室里了!你说,他应该是接受我们了?”秦丽抱住了姜南,刚好面对着南瓜小姐,两个女人对视之间,南瓜小姐眼睛里走过的是平安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边洪浩在他的小铝厂里研究铝废料污染和筑炉车间烟尘污染降到最低……

秦丽把一切都避开了,“刘刘,要谢谢你呢,我和姜南能在一起,平安能留在威海。”

南瓜小姐听到“我和姜南在一起”,第一次莫名难过,尖锐的东西扎了她的嗓子,她几乎是在替一个人雄辩,“这些日子,也多亏了平安照顾!”

三个人像每一个周日午后一样,沉默夹杂着中年的困惑,话题从秦丽熬的大骨汤开始,奶白、细腻、柔滑,“平安已经好几年没有喝我熬的大骨汤了。” 这是秦丽每次必要悔恨的事情,这件日常的事情就是一颗雪粒,将生活中所有的细碎网成一个巨大的球,一家人都在不同的角落里推动,却目不可视。

姜南坐在主卧的大床边再也没有离开,回想他和秦丽在此度过的时间,他甚至用眼睛画了一副平安的身体,笔直、侧弯、平铺,总有一个姿势与他们重合。南瓜小姐曾经这样问过:“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平安?”姜南倒是和平安有着同一种姿态,低下脑袋,盯住自己的脚尖,“平安是我爱秦丽的一部分,”他停顿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夺走了他的完整。”能意识到这种无解的矛盾,也正是南瓜小姐最欣赏姜南的地方。

秦丽抑制不住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也正是她和姜南要离开的时刻,南瓜小姐在这一刻感到最无力,人的徒劳就生在这些破碎里,秦丽无助,平安无助,堆在床脚的姜南无助,远在银城的边洪浩同样无助,南瓜小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秦丽的肩膀上拍几下,这一拍,秦丽才把坚硬的伪装扒下来,“我太想念平安了!”

4

平安在暑假的第二天带着南瓜小姐去了威海的高中,南瓜小姐在门口折磨了半个小时,她重新想起她已经忽略了多时的《存在与虚无》,想起那句“我们一直把实在囿于现象”。平安问:“那你对高中的恐惧可能只是一种现象,你被现象困住了吧。”过度紧张令南瓜小姐愤怒,“恐惧难以逾越,这就是人的弱点!”

“你看,眼前这所高中让你的脖子和脚踝又受伤了,”平安现出得意之象,“孩子也能成为大人的依赖。”

南瓜小姐这才发现,她的脖子僵直,仿佛重新戴上了石膏脖套,右脚又成了跛脚。她重新调整好自己灵活转动的脖子,向大门里的教学楼、操场、实验楼望了一圈儿,又左右摆动脚踝,在门口踱了一会儿,终于走进了大门。

他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儿,这天四处罩着威海蓝,阳光打透蓝,仍然打在平安的脸上,操场路面上的红色向上反射,和蓝色交汇在一起,南瓜小姐就在颜色混杂的遮蔽中说:“平安,谢谢你。”

还是被平安听到了,“阿姨,谢谢你信任我。”

“你说,秦丽和姜南是不是自私?”这是平安脑袋里一直转动的想法。

“没有,我相信他们俩是相爱的。”

“那我和我爸呢?”

“对于人的感情,那些对错都是社会道德的评判,人之所以为人,我想……”

“你是说他们可以逃脱责任?”

“每个人都有责任。”

两个人在并不愉快的谈话中折回到家里,秦丽和姜南意外地出现在门口,这意外是对平安而言的,南瓜小姐在上次周日午后看到秦丽的失声就知道那是最后的濒临线。

平安转身走掉,被南瓜小姐拖住一只胳膊,“你不是刚刚帮我克服了那扇高中大门吗?”平安停住了,但,他极速开了门,钻进卧室,将卧室门紧紧甩上,咔嗒咔嗒,锁芯在高速旋转后骤停。

“平安,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喝的大骨汤。”秦丽把保温筒拎到了卧室门口,她的速度太慢,奔跑不过一扇门上锁的节奏,从和边洪浩选择分离开始,平安就把她关在了门外。南瓜小姐和姜南还没来得及关上屋门,保温筒砸在了卧室门栓上,大骨汤的香气尖锐无比,它刺伤了秦丽的腿,秦丽倒在地上,笔挺地伸着一只胳膊,戳着那扇门,戳了几戳,整张脸就憋成了黑红色。

姜南把秦丽拖起来的那一刻,南瓜小姐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受伤的那一天早上,只是,平安在这个房间里调换了位置,那时,平安在这扇卧室的门外,在阳台的餐桌前,在她的身后,手中的武器是一把大马士革刀。而今天,平安在门内,秦丽、南瓜小姐一席人把暴力抛向了平安,武器是一保温桶炽热的大骨汤。

“别这样,你们会毁了他的!”南瓜小姐跑到卧室门前,用整个身体拦截着破门而入者。

“可是,他是喝着我的奶长大的,他是我儿子!”秦丽束手无策,除了高喊,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

“不,我和南瓜小姐一样,我是喝南瓜汁长大的!”

门里终于有了回应,南瓜小姐的身子被回应声震得发颤,平安正和她以同样的姿态附在门后,他咆哮了,“我只有一个父亲边洪浩。”

门在这一刻骤然被打开,南瓜小姐一个趔趄栽进卧室里,平安飞出了南瓜小姐的家,他敏捷、愤怒、桀骜不驯,甚至携满胜利。

屋子哑声后柔软下来,大骨汤的香气仍蔓延四处,奶白、细腻、骨质丰厚,姜南仿佛并不存在,他在尽力把自己制造成空气,降低显性带来的矛盾。秦丽抽空的身体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嘴里重复着呼喊声,“我真的太想念平安了。”

平安有一个星期再没有回南瓜小姐家里,秦丽、姜南和南瓜小姐找遍了威海实验中学的校园、宿舍,威海一中也寻了,边洪浩从遥远的银城一天一个电话,那几乎是一种空难,都没有平安的踪迹。但,南瓜小姐依然坚持每天出门到威海的每条街上寻找。她家在一楼,需要拐过楼体西侧的墙角才能到大路上去,她每天回来途经楼角的时候,总感觉墙角后躲着一个人影,他露出半只眼睛和三分之一的额头。她每次都要回头问一句:“谁,是平安?”

南瓜小姐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时焦躁不安,每天早上醒来,南瓜小姐都缓慢转身,平安就会出现在床前,有时候会吓她一跳,告诉她南瓜粥已经煮好,和她告别赶去上学。但,现在一切都是想象,她爬起来去厨房里做早餐,南瓜已经用尽,她重新回到客厅,喝上一杯低盐温水。然后,追随着平安的影子,在每一个房间走动,还吹着口哨。行走,吹口哨,继续穿行在每一个房间里,继续吹口哨,南瓜小姐走着平安日常的踪迹,她深感“依赖”藏在平安对她的任何一个细节中。

在一个周六的早晨,平安敲响了南瓜小姐的门,他背着一个蓝色运动背包,卷曲的头发出了汗油,更加卷曲,门几乎是撞开的,悠悠达达的忧郁步调,身板儿瘦了一圈儿,他不看一眼南瓜小姐,把背包丢在沙发上,直奔阳台去了。自从平安走了,南瓜小姐戒掉了南瓜粥早餐,每天早上到就近的小快餐店吃早餐,然后做上述一天的事情。

平安坐在餐桌前愣了一會儿,把桌角的黑色粗瓷碗拖过来,《存在与虚无》盖在上面,封皮上附着一层灰,应该是在窗台的缘故,夏季的烈日把米黄色的封皮晒褪了,成了白色,有点灰白。南瓜小姐也跟了过来,坐在餐桌前的另一把椅子上。

平安的脸更白了,有点缺血的倦怠白,他把《存在与虚无》拿开,水果盘里那颗苹果已经萎蔫,这个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再削过苹果了。平安起身去找他的运动包,从里面掏出个东西送给南瓜小姐。

南瓜小姐把盒子打开,一把崭新的大马士革刀。她迅速把它包好,被平安夺了过去,大马士革刀锋利的刀刃刺出白光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隐藏了真相?”

“我认为你举起刀的背后的真实更重要,”南瓜小姐开始翻看那本《存在与虚无》,她把搁在第七页上的书签取出来,继续向后翻,在224页——“超越性”那里停了下来,将书签夹在那里,苦笑,“我根本没有看懂这些呢。”

“你赢了!”平安把那个抽抽儿的苹果拿到手里端详着,“我以为我完成了新一轮的报复,秦丽离开我们家的时候,我爸爸喝得大醉,他跟我说,一个人让另一个人产生依赖就是毁了那个人,一个人让另一个人活在愧疚里就是最大的报复。”

南瓜小姐并没有吃惊,她把书合上,看着平安的一举一动。平安已经学会了一只手削苹果皮,即使是一个水分殆尽的苹果,他能够准确而娴熟地剥掉苹果皮而丝毫不会掉刀子,大马士革刀在他修长的手指尖旋转,“如果你有孩子,会是个好妈妈。”

平安笑了,笑里依然生长着羞涩,“但是,你提供给秦丽和姜南机会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刻意?” 南瓜小姐突然被切到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隐秘之处。

(刘爱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等。中短篇小说在《花城》《中国作家》《清明》《西部》等刊物发表八十余万字,入选《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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