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一生都在超越“武侠”
2020-03-27徐学
徐学
金庸(1924年—2018年)原名查良镛,生于浙江省海宁,武侠小说作家、新闻学家、企业家、政治评论家、社会活动家,“香港四大才子”之一。作品有《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神雕侠侣》《 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等。
金庸作品《射雕英雄传》四册。
3月10日,是武侠文学名家金庸先生96岁冥寿日。他辞世也有一年半了。其间,时常可以看到人们以各种方式纪念他。
在当今文坛,金庸堪称“传奇”,没有哪一位作家像他那样,可以引起多种媒介的追捧,从报纸连载、图书出版、影视到网络游戏。
60年来,金庸与我们渐行渐近。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金庸文化日益阔大丰富明了清晰,它唤起我们内在自我的渐渐觉醒,催化我们与国族与百姓与天地万物密密契合。骏马奔驰于无边旷野,快船风行于万顷波涛,但没有哪艘船,也没有哪匹马,能像金庸小说那一页页跳跃的文字,能把我们带往辽阔无垠的人文世界。多年前我在文章里这样写,今天我依然这样认为。
好怀百岁几时开
第一次阅读金庸的小说,是上世纪80年代,自香港寄来的明河社版本。繁体竖排,封面皆为金庸题字,最迷人之处是书中金庸精选的插图。一翻开,扉页上是历代名家刻的大红印章,印文是对小说里人物的诠释。《射雕英雄传》四册用的是齐白石印章。一册“江南布衣”说的是江南七怪;“花未全开月未圆”讲的是郭靖和黄蓉感情上的波折;“秋风红豆”,秋风为征伐,红豆为相思,郭靖在大漠秋风中长大,家乡却是生红豆的南国,生命中的选择与决裂,是他面对的矛盾。《神雕侠侣》里都是晚清书画家吴昌硕的印章,《天龙八部》用的是清人赵之谦的印章。除了印章,配图里还有旧时地图钟鼎、魏碑唐帖、古画文物,以及李白到张大千、溥心畲的名家手迹。翻开书,我如同走入一座文化殿堂,有金庸这淹通古今的资深艺术鉴赏家作导游,景致、器物、戏文,甚至一个汉字,几抹色彩,经他解读和擦拭,都焕发光彩。我们踏入了美丽的流域,熏风初暖,新秧翻绿,有精致的古典奇葩,有强健的民间草根。我们看到了华夏前辈是如何用言辞、用弦管、用丹青、用智慧、用静穆、用恕道,对生命和世界作出圆融的解释。我突然就理解了那些酷爱金庸的前辈,如陈世骧、陈省身、夏济安、许倬云,他们一度与大陆隔绝,是金庸让他们回到梦中神州。而刚打开国门的我们,在金庸那里,突然发现自己多么富有,拥有瑰丽多姿的古典中国。
这是一条大河,承接了上游,交汇了旁系,网络大地似错综叶脉。在滚滚的文化长河里,它不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浪,而是大化浪涛上的一片白。如果说,传统如奔泻而来之水,那也因了金庸搅入今人梦魂,如酒曲入瓮,才使这水系甘洌芳醇,成了文化传统。
诗曰:“好怀百岁几时开。”多少沧桑感慨!因为金庸,我们发现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处处开放的。在历经战争与动乱的国土上,在曾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的校园里,在前行的车厢里昏黄的路灯下,许多清澈而不脱稚气的眼睛跟着他的书,走进那雁门烽火华山烟云,走近杨柳依依的水湄鹿鸣呦呦的草原,触摸那温柔敦厚的民情和万物有情的山水……
深不可测的金学
多年来,武侠文学与言情文学在中国同处于文学鄙视链的底端。记得当年金庸作品初入大陆时,家长学校都颇为不满,我在做台港文学讲座时,不时有老人高声质疑:“徐教授,你知不知道,现在中小学生看金庸的盗版书,看得无心念书,看得高度近视了。你们这些学者要赶快出来呼吁,救救孩子!”后来金庸武侠小说被选入语文课本,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天才如金庸也惶恐不安了,他说:“我写小说完全是娱乐……纯粹只是娱乐自己、娱乐读者的东西。”金庸也许也没有意识到他那不凡的质地,这就是雅俗兼具。
其实,非凡生命皆是“雅俗兼具”,本能与规范,个性和传统,相激相荡亦相辅相成。千年华夏文坛,雅俗兼具数苏东坡,他多才多艺而不失淳朴纯真,能狂妄怪癖也能平易亲切,能郑重庄严也会轻松玩笑,饱经磨难依然温和憨厚,全无一点文化斗士的尖刻、沉重和岸然……
电视剧《射雕英雄传》1983版剧照。
電视剧《天龙八部》1997版剧照。
电视剧《神雕侠侣》1995版剧照。
苏东坡由小康人家直抵宫廷,复又流落底层,金庸未有宦海风波却一样历经大起大落。金庸是浙东世家名门公子,却一生游走于大众与高蹈之间,他因叛逆被学校除名,也因尖锐为文被称“豺狼镛”。不过,他身上更多的是温文尔雅,许多才子是“任我行”而他却总是“何足道”;“哪有哪有”“不敢当不敢当”,是他的口头禅。虽自称通俗作家,可海内外顶级大学却追着要授他博士聘教授,专家学者说他是和鲁迅沈从文并列的文学大师,萧峰、令狐冲、韦小宝、黄蓉与阿Q、骆驼祥子、翠翠一样成为华人世界的共同语汇。他办报经商志不在文,却因文字成名,甚至有人说香港没有金庸便只剩下平庸。他喜欢旧时琴棋书画,也热衷现代芭蕾舞、国际法和外交;看云的闲情与沸血的肝胆,湛然一笑的淡然和霍然而怒的盛气,结合于一身;他可以大红大紫如电影明星出尽风头,也可以深居简出与世隔绝……也因此,长长的“金迷”队伍里,有着大学者小明星,也有清纯学生和沧桑市民……他如一口幽静古井,四方八面华人尽情来淘,淘啊淘,却怎么淘也不见底,只是惹得淘井者相互窃笑,都认为旁的淘井人全不知此井之妙。
他为我们形象地展示了如空气无处不在包围着我们的民族文化,如明代大思想家朱熹所说,“子孙这身在此,祖宗之气便在此,他是有个血脉贯通”。
而这一口文化的深井,生根在自己的土地上,并不想兴波助澜,只想涌出一勺一勺淡淡的水,交还给所爱的地方所爱的人群。慢慢地,人们了解了他,说他不是武学也不尽是文学,是深不可测的金学。
侠情儒骨唤国魂
金庸生活在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代,他也喜欢把小说的背景安排在朝代更迭之时。在这样的时代,民族和文化总不免历经大劫,一度似乎中断,似乎成了游魂,但由于它强韧的生命,也由于成千上万有志之士前仆后继地死命呵护,它终得浴火重生。金庸正是这有志之士中的一员,他持续关注和不懈探求的永远是我们民族文化中最古老最重要的问题:什么是理想的社会?如何追求仁义礼智信?如何在连自我身世都混乱不明的年代保持集体人格的完整和尊严?
他借刀光剑影诉大爱,以江湖险恶状世态,笔下诸般形色托名武林,实为当世人间众生,写到钟阿四全家被恶霸所杀,他怒;乔峰错杀了阿朱,他悲;杨过等不到小龙女,他哭。挥洒中每每为人间不平落泪,济世之心溢于言表。有尊严有追求的中国人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金庸在他们的身上捕捉的是我们民族文化撒播的灵光与风采,传递的是民族文化再生的信念,希冀凭借着它凝聚起浩荡磅礴的英雄气。所以,金庸已经成为国人熟悉的一种调性,甚至是现代中国人共同拥有的一种文化仪式。
2004年8月12日,金庸在香港寓所接受采訪。
得益于家学的承传,更得助于家道、国道的曲折坎坷,凭着自身的敏感、机智和才情,多年浸馈汲取中西文化之精华,站立独凌绝峰的制高点上,金庸倾情而写又不厌其烦地花了十年修改。他说,我希望把它当作普通的小说而非武侠。也许为了证明能超脱武侠,他以《鹿鼎记》压轴,写出一个颇为无赖且不武不侠的韦小宝。
穿越丑恶,见证伪善,最终成就了悲悯大爱。金庸能突破层层尘封喋喋老调而让日渐苍白的典籍再度泛出血色鲜红的生命,为我们形象地展示了如空气无处不在包围着我们的民族文化,如明代大思想家朱熹所说,“子孙这身在此,祖宗之气便在此,他是有个血脉贯通”。
我们何其有幸,能与这样的人物生活在同一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