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计局长叶青:我亲历的武汉封城
2020-03-27尹洁许晔
尹洁 许晔
叶青。1962年生,福建人,第十、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任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博导。从2020年1月25日起,在新媒体平台“正和岛”上推出《我在武汉疫区的第N天》专栏,引发广泛关注。
1月25日,武汉封城第三天。
“仿佛老天知道武汉在闹‘新型肺炎,鼠年正月初一整整下了一天的小雨。我们一家四口已经是第二天没有出门。听从指挥,宅在家里,就是最大的贡献。”
2月8日,封城第十七天。
“过去我要早起,6点起床,7点到办公室,不堵车。现在则是天天睡到自然醒,有点提前退休的感觉……这17天,可以说是惊心动魄,起伏跌宕,天天都有热点,信息多到爆炸。”
2月14日,封城第二十三天。
“光阴似箭,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在武汉的人,可能更感觉到武汉的‘巨变。我将它总结为4个词:增援、换将、封闭、收治。”
2月23日,封城第三十二天。
“30天过去了,终于可以核酸检测清零,床等人,方舱医院等病人,等出院集中隔离的人……城市安静了,医院也正常了。”
3月4日,封城第四十二天。
“很多媒体对我的采访,都会问一个问题:封城以后,你在想什么?我说,2月8日之前,是害怕。2月13日以后,是希望。”
这是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叶青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撰写的日记,从1月25日起,在新媒体平台“正和岛”上以专栏形式推出,取名《我在武汉疫区的第N天》(以下简称《疫区日记》)。
“我这段时间除非有紧急会议才去单位,否则一律在网上办公。我一般上午研究各种资料、写一些分析文章,中午写《疫区日记》,晚上做网络直播,给网友们讲讲经济形势。”叶青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几十场直播下来,叶青成了快手达人。不久前,他又学会了一项新技能——用电推子给自己剃头。
“露台上的小白菜怎么办”
“武汉人真正感到紧张是从1月23日开始的。在此之前,就像有些网友说的,别人把武汉看作疫区,而武汉人还在跳广场舞,企业、商会的年会一场接着一场。”叶青说。
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正式封城:关闭离汉通道,公交车、地铁、轮渡等停止运营。这一天,叶青还是去了单位一趟,他在路上看到所有公交车站都空无一人,地铁站口闸门紧闭。到了下午,武汉周边的高速公路也封闭了。
市里的超市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抢购潮,蔬菜柜台空空如也。与此同时,一些谣言开始传播,比如“空军要出动飞机撒消毒粉液”,叶青还在纠结“露台上的小白菜怎么办”,政府就辟谣了。
如果疫情是一场战役,那么1月23日就是决战的前夜,形势相当严峻:武汉面临着试剂盒数量不够、确诊艰难、床位短缺、高度疑似患者仍在自由流动等一系列问题。当天,武汉市政府要求中建三局等4个建设公司在6天内,按北京小汤山模式建立医院——板房形式,层高一至两层,占地70亩,1000个病床。当晚施工车辆就到了现场。
“这就相当于由巷战转入阵地战,面对面地与病毒展开厮杀。”叶青说。接下来的几天,是疫情最凶猛、战斗最激烈的日子。在患者流量最大的医院里,医护人员连轴转,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
与此同时,武汉也迎来了越来越多的“逆行者”,东南西北的大中城市都派出医疗队伍前来支援。物资也源源不断地运来,全国各地的工厂都在加班加点生产医疗用品。这让处于恐惧和慌乱中的武汉市民看到了希望。
叶青虽然“宅”在家里,却比上班还忙。除了看新闻、查资料、写日记、做直播外,他还忙着提建议,到2月12日已经提了19个。
这些建议的来源大多是老百姓——听说武汉市要进行入户上门排查时,不少人给叶青发微信,担心此举会造成交叉感染;社区工作人员缺少防护服、护目镜,想不出办法,跑来向他求救;媒体曝出有孩子吃不到奶粉、年轻父母在家里自制尿布的新闻后,湖北省婴童用品协会赶来委托他向上面提建议;叶青去超市买菜,发现门口没有测温仪、排队交款的人挨得太近、空气不流通等情况,觉得应该反映一下这些问题……
2020年2月9日,武汉市江岸区花桥街道志愿者在对街区进行消杀作业。
2020年2月13日,一批增援武汉的军队医护人员抵达武汉天河机场。
所有的建議,叶青会通过4个渠道反馈上去:“一是交给民主党派的省委会,他们在收集这方面的建议,我本身就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二是单独交给民进中央的信息员,我也是民进中央特约研究员;三是通过省政协APP反馈,委员可以直接发信息,我就在上面发;四是通过微信上‘国务院客户端的小程序。”
他相信自己的很多建议被采纳了。“比如,后来我又去了超市,当时就变得很规范了,顾客进门需要量体温,手消毒后才能去挑选商品。”
“公车上书”的另类官员
叶青已经在湖北生活了40年。1979年,他从老家福建来到湖北财经学院(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教授,并加入了中国民主促进会,2003年5月成为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学者+官员”的双重身份,让本就敢于发表个人观点的叶青,有了更多的网络关注度和话语权。
在写《疫区日记》之前,叶青做过的影响最广的一件事是连续多年呼吁“公车改革”。
2020年3月7日下午,武汉客厅方舱医院患者清零。这是转院的患者走出武汉客厅方舱医院的情形。
上世纪90年代,政府规定“部长级和省长级干部按一人一辆配备专车;现职副部长级和副省长级干部,保证工作用车和相对固定用车”。然而在实际中,中国的乡镇一级干部几乎都有专车,公车私用的现象非常普遍,老百姓意见很大。
2003年全国两会期间,有政协委员提交了这样的调查数据:“八五”期间,全国公车耗资720亿元,年递增27%,大约是当时中国GDP增速的3.5倍。
2004年两会,叶青第一次提交了“公车改革”建议,却没有激起什么浪花。第二年,他再提,国家发改委做了一些回复,但比较笼统,叶青并不满意。
之后多年,叶青锲而不舍地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推动“公车改革”。2009年,他呼吁设立公车改革试验区,启动公车采购、使用的改革试点;2010年,他建议中央尽快出台指导性政策……他还开通了一个博客,发表了近百篇相关文章,被网友们调侃为“公车上书”。
2011年,“公车改革”终于被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这一年的两会,叶青第八次提交相关建议,具体内容包括以公务员工资中“地区补贴”的20%—30%作为交通补贴,公车加装GPS、使用专用车牌以方便社会各界监督,等等。近年来,他仍在追踪、监督“车改”的落实情况,结合实际问题提出修改意见。
叶青说,自己年轻时并没有想过当官。大学时期,他梦想成为一名作家,虽然学的是财政专业,却一门心思地写小说,结果一篇也没有发表。直到大学三年级,他才开始研究经济,毕业后又考研、留校,实现了自己的“第二志愿”——当大学老师。
1991年,叶青加入民主促进会,2000年当选为民进湖北省委副主委,分管参政议政工作。
或许正是因为有大学教授和民主党派的背景,叶青才在政府官员这个职位上显得有些“另类”。他说尽管当了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自己最喜欢、最看重的还是教授这个身份。
“当副局长最大的便利就是可以实践‘公车改革,以官员的身份实践。如果我只是一个处长,人家会说你本来就没公车还谈什么;如果我只是一个教授,谈这件事也只是理论上的假设;当了副局长就可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地谈了,这是我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收获。”
早一点“三封”会更好
现在回头看,叶青觉得在武汉封城的同时封小区、封超市会是最佳策略。“当时很多人去超市抢购,人传人,导致很多人被感染。如果我们在1月23日同步进行‘三封就好了,可惜历史不能重来。”
疫情期间,时间就是生命。封城、封小区、封超市,肯定会带来不方便,但叶青相信只要工作做到位,把事情说清楚,物资准备充分,市民肯定会配合。
叶青住的小区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南湖校区只有一桥之隔,属于老师集中购买房子的区域。刚封小区时,有的老师请求守门的社区干部:“我去给车打个火,发动一下。”得到的回答是:“不行!”有些老师的教学材料放在学院的办公室里,想去拿一下。还是不行。人们从最初的不理解、被动服从到后来的支持、坚决执行,展示出高度的团结力。
中国人一旦认真起来,做事的效率和效果都是惊人的。2月1日,湖北省新增确诊病例1921例(武汉市894例);3月1日,湖北省新增确诊病例已经下降到196例(武汉193例)。
数据显示,2月2日至14日,武汉每天确诊病例1000—2000人;2月15至29日,每天确诊病例100—1000人;目前,每天确诊病例已经降到十几例。社会情绪也从恐慌转为稳定。
经过这次考验,叶青认为政府干部应该提升应对舆情的能力,“在工作出现不足时,道歉是良药”。他在《疫区日记》中提到了两家做出正面示范的企业。
一个是武汉大学出版社。其出版的《动物小百科》中有这么一段叙述:“果子狸全身都是宝,它们的肉可以吃……”被曝光后,他们立即道歉,并将这些书全部下架。另一个是汉口银行。其工作人员在穿着防护服合影后,将防护服丢进了垃圾桶内,引发社会关注,责任方也马上进行了调查并公开道歉。
“动作快一点,就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叶青说。他觉得相比于上面提到的企业,有些政府干部反而做得不够好。“前段时间,中央指导组批评了武汉市武昌区,因为他们在一次转运病人的过程中,对重症病人照顾不周。中央指导组就说,你们要到每一名病人面前赔礼道歉,相关领导这才去道歉。”
针对这些问题,叶青提出了一些建议。他认为各领导层要有懂医的副省长、副市长、副县长,哪怕是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也好。各级政府要成立健康顾问组,不能只有招商顾问。
“现在,大多地方是由一个副省(市、县)长分管文教、卫生、体育、科技。一方面,事务太繁杂,难以理清头绪;另一方面,大都不是医学科班出身,专业上比较欠缺,只能边学边干,自学成才。这往往会贻误战机,‘隔行如隔山就是这个道理。一個副省(市、县)长,如果能够把公共卫生安全管好,就非常了不起。”
“日子还会红红火火”
随着中国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目前人们的关注重点已经转向经济领域。2020年的中国经济会受到多大影响?中国之外地区的疫情蔓延,又将对世界经济产生什么样的冲击?
对此,叶青有一个“头发理论”:“新冠肺炎来了,一夜之间理发厅都关门了,而我们每个人的头发依然在长,总是要理发的。”
显然,叶青对于中国经济的恢复是乐观的。通过分析相关数据,他认为疫情对今年一季度的经济影响会比较大,而二季度的GDP增速不会低于去年同期水平。
“我相信,今年4月以后一定会有爆发式乃至‘报复式的消费增长。五一黄金周的各种旅游应该会比较火爆。”
不过,疫情目前在中国之外蔓延的情况十分严峻。有韩国医学专家预测,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病毒可能会感染40%的韩国国民。意大利、伊朗、日本、美国等国家和地区的新增确诊病例也都呈快速上升趋势,与武汉初期的情况类似,却因为各种原因没能采取像中国一样严格的防控举措。此时此刻,中国正在对很多疫情严重的地区施以援手,捐款捐物,乃至派出医疗专家组。
“中国在医治自身创伤的同时,也在帮助别人。”叶青说。而此次受伤最重的,恐怕就是中国的中小微企业了。
不久前,武汉大学中国新民营经济研究中心与武汉市工商联联合发布了《疫情中湖北企业经营分析报告》。调研组对湖北境内573家企业进行了问卷调查,发现绝大部分民营企业出现生存困难,近五成企业最多坚持3个月,且企业对未来大多持悲观态度,6.34%的企业甚至出现撤资倾向。
面对疫情冲击,中央各部委、各级政府、金融机构纷纷公布纾困措施,其中被企业认为最有效的两项政策,一是减免房租和电、气、物流等成本,二是降低税率。
“各级政府已经出台了不少支持中小微企业渡过难关的政策措施,将有效推动企业复产、转产、扩产,也为增加医疗防护物资的供应提供可靠政策保障。我建议企业家认真研究每一条政策,找到切入点,寻找商机。”叶青说。
从疫情上看,2020年的春天已经真正到来,但对企业而言,仍需有面对严冬的心态和准备。毕竟只有先熬过“冬天”,生存下去,才能进一步享受后续相关优惠政策。
1月25日,叶青在武汉疫情最严峻的时候写过一句话:“日子还是要过,日子还会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