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的树
2020-03-26颜文祥
颜文祥
一路上,遇见树,总是让我们眼前一亮!
如果说大地有一种生命,那么树就是她最简洁的表达;如果说大地有一种意志,那么树就是她最形象的诠释。生命在树的挺拔中把一生的光辉表达淋漓尽致.不论是乔木,还是灌木;不论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还是落叶纷飞的时刻;不论是迎风挺立在高高的山头,还是孤傲矗立在大漠的深处,树从不逃避什么,在春天,一树青翠的背后是一种坚韧,在冬天,一树风霜的尽头是一种从容。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许许多多的树,站在许许多多的地方。每个人的确都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心中其实都种了一棵树。树是无法选择自己生存的地点的。然而树一旦落地生根,不管脚下的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它要做的是就生根发芽,舒叶开花,迎接阳光和风雨的洗礼。
在许多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很多的树,陈毅元帅笔下的那棵在雪中更加挺直的青松;鲁迅先生家门口那两棵直刺苍穹的枣树;茅盾先生大声礼赞的笔般挺立在黄土地上的白杨树;还有革命家陶铸写就的《松树的风格》……有位比利时画家曾经这样说过:一棵树就是一种意象。是的,树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时候,总让我们想起什么,比如黄山松,比如胡杨林,但不管怎么说,生命的意象总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开始,直到长成参天大树,它总是保持着一个信念,一种姿势,直到有一天老去或被人砍伐。
一路上,遇见树,总是给我许多感动和遐想。
1、“金银”之恋
“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在四明山北麓的一个小山村里,挺立着两棵大树,一棵是金钱松,高大挺拔;另一棵是银杏树,枝繁叶茂,两棵树相距不到半米,“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村里的人都说,他们就是一对夫妻,在这里已相依相偎厮守了三百年。
这个小山村叫陈巴岭,是余姚袁马村的一个自然村。这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庄并不大,四面山环如嶂,茂林修竹,满目青葱,仿佛是一块未经雕硺的璞玉,散发着山乡最纯朴的气息。这里蓝天高远,白云飘袅,山溪潺潺,山风阵阵,依山而筑的民居错落有致,被时光剥蚀的石墙泥瓦斑驳苍老,门前屋后的竹篱笆上爬满青藤,或摇曳着几朵金黄的南瓜花,或垂挂着几串青翠的长缸豆,但这一切只不过是四明山区司空见惯的景观,在陆埠千姿百态的七十二个山岙中,陈巴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景还是那两棵偎依在一起的大树,它是这个村的标识,也是这个村的骄傲。
说起这两棵树,村里的人一脸自豪。他们说,金松树代表男人,银杏树代表女子。相传三百多年前,有一对恩爱夫妻经过陈巴岭,觉得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于是,这对夫妻决定在这里定居。做出这个决定后,夫妻俩在山脚下分别种下了一棵金松树和一棵银杏树,誓死同甘苦,共患难,永不分离。时光荏苒,“金银之恋”在平凡的岁月中走向了永恒,而这两棵树也像这对夫妻一样,相知相守,不离不弃,历经风风雨雨,在春去秋来中生生不息,不断成长。如今,恩爱夫妻已留存在历史的记忆里,但他们的子孙传承着他们的基因,用勤劳的双手把陈巴岭建设成了一个美丽的家园。这两棵树在如今更是长成了参天大树,高耸入云,树干大得三个大人手拉手也合抱不过来。后人敬仰这对恩爱夫妻平凡而又坚贞的爱情,就称这两棵树为“爱情树”。村里的人坚信,只要夫妻去搂抱一下“爱情树”,定能子女孝顺,家庭幸福和睦。于是,一直以来,凡是村里有新人结婚,小夫妻总要找个良辰吉日来搂抱一下“爱情树”,许下自己美好的心愿。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家就在这两棵大树的不远处。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树下打弹子、捉迷藏,甚至爬上树去掏鸟窝,大树的一枝一叶间珍藏着他童年的快乐。长大结婚时,他就和爱人搂抱过“爱情树”,现在他和爱人做灯饰生意,经营着一个叫“松伟照明”的灯具品牌。夫妻俩恩爱有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曾告诉我,他对“爱情树”天生有一种敬畏感,当年走出大山,和爱人外出创业,这两棵树就是他心头的一缕乡愁,因此在众多的照明品牌中,当他突然遇到“松伟”这个品牌的时候,油然而生一种亲近感,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似的,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个品牌,“松伟”,不就是家乡那棵伟岸的金钱松吗?
今天,我也慕名来到了这两棵“爱情树”下。金钱松站在高处,披着葳蕤的绿装,像一位威武的大将军,相貌堂堂,苍劲的主干粗壮笔挺,在阳光的照射下直刺苍穹,铮铮铁骨尽显百年神韵,叶子一如既往地绿着,巨大的树冠洒下大片大片的绿荫,一阵山风拂来,让人心生惬意。我走近大树,就像走近一种神圣,我抚摸着有些粗糙皲裂的树皮,想探究一下它所经历的沧桑,却只听见风吹着枝干,叶子在沙沙作响,大树一年四季彰显着的那种苍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生命之树常青。而那棵银杏树,扎根在低处,仿佛依靠在金钱松的肩膀上,风在不停变换方向,云在不停变换形状,而它岿然不动,只仰着头专注地凝望着金钱松,温情脉脉,仿佛早已胜过了千言万语的对白。银杏树稠密的枝丫已经伸进金钱松的胸怀,嶙峋斑驳的树干尽管刻满了岁月的创伤,但依然旁生出一棵棵小银杏,细枝嫩叶,蓬勃着生命的朝气,仿佛是众多活泼可爱的子孙围绕在她的膝下,享受着天伦之乐。就这样爱着,恋着,眷着,开心着彼此的开心,感动着彼此的感动,我突然感觉到,有一抹最美的情愫已在我心里悄悄绽放。是的,“金银之恋”,执手相约,无论季节变幻无穷,无论千山万水,无论流年千转,爱的温暖一直在葱茏着我们的人生,时光不老,它们不散!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一首诗,著名诗人舒婷的《致橡树》,其中有几句就说出了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2、窗外的香樟树
春风一吹,草青了,花开了,我办公室窗外的香樟树也开始换新装了,新叶嫩绿,老叶飘零,香樟树容颜焕发,越发精神。
香樟这种树,就像北方随处可见的白杨,在南方实在太普通、太司空见惯了,我最早认识的树种就是香樟。我出生在四明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在我家屋门口不远的山溪边,就挺立着一棵百年香樟树,枝干虬曲苍劲,缠满了年轮的皱纹,树皮粗糙皲裂,镶嵌着岁月的沧桑,这棵被村里人稱为风水树的巨樟,守护着小山村的安宁,也见证着我的成长。小时候,我们在树下跳橡皮筋、打弹子、玩老鹰捉小鸡,甚至抓爬上树去掏鸟窝,香樟的一枝一叶间珍藏着我童年的快乐。后来我告别这棵风霜老树,走出山村来到省城上大学,走在城市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两旁的行道树也太多是香樟,一棵接一棵,披着葳蕤的绿装,像一位位威武的战士,相貌堂堂,高大饱满,舒展在空中的树枝几乎连接在一起,叶与叶之间摩挲着,一条绿荫大道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小城工作,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去龙泉山脚下的北滨江路散步,因为那里临姚江的路边有一排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走在树下,不论春夏秋冬,望着头顶上香樟那满枝涌动的绿,听着树上鸟儿啁啾,让渺小的我瞬间感觉到了岁月的静美,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不再单调的人生更是充满了活力。
现在,在我办公的地方,院子里也生长着八棵香樟,它陪伴我已经二十多年了,我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那日渐宽阔的树冠透着浓浓的绿意,为我们带来了勃勃生机。紧张的工作之余,我总会伫立窗前凝望这些香樟树,风吹过,绿叶闪亮,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欢喜。许多树一到冬天,树叶都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只有香樟一如既往地绿着,每时每刻总给人一种绿意盎然的感觉,真正做到了生命之树常青。特别是在春天,当新绿萌动,老叶纷纷离树去化作一地的春泥时,我总会感慨,大自然的安排怎么会这么奇妙。曾有人说香樟在春天落叶是一种病,如同蛇蜕皮一般无可奈何;也有人说,这不是病,这是香樟树的活法,就像一个人衣服穿旧了,不愿洗,而要换件新衣。然而,我想,这件新衣除了颜色比原来鲜绿点外,与旧衣服如出一辙,为什么香樟要多此一举,费力费时来更换呢?其实,现在这个世界,许多人也有了香樟这样的习性,说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事实上,香樟是因为新的要来,旧的才去,生命只有不断补充新鲜血液,才能时刻保持蓬勃的活力。确实,人也一样,只有不断地更新自我,才能超越自我,迎来更健康更有价值的自己。为此,我曾写下过这样一首小诗:青翠以一枚落叶的姿态/迈出轻盈与无悔/让岁月忽略了冷暖/存在或者活力/萌动于回归泥土的一瞬间/在每个万紫千红的时节/找一个长大的理由/向季节索要一套新衣/让脚下的路随风踩出春的音符/这是一种飘扬的骄傲/香樟树,就这样年年岁岁绿着/只有年轮在告诉东去的流水/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3、巨樟之村
在姚西的一个小山村里,我看见了一群大樟树。
这个村叫姜山村,在牟山湖的东首,我来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耀眼的金黄在田野里涌动起伏,暖暖的阳光飘在轻柔的风中,高远的天,连绵的山,山坡间层层叠叠的梯田绵延着绿,一排梨花树和几棵红杏点缀其中,小山村就像一幅春意盎然的画,令人沉醉。当然在这幅画中,最生动的莫过于那些巨樟了,枝繁叶茂,似乎饱经风霜,却又充满生机,一片清亮亮的绿已经浓得有点化不开了。
如果没有这些巨樟,姜山村是无法走进我的视野的。在四明山下,姜山村只能算是一个小村庄,一百来户人家,四五百口人,尽管翻开地方志,我们可以查到不少史实,诸如“姜山有五峰,曰金鸡,曰峨嵋,曰积翠,曰凌云,曰白马,山下有姜女泉精舍。”《宝庆续志》中还说:“山中小池广不及丈,俗呼姜山池,姜女不知何时人也。”这些记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姜山村是一个古老的小山村。
村中那棵最大的樟树至今少说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不过你想不到的是,它竟生长在一户农家的院子里。这户农家前几年刚刚造了一幢两层楼房,四周砌起了一道围墙,这棵千年老樟正好在围墙的中间,自然成了围墙的一部分。然而让主人始料不及的是,这棵千年老樟还在茁壮成长,这不,围墙已被老樟拱出了几道裂缝。巨大的树冠却像一把巨伞遮蔽了主人家的院落,高耸云天的枝叶已危及到了空中的电线,主人无奈之下,只好把其中的一枝锯掉了。这样一来,这棵千年老樟显得有些比例失调了,看起来失却了一分伟岸,这是让人深感惋惜的地方。
离这棵千年老樟不远处有一个水池,这是不是记载中的那个姜山池已无从查考,但这水池旁的樟树群却会让人眼睛一亮。一共有四棵巨樟依偎在一起,姿态各异,风情万种,你想象一下,在四周起伏连绵的青山映衬下,这该是怎样一幅生动的图画。
四棵巨樟挺立在水池边,最小的那棵至少也有一抱多粗。巨樟或像长龙虬枝旁逸,或像雄师仰天长啸,粗大的枝干或像连理枝有分有合,或像龟背竹有疏有密,青藤爬绕在树身上,枝叶相错在半空中,有风的时候,还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山村里好像有人在弄篁吹箫。水池平静如镜,有村姑在青石上浣衣,远处还传来几声狗吠,袅袅的炊烟飘在有着马头墙的村舍间。置身于这样的画中,我的内心是那样的充实而悠远,一颗感山悟水的心仿佛在巨樟的招引下也已落地生根。
其实,宁静的小山村并不是死水一潭的,尽管表面上它是那样静远,但在内心深处,它同样涌动着一种生长的力量,就像那些巨樟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会枝繁叶茂一样。今天,这个古老的小山村已走出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成为远近闻名的花卉村。和我同行的一位当地的镇干部这样告诉我:姜山村的很多村民已经靠养花种草过上了像花一样美好的生活。
老树又一次逢春了,我这样想的时候,这个巨樟之村已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4、雷公山上的“神树”
我到贵州雷山县旅游,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全世界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西江千户苗寨,而是雷公山上的那棵沧桑老树,这棵独木成林的大树,被当地人称为神树。
雷公山,有“苗疆圣山”之称,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国家级森林公园,被联合国教科文卫组织称为“当今人类保存最完好的一块未受污染的生态文化净地。”雷公山,苗语意为雷公居住的地方,这里夏季山上雷暴频繁,山因此得名。
今天,雷公山已成为世界十大森林旅游胜地之一,也是很多人眼里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的理想王国。作为森林旅游胜地,雷公山上的树的确很茂盛,就像人的头发密植在山上,但奇怪的是很少见到参天大树。很少见,意味着还是有的,比如在半山坳上,就有这么一株青冈树,已在雷公山上挺立了千年之久。
山路弯弯,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延伸,我们的车子一路盘旋而上,渐渐地,林木低矮了,渐渐地,身边涌来了一阵阵时浓时淡的雾,飘飘渺渺,我们仿佛进入了天外的仙境。车至半山腰一开阔处,忽见路旁立着一块指示牌:千年神树由此下。于是我们马上停车,决定去拜访这株被当地苗民奉若神明的大树。踏着沾满了青苔的石步阶向下走,我们穿过一片小丛林,在一个转弯处,大树就豁然出现在眼前。
好大一棵树啊,不见苍老,只见苍翠,高大的树冠婆娑着如一顶巨伞,粗壮的树干笔挺遒劲,斑驳粗糙的树皮刻着岁月的沧桑,透着生命的顽强,纵横交织在天空的树叶十分稠密,遮蔽了阳光,树下显得十分幽静,只有当地人祈福的红幡垂悬在枝干上,如斑斓的彩蝶在林间翩翩飞舞。大树同根发出七大分枝,每棵分枝不分伯仲,犹如一株株独立的树相连在一起,肩并肩携手抱立着,因此当地人又称这株大树为“七兄弟树。”树边横立着一块简朴的木头牌子,写着这样一行字:“千年巴东栎,因树龄久远,枝繁叶茂,被当地苗族同胞视为神树来祭拜,是苗疆圣山雷公山祈福求愿圣地之一。”其实,这棵大树的学名叫青冈,属双子叶植物纲,常绿大乔木。相关资料表明,这种树树干直挺,木材为红褐色,生长周期较为缓慢,木质坚硬,不易干裂,且耐蚀耐腐,适用性广,主要用于造船、铁路枕木。当年中南林科院的专家对这株树进行仔细考察后,为这株大树给出了这样一组数字:树龄上千年,树高40米,胸径7米,树冠伸展覆盖直径40多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棵秀挺于山坳间的大树,千年以来一直清寂地独守着这片山野,难道它真的是苗民眼中的雷公山守护神,从不惧狂风暴雨的侵扰,也不畏雷鸣电闪的威胁?我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地形,不远处耸立的岩体为它挡住了狂风,而从树脚下悄然流过的滴滴山泉给了它一份最丰盈的滋润,“风调雨顺”的独特地理位置,让它受到了春风的抚爱,阳光的照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到了山民们的精心呵护,因为在这棵大树的背后,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相传几百年前,有位漂亮的富家女,爱上了勤劳的穷小子。女方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相愛的两人为了厮守,为爱私奔,最后在雷公山上过完了幸福的一生。他们的爱情感动上苍,派正义的雷公,赐予他俩永恒,于是有了一株枝叶相连的并生树……这则传说无疑为这棵大树披上了一件美丽的外衣,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山风习习,我站在这棵一木成林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筛落下点点绿莹莹的光芒,这是一个多么清凉安宁的绿色世界啊,清亮的鸟鸣掠过耳际,我突然想到这株树的造型和姿态,十分真实地昭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性格和追求。雷公山下,生活着苗、汉、水、侗、瑶、彝等多个民族,他们彼此没有种族歧视,团结一心,和谐相处,生生不息,就像这株大树,一根之上,七大分枝,紧紧抱团在一起,“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在风霜雨雪中,在严寒酷暑里,笑傲雷公,呼啸山野,安然无恙于自己的繁茂和蓬勃,活出了自己的伟岸与风光。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抬头向大树再次投上了敬仰的目光,虔诚地许下一个心愿:祝愿大树万古长青!
原载于2020年《姚江》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