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里的刀子
2020-03-26安庆
安庆
离我们家最近的那个老人不在了。
我知道,老人最后的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好在几个儿子悉心地照顾,尤其是二儿子,每天守在她的身旁,给她灌一些流质的食物,生命就是这样维持的,直到她失去了最后的呼吸或者呼吸的能力。我最后见老人,是在一辆三轮车上,那是一个好天气,她的二儿子把她抱上三轮车,拉着她在村街上蹓,春天的太阳晒着最后时光里的老人。她的二儿子把车停下来,和我们聊天,说好天的时候就这样拉着老人,村里村外地走走,最远的路是村东的河堤上,绕着一条河转,还告诉老人说走在一条河边。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老人还有多深的反应,她对河流以及河边的风景,对三轮车走过的街段有多少的感知,让我触动的是一个儿子的态度。我看见老人的眼半合着,鼻翼翕动,像一只蝴蝶或昆虫的呼吸,阳光照耀着她满脸的沟壑。
我是老人离世的第二天回到村庄的,他们家已经布满了五彩缤纷的花圈、纸扎,家族的亲人正在陆续地过来祭奠。一个人不在了,得到消息的亲属和亲戚一定要过来烧一份纸钱,纸钱的烟火味已经在院子里弥漫,灰色的纸屑落满了老人的灵前。灵棚已经搭好,老人的遗像竖在灵堂,一切都那样的庄严肃穆。
九十岁,活得够长。我们两家几十年一直前后院住着,这个老人按街坊辈分我该叫她奶奶,在我从小的印象中,她就是个好性格的人,少见她发什么脾气,走路不紧不慢。不断听到她喊几个儿子的名字,那声音不高不低,喊几声会站在某一段路边或某一个儿子的门口等待她喊的人应声,或和儿子细声细语地商量着什么事情。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多次,因为我们是最近的邻居,她的小儿子和我年龄相仿。在乡村有很多这样性格的人,漫长的生活需要一个人的耐性。她的丈夫二十多年前就不在了,男人在时做过一些小买卖,卖过炒花生,味道挺好,他挑着两篮子炒好的花生往村外走,走过村街时花生的香气从挑子里拱出来,挑逗着人的胃口。他一边走还一边简单地喊着,炒花生——炒花生来了——每天中午前差不多就会见到他挑着空了的挑子回来,有时筐里是在路边薅回的野菜或买回来的什么东西。每天夜里炒花生的香气漫过墙头,飘进我们的院子,挑逗着我们。小时候看过他们家炒花生,风匣拉动,炉火明灭,花生在一口大锅里哗啦哗啦搅动。炒好了晾在簸箕里,也会抓几个给我们吃。他们家后来有群羊,羊主要是由大儿子放养,大儿子是个哑巴,大概哑巴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放羊。我见过哑巴哭,这是他们家卖羊的时候,买羊的人在他们家挑羊,捆羊,哑巴不看,蹲在一块老石头上,瞅着石头,不说话,眼泪慢慢地溢出来。哑巴大概是三四年前去世的,我那年春节回家,一直没看到哑巴,一问,才知道哑巴不在了,一得病就狠,发现后没坚持多长时间。一个哑巴他可能早已有病,只是他不会表达,家里人不自觉地轻慢了他的病。哑巴走后,那群羊也不在了。
烟花往天上飞,村庄的夜空变成了彩色。在我们村庄,这是一种红白喜事告知的方式,谁家有了红白事儿,不下请帖,就放一阵短暂的焰火。这种方式省却了很多麻烦也避免了尴尬。
焰火之后那些空下来的箱子搁在一截墙根,院子里平静下来,灵堂前一片肃穆,老人的三个儿子在灵前添纸。我看见老人的二儿子水,跪在灵堂的最里边,手里握着一卷麻纸,在一直啜泣。老人最后的日子大部分都是他在侍候,这也可能和他一个人生活有关。他有过一次婚姻,他娶的那个女人脑子受过刺激,或者说是一个痴子,一个很难界定的人。那个女人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在地震中,她的两个弟弟、母亲都不在了,幸存的还有父亲和姐姐。他们原本是我们村庄的人,后来一家人随军去了唐山,到唐山几年后他们遇到了那场地震。地震几年后,父亲把这个痴呆的女儿带回了村庄,女儿到了婚嫁的年龄,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女儿在老家找一个可以照顾她的男人,最后找到的是水。他们的婚礼很简单,按了喇叭,办了几桌酒席。那一年,水重要的任务就是看好已经和自己同房的女人,水到哪里都把她带在身边。可还是出事了,那年秋季的一天,水回到家不见了家里的女人,到处找,最后有人说看见她一直往西跑。往西几公里之外是京广铁路,这个女人曾经跑到过那里,指着火车说回去,回去。她有记忆,知道自己是坐火车回来的。水和家人找到了车站,又顺着铁路找,最后在一段铁路上找到时,人已经不在了。水从此就孤独一人。
我看着这个越来越热闹的院子,我知道这愈加的热闹之后是愈加的孤寂,一个空落落的院子里剩下的只是老人的二儿子水,也可能水会再养几只羊,几头牛,院子里会再出现牛羊的叫声,会出现有牲畜参与进来的生机,水每天会有了营生。可这些只能是我的猜测,或者是我的期望,我的预期。
老人死后的第三天,院子里逐漸地热闹了,每天都陆续有人过来,会有几只花圈摆到老人的灵柩前。第四天,也就是殡葬老人的前一天,院子里的脚步更频繁地响起,所有被请来帮忙的人都领到他们要干的活份。一大早,厨子已经将早饭备好,一大锅烩菜放在某一个地方,地锅里正在熬着的是粥,厨房的烟气袅袅绕绕地升起,汇入院子的上空,在树蓬间缠绕。院子里的小鸟窒息了它们的叫声,暂时栖落在附近的树上,观察着院子里的一切、一个人离去的程序。
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这是葬礼前的高峰,中午会有很多的客人,陆陆续续地会再增加几十只花圈,客人来到会不断地有鞭炮响起。而晚上将有定好的响器班在门前吹拉弹唱。喧闹,是一个人殡葬前不可缺少的过程。
我被分配到礼账桌上,每次回到村庄,遇到婚丧嫁娶我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角色。桌子摆在过道的外口,来祭奠的客人一眼就能瞅到。
我们听到了凄厉的哭声,这一天最早响彻在院子里的哭声。
当那个奔丧者头抵在灵柩前时,哭声像一头牛的叫声倾泻而出。我们听出来了,他哭的是姥姥,姥姥——姥姥啊——那样痛彻、悲伤……他的哭声引起满堂的呼应,老人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呜啦呜啦地哭了起来,灵棚在哭声中颤抖,持续不断。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了啜泣,我们看见了那个孩子,老人的外孙。我们似乎这才想起老人是有一个闺女的,闺女才是她儿女中的老大,如果活着差不多六十多岁了。我想起她闺女,个子矮矮的,胖胖的,慈慈祥祥的,原来隔几天会过来一趟,看看母亲,陪母亲说话,给母亲做饭,和母亲在街路上走走。可这个女儿十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据说是一种大病,她的病和儿子的婚事有关,儿子晚婚,娶了个外地的女人,而外地的女人在生下了一个孩子后,有一天出走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儿子走在寻找的路上,却一直找不回来,她就在这种情况下贫病交加,离世而去。老人在最后的时光里,一直都在念叨她的女儿,儿子们一直在哄老人,说姐姐出去帮人家带孩子当保姆了,后来又说姐姐和她的儿子在外边,儿子打工她帮儿子带着孩子。老人那几年神志还算清醒,儿子们这样说她半信半疑,她能想象到事情的后果,也许女儿走在了自己的前头。有一段时间老人吃过饭就是坐在村口,望着女儿村庄的方向,像村口的一尊雕像。终有一天,她蹒跚地走到了女儿的家里,看见了女儿家一片冷落,大门上糊着的白纸还隐隐地可以看见,她想起女婿是几年前不在的,那么这些白纸的意思就是自己的女儿不在了。她坐在门口等,等到了路过身边的人,她问人家,我的闺女呢?大妞呢?女儿的名字叫大妞。街上的人没有回答,指指门上的白纸。也有人说她找到了女儿的坟墓,从此就变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有人在问老人的外孙,现在什么地方?停下哭声的外孙说,一直在外地打工,孩子也在打工的地方上学。那孩子的母亲找到了吗?他摇摇头,不找了。又说,他现在和打工地方的一个女人过在一起。众人嘘一口气,想一想,这也算较好的归宿了。
灵棚里坐满了孝子,他们要在灵棚里值守,等待着祭奠的客人陆续到来。孝子不多,在我们村李家不算大户,况且他们家的情况,老大、老二都是独身,老大又在几年前离开人世。我数了数,加上他们走得最近的几家,坐在灵堂前的人不超过十个人。现在他们每个人头戴着白色的孝帽,身穿白色的孝衣,裤角用一根白布条束住,肃穆地坐在灵堂,随时准备着跪下,发出呜呜的哭声,这是孝子们的任务。而老人的小儿子,是家中最顶事的一个,好多事要冲着他来,要找他商量,众多来吊唁的客人中,他的朋友最多,他需要不断地离开灵堂,向管事的吩咐或听从管事的吩咐。十点钟以后,亲戚朋友陆续地有人来到,灵堂前响起此起彼伏的哭灵声。接近中午,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院子里、街外的帐篷下摆起了几十桌的筵席,厨子们忙碌起来,砰砰啪啪地切菜,炉灶里喷着焰火,几个端菜运菜的人手托菜盘出出进进。流水席,一张桌子上的客人吃完,铺上了新桌布,又一拨客人坐上,时间流动了两个小时,中午的筵席基本结束。整个院子进入下午短暂的安静,这个时候其实才是以死者为主的,灵堂里没有了几个人,守灵的是他们最亲的人,老人的三个儿子和老三老四家的孩子,他们在叠着纸钱,为晚上的路祭、为明天的葬礼做着准备。起风了,灵堂的帆布在风中翕动,花圈上的纸花纷纷扬扬地响,在木轴上转动。刚刚过立秋的秋天,风为还炎热的天气增加了些许的凉意。
夜幕将临,夜晚的响器响起来了,先是放了一阵烟花,接着是呜哩呜啦的唢呐声,电子琴的伴奏,小号的合奏,一阵使劲的喧闹。接着是路祭,孝子们围着摆着供、供着老人遗像的桌子,在村里的主要街道走上一遭,呜呜啦啦的响器一路伴奏。这是我们这儿的礼仪,如果有老人不在了,都会如此地走上一遭。然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公开一场对亲人的祭奠,丧事的礼仪不断地吆喝,请奠客啦——奠客就是参加路祭的亲戚和客人。那场面是隆重的,路的两边站满了围观的村人,孝子们扑腾腾跪在地上,听着客人和亲戚的祭奠,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路祭结束,一路白色在响器的伴奏中回家,灵堂又重新安定,像洪水咆哮,最后的哭声在灵柩前炸起。
第五天,是死者殯葬的日子。
一个死者的葬礼终于开始。大约在午后一点多钟,三声起灵的炮声陆续响过,院子里开始躁动,抬棺人做好了起架棺柩的准备,所有的孝子手里握着哀杖,街门口支好了放棺柩的架子,架子前用来摔老盆的石头早已经放好。一声出殡的喊声后,哭声漫了起来,这是更加悲恸的哭声,老人要入土为安,离开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家。院子里晃动着一片白色,黑色的棺柩从屋子里蠕动而出,街口的祭奠礼仪开始,老盆摔碎,棺柩再次抬起,越过大街,走出村庄。哭声离一个村子越来越远,一个老人逐渐接近了她最后的归宿。
我坐在寂静下来的院子里,灵棚在灵柩抬出院子的刹那间扯掉,遮掩了几天的天空亮堂起来,院子里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这叫驱鬼炮,鞭炮的碎屑在秋风里飘悠,吹到一个个角落。我看着这个院子,一个老人从此不见了。我看着我们两家房子中间的那一棵糖榴树,那是我们两家的界限,一只麻雀呆在糖榴树上,没有叫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让它变成了一时的哑鸟。尔后我看见它一弹飞走了,往地里飞,越飞越远。
院门口放了一只水盆,水盆里放了一把刀。一把刚才还在使用、切菜的刀,现在放进了盆里,从地里回来的人要翻一翻,预示与走了的人一刀两断。我犹豫着是不是也翻一翻,久久地,我只是看着刀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