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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南天竹(外一题)

2020-03-26张曙波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姨娘姨父表哥

张曙波

随着气温的急剧下降,江南的宁波将迎来一个湿冷的初冬——毕竟小雪已近。古人解读这个节气:“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北方的中国,新疆与陕西等地已陆陆续续进入飞雪漫天的时候了,雾凇的景观,也频频在东北大地出现。

我赶在江南的雨雪之前,在深秋的小区散步,在慢慢地行走中,竟然也邂逅了几抹深秋的乱红。池畔的美人蕉依旧娇艳,红花檵木在雨水后还残留着晶莹的水滴,但最令人激动的,却是南天竹饱满如豆的串串红果子以及多彩的叶子,它们的组合在河边构筑起一条蜿蜒的小径。走在不长的小径上,你不像在跨入初冬,倒好像进入了一条鲜花争艳的春之路,只有将目光放远,看到小路尽头高高的鹅掌楸随风飘零的落黄,你才会惊觉所处的季节。

南天竹,我其实打小就熟悉。

姥爷家廊前有个四方的庭院,庭院东南的院墙下,在乱泥和碎瓦砾之上,却常年长着一大丛几十岁甚至上百岁的南天竹,高过我的身子,说不清确切的种植年代。春上的时候叶子会变得鲜红,到了秋冬,枝上反而结出红色的果实来,果子落地,来年又会长出新的枝条,在你关注或不关注的目光里,它们总是在无声中开枝散叶。后来读到明代王世懋“天竹累累朱实,扶摇绿叶上,雪中视之尤佳……”,我就禁不住回想起淡雪压枝万叶俏,一树凌冬色彩新的庭院角落。

读小学的那几年,我寄居在下邵老街旁中央弄的姥爷家,在并不宽敞的蒉家,与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共同生活了五年,庭院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缸都历历在目,而南天竹分明是守护着庭院四季的草木精灵。一丛南天竹,落在不起眼的角落,却点缀起满庭的生气。

少年的我,喜欢在庭院高低不平的捣臼、瓦罐和青砖地面上跳跃,喜欢在雨后的小沟里钓黄鳝,喜欢听雨落在檐下的水缸里,溅起水花无数,喜欢廊柱上的广播喇叭里传来蛟川走书的熟悉声音,喜欢数院门屋顶的瓦缝里今年新长出几棵瓦松……也喜欢在作业之余,望着院角的南天竹发一会儿呆,偷偷思量着父母何时可以带我回自己的家。

现在想来,这熟悉的庭院,于蒉家宅院的主人,我的姥爷,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姥爺出生的时候家境并不差,然而命运多舛。先是经商的父亲自南洋返回途中,因沉船而亡,姥爷的母亲痛哭几年后追随而去,那时姥爷还不到十岁;日军侵华之际,飞机炸弹偏巧炸掉了姥爷祖上位于镇海城关荷花池旁的大宅院,损失惨重,此又一劫;姥爷后来在亲友相助下勤勉努力,学做生意,在下邵老街与人合资开办祥康布店,也曾有过一段安好的日子,后来独立开店,却在解放前夕法币猛贬的日子疏忽于时事,将大好货物换做今后几十年都烧不尽的引火纸,以致于事业再受重创,难求东山之起。这些往事,母亲也是这几年跟我断断续续地聊起,母亲是讲故事的好手,她的眼睛明亮,心头敞亮,言语里有不平和抱屈,有回望中的满足,有对命运的感慨,也有对姥爷的深深怀念,仿佛说着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奇怪的是,我却不曾记得姥爷的口中吐露过这些如烟过往。

我在姥爷家的那些年里,姥爷只是一个普通职员,在江南调拨部、下邵供销社继续着他的商贸工作,他个子稍矮,待人温良有礼,处事公道,说话轻和,言辞不多,从不见他高调地出现在在某个谈话圈里或聚光灯下——他仿佛刻意地与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只认真做自己的活。在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姥爷有松懈的时日,下了班回家便是继续一天的忙碌。印象最深的是楼下的蜡烛台,无论是清早,还是深夜,总是亮着豆大的光,照着姥爷、姥姥的忙碌身影:织网、纺麻,用废弃的包装带巧手编出耐用的塑料篮子卖,自己琢磨着做些家需的木器,做些零售用的包装纸袋送到江南调拨部或老街的商铺换几分几角钱,收购的季节,一家人灯光下削出齐整圆润的荸荠肉送去收购站。

家有儿女五个,生活的重压之下,我实在看不出姥爷也有闲暇的时候,不清楚他在疲倦的时候,是否会抬起头,收拾一番心情,望一望院角的南天竹丛。在四季的轮回里,姥爷的南天竹在贫瘠的土地上,独自盎然生长。

但姥爷身上确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在调拨部或供销社工作期间,因业务精熟多次获得市级县级先进荣誉,姥爷为人低调其实聪明,各种业务手艺常能无师自通,以至于后来同事们都尊称他“蒉全面”。姥爷学历不高,却写得一手好字,单位的船名舷号、汽车上单位名称,甚至各种包装周转箱上的记号,都交由他漆笔书写,一笔一画,工整美观。到后来,慕名而来求写新婚对联的村民也有不少,每每这个时候,姥爷先拟好了文字,然后沾了墨水在大红纸上写下端庄喜庆之词,成人美事之时,亦是快事一桩。父亲后来请姥爷专门题写了厂名,用铜字铜牌挂上了厂门口,在进出的工人眼里,那是书家才有的荣誉。外公家还藏着九连环、七巧板、谜语书等新奇而有趣的玩意儿,当它们落在我的手头,当我读出是姥爷的作品和手迹,我对姥爷曾产生莫大的谜团。这个沉默寡言的姥爷身上到底藏着多少岁月的故事啊!我一遍遍解着九连环,拼着七巧板,猜着一个个谜语,仿佛藉此可以触摸一位老人的过往足迹。

姥爷家中平时唯一的娱乐是听收音机。电波里传来姥姥喜欢的越剧,姥爷喜欢的新闻,还有评书联播《杨家将》《呼家将》《岳飞传》,以及每周一歌,跟着电波学唱歌是小舅的热爱,也成了我的喜好,很多流行的歌曲,比如蒋大为《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成方圆的《童年》,当年就是从一个小小的匣子变为我们的传唱。

姥爷平素沉默而寡言,在家脸上少有露容的笑颜,却也极少批评,他勤勉一生,在我所见证的后半辈子不算悠长的年岁里,他安于此地,不再有大起大落,却在潜移默化中成了一个大家庭无声的楷模和凝聚的力量。勤勉努力成了家中每个人的自觉。他的几个子女,姨娘踏实勤劳而大气十分,她安于田间劳作,而每年劳作后的蔬果,她总是挑了最新鲜最美味的与大家分享,姨娘家是我们兄弟俩年少时最愿意去的窝;我妈老二,勤勉而聪颖,十几岁就出门赚钱,持家有方,善待兄弟和他人;大舅聪明能干,是做事做人一把好手,村子里说得上话;二舅少言而忠厚,性格上有些像姥爷,年轻时能喝不少酒;小舅机灵而活跃,后来顶替姥爷上的班,做起生意来热络舒心,富有朝气,与我们小辈相处毫无代沟。以往,年饭都定在姥爷家,一大家族齐齐相聚,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多,把个小小的蒉家庭院搞得热热闹闹,连一角的南天竹也精神抖擞,我少年时第一次醉酒,就是在这样的年聚场合。又某年,姥爷发话:“过年了,今后你们兄弟姐妹轮流坐庄吧。”于是,每年春节,都有一次热闹的蒉家家庭聚会,按长幼秩序轮流,每次这样的聚会,姥爷、姥姥坐在正席主座,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们所有人。每次,我都喝得酣畅淋漓,因为亲情的浓厚化不开。

一九九八年冬,姥爷去世,大名子康。那年冬天,庭院中的南天竹依旧茂盛,果实红艳如新!而蒉家子孙就像那庭院中的南天竹一样,在江南大地上继续书写着自己的笔墨。吴昌硕曾为南天竹作画题字:“天竹如花冷不凋”,说的就是这般的精神气吧。

再过四五天,时节上就进入小雪了。江南的小雪时节,是罕有飘雪的,但即便是飞雪,依旧掩不住南天竹的雪中艳丽。只是于我,每每在苏浙的园林照壁前或者公园的某一角看到如火的南天竹,总会念起蒉家宅院的那丛花草,以及那些难以忘却的人与事。

姨父的范儿

姨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耕居在龙山脚下。姨父高,且瘦,走路不快,寡言缓语,仿佛漫长的人生就应该配这慢条斯理的节奏。现在过了古稀之年,稍稍驼了点背,然而消瘦依旧。田里的农活已经松懈了不少,偏又离不开,便在山脚的池边、屋外的拐角侍弄些菜畦和果树,自个玩着,也应着我们的要求种些番薯、土豆和芋艿。又上山捉了几只八哥养在笼里,盖上黑布,白日里遛遛鸟,听听鸟雀之声,晚上把鸟儿们侍弄好了,才放心地睡去。这架势,倒比得上旧时京城的爱鸟人,而姨父,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庄稼汉。

在旁人的眼里,姨父这辈子种田没出过名,种出的瓜果没卖过好价钱,多少年也没享福过,没贵过。然而,姨父家却一直让我和弟弟深深迷恋。我常常思量其中的奥秘,某天我突然悟到,平素不起眼的姨父其实也挺有范儿!他的农家命运丝毫没改变他骨子里一腔生活的韵味和不俗的大气。

我清楚地记着姨父家的老宅,虽是低矮阴暗的瓦房,偏在不宽的院子一角开辟出个小小的菜园,种上时新的蔬菜。除了屋前随意走动的几只鸡,在偏屋里又养上几十只兔子,各自在笼子里静静地吃草。在老宅的南侧,挺小的角落,又挖了个小池,可以看得到三两只鸭子在戏水,小鱼儿在欢欢地游。你说,在那个辛劳终年勉强吃饱的年代,谁家的农院有这么多的生命啊?这还不够,又前后养了几条狗,守着老宅和家人。这里的鸡鸭和兔狗都是家庭的成员,需要终年操持喂养不说,若是不小心病了,或是被偷了,全家人还免不了难受好一阵子。

农田的收成是庄稼人的期盼和依靠,旧时的农田活是辛苦的,况姨父家还有三个男孩需要抚养长大,起早贪黑忙田头是常有的事。姨父家的田地离我家不远,从我的窗口就可以望见,多少次我起床望远,就望见了姨父姨娘在田头忙活,姨娘是急性子,又是干活的好手,估计干活不紧不慢的姨父又被姨娘催了好几回了;农忙时的傍晚,我们家吃了晚饭,从村头的操场可以远远看到姨父姨娘和表哥们仍然在田地里忙活,直到暮色四合才拖着一身疲累和饥饿回家。我偶尔会去参加田间的劳动,插秧种稻,或是割稻打谷,或是守夏夜的瓜舍,只当是一种娱乐,表哥们从学校回来,打兔草、喂鸡鸭、忙田头农活则是必尽的职责,还得寻思如何为餐桌多添些花色。我小时候很喜欢跟着表哥们去小浃江钓鱼钓虾,他们甚至会用多钩的鱼线在江河中划鱼——就是把鱼钩甩过半江,然后用力往回拉,靠鱼钩碰到水中的游鱼而捕获,在我眼里,这得多幸运才能捕到鱼啊!然而,表哥们总有办法让鱼儿乖乖从江中上岸来,就是那么神奇!

到了周末,表哥们有时会带着我去龙山上打鸟雀,透过密密的树丛,用一杆气枪,带回令人欢欣鼓舞的收获。我也试过气枪,然而不是放了空枪,就是打下几片小小的羽毛,最后只有拎着表哥们的猎物得意洋洋地回家。姨父是不反对这些的,言语间相反倒是对这些捕鱼捉鸟的小技颇以为然,尤其是每当捕了鱼虾,捉了鸟雀,常常派了表哥送来我家尝鲜赏玩。

姨父靠着田亩生活,却从没靠着田地挣过大钱。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每当瓜果蔬菜成熟上市,姨父从不忙着摘去卖好价,而必定先把最好最嫩最鲜的送遍亲友品尝。所以,我家虽不务农,家里却从不缺最饱满的蚕豆,最香甜的瓜,最鲜嫩的时令蔬菜。到了年底,香糯的年糕满箩筐,到了春上都还藏着不少年糕片呢!

姨父家虽不富,待我俩兄弟却不薄,我們都喜欢到姨父家过没人约束的自在生活。在我眼里,姨父家里的鸡鸭鱼狗都亲切,餐桌上的田野菜蔬都可口。我读中学时,某个周末跑去姨父家,在田头忙活了一个上午的姨父姨娘进门见我在家,特地到村里的小店买了个五香狮鱼罐头——油汁丰满,鱼质松软,连鱼骨头都好吃,我恨不得把油汁都拌到饭里,那大概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鱼罐头了。姨父姨娘务农一生,家里还有我的三个表哥,买个罐头犒劳我这个外甥,其实是挺破费的。没想到的是,后来竟然托人另捎给我几个“五香狮鱼”罐头,让我在镇海的寄宿生活中添了一份来自家乡的亲情与温暖……工作以后,我常常有意无意寻找这种不知品牌的“五香狮鱼”罐头,然而它却好似随着那个八零年代的结束而消失了,而我的姨娘也在几年前某个傍晚遭遇车祸猝然离世……

有些味道,其实是可以隔着时光而不灭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罐头狮鱼的味道,一直游动在我的记忆深处。到后来,我渐渐把马面鱼当作了记忆中的狮鱼,而马面鱼,也在几十年里演变为我最为钟爱的海鱼了。每次和家人来到老妈家吃饭,桌上必有老妈亲做的红烧马面鱼,我和女儿两个可以对着满满一盘红烧马面鱼一箸不停消灭干净,然后抚着肚子消口气,心说:哎,什么时候再这么美美吃上一顿啊?对于从小生长在海边的妻子来说,海中美味太多,马面鱼属于那种淡而无味的下等海鲜,妻子老奇怪我为什么新鲜的鱼虾看不在眼,却偏偏对小小的马面鱼情有独钟,背后的故事啊,长着哩!

如今,表哥们都已成家立业,随着姨娘的过世,姨父的日子多了一些孤独,但我猜想也不会太寂寞,因为日日里有着屋外的鸟雀、山中的菜蔬相伴。我们逢年过节去姨父家,姨父照例拿出许多的瓜果小糖,塞到我们和孩子的手里。在暖暖的日光下,我会想起当年的旧宅,想着院子里曾经多少的欢闹……

姨父的人生,简单,却也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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