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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外三题)

2020-03-26简儿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柜子院子阳台

简儿

1

我现在住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椭圆形,由南至北,还带了个拐弯。当初買下这个房子的时候,因看中了那个大阳台。尽管阳台朝西,然而十分轩敞,一溜儿落地玻璃窗。况且从阳台上的北窗望出去,即是一片湿地公园,有白鹭、灰鹭终日盘旋。

我把阳台的拐角处开辟了一个小书房。起先请了家具店的师傅,量了尺寸,做了一个书架。那家具店老板忒实诚,用黑胡桃木板,做了极厚实的一个书架,还镶嵌了玻璃橱窗。只是,这个书架未免太笨重了一点,以至于再放了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以后,几乎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而我很想在阳台上放一个小沙发。坐在沙发上,看看书、晒晒太阳。

隔了两年,终于狠狠心,请了工人把那个书架敲掉了。清理掉木板。搬掉书桌,买了一个古朴的木桌子。一套布艺沙发,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青草绿,扶手亦是古朴的木头,看得见花纹。冬天,在沙发上铺一条白色羊毛垫子。夏天,则换作麻将席。那一个小书房,顷刻变作了家里最舒适之地。

有朋友来造访,总是抢着去小书房。两三个人喝茶、喝咖啡、聊天,仿佛在星巴克。其实比星巴克也要惬意几分,因了窗外挂了那一幅大自然绘的卷轴,四季不停在变幻。春天,是盛日春景。夏天,是淡夏时光。到了秋天,则是一幅层林尽染的晚秋图,冬日,飞雪落入树林、湖泊,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

冬日的下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亦觉岁月恬静而温柔。

然而欲望总不能满足。有一天,忽然想拥有一个花园。于是,把房子挂到网上。一个上海人来看房,看见阳台上的小书房,遂立马签了合同。

那个上海人名字叫Elton,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问我可不可以把阳台上的书桌、沙发赠给他。

当然可以。我想着我的花园,头也不抬地回答。

然而房子一卖掉,真的要告别那个小书房,心中忽有留恋与不舍。有些人,有些事,陪伴在你身边时并不懂得珍惜,当有一天离开,心中才会怅然若失。大约真是这个样子,当我环顾那个小书房,眼中忽然起了泪意。十年来在那里埋头看书、敲字的时光历历在目。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十年,在阳台上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一个人读书、写作,亦不曾虚度时光。

2

我家阳台对面那个阳台上,有个穿白袍子的女人。我时常看见她穿一袭白袍子,伫立在阳台上,海藻似的长发,凌乱飞舞。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淡淡的烟圈,从夜幕里升起来。

她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时间久了,令人疑心是一尊雕塑。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点寂寥和落寞。

这个女人,想来应是一个独居女子。

我不知一个独居女子的生活。因我不曾独居过。少年时,和父母兄弟在一起。二十岁,找了男朋友,两个人搬到一个小公寓。再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更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家里永远热热闹闹的,很少有冷清的时候。

倒是这两年,女儿上了寄宿学校,爷爷奶奶回了老家。女儿她爸有时出差,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起初,觉得这房子空旷旷的,一个人不敢从房间到客厅。把窗帘拉上,锁了保险,才敢关灯睡觉。

我想起阳台上那个独居女人,一个人的内心,要怎样强大,才能一个人独自生活?也许是不愿意羁绊束缚,也许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伴侣,也许是骨子里的清高、孤高,总之,她绝不肯委屈、将就和妥协。

当她没有找到那个灵魂伴侣之前,她愿意把自己交给孤独的夜晚。她愿意彻夜与一朵玫瑰清谈,与日月星辰絮语。

一个人,过一种简单、洁净、隐忍、克制的生活。

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对面阳台上的女人,倚在栏杆上,作大鹏展翅状,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面。我害怕她会从十二楼上跳下去。幸好,过了一会儿。她抱拢双臂,回到屋子里去了。

也许,她只是想感受一下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感觉。

那一刻,人世的困顿、艰难与坎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风,从她耳畔穿过,吹走了烦闷、哀愁,涤荡了心中的尘埃。

她的个子很高,又很纤瘦,套在宽大的白袍子里,不免显得有点空空荡荡的。一个清瘦的女子,凭栏的身影是很美的。尽管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只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然而直觉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3

如我的女友柒。

柒是一个有点丧的女人,与丈夫离婚以后,一个人搬进了一间小公寓,把阳台封起来,做了一个榻榻米。每天,她蜷缩在榻榻米上,拿一本小说,看倦了,把书盖在脸上闷头睡大觉。那一个阳台,于她是蜗居之地。几乎每天都在阳台上度过。并且似乎将要在那里度过余生。

拉上窗帘,她如幽居在洞穴中的女子,不知白天黑夜,亦不知世上尚且有光明。

有一天,我去柒家里,把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柒的眼睛眯起来,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我把她从榻榻米上拖起来,拖到镜子前,让她看见镜中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何尝还有从前的美丽优雅?

柒亦觉惊惶,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过了很长一会儿,她才明白这镜中似曾相识的女人,原来竟然是自己。柒忽而掩面哭泣。

简,他不要我了。柒把手指插在头发里。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可以永远陪伴你的,唯独只有你自己。

柒如同醍醐灌顶。从此振作起来,穿上高跟鞋,小西装,涂上丹蔻,口红,光鲜亮丽地走到聚光灯底下。柒是一名模特。她一个人,生活照样精彩。一个比她小九岁的韩国男人追她。央求她当他女朋友。柒歪着脑袋说,让我想想。

这一刻,柒是俏皮、迷人,充满了魅力的女孩子。

柒后来搬出了那个小公寓,住进一个两居室。有一个朝南的阳台,阳台上摆了花架。柒种了玫瑰、绿萝。每日提一把洒水壶,在日光下给花浇水。

玫瑰为她绽放。她亦为自己的人生绽放。柒从此不再是那个有点丧的女子,而是一个阳光灿烂,笑对人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女子。

4

阳台犹如一个剧场。

当我住在禾平街时,从我家阳台上,可以看见住在对面公寓里的一对小夫妻。夏天,男的赤着膊在厨房里炒菜。女的拿着遥控器在切换电视频道。

隔了一会儿,男的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女的起身,坐到一张西餐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吃饭。

吃好饭,男的回到厨房,在水池边洗碗洗筷。女的回到沙发上,继续拿着遥控器切换频道。

屏幕一闪一扇,屋中人亦犹如在演一幕情景剧。

生活,永远比戏剧更精彩。

那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听说前不久离婚了。

我仍记得有一天,我去他们家串门,女的拿出照相簿给我看,相片上的她,娇俏地依偎在他怀中。有一张是两个人吃蛋糕,各拿一木柄勺子,把蛋糕上的奶油涂到对方脸上。

女人很久没怀上孩子。男人也不介意。只是冲她说,你就是我的小孩子。

那时候,她是他的心上人。怎么疼也疼不够。为她当牛做马心甘情愿。

不过十年,他看她时,一脸嫌弃。他开始到处找茬,说她不干家务,不孝敬双亲,更戳到她的痛处,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她的眼睛里蓄了眼泪,抬头问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说话?

他一声不吭拂袖走了。

她追出去扯他的袖子,他却奋力一甩,摔门而去。

她颓然坐在沙发上,不知自己哪里错了。错的并不是她,原来是他出了轨,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人渣,她曾经把他当成这一生的倚靠。

然而有一天梦醒,她终于明白,世上无人可以倚靠。可以倚靠的唯独只有自己。

女邻居离婚以后,烫了梨花头,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瓷器店卖茶具。她学会了泡茶,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一把倒了开水的壶,亦拿得稳稳当当。

她给客人沏好茶,笑盈盈垂立一旁。那个客人,不觉看得呆掉了。

后来,她嫁给了那个客人,很快生了孩子。原来,她并非不能生孩子,只是没遇见对的人。丈夫很宠她,让她当全职太太。她不肯,她再不愿重蹈覆辙。她有一双手,可以凭借它吃饭,如此心中才会妥帖而踏实。

女鄰居是涅槃的蝴蝶,终于获得了重生。

5

有一年去香港,经过一个住宅区,发现房子像一个个鸽子笼。没有阳台。或者阳台极小,从屋子里包出来,只能摆一盆花。

没有阳台的房子,住在里面该多压抑。

导游告诉我,香港寸土寸金,许多人一家三代住在一个三十四平的屋子里,早上把床拆了,摆上餐桌。晚上再支起来。还有双层的床,小孩子爬上去睡上面,大人睡底下。

日子未免过得太潦草局促了些。

回来时,从香港飞往萧山,在飞机上遇见一个空姐,与一个乘客聊天。空姐听那个乘客说萧山有很多拆迁户,住几百平的大房子。她红着脸问那个乘客,可不可以给她介绍一个杭州的男朋友?

空姐说,她做梦都想要一个大阳台。摆很多花,在上面放一张木桌,晒太阳,喝下午茶。

而我亦有阳台情结。

搬了三次家,从小阳台,换到大阳台。

新房子的阳台有三个。一个贯通花园,一个在二楼南面,另一个在北面。抬头望得见星空。

其实看不见。城市的灯火太亮,遮蔽了星星的光芒。星空,只有在偏僻的深山里才能看到了。有一年去丽水一个小山村,是深夜时分抵达。下了车,抬头即见深蓝的幕布,缀满了闪闪发光的玛瑙、宝石——不觉看得呆掉了。

这样的星空,我已许多年未曾看见。

这样的星空,看过一次,一生不会忘怀。

院 子

1

有一个朋友,痴迷木工。买了润园的房子,带一个地下室和一个院子。地下室开辟成工作间。院子里铺了木地板,喝茶、饮酒、会客。朋友买了冲床、锯子,夜晚,一个人在月光下的小院子锯木头。

有一天,朋友做了一张长木餐桌,几把餐椅,摆在铺了烟灰色地砖的餐厅里,让我们去参观。自从参观了朋友的超级豪宅和木工作品,回来以后我就念念不忘。嚷嚷着也要买一个院子。

中国旧时文人,大多有一个庭院梦。房前有一个院子,或者天井。在院子里种一株芭蕉、一株樱桃。有月光的晚上,芭蕉阔大的叶子,暗影似的覆下来。樱桃结了满树红果。

正应了两句诗“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拥有这样一个院子,说起来容易,实则艰难。因为有院子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我看了几个,都贵得咂舌。就是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嘛。

可是,我想要一个院子。想要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我每天碎碎念,像唐僧一样。我家的见我烦死了,咬咬牙说,好吧,把房子卖了,再贷一笔款子。然后把咱下半辈子赚的钱也垫上,去买一个院子吧。

我一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买了台湾人的房子,以为台湾人实诚,看沙盘的时候,看的是最大的一个院子。结果,拿到房子的时候傻眼了。南面的花园足足小了一半,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了,我这颗心啊,真是痛到无言。

很多年前我去台湾,夜宿南投县一幢小木屋。木屋前有一个院子。那家民宿把院子打理得很漂亮,院子里有一架秋千,种了很多凤仙花。摘一朵染了红指甲,简直有一种小女孩的欢喜。

小木屋门口,摆了一个鞋架。离开那天的早上,我蹲在门口穿上白球鞋,系上鞋带。心中忽然颇是不舍。我以为我留恋的是那一幢小木屋,其实不是。我留恋的是那个院子。院中的秋千,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亘古悠久的时光。

很多年以后,关于那次台湾之行的诸多记忆已经忘却。却一直记得南投县的那一幢小木屋和院子。

这几年,大陆的民宿蓬勃发展,可我再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心仪的院子。

就如同茫茫人海,和他离散了以后,再也没有遇见那样一个心仪的人。

这大约就是为什么我会买台湾人的房子的原因吧。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觉得台湾人设计的院子,会与我心仪的那个院子更接近一些。何况据说那个台湾老板还是一个画家。那么,他设计的院子会有一种文艺气息。

只是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因为那个台湾老板不实诚,院子面积和沙盘严重不符,花园缩水的一共有十几户人家。那天业主去房产公司找说法,那个台湾老板避而不见,只是让一个小股东和业主见面,随便敷衍了事。

买的是大院子,结果给了小院子。就像买的是西瓜,结果给了芝麻。这事儿真叫人郁闷。可是有什么办法。花园又不写在房产证上。它只能算是绿化面积。

我家的说,算啦,就这一个小院子,也够你折腾的啦。到时拔草就是一件麻烦事。院子小一点,至少草还可以少拔一点。

我家的说的有道理。于是高高兴兴收了房。

我想有一个院子。当这个念头像青草一样在我心底疯长了N年以后,我终于拥有了一个院子。我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走来走去,犹如一个走在荒野上的孩子。

房产公司在交房前把院子打理过了,种了草皮。那种在海报上见到的油画一样的草皮。Dream house,确实,一个院子可以满足很多想象,譬如秋千、玫瑰、长椅、花架,也许我想拥有的,只是一种清风明月的生活。

2

小时候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看见一户有院子的人家。那个院子,用青砖砌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有一扇大红色铁门。像宫廷大院。

小孩子看不见院子里有什么,于是心中颇多揣测。那个院子,里面有花草树木,有假山亭台,有水池,水池里悠然游戈的金鱼。

有一次,经过那户人家时,正好院子里的铁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太太。从铁门里望进去,只见堆了一院子的破铜烂铁。原来,这个老太太是捡垃圾的。她的院子,哪里有什么假山楼阁,只是一个堆放垃圾的仓库。

在我们村子里,也有一户有院子的人家。

我们的房子前面是晒谷场,为了晒稻谷,可不砌什么墙。因此大家都没有院子。那户人家是从外地搬来的,姓长。长是一个很奇怪的姓,我以为只有扁担姓长。哪里知道还真有人也姓长。

那家的男人是个病秧子。两间瓦房,前面用木槿花围了一個篱笆。每天黄昏,那个男人提个铝制洒水壶,给木槿花浇水。有时候,女人出来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男人伸出胳膊,揽住女人的腰肢,目光里有无限温柔。月色撒在地上,像覆了一层白霜。

那家的女人,每天早上从屋子里端出一只药罐子。把里面的药渣子倒在路上。

据说那些药渣子,让过路的人踩一踩,能把病带走。

只是那个男人吃了很多年中药,病也不见得好起来。似乎愈发严重了,有一天,那个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紫红色的血,咳在手帕上,洇开来,似一朵木槿花。

不久以后,那个男人就病死了。

那时乡下的人纷纷说,他是被鬼缠住了。又说是一个女鬼,是木槿花变的。木槿是坟地上的花,是不祥的花。谁让他们家用木槿围了篱笆呢。

长大以后,每次看见木槿花,我便觉得不祥。虽然,它摇曳的风姿是极美的。

那一户人家的女人和孩子,后来搬到了镇上。女人嫁给了镇上一个离婚了的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温文尔雅,待孩子十分亲善。

那个继子,后来也很有出息,考上大学,毕业以后开了一家物流公司。现在是一个身价几千万的老板。把母亲和继父接到了城里享福去了。

那一户人家的院子仍在。木槿花仍一年一年地开,只是再也没有人回来。

每次经过那个院子,心中总无端感慨。只有那个死去了的男人,是最可怜的。活着的人,仍兴兴头头,拥有温暖美好的人生。

然而那一个男人若有知,亦会觉得慰藉吧,毕竟他的女人有了好的归宿,他的孩子被抚养成人。那个孩子不曾改姓。仍姓长。他的继父姓高,因此,他在长后面加了一个高字。我至今仍记得他的名字,叫长高非。

长高非,比我大五六岁,兴许他并不认识我。因我小时候对他家的院子注目,才会格外关注他们一家人。又或许,在一个孩童眼中,对于一切与村子里的人不一样的人生,都是充满了兴味的。

小时候有一次,我差点被马戏团的一匹白马带走,因为我觉得它长了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可以带着我驰向人生的未知之境。

我悄悄地跟着那匹白马,还有那个会变戏法的男人走啊走,走了很久,一直走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那个男人终于发现了我,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姑娘,天色黑了,赶紧回家吧,你妈妈要着急了。

露水打湿了草丛,他身上亦有青草的气息,我忽然对那个陌生的男人充满了留恋与不舍。

尽管,茫茫人海,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但是有一天遇见他,我想我一定仍旧会认出他来的。

3

菇静家也有一个院子。

菇静是我的小学同学。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奇怪的是,我和菇静很要好,和她姐姐却一点也要好不起来。

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不同。菇静长了一双爱笑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促狭和古灵精怪。菇静的姐姐,从不苟言笑。那双眼睛总是射出一道凌厉的光。总之,菇静有点怕她姐姐,有时看见她姐姐在院子里,我们俩蹑手蹑脚,猫着腰上楼。

菇静家的楼梯,是木头做的,走起来嘎吱嘎吱响。我很怕走到半途中,那楼梯会突然塌了,但是并没有。楼梯一直好端端的,就是到了现在,那个房子已经没有住人了,垂下许多长脚灰尘和蜘蛛网。楼梯依旧是好的。仿佛这木头楼梯,可以在永恒的时光里,永不老去。

永不老去的还有那个院子。那是童年的我和菇静的游乐场。我在那里度过许多欢乐时光。

童年的我,拆天拆地,总是天黑了还在外面游荡与闲逛。父母并不着急,因我总和菇静在一起。我们俩趴在院中一块青石洗衣板上写作业。把一根橡皮筋,绑在廊檐下的两根柱子上跳皮筋。跳得热气腾腾,脱掉绒线衫,只穿一件印花图案的棉毛衫。

光阴也是热气腾腾的。

只有菇静的姐姐,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一本书。也许她天生就是冷淡的人。脸上看不出悲喜。有一天,菇静哭着告诉我,说她爸爸妈妈闹离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菇静的姐姐训斥妹妹:哭啥哭,就让他们离婚好了。

我讶异地看着她,她合拢起书本,噔噔噔上了楼梯。好像除了手中的书,天下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好像那一对闹离婚的夫妻不是她的父母。

她的气质,实则与那一个院子有点接近。事实上,我觉得那个精致的院子,是与人世有疏离的。譬如这一个院子和隔壁那一个院子,虽一墙之隔,但完全隔绝开来。隔墙有耳,这一堵墙,隔绝了秘密,也隔绝了亲近。

我很早就洞察到有一些人,内心是冷淡的,她们惯于把自己的内心掩饰、藏匿起来,不为人所知。菇静的心是敞开的,一览无遗的。想必我也是这样。而我永远无法知道她姐姐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无法与她交心。

长大以后,我仍旧猜不透一些深沉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交往的朋友,亦大多如稚童一样天真。若是发现别人有幽暗曲折的小心思,我心里便生出了怯意。因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所以感到惶恐与不安。

其实一切不过只是少年的错觉。

很多年以后,我在马路上邂逅了菇静的姐姐。乍一眼,我还以为是菇静。她穿着米白色风衣,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忽然发现她是很美的女子,比菇静更有一种知性美。

那些曾读过的书,如今印在她的容颜上。

菇静的姐姐成了一名很有名的律师,专打离婚诉讼官司。打官司前,她会向当事人询问,确认两个人彼此毫无感情可言,否则,她不会接案子。

父母的离婚,在她心上烙下的阴影和伤害,其实一点也不比菇静少。甚至更多。想来我对她误解太深。有些人,轻易不会把伤口给别人看。不是他们不会受伤,只是他们是内心更强大,更懂得隐忍。

在薄情的世界里,他们深情地活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4

有一年,小镇上的画家缪老师带我们去参观他买下的一幢老房子。

那是一幢二层小楼,有一个院子,就在菇静家隔壁。

缪老师把那幢老房子修缮一新。底楼有厨房、会客室。楼上开辟了一间画室,还有一个榻榻米。院子里种了一株金桂,一株玉兰,这是古人喜欢的树。缪老师穿棉麻衬衣、背布包包,身上亦有古人的风雅之气。

那个院子,有着盎然的古意。桂花开时,落到青砖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用一柄刷子扫到竹匾里,洗净、晒干,晾在屋檐底下,只觉金灿灿喜孜孜,有无限的喜悦。日子仿佛也清浅喜悦了起来。

秋末,桂花熄灭了余烬。院子里的木桌上,铺了蓝印花布,一碟桂花糕,一壶桂花酒。犹如一个人绵绵不绝的情意。

女友灵芝在王江泾一里街也有一座老房子。那是大伯留给她的。大伯膝下无子嗣,去世以后,就把这房子留给了侄女。

女友把老房子翻新,改成了一个书吧。楼上则是民宿。这一个小小的地方,隐在滚滚红尘里,出门即是繁华热闹的大街,归来却是宁静古朴的旧时光。

一只名字叫包子的猫,住在那个老房子里,有客人来时,欢欣雀跃,扑到客人身上去。

包子白日一人在家,寂寞得很,夜里灵芝回去,包子如橡皮糖一样黏着她。女友呢,亦待她如亲生闺女,还非让我当她干妈。我这干妈,还专门给包子取过一个名字叫静静。女友不喜,仍旧叫包子。我也觉包子这名字好。肉包子,啊呜一口吃掉,多可爱。

女友的书吧兼民宿,名字叫芝澜居。取的是芝兰之室的意思。兰通澜,因澜字写起来好看,又有波澜起伏之意,心底有微澜,多么曼妙。

那老房子有一个小院,本来一直荒芜着,后来沿河拆老房子。女友便去捡拆下来废弃的青砖。都是民国时的砖啊,女友简直像捡到了宝。捡来的砖,请了工人铺在院子里。刹那间,那一个小院变成了老房子顶炫目的地方。

古朴的青砖,还有攀援到木架子上的凌霄花。一张木桌子,几把木椅子,晴天,可坐在院子里喝茶赏花。雨天,就在廊檐下听雨声。这老房子院子里的雨声,听起来格外安静,仿佛仍是一百年前的雨。而你徜徉在雨巷里,仍可邂逅那个丁香一样结着轻愁的姑娘。

院子里的一口荷花缸,是从黎里古镇一个伯伯的院子里淘来的。那天去黎里,看见一户人家的院子种满了蔷薇,走进去左顾右看。一个伯伯从里面走出来,见了我们也不呵斥,只是笑嘻嘻的。廊檐下,摆着一只水缸。问伯伯那水缸卖不?伯伯说,从前饮水用的,现在用自来水了,那水缸也无甚用处,尽管搬去好了。

扔下一百块钱,冲伯伯千恩萬谢,欢欢喜喜搬了水缸,驱车回来的途中看见有人在挖藕,遂下车讨要了两节藕,把水缸搬回到小院,埋上淤泥,放了一缸清水,种起荷花来。

那莲藕,遇水生发出来,不久以后,浮起几片团团的荷叶,又过了不久,斜斜探出一枝茎,开出一朵粉荷,真是美矣。在水缸里养了小鱼、螺蛳,形成一个生态链。于是这荷花愈开愈艳,香气亦绵绵不绝了。

两个朋友的院子,皆为我所欢喜。因它们与老房子一起,有年代感,亦有庄重感。

缪老师买下那个小院,是为了晚年时,可以回到故乡,有一个归宿。灵芝把小院开成了一个书吧,亦是为了圆心中一个梦。

我一直在想,一个寄情与古典与艺术的人,他的适当归宿地,应是江南。再往小一点来说,是江南的一间旧宅,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栽一株芭蕉、樱桃。闲时读书、写字、画画,喝茶、听雨、发呆。

那真是平生最大的奢侈和慰藉了。

柜 子

1

女人喜欢柜子,尤其是衣柜。有个女友说,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衣柜。

那种有一格一格抽屉的柜子,满满当当塞着东西。女人心中便觉得有国王般的富足。无所事事的时候,打开柜子,拉开抽屉,心里有一种安宁和喜悦。

女人熟稔每一个柜子,甚至每一个抽屉里放了什么,当丈夫、孩子想找东西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女人会指着某个柜子说,喏,在那里。于是男人奔向柜子而去,那根暗红色领带,果然就在那里。领带用塑料纸包着,想是从洗衣店取回来,上面贴了一个小纸片,还写着女人的名字。就像这个男人,亦为女人所拥有。

女人所钟情的一切,都藏在柜子里,连同爱恨情仇。

我有一个朋友,装修了一套房子,走进去,白墙,烟灰色地砖,房间内空空荡荡,一个柜子也没有。这一定是单身汉的房间。

朋友至今仍单身一人。男人对于柜子,毫无感情可言。因他的世界向外敞开,他亦没有那么多怀旧之物,一件物品,用旧了就扔弃。不像女人,什么东西都视若至宝。一个顶针,一个发夹,一管口红,一缕剪下来的头发,一颗孩子掉了的乳牙。臭屁值千钿。这些无用之物,对于女人而言,都是生命中的珍宝。

小时候打开妈妈的柜子,简直要昏厥过去。天哪,里面满满当当,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和弟弟的小衣服,帽子,绒线鞋子,绣花鞋垫,还有爸爸的中山装,妈妈出阁时外婆送的几匹丝绸料子,已经压得皱巴巴了。还有一条银项链,很粗,底下缀着一个长命锁。

一个柜子,藏了一个母亲的心。

很多小衣服我们已经穿不着了,有的衣服油腻腻,就是扔在垃圾箱里也没人要捡,可是妈妈仍舍不得扔掉。那几匹丝绸,妈妈舍不得给自己做衣服,想着有一天当我长大了给我做裙子穿。那个长命锁,是我一周岁妈妈去银子铺,专门替我打的,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那个五斗橱,有一个铜锁,一根铜钗,插到搭襻的孔里,把铜锁挂上去,咔哒一声就锁牢了。其实除了银项链,长命锁,柜子里并没有别的贵重东西,妈妈却总是锁着。好似藏了一柜子珍宝。

我喜欢那个五斗橱,是因为橱上有面镜子,镜子上有一对鸳鸯,浮在碧绿的水上。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春光暖融融的,我拿起一柄桃木梳,在镜子前梳打结的乱蓬蓬的头发,桃木梳掉了木齿,像个缺了牙的老太太。

天气渐渐热起来,转眼就脱掉棉袄,穿上薄薄的春衫。镜子里的小姑娘,白皮肤,丹凤眼,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亦一日日好看起来。

揉了木槿汁,洗过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清香。那一头黑发瀑布似的垂在鸳鸯镜里。桃木梳已经换了一把新的,日子也簇新簇新的。

后来,我们家造新房子,那一个五斗橱,不知去哪里了。唯独那几匹绸缎和银项链还在。那一条银项链,妈妈在我十六岁离家去念书时送给了我。女儿出生以后,妈妈问我索要银项链,想把它打一对银手镯。然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银项链了。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人施了魔法。

也许,它们穿越了时空隧道,仍在那一个童年的柜子里。

2

以前住在禾平街的那个小房子,屋子里的家具是由我自己设计的。当初,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去图书馆找了很多家装书,又跑去家具市场一件件看实物。

那时候,家具市场还在北京城。比较好一点的牌子,红苹果、城市生活、顾家、美迪,诸如此类,双休日,一个人在里面逛一整天。

回来就在素描本上刷刷刷画,一个餐边柜,两个大衣柜,一个书柜。请了木工师傅,让他按照这个设计图打柜子。

记得那个餐边柜,因柜子上放了一块玻璃隔板,木工师傅一直搞不明白怎么把玻璃装上去,研究了很久,去五金店买了四个螺旋形带吸力的钉子,才把玻璃的四个角吸在上面。

那个餐边柜,成为餐厅一景。邻居们来我家都觉得稀奇。底下是酒柜,中间一层空的可以放盘子、碟子,上面的玻璃搁板放了一套镶嵌了金边的咖啡杯。

有朋友来,就泡一杯咖啡,一屋子浓郁的香气。

厨房的柜子,是鮮艳的橙色。用了防火板,一派喜气洋洋的。

书房的书柜,做成一面墙,几十格柜子,大大小小,放书、水晶花瓶、奔腾的骏马、梅花笔筒、纸墨笔砚,甚至还有一个从湘西带回来的鬼面具。

靠北窗摆了一张淡绿色布艺沙发,一个书桌,一台电脑。我在这书房里度过许多时光。有时从窗子里往楼底下看去,底下是来来往往的人:遛狗的,推婴儿车的,散步的,打太极的……这个小区,如同世上所有的小区,这些小区里的人度过的人生,亦如世上所有人度过的人生,热热闹闹,兴兴头头,永不知疲倦。

我心中不知怎的有些沉郁。也许是经常呆在这小小的,几乎没有转圜余地的两居室里,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柜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柜子上的灰尘愈积愈多,那些尘埃,忽然也积在了心上。

有一天,我对我家的说,我再也不想蜗居在这鬼地方了。我要换一个大房子。

我家的讶异地看着我,可是这些柜子,都是你亲手设计的,珍爱的呀。

现在我不爱它们了,一点也不。我想让它们立马消失。

我气鼓鼓地说。

我家的默不作声,只是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一张纸,贴到楼底下的过道里。

我跑下去一看,是一张售房启示:

今有9幢206室一套公寓出售,如有意购买者请拨打电话xxxxxxx。

隔天,就来了一对小夫妻来看房子。那个圆脸蛋的女孩子,十分喜欢厨房里橙色的柜子。说是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家的厨房有这么漂亮的柜子。

甚至还拉开了我的衣橱,看里面挂着的一件米白色风衣:

姐姐,我也有这一件风衣呵。我们真有缘。

据说,那对小夫妻看了一年房子,看得精疲力竭,大约是再也无法忍受看房的辛苦了,又或许是真的喜欢我家。总之立马付了定金。于是,过了两个月,我们搬出了那间公寓。所有柜子作为赠品,送给了那一对小夫妻。

那时心中并无留恋。过了这么多年,想起我设计的那些柜子,心中忽有许多留恋与不舍。那亦是人生珍贵的作品。

现在住的家里,柜子都是从家具店买的,一律白色。白墙、烟灰色地砖。唯一有色彩的是厨房的柜子,芙蓉红。人生删繁就简,忽然爱上黑白灰。

柜子里亦只挂了几件米白色风衣。另有衬衣、毛衣若干,一律黑白灰。

想过一种简静生活。不必把时间花在复杂人与事上。欲望也尽可能清简一些。

3

我喜欢那种复古的柜子。

譬如绘了花纹的木柜子。有一次去磐安一个村子,见到一户农家,一间石头砌的房子,里面有一个大红色雕花柜子。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须发皆白,瘪了嘴,向我介绍:这是我太太的陪嫁。

你太太呢。

已经去世多年喽。

他当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可是仍记得迎娶她时,唢呐吹得震天响,一顶花轿抬着她,大红色盖头下,露出一双大红色绣花鞋。还有这一个系了大红色蝴蝶结的雕花柜子,由几个壮汉抬着。

那亦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她和他夫妇恩爱,琴瑟和谐,在这小屋里,度过半个世纪。如今她离他而去,他不过是等着有一天与她重逢。他伫立在那一口雕花木柜前,谈及她,眼里涌起泪意。

那一个雕花木柜,雕着龙凤呈祥,牡丹芍药,亦有隐秘的旧时光之美。

村子里的春香奶奶也有一个柜子。那是她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有一天,一个收古董的人在村子里转悠,想买春香奶奶的这一个柜子。春香奶奶不肯。

古董贩子急了,老太太,你这柜子不卖,以后当柴火烧。

当柴火烧就当柴火烧,反正我不卖。春香奶奶的倔脾气上来了。

其实,要是那个古董贩子能好言好语,说不定春香奶奶还会同意。她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丈夫和子女,将来,这一个柜子也无人可承继。要是古董商收去,还能摆在某个名人故居,得以保存下来。

然而那个古董贩子说的话太不中听了。硌得春香奶奶的耳朵疼。

那一个柜子,直到春香奶奶去世以后,还在那一幢小屋里。小屋已经坍塌坏毁了,挂满了蛛网和灰尘,那一个雕花柜子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等到一个晴日,春香奶奶仍旧会打开雕花衣柜,把里面的藏蓝色布襟袍子拿出来,晒在暖烘烘的院子里。

还有柜子的抽屉里,那一根温柔的绣花针,一卷红丝线,一只青花碟子。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聚拢在廊檐下。

春香奶奶在青花碟里倒一点菜油,划一根火柴,把绣花针在火上烤一烤,轻轻捏我的耳朵,趁捏得又薄又软之际,把穿了红丝线绣花针往耳垂上一扎。

一个耳洞就穿好了。

呀,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一点也不疼呢。春香奶奶递给我一颗水果糖,剥开来,塞进嘴里,甜滋滋的。

时光亦是甜滋滋的。

春香奶奶说,长大了以后,在耳洞上挂一对金耳环。我们小橘子的耳朵大,福气好,将来嫁一个好郎君,一辈子过称心如意的日子。

春香奶奶的话,犹自响起在耳畔。可是春香奶奶已经过世很多年了。我很久没回到村子里去了。我有点想念春香奶奶了。

我还想念那一个大红色的雕花柜子,一根温柔的绣花针,以及那一个暖融融的春天。

4

那天去看样板房,地下室做了一排柜子。那一排柜子,顶天立地,十分气派。而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墨绿色的门板,仿佛随时会开出一茎海棠或者芍药。

我的思绪总是飘到亘古的光阴里。

小镇上的同善堂,是一家中药店。店里有一个药柜。药柜上有上百个抽屉。每个抽屉,放了一味中药。因此这柜子终年弥漫着药香,端午节,店里燃起雄黄、白芷、苍术。熏得一个小镇皆是浓郁的香气。

药店里的人,穿长袍,望闻问切,沿袭着古老的医术。

据说这一家中药店,是龚家开的。马厍龚家,比任何一家影响都大。盖龚家出了革命志士龚寶铨之故。龚家老宅,如今已修缮一新,对外开放。钥匙放在剃头店阿四师傅手里,文化站站长接待参观故居的客人,先去剃头店取了钥匙。

只是同善堂早已关门歇业,只有镇上的老人,仍念念不忘那个药店。曲齿形的柜台,高高的百眼柜,柜子顶上摆了青花瓷瓶、锡壶,金黄色的铜杵筒,厚厚的砧板、药刀,以及红木漆凳。

旧时,中药柜的第一个柜子,放上百合、茱萸。谐音万事如意。

我迷恋中药柜。那些柜子,有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抽屉。每一个抽屉,皆藏着一种香气。我以为中药的香气,是世上最好闻的。譬如艾草、麝香,那种浓郁的气息,当人在极其疲倦、劳累的时候,点燃一茎艾条,熏一熏,便可以解了身上的乏,令精神为之一振。

女儿同学的妈妈雪,在中医院上班。每年端午节,中药房都要制作一批香囊。雪都会托她儿子带到学校,让女儿带回来送我。六个香囊,六个颜色,串了红丝线、蓝丝线,花团锦簇。

凑到鼻翼间闻一闻,有一股浓郁的药香。除了香囊,还有一个驱蚊包,用亚麻布缝起来,里面放了苍术、广藿香、紫苏叶、丁香、艾叶。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注明功效:芳香辟秽、祛风散寒、驱蚊防虫。

我把香囊放在书房,故而我家书房终年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来访的朋友都说是书香。其实哪里是,分明就是药香嘛。

某年,我患了牙疼,吃中药,用一只陶钵熬药,家里到处是中药味。全家人掩鼻,只有我如痴如醉。我去丝域养发馆洗头,洗头膏是一味中药,洋甘菊,我觉那味道清冽,似乎洗了头以后,脑袋也变得清爽了。

就是对中药有着这样的迷恋。因此也迷恋那一格格药柜。它们集天地之精华,晒干了以后,藏匿在这小小的一格抽屉里。用一个大红色纸包包起来,这个几钱,那个几钱,搭配在一起,竟成了一帖药,可以医治百病。

而一个凝神思索,悬腕提笔在中药柜台上写下药房的医师,亦如神袛,手里亦掌握了生死。或者某种让生者死,死者生的巫术。

一切只凭那几个拎在手中毫无分量的纸包。

那些中药的名字,宛如少女:灵仙、半夏、丁香、苏叶、白薇、泽兰、杜若、白英、淡竹、豆蔻、紫菀、蝉衣、青黛、雪蚕、紫萍、辛夷、栀子、紫珠、将离、海月、茯苓。

令人疑心,这是世上顶深情的一个男人所取。而这一个个美丽的名字,皆只是他给深爱的一个女人取的小名。

我的牙疾久治不愈,后来去了上海九院口腔科,请了主任医生看过,查不出问题。遂转入疼痛科,一个留美博士,开了一帖中药,让我回家煎服。

回到北京以后,秀莉姐与我仍会不时隔屏对话。

人的心门,有时会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敞开。更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向陌生人和盘托出。因这秘密与陌生人无关,说了无害。对于亲近的人,则会本能地藏匿一些东西,唯恐伤害到他(她),只因他(她)与你实在太亲密,会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

而我一直记得那一个雪夜,在大峡谷的那一幢小木屋,一个红衣女孩倚在木门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流转的双眸,似潋滟的波光。

如今想来,那旧时光是极美的。

3

外婆家的小竹屋有一扇竹门,用竹子扎起来,上面横了一根扁担,当作门栓。天黑的时候,把扁担插到门背后,上床休憩。寂静的村庄,时而闻到狗吠声,天上一轮明月,照耀小竹屋里安睡的人。

那一扇竹门,当然提防不了盗贼,其实村子里亦无盗贼,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没有什么东西可偷。有的人家终日大门敞开。

就是现在仍旧如此,那个小村庄,有着古朴的民风。

有一年去福建霞浦,也有那样大门洞开的人家,门前有一个小院,栽了一株仙人掌,约一人多高,开了大朵淡黄色的花。还有高大的榕树,垂下无数的气根。

那一户人家,房子用石头砌成,有一扇朱红色大门,门上贴了财神爷的像,还有“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大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个桌子,几把椅子,靠墙放一些农具。我们叩门,见无人应答,便自说自话走到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去。

有个老婆婆,在黑暗的屋子里坐着,听见人声,只是轻轻问,谁呀。

阿婆,我们路过此地,进来看看,打扰你啦。

没事哦。老婆婆瘪着嘴,这屋子旧啦,有啥好看哦。

好看呀。造得像碉堡一样,真牢固。

老婆婆脸上的皱纹忽而舒展开来,如一朵野菊花,是哦,我在这里住了大半个世纪。这房子依旧好好的,还能再住个一百年。

老婆婆对于那房子,一砖一瓦,一扇门,一扇窗,皆寄予了深情。她在这房子里生活了一生,一直到死去的一天。

从前,她曾是那个倚着木门,盼着丈夫从海上归来的温婉美丽的女子。如今,她已白发苍苍,丈夫早已过世了。她的孩子,像候鸟一样飞出了海岛。

孩子们想让她搬离老屋,一起去城市。老婆婆不肯,她情愿一个人住在老屋里,手指抚摸木门、木床,油腻的灶台。这样的日子,于她才是安稳踏实。

那一扇木门,成为她最后的眠床。

乡下的习俗,一个人死去以后,把门板卸下一块,睡在门板上。

那一扇木门,又窄又长,一个死去的人,睡在上面,显得孤零零的。然而锦缎的袍子,绣花鞋点缀了它,还有亲人的哭泣声,诵经声,使那个死去的人不至于太过孤单。

甚至有点喜气洋洋的。

门板前,挂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帐子。

去参加葬礼的人,撩开白布,去告别死者,看一眼最后的仪容,行礼默哀。很快从白布后面走出来,回到闹哄哄的人世——稻场上搭起了棚,锅子热气腾腾,摆了圆桌,招待众亲戚街坊吃豆腐饭。

老太太八十九岁高龄仙逝,是喜丧。

嚎啕大哭的人,脸上并没有眼泪,只不过是一场演出。

有人指指点点,说小媳妇会哭。你听她唤一声声亲娘,那个哀伤缠绵。实则,老太太在世时,小媳妇并没有唤过她一声娘。

有一次去一个小镇,看到一座老宅子。门楣上挂了钉了一块牌子:爱国守法户。木门垂垂老矣。门上的对联淡了,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伫立在门口,想起久远的时光,那些相爱的故事,温馨而动人的时光。然而此刻木门紧锁,空无一人。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记得那一个村子前,有一座碧青色的山。

碧山依旧青碧,只是繁花不惊,岁月已暮。

4

《圣经·路加福音》中,耶稣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我告诉你们,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窄门》,也是纪德的一部小说。在《窄门》中,纪德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故事:青梅竹马的阿丽莎和热罗姆,彼此深爱着对方,在精神上互相指引对方努力成为更好的人。阿丽莎相信:“只有幻想中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因此,他们在纸上甜蜜恩爱,当见了面,两人一起去散步时,他们却感到拘束、别扭。以至于两只手捏在一起都出汗了,不得不绝望地垂下来。

“你还不结婚,等什么呢?”

“等我忘却许多往事。”

“你希望很快忘记吗?”

“我希望永远不忘。”

阿丽莎疯狂地行走在一条爱的窄路上——窄得容不下两人并行。也许这样的爱是极端的,但既然存在,总是有存在的理由。

5

阳台上的书房,用了一扇木格子移门。创意是从日料店得来的。

那家日料店还有个小庭院,院中造了枯山水。白色的石子,似一条白溪,几块石头,垒在一起当了小山。

冬日的下午,一个人坐在楼底下小包厢,推开移门,痴痴地看了半天枯山水。

看日本小说,写过年辞旧迎新,把榻榻米木门上的旧纸揭掉,糊上新的。大人小孩皆过家家一样欢喜。

后来封阳台上的小书房,特地请了师傅,做两扇木格子移门。师傅说糊上纸会受潮,于是配了玻璃。那两扇移门,搭配淡绿色的沙发、木头圆桌,十分古朴。

我喜欢一切古朴的东西,一只陶瓶,一个烟灰色水泥花盆,一个糖糕印子,一个五斗橱。那些旧物,经了漫长的时光,有了一種温润、冲淡之气。

办公室有一个小伙子,手上戴了一串百香籽,产地西藏热振寺。当初得到的时候淡白色的,每日带在身上,有空时盘一下,渐渐地珠子色泽变黄,有了包浆,变得通透。

你对它用心,它便知晓你的心意,亦会报答你的深情。

小伙子像个哲人似的告诉我。

为什么会玩珠子?

小伙子挠挠脑袋,喜欢呗。

人对于自己所痴迷之物,痴心之人,就是这样不讲道理罢。

6

住在禾平街的小房子时,门是请了木匠师傅打的。木匠师傅架了机器,在屋子里刨花,一朵朵刨花从木匠的手下开出来,木匠把刨出的一块块长条形木板,钉起来,做成一扇木门,涂上清漆,又厚重又瓷实,看得出好看的花纹。

当我搬家的时候,对一切皆不留恋,唯独留恋那一扇木门。

后来,搬到新家,去建材市场买了实木门,TATA的牌子。是一个冬日,外面北风呼呼,老板娘斟了一杯热乎乎的咖啡递给我,马上就下了订单。

TATA木门,材质厚实,用了十来年,依旧很牢固,况且门上的锁质地也不错,可以从房间里面反锁。

那天听到一个故事,說是一个熊孩子,把爸爸反锁在里面,自己一个人去游乐场玩旋转木马了。等爸爸叫来锁匠,那个熊孩子已经溜回家了。

我见过小区里一个女邻居把自己反锁在浴室,不得已叫了消防车求救。

据说那个女邻居在洗澡,习惯性地把门反锁了,不知怎么回事,等她洗完澡出来,那个门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也许是水汽迷蒙,锁锈掉老化的缘故。总之,那个女邻居请了锁匠,亦无法打开。只好呼叫消防车。一辆消防车开到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几个消防员搬着一架云梯,往女邻居家里走去。小区里的人引颈观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是关于锁的几则故事。

我想起我们家的老屋,有一扇淡黄色木门,门上的锁不知怎么坏了。

晚上睡觉,爸爸只是象征性地把门关上,再抵上一条长凳。有时风大一些,竟夜里把门吹开。第二天早上,一见大门敞开,以为家里进了贼,只是一件东西不少,久而久之,对于那扇木门上坏掉的锁,也不以为意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家里真的来了贼。那个贼走路的声音,嘎吱嘎吱,像小耗子。妈妈说,她迷迷糊糊听到小耗子的声音,可是眼皮实在太沉了,没办法睁开眼睛。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爸爸的裤子被拖到外面去了。丢在门背后,裤子里的钱被摸了个一干二净。那一扇门,虚虚地掩着。

妈妈抚着胸口,仍心有余悸。幸好没睁眼,要是睁开眼看见那个贼,一定会晕过去吧。爸爸说,是啊是啊,破财消灾。

只是爸爸终于给木门换了一把新锁,那把锁很牢固,木门再也没有被风吹开过。再也没有小偷光顾过我家。

后来,爸爸拆掉老屋造新房子,把所有从旧宅上拆下来的砖块、木梁统统扔弃了。唯独留下那扇淡黄色的木门。上面带一个气窗。

现在,那扇木门还在我家底楼西侧的一间套房里。

我总觉得那扇木门是一个时空隧道,打开它就可以穿越回去。

有一天,那些消逝的时光,遗忘的事,离别的人,会在木门背后,重新与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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