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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一切都用坏了(组诗)

2020-03-26周簌

文学港 2020年3期
关键词:太平间夜色翅膀

周簌

灰色的下午

在灰色的下午,刚刚停歇的

一场雨的间隙

一个女孩转动着一把花雨伞

走走停停,她的蓝色雨鞋踩得水花四溅

墙上的一块钟表揣着针码,时间已逃逸

我在等虚无的我,穿过虚无

穿过雨水冲刷的山径,细沙的每个脚印里

有好看的漩涡,漾着黄绿小波浪

蛙鸣从田埂上袭来,儿童在风中头发蓬乱

我们把一切都用坏了,钟表,河流,身体

日渐消瘦的白云,和日渐低垂的天空

贡江即景

渔船泊在金子流淌的江面

渔夫的女人在甲板上剖分一条大鱼

他们的渔网还搭在船舷上,滴着水

从破篷布下的溢出来的食物的味道

掺杂在江水浑厚的腥气里

此刻他们在享用晚餐

渔夫端着海碗坐在船头,出神地望着江面

垂柳新绿的流苏擦着碎镜中的影子

木船卧于波浪上,吱呀作响

远处巢穴里传来鹧鸪低低的啼鸣

暮色苍茫。日子显得那么陈旧和贫乏

而每一片打捞上来的波浪,都是鲜活的

如果你在梅雨季悲伤

天空已替你悲伤过了

土地像一张皱纸,在喷涌的泪水中舒展

从落地窗看出去,雨水如银色玻璃珠

不知疲倦地弹跳。两只黑鸟怀抱雨水

翅膀摩擦着纷纷箭簇,执拗地俯冲盘旋

穿白色雨披的女人,闪过人行天桥的时候

你说,我喜欢南方的雨天

——再下雨,我就要长成蘑菇了

你说,我喜欢吃蘑菇

夏 日

蝉子保持绿色的声调,苇丛低伏

几只白蝶在丰茂的草地上闪烁

惶惶不可终日啊

夏日如约而至,我们无力改变什么

写的长信停留在第一句:致我爱……

当我走在林荫小道上,想了你一下

黄葛树突然陷入阳光中

当我凝视太阳,颗粒状的白云挤满天空

暮 晚

暮晚,我坐在楼顶看流云

晚风吹拂,昏鸟贴着天边静默地飞翔

铁线上鼓风的白衬衣,碰了碰我

又羞赧地滑向另一头

我在等夜色陡然覆盖我

或者我覆盖夜色中的一小块深渊

直到黄铜色的流云流尽

几道隆起在天边的疤痕

隐于信号铁塔后面

一轮镰月就要把夜色举起来

在云端

一只鸟悬停在空中

可疑的翅膀在气流中保持平衡

死去的亲人,从柔软的云团中重新转身

他们望着高空下的

村庄、谷地,无名的河流

自己枯瘦的坟堆,碑石上破碎的姓名

他们简朴的生活已过完

“让我从死者中复活,重复

我以前生活中的人怀有的希望。”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我愿童年的玩伴英子,踢翻那瓶百草枯

祖母有一对完美健康的乳房

从祖父的肺中搬出风箱和雷鸣

我愿朋友莲投江后,在偏僻的蓬草一角上岸

小表叔从煤矿深井爬出来

装上自己的断肢,深夜走到熟睡的妻儿面前

我愿他们安在尘世

俘获并享受世间的一切,无论痛苦与快乐

每一刻都不曾浪费

他的兄弟坐在太平间外面

他只是被吊诡的敲门声,喊走了

只是想换一个地方,继续装睡

(永远无法喊醒,因他去意已决)

云朵慵懒,蓝天如玻璃穹顶

人们对死亡的来临浑然不觉

一个此刻能享受正午阳光的人,是幸福的

太平间的屋顶上,花枝在攀爬

已胜过他一生的繁茂

他躺在太平间里面

他的兄弟坐在太平间外面

花一直开啊,没有想要喘口气的意思

普达措

像一场雨后的睡眠,我从混浊的身体中

扯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献给普达措的山水

坐在属都湖临水的木栈道上,把自己搂紧

与面前延绵的山丘,隔着一湖微漾的蓝

和任何人交谈都显得多余

唯有山水的禅语,唯有六字真言

在开满野花的草滩上丁丁作响

只剩下深邃的幽寂

和冷杉、云杉、沙棘,青褐色的孤独

湖面上我静穆的倒影与枯木幢幢暗色

交缠在一起

我在深林传出的阵阵鸦鸣声中

感觉自己足够破旧了

给母亲

母亲年轻时,从未亲吻和拥抱过我

现在,她把父亲赶到另一间卧室

与我相拥而眠,她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胸脯上

我闻见母亲内衣上粘稠的油烟味

但我依然对母亲的乳房,葆有童年的想象

临别时,她会在我的脸颊上深深一吻

并告诫我:当你的生活被某个人搞砸了

选择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

一定要慎重

荒 谬

她披着夜色漆黑的袍子,坐在黑暗里

看见自己长了一对荒谬的翅膀

一场雨后的蝴蝶那样飞

洁净,虚弱,带着雨滴的明晃

当她思考生活的不幸

翅膀被月光烧成灰烬

三叶草和灌木丛,刨着它们的影子

旷野一片寂静

她太久没有抬头看月亮了

现在她抬起头。坠落的一瞬

看见三个跛脚人,向着一弯残月

在天空上走

蛙 鸣

在村坊里,曾经是一片广袤的水田

现在被填平夯实

建居住小区、街道、银行、医院

滚烫的蛙鸣被埋在地底

此刻,它们在静谧的星空下

有一肚子的愤怒要喷涌

鼓腹鸣冤各执证词,急于呈上供堂

指认谁才是迫害春天的凶手

我摸黑立在窗子下,俨然一位明朝的判官

闭目倾听,不深究谁的证词接近真相

谁的证词栽赃陷害,一面明镜高悬的水田

投进水鹭的碎影

齐刷刷的绿色秧苗,是行书的一纸诉状

我衣袖一拂,残忍地遣散了它们

逐渐微弱下去的哀鳴,像灰烬里

苦苦唅着的最后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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