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扁担在春风里开花(组诗)
2020-03-26周菊坤
周菊坤
中秋夜
坐在父亲的病床前
一米月光在不远处徘徊
可是,父亲没有看见
他忙着和我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
人聊天
妈,我身体痛啊!
巧珍,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从没见过我父亲的妈妈
我只在他无数次的描述中认识了她
巧珍是我的母亲
她在我记忆的田野里收割麦子
父亲喃喃自语,我知道他去了山上
那是他做石匠养家糊口的地方
刚过一会儿,他又和邻居吵起架来
为了一块自留地的边界线
我看见父亲的意识里人来人往
父亲正处于肝昏迷状态
我说,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啊
今夜的月亮这么圆,父亲在和他
想见的人相见
登 高
重阳在山的上面
父亲想去看她
却脚力不济
为此,我去了天池山
那是吴王为天下老人祈福的地标
我在山下跳了一支广场舞
用江南style作了伴奏
然后,我背着父亲上山
他在病床上
那天,阳光明媚
那双手是无所不能的
我躺在摇篮里
看魔术师的幻术
万花筒在我的瞳仁里
旋转成木马,惊喜
此起彼伏
我躺在摇篮里
看清贫的少年成长
如蜕,如花,如沐春风
大树与白云的对话
有些沉重
我躺在摇篮里
看春风一点一点老去
一株杨柳从鹅黄到翠烟的得意
梅子黄时雨的落寞
蝉的饶舌
那双手是无所不能的
尽管我早已感应到他的恐慌
我还是庆幸的
至少还能偎着那只摇篮
看远方的那片海
扁担传奇
父亲闹着从医院回来了
蜷缩在老床的一角
他的背影弯曲成一条老扁担
在秋后空旷的打谷场上
扁担是有心无力的
一粒谷,繁衍成一片蛙声
这需要一辈子的修行
父亲佝偻的身子
如扁担,如一张弓,如一座桥
我是那个捡稻穗的少年
坐在扁担的一头
另一头是温馨的夕阳
“你父亲是一条弯扁担”
熟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父亲的身体状况
我也知道秋天枯萎的野草
在白居易的诗篇里
死去又活來
我看见父亲蜷缩在空旷的打谷场上
一条老扁担,在春风里开花
少年的作业
父亲在白天与黑夜的边缘挣扎
我在他的病床边写作业
这里的一切对我而言是陌生的
昏暗的病房,弥漫酒精和消毒水
气味的走廊,还有生离死别
我对父亲的病情不知所措
我静静地做着作业
做着一个青涩少年彩色的梦
母亲对我说,这个学期结束,我
就要成为一名泥瓦匠
泥瓦匠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静静地写作业,等待父亲回来
父亲从战场上回来了
他温软的目光在我的字里行间微笑
这场鏖战他最终赢得了胜利
虽然也付出了一个脾脏的代价
他的身躯益发干瘦矮小
走向大山深处的影子却很长很长
那年我十五岁,如今他八十四岁
我坐在他的病床边写着永远写不
完的材料
镜子里那个青涩的少年
就在眼前,却只是一段追不回的
光影
我静静地写作业,等待父亲回来
那扇门一言不发
妹妹来电告急
父亲的病情又发作了
半小时前,他吵嚷着要去门外乘凉
他说外面的呼吸更自由
他看见走廊尽头那片久违的蓝天了
他要把身上的衣服扯掉
他说这样才清清爽爽
妹妹要把他送回病房
他却死死地拉住门框不放
他看见自己躺在刑场上
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
他拼命咳嗽大声地为自己壮胆
大楼里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回响在挣扎
他的病床僵持在门口
他的神思在门里和门外恍惚
他把在场的医生护士骂了个遍
他指着他的女儿茫然地问:你是谁?
我紧赶慢赶来到父亲的病床前
他正无意识地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就像拽住那个门框
他的手劲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对我说,儿子,我要走了
眼波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渐渐平息
他的喉咙口潜伏着一场风暴
他坐在床上似睡非睡,如思想者
的姿态
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人
夜已深沉,那扇门开着,一言不发
病房与走廊在同一条河流里
楼道里的感应灯“嗒嗒”的节律
是一种无常
我的前方跳出一片光亮的时候
我的身后早已被黑暗淹没
用一生时间耗尽自己
父亲是石匠
他用一柄铁锤
把一座山开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父亲退休后
那柄铁锤跟着他来到新居
在床边为他站岗
父亲一个人住
他依然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用铁锤把木柴堆成一座山
父亲渐渐老了
那柄铁锤在他的床边打起了盹
明亮的目光开始生锈
父亲卧床不起
力气一点点被抽丝
他再也举不动那柄铁锤了
父亲是一座山
他用一柄铁锤和一生的时间
把自己耗尽
父亲的小院里
留下一座依然高耸的柴山,还有
一柄孤独的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