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车
2020-03-26孙鹏飞
孙鹏飞
我们换了便装,一路南下。去的时候可不闷,下了动车,兄弟单位派军车接的我们。中午在大食堂吃了饭,下午我回临时宿舍休息,同来的周官、韩哥、老姜、大黎要去镇上转转,这边挨着边境,我嘱咐一定注意安全,买好路上的应用品和食物,立刻回来。安全起见,要周官看好他们。之后,我打电话给妻子。我妈妈说我妻子正是感情充沛的时候,有时会焦虑,有时又无故落泪。
我在电话里说了我不回去的事。她没说话,我问她生气了,她说你死定了。
我说,我明天就要死了。
她说,你是在外面执行任务吗?好了我不问了。
我说,我小学一年级,有一天张颖——一个喜欢我的女孩子的名字,她跟我说,你死定了。
我妻子问我,你在说什么?
我说,张颖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朵蓝色小花,于是跑过来跟我说,你完了,摘了这种小蓝花七天之后就要死掉。当时我吓得赶紧把花给扔了,然后内心有点害怕,又不敢回家告诉爸妈。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数日子,第一天,第二天……天呐,我一共只能在世上活七天了……我明天就要呜呼了。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好笑,我真的很容易被骗。
我说完这些,我妻子哭了。我妻子泪点极低,我们过去看一些爆米花电影,九十分钟的电影,有一半时间她都在哭,还嘴硬说,其实也没有太感人。我说她一点都不真诚。
她哭了会儿倒又正常了,她说,真遗憾这些是骗人的,要不然我就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她哭,我会莫名觉得原因在我,毕竟我很长时间不在身边陪着她。盘算着预产期也快到了,我叫她自己万事小心。她可能已经猜到我出门在外,快挂电话时才说,可不可以带一个手串回来,我要那种带蓝色宝石的。
她是在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外地。
本来在八月初报了休假,妻子待产,我休产假。彼时一批新装备要去接,新成立的魚水雷总部搬到了山上,编制尚在调整中,新阵地建设又缺了人手,我只好找到我们大队长,说我迟一点休假。之后开了接装部署大会,由我带着队伍去接新装。走时大队长要我注意安全,期盼我早一点凯旋。我知道意义非比寻常,不光是这次整编后接装,给新成立的总部开个好头,还有我报的计划是年底转业,这该是给军旅生涯划个完整句号的一次任务。
这次拟的名单,基本还是上一次接新装的团队。唯一有变动的是中士大黎,他来找我说,父亲病了,继母自己在家照顾,现在焦头烂额,要他年底无论如何全程退役。他说当兵七年,出过海,守过岛,就是没接过装,想跟着我们去。
大黎是那种文艺小青年,身体素质又差一些,加上平常日子里也是和大家格格不入。所以,很少把重任委派给他。
我和大队长汇报之后,大队长同意了,在我拟定名单上签了字。
下午,兄弟单位照例是包了一辆绿皮车,用航吊把新装备放进车皮,都是露天的,之后用帆布盖上,捆上尼龙绳。九个车皮装满了,还留了一节封闭的车厢,用于我们后面几日的吃饭、睡觉。
傍晚他们回来了,都背着大包小包。水桶、卫生纸、牛肉、饼干、奶,该买的都买了。周官跟我说,根本没有蓝色宝石手串,哪里也找不到。我说没有就算了。兄弟单位完成任务就撤回了。我们进了车厢,把他们买回来的棉被、垫子铺上,然后换上军装,坐等火车发动。
大黎带回来一兜炒好的竹节虫,这是当地名吃。他问我吃不吃,我哪里忍心吃这个,韩哥、老姜、周官也说不吃。车子刚发动那会儿,大黎自己吃完了虫子,然后说我们几个好无聊。在半昏暗的环境里,他说,总觉得快乐很大程度是因为傻,低智商。聪明的人很早就开始纠结、难过。大黎碰我肩膀一下,我看看大黎,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茬。我的转业表已经填好了,可我还没有上交,我这会儿又不想上交了。
到了凌晨才到达第一站。我们饥肠辘辘,用酒精锅煮了大块牛肉。肉没煮好,车子又缓缓发动。晃得厉害,只好执勤那般,轮流扶着酒精锅。就着馒头吃完半生不熟的牛肉我开始吐,他们也吐。后面再饿了,只好干啃馒头。后面车子驰骋于山路,摇晃得实在太厉害了。深一下浅一下像是过去坐船。胃里波涛汹涌,喉咙酸酸的,到底没忍住,我们一人抱着一个水桶吐个不停。
这个水桶,在路上,也是注定了要做马桶的。起初在车厢坐马桶不大好意思,但是都是一起摸爬滚打,一起光着屁股洗澡,一个灶上吃饭的战友,能有啥不好意思?
出省之前的最后一站,已是傍晚,老姜和韩哥下去方便。我叫他们换了便装再去。因为要上大号,但是不知道绿皮车几时出发,只好就近找了个坡地,就那样蹲上了。
列车长过来通知我们,这一站停的时间最长,可以出去走走。我下车后没敢走远了,在车厢里时妻子打来电话,人多我不好意思接,现在打回去。我们这个团队应付妻子都是肉麻兮兮的,比如周官,背着人接起电话来还是喊妻子“大美妞”,听得我们牙齿都酸。
妻子接了,我说,美女,吃饭没有。她说,明天去医院剖腹产。我绕着铁轨走路,偶尔看看一动不动的列车。我没话找话说,哪里买蓝宝石手串呀,哪里都买不到。她说,手串都是人家心灵手巧的少数民族姑娘耗时间做出来的,你有心你一定能找到。我说,网上买一串好不好。她说,那你就是没有心。
我许久没说话,她问我在想什么。我说,你别怕,明天打了麻药就不疼。她说,我现在想许一个愿望,我小时候读完一篇童话,就去公园摘七种颜色的花瓣,一片片吹完,我可以许七个愿望。七个愿望每一个都会实现。
我等她接着说。她说,但是我一直舍不得许愿。
我说,你就随便许一个吧,比如让我遇到蓝宝石手串,然后买给你。她说,我不要你纠结,我要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实现自己的价值你才会开心。我偷偷想过明天一睁开眼睛,会看到你。可是我不希望你不开心,也不想羁绊你,你懂吗?你因为我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
天边有雷声,这个多雨的季节,估计单位那边也在防台风。
我说真浪费,这个愿望就这样用掉了。说着列车启动,我慢慢上了车。妻子说,我要你夸我最能干,最可爱。韩哥、老姜、周官、大黎都在瞅着我,或许是听到了妻子的话,他们忍着笑。我只好说,你最能干,最可爱。妻子说,你真好,能嫁给你,我是最幸福的。
我挂了电话之后,还是在纠结着。我双手抱着膝盖缩在一角。要转业吧,我自己不甘心,基地领导也对我寄予了厚望。可是,我现在身份变了,除了是军人,我还是一个孩子的爸爸。我爸爸也是军人,我恨死我们之间的聚少离多。我不了解他,他也从不懂我。
出省之后火车速度一下子提了起来,周边不再是山路,雨也下了起来。我们拉开车厢门检查,帆布在猎猎作响,像是迎风飘舞的一面旗帜。我说,得重新绑一下。周官也判断了一番,觉得这个时候有点危险,但是等火车再停下可来不及了,装备早就受潮了。大黎胆小,我让大黎留守,我带着三个人慢慢攀上了车顶。
车顶滑得很,雨水很足,打在身上凉丝丝的。我要他们一定要谨慎。我扯住绳子,作训服湿透了,行动迟缓不少。韩哥、老姜重新盖帆布,周官给绳子打结。韩哥冲我们喊,声音化在风雨中。我没听到,我喊他,我灌了一嘴巴雨水。
火车赶得很急,韩哥试着原路返回车厢,很快又回来说,这下坏了,回不去了。韩哥和老姜去了几次,又回来几次。雨水劈头盖脸,周围乌黑一片。大黎看我们迟迟不回,也寻了过来。我们在四号车厢,大黎自己在七号,见帆布上的金属套豁开了,大黎像一个骑手,身子斜斜地骑在高处。
结果我们各自在露天车厢里淋了一路。
车子停下后,跳下去拧拧衣服上的水。
远处有断桥,河水湍急地奔流着。
大黎又吐了,吐完,整张脸蛋是滚烫的,周官摸摸他额头。我们担心大黎路上发烧,结果真发烧了。
把大黎带上车厢,才知道经过一路颠簸,五个当作马桶的水桶全部破裂了,现在汤汤水水滚满了车厢。我们吃的、用的都报销了,到处又黏又臭。我找来找去都没有一条合适的棉被,好让大黎躺下来。
他躺在稍微过得去的棉被上和我们说,你们对我好,大恩大德我永远记着。周官说,记着就好,以后可得好好孝顺我们。大黎说,我脑子里可没有“孝顺”这个词,对我好,陌生人我也涌泉相报。你是个混蛋,血缘再亲也没用。我经常和我爸、继母说这些,永远不要拿道德绑架我。周官连说,坏了坏了,叫你把体弱多病的文艺小青年带来,有我们受的啦。
大黎说,我问继母如果明天不在了,现在最想干什么。继母说什么也不干。问她这辈子有什么心愿,她说没有。大黎说,后来我发现很多人都这样,活得毫无感觉。
吃的、用的只好全部清理了,再上路,我们把车厢门拉开,尽管阳光不好,也得试着晾一下。后面几次停车都是乱的,有时根本不在站点停车,或许路上根本没设站点。发车也不规律,越来越急。老姜和韩哥刚脱下裤子,人刚蹲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车子突然就发动了。他俩边提溜着裤子边追着火车。
有一站,我刚蹲下,迎面来了一辆空调车。见鬼,这种地方哪来的空调车。车上一个营养过剩的小胖孩指给旁边的人看,很快引起大家的兴趣,一齐扑向这边的玻璃窗。正好十六节的注目礼。
毕竟已经折腾了一晚上,又从上午折腾到下午,我躺在硬硬的车厢里很快便熟睡了过去。中间醒了一次,周官要用我的充电宝,我拿给他,后面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着妻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她可算受罪了。
疼吗?
要是不出来接装,我可是要陪着她的。从昨天晚上就陪着她,我就睡在她旁边。不用睡在这么硬的车厢里,身上还是湿的。
今天我就陪着她去医院,像是每一个丈夫应该有的样子。我等在病房外面,等着医生出来,问医生是不是母子平安,然后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老姜说饿了,问我们还有吃的吗。
我说没了。问他们都饿了吗,都说饿了。我记得越往北走,站点处卖东西的越多才是。我要他们再忍忍。空了一天肚子,到了天黑,车子停在站点处,下来张望,才看见几个小贩兜售面包。距離很远,他们派韩哥跑去买,我急着下去给妻子打电话。之前我妈妈发来短信,说是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我打过去,她说,特别累,想睡会儿。我说,那睡吧。我一脸兴奋,走路还踢着脚下的石子。她说,我要听睡前故事。我说,从前有只可爱的小绵羊。她说,幼稚。我说,在幽暗的森林里,一只惶恐的绵羊。她说,吓人,我要听你讲有味道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撒着孜然、外焦里嫩的小绵羊。
她说,讲来讲去都是小绵羊,我要听你的故事。
我说,我就是那只外焦里嫩的小绵羊。
我这么说是因为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批新装备接回去之后,好多事情会发生转变。新装备依赖于电脑操控,不再需要人工。编制调整,我带着的这批老技师和旧装备也都即将淘汰。如果我再走了,水下兵器将后继无人。
那么,谁第一个接手这个摊子,谁就是外焦里嫩的小绵羊。
手机电量过低,提醒我即将关机,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列车启动了,这次提速比往常又快了一些,我反应过来跟着跑了起来。周官、老姜都探出头呼唤我,我疯跑一阵,终于距离越拉越大,周官把我的作训服扔了下来。
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还没解释,手机低电量关机了。
我是头一次押装备遇到这样的事,我坐下歇了会儿,夏作训口袋里装着钱,还有周官塞进来的面包。之后沿着铁轨走。我盼着不要下雨。昏暗的天空,乌云像是一直化不开。
地下是泥泞路,我两只作战靴都裹满了泥巴,名副其实的负重前行。
附近有些空了的砖瓦房,许久没人住,门窗都是破的,黑漆漆的像口腔,口腔里忽然闪出两个绿色的光点。
我一惊,接着走出来一只狐狸大小的动物。
越走越近,比狐狸要大得多,是只狼。
是狼是狗也分不清楚,我退后了几步,狼冲着天空长嗷了一嗓子。果然是狼。
它嗷完,另一只狼也从口腔里走了出来,也嗷。
这样子鬼哭狼嚎,不把更多的狼招来才怪呢。我把面包撕开,远远抛过去。
我估摸着这会儿跑不快,只能抬脚走,一只狼叼着面包追了出来。
它追出来,才知道距离是这样近。我这才感觉到惊慌。我往后退着,最后倚住一颗梧桐树,蹲下去。这是狼不像狗的地方,人蹲下去,它不跑。我的血又往脑子里冲。它会扑上来咬掉我几块肉,还是像我们吃兔子那样连头啃掉?我真怕我的孩子刚生下来没爸爸了。
手无寸铁,一只狼试着往前探身,我想试试用手机击退它们,也只能这样子砸向它。用石头也好,摸索着,最终摸到了一块棱角尚在巴掌大的石头。我试了试比较趁手,又摸到一块,急忙用夏作训服一齐包起来,准备迎战。
我握住武器往前走了几步,两只畜生丝毫没动,它们还感觉不到我的厉害。
它们把我当成小绵羊了吗?外焦里嫩的小绵羊?快点过来呀,一起过来吧。让我一下子把你们的脑袋砸开,把脑浆子砸出来好不好?你们是狼还是宠物狗,倒是过来呀!
我又退了回来。
我再次蹲下去,这次我冷静了不少,裤兜里有烟,我拍一支出来点上。火光露出,两只畜生晃动了一下。
我咬住烟,腾出两只手想寻一些枯枝,或者干草,雨水过后,什么都是湿淋淋的。我记得夏作训服里面有钱,七张面值二十的零钱,我点上一张,冲着黑影甩了出去。
没抛出去多远,火光灭了。
一只狼拱着面包咬了几口,之后叼给另一只狼,现在想来,它俩倒挺讲究。这是个奇怪的夜晚,我不知道我期盼的是什么,但我感觉到了这是我的生活给我的答案,虽然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重新点了一张钱,看见远处有个黑乎乎的石磨。
也不知道几点了,最后一张钱烧完,天光湛蓝,见清。老百姓屋前的瓦罐、柴火已看得清大致轮廓。狼一直坐着,交头接耳一阵,起来要走。尾巴高高竖起来,最早叼住面包的狼还回看我一眼。
它俩走后,我坐到地上。松了口大气,之后再走路也是轻飘飘的,感觉一切都恍惚、不真实。
沿着铁轨走了很远,看见空了的半个村子,还碰上了个荒芜的苹果园,之后进入了另一个村子,之后见到遛弯的老大爷,我问路。大概中午,太阳高空照的时候,有个大娘给我拿了两个囫囵的饼。
我没钱给她,也就坚持不要她的饼。她问我是当兵的吧,我说是,还说我的钱给了路上的狼了。大娘说,这里没有狼。她叫我等等,她小儿子回来,送我去镇上。
之后我坐上摩托车,沿路往北,不到两个小时就赶到了这个县的站点,一打听,火车不在这里停。另一轨道倒是来了一列车,停住后,我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要赶往相反方向。下来个上尉問我哪个部队的。我说了部队番号,又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看他们也是押装备的,他们是陆军,押了一车威武雄壮的坦克。他们给我拿了烧鸡、酸奶,我和送我来的小哥一起吃完,上尉问我什么军衔,我说我也是上尉。我借了电话打给我妻子,我拨得太快,连着几次都手误,上尉说,我帮你吧,你妻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张颖,我妻子叫张颖。上尉拨过去,妻子在哭,说是预感到我有意外,哭了一夜眼睛都肿了,天亮前到底是把七个愿望都用在我身上了。
给妻子张颖打完电话,我又打给周官,他们已经慌了,我说我想办法过去。
小哥说愿意再送我去临县,我们只好往临县走。中间加了次油,他从斜背的包里掏钱给加油工,我看见包里有好多手串。他见我盯着看,拎出一串给我,上面镶嵌的蓝色宝石都是货真价实的。我看了看说,做工真是精巧。他说,耗费精力太多了,又不值几个钱。他笑笑说,一天都卖不出去一串,已经快没有人做这个啦。我说,自有它的价值吧。
他问我,这么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能有什么价值。
我说不上来,但是就是认定了自有它的价值。
我也就不打算转业了,我想好了。
天黑下第一层之后,小哥买了油饼要我吃,我又饿了,不想那么多,拿过来就吃。吃完再上路,我问他多久到,他说快了,也就一两个钟头吧。我说不耽误你的事情吧,他说不耽误。我说,回头我把钱还你。这么说完,我觉得这样子报答,也太轻了。我问他联系方式,他朗声笑,他说我以前也是当兵的,你别跟我客气啦,都是自己人。
到了站点,老姜、周官站在出口等着我。
他们看到我很激动,狂挥手,劈着嗓子喊我。走到跟前,老姜、韩哥一边一个握住我的手,握手才知道我一直拿着人家的手串,周官一个劲儿问我怎么找来的,我说小哥送我来的。回头看,夜色茫茫,小哥和摩托车都已经不见了。
往回走,大黎已经清醒,我问他退伍后有什么打算,他说,能有什么打算,我打算不退伍。现实允许吗?我把蓝色宝石手串送给他。
留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