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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过

2020-03-26冷火

文学港 2020年2期
关键词:死神安妮男子

冷火

房间里的陌生人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感觉有些紧,稍一旋转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武梦耕皱了皱眉头,想到锁孔早该注入铅粉,铅粉盒在书房书柜的第二层,《隐者》一书的前面。书刚读过不久,上一次使用铅粉是在半年前。不过,即便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武梦耕却不想立刻实施铅粉计划,他今天的规划中没有这一项,诸如此类的琐碎活儿通常只有在周末时才会被顺手捡起来。当然,前提是他得没忘才行。

门开了。“回来了,欢迎回家!”说话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家里居然坐着个陌生人,武梦耕很惊讶,但不知为何,他又出奇地平静。男子穿着做工考究的休闲西装,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一瓶尊尼获加稳当当地摆在茶几上,酒瓶旁边还竖着支签字笔。在他看酒的时候,男子端起了酒杯,“你非常惊讶,却又异常平静。”说完男子喝酒。武梦耕再次确认酒瓶,不错,是他酒柜里的酒,他承认男子说的不假,家里有位陌生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么平静。他觉得画面和谐,在沉默中思考原因。男子表示自己并非常人,问武梦耕同来一杯如何?武梦耕看了看男子,又看了看尊尼获加,摇摇头,他从不喝酒。

“还是老样子。”男子往方口杯里倒了两指酒液,“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武梦耕的视线从杯口移向男子的双眼,“我觉得下一秒你会作自我介绍。”

“对!刚好一秒,我是死神。”男子晃动酒杯,嘴角上扬,有些得意,他用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弹动,仿佛在弹一首无声的安魂曲。武梦耕看着男子,用一秒钟快速回顾了有关死神的各种电影画面,同时琢磨着如果真是现实翻版该如何制服死神或是快速溜走。棒球棍在衣帽间,大门在身后,锁孔有些堵,但开门没有问题,用不到钥匙,连半秒钟都不会耽搁。他不会选择电梯,下楼梯要尽量放慢速度。在思考时,武梦耕咬了咬舌尖,生疼,又一用力,淡淡的血腥味。他倔强,不甘心世界观就此塌陷,环视四周,花瓶里的百合还在枯萎,玻璃缸里的金鱼拉出了黑线。世界生动真实,像一本落满了浮尘的时尚杂志。武梦耕耸耸肩膀,他笑了,表示一切过于荒唐,他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荒唐?还以为你会说可笑。棒球棍已经不在衣帽间了。”男子喝了口酒,补充,“我没说全,应该是死亡代理人。一定区域内的。”

“你的意思是,你出现在我家,表示我这就会死?”

“先别急着下结论。”男子继续晃动酒杯,“首先我得做点什么,好证明没有说谎。”说着,男子“啪”地打了个响指,电视机屏幕亮了,画面中出现了拳击比赛,蓝方拳手架着双拳正在苦苦支撑。男子面露窘态,解释说自己是拳迷,等候期间闲得无聊就用意念进行了投映,借用电视情有可原。武梦耕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他已不再平静,心狂乱地跳着,先前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为他平复心绪,此刻他只得依靠自己在震惊中极力保持克制。“最初我怕你反应过激,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建立情绪结界,现在来看你还是比较友好的。”男子靠上沙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武梦耕发现那支签字笔已经倒下了。红方拳手接连打出组合拳将蓝方拳手逼至围绳附近,他势大力沉,拳如疾风,终于蓝方反击了,一记上勾拳!画面就此中断。“留些悬念吧,毕竟还有正事。”男子说完,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再次打起响指。电视内容随即发生变化,一行带着日期的数字出现在了屏幕正中央: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武梦耕的心瞬间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攥了一下,挤压中,血气热乎乎地钻上脑门。

“这一天是你五岁生日吧?背景音乐如何?”男子笑咪咪地看向武梦耕。“小城故事……”武梦耕不自觉地回应道。的确,随着那行日期逐渐虚化,邓丽君的歌声缓缓而来。慢慢地,歌声渐弱,屏幕里出现了武梦耕的面部特写。淡眉毛、大眼睛、瓜子脸,皮肤黝黑。镜头拉伸,框进了武梦耕的整体轮廓和衣着。蓝白相间的短袖衫、格子短裤、儿童版公安大檐帽。攥心的手又捏了一下。那个大檐帽曾是武梦耕最心爱的行头,一年四季都要戴在脑袋上,戴上它感觉特别神气,仿佛具有了某种权威。如果走亲戚时父母硬是不让戴,那么武梦耕一整天都会心神不宁、沉默不语、甚至还会感到自卑。有时他将帽子摘下来当扇子用,有时歪戴着装土匪,他喜欢将帽徽转着玩,还喜欢闻帽檐里的汗味……“总之不戴上它,世界就是灰色的对吗?”男子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能看到我的心……”武梦耕机械地回答。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再次重申自己并非常人,读心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曾在业余时间攻读心理学。

武梦耕被画面吸引,他知道这不是假象,电视里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自己,年代准确,经历严丝合缝。他捏着下巴点评影片:当时不具备这么高的拍摄水准,就现在来看也和大片有得一拼,所以这是真实的过去,已经超出了电影范畴。武梦耕的点评令男子很是满意,他指着一组爬墙的画面说是航拍镜头,又对武梦耕吃面叶、丢沙包、放“窜天猴”的拼接介绍了蒙太奇效果的运用。画面流转,屏幕里再次出现了日期,这一次日期标注在了画面下方,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背景音乐再次响起,《变形金刚》的旋律瞬间爆满了客厅。放学路上,武梦耕同几个男孩兴高采烈地玩着变形金刚,孩子们一边模仿霸天虎独特的说话声,一边手舞足蹈地做着“变形”动作。镜头拉出一个全景,画面里走过了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青年。

“音乐带劲吧!对于那个时代的你们来说,《变形金刚》片头曲无疑就是一种信仰的律动。”男子问完,双手握拳得意洋洋地摇摆身体。武梦耕沸腾了,对配乐大为赞扬,他下意识地将男子视作了同龄人,以为彼此都会对变形金刚音乐顶礼膜拜。眼下,武梦耕已经完全忘记了男子的身份,他很想同男子谈谈动画片里所流露的反战情绪,以及威震天为什么变形为一把沃尔特P38手枪,擎天柱为什么会是一辆大型集装箱卡车。他很兴奮,感觉遇到了知音。

“那时候,我已经是小青年了,不看动画片。”男子打了个哈欠,“要论音乐嘛,当时我喜欢‘枪花乐队,一九八七年的Axl Rose足以令女粉们抱着电视机又哭又舔。电视里的你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那时崔健才刚刚成名,所以我特意用了你喜欢的动画音乐。”

虽然有点失望,但男子的细心却令武梦耕心怀感激,他有些不解,因为在那个年代,貌似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中国人对“枪与玫瑰”乐队闻所未闻。男子第三次提示自己并非常人,跨国音乐他随时可以享用。武梦耕“嗯嗯”地连续点头。气氛饱满,男子提议一同喝上一杯,边喝边看更带劲。武梦耕摆摆手表示感谢,他确实不胜酒力。突然,武梦耕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问男子,如果那时是小青年,现在的年龄该有多大?男子咬着指甲计算,一九八七年是二十二岁,现在理应为四十七岁。武梦耕感到不可思议,想了想又觉得合理,男子近乎于神,相貌上显得年轻完全说得过去。茶几上的甜橙散发着淡淡的气味,武梦耕摸起一枚,一边剥皮一边问男子辛辛苦苦地拍了《我的过去》这部电影,是否为特殊关照,电影以怀旧为主题,足以令人在离世前细细地回顾一番人生。男子摇了摇头,让武梦耕不要胡思乱想,他放电影,完全是公益性质,不收费,看了白看。武梦耕半信半疑地继续剥着橙子,男子问他可曾对画面里的灰衣男青年加以留心。武梦耕点头说注意了,只是不知道男青年喜欢搞Gay,还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那是我。”男子一本正经地说。

“抱歉。”武梦耕擦了擦手上的橙汁。

男子弹弹酒杯表示并不在意,对武梦耕说当时两人擦肩而过在理论上应该彼此对视三秒,说完男子沉默了。男子的话令武梦耕一头雾水,他不明白对视三秒有何深意,却在沉默中隐隐嗅出了一丝潜在的危机,他有些不安,将剥好的橙子放在了橙皮上。橙子剥得并不完美,犹如一枚裹了棉花的球胆。男子伸手想拿橙子,武梦耕说自己还得吃,男子收回手从果盘里捏起了一枚橄榄。武梦耕让男子说说对视,男子说对视意味着带走,在那天他本应带武梦耕离开人世,两人对视满三秒后,武梦耕与伙伴告别,在自家附近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玩变形金刚最后掉进了下水道里。武梦耕摔得不巧,磕破脑门昏了过去,再往后就挂了。

男子说完,武梦耕当即提出抗议,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在理论上不该这么短暂,更难以接受变形金刚将他带入死亡这一人生结局。男子拍拍武梦耕的肩膀让他不要激动,变形金刚不仅没有害他,反倒救了他一命。男子声称,在前一刻,武梦耕并未与他对视,两人仅是擦肩而过,在当时只有符合了对视条件,并且对视持续三秒,武梦耕才会进入死亡倒计时。武梦耕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略男子。男子无奈地摊开掌心,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听到这,武梦耕心底升起了极大的快慰,认为自己战胜了命运,他吃起了橙子,橙汁溅上了男子的袖口。男子不满地用纸巾擦拭起来,提醒武梦耕不要得意忘形,继续看片。

两人说话期间,画面自动暂停。男子提醒后,影片继续播放。一组镜头慢慢展现了武梦耕身形和容貌的变化,最后定格在了一条小吃街的入口,武梦耕认得这是高中校园附近,镜头定在那里持续了足有数秒之久。武梦耕以为男子又要介绍什么,刚想发问,画面再次起了变化。身着校服的武梦耕和几个问题学生步入镜头,镜头从众人的背影开始,随后切换为以武梦耕视角为起点的主观镜头。“这段持续了几秒钟的路口,是想表现人生之路,我有意放慢的。这样做是为了构建出由熟悉、未知、选择、因果,融合到一起时的剧情结构。”男子加以说明。武梦耕点点头没有接话,他有些紧张,双眼紧盯着电视屏幕。画面在男子说话时并没有停止,而是以主观镜头相继推出了一组组片段。这些片段有好哥们手中的香烟、路边搂抱的情侣学生、成人用品店以及烤红薯大爷的套袖。武梦耕专注地看着,记起了在当时曾闪现过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些片段是曾经的岁月,它们并不出彩,难以铭记,如同生命的细流转瞬即逝,最终汇入了遗忘的深海。镜头是武梦耕的脚步,他在屏幕里走着,也在屏幕前走着。“我突然有种感觉。”武梦耕说。男子动了动眉毛示意他说下去。武梦耕说起先他以为生活中的似曾相识是梦,但这部电影却让他有了新的认识。他问男子,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未来观影者所投来的意念?男子听完后笑了,他说武梦耕的想法过于浪漫,并不是所有代理人都有兴趣制作电影,似曾相识仅仅是种意象轮回,他提醒武梦耕想太多会影响看片。武梦耕会意地点了点头。

因为习惯了不可思议,所以无形之中那只攥心的手没有再次握紧。它已经好长时间没挤压过武梦耕的心脏了。不出所料,画面里又一次出现了灰衣男子。只是这一次,男子的穿着略有不同,上身是灰色休闲西服,下身为一条浅黄色的西裤,男子抱着肩膀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默默等待着与众人距离的拉近。武梦耕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男子的容貌。突然,画面中的男子抬起头向屏幕外做了个鬼脸。与此同时,屏幕里的男子和沙发上的男子不约而同地说了句,“不错,这就是我。”

武梦耕吓了一跳,看了看身旁的男子说,“可真有你的。”

“虽然这是部关于你的电影,可我依然有主角情结。你看我很敬业吧,台词背得分毫不差!”男子一边嚼着橄榄,一边抿着尊尼获加。

“老兄,你不仅神通广大,还爱消遣人。”武梦耕有些不满,但却无可奈何。

“有点幽默细胞好不好。”男子将橄榄核包入纸巾。

武梦耕将视线投回屏幕,他发现这一次与男子有了对视,虽然依旧擦肩而过,但对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武梦耕有些失望,向后仰进了沙发。男子劝武梦耕不要消极,虽有对视但秒数未到,缘由是对视的瞬间一家成人用品商店转移了武梦耕的视线。男子替武梦耕回忆,当琳琅满目的器具映入眼帘时,武梦耕在脑海里瞬间挤出了一些欧美猛片镜头。武梦耕拍着脑袋连声说对,在那条街上时他总会不经意地联想起这些镜头。男子继续延伸,武梦耕运用了移花接木,将猛片的男女主角换成了他与高年级的某位波霸女神。武梦耕哈哈笑了起来,问男子这一次是不是成人电影救了自己。

“难道不是吗?”男子从怀里掏出烟盒,顺手从茶几下面摸起烟灰缸,“来一支?”

武梦耕心情一片大好。烟点燃后,两人愉悦地吸着。武梦耕觉得这次对视仅仅只有半秒钟,他向男子求证。男子回答五分之三秒。武梦耕问如果看足一秒会怎样?男子列出了一组事件排列:武夢耕走进小酒馆,大家喝酒狂欢,此为武梦耕第一次饮酒,从本次起,直到高中毕业武梦耕总共饮酒二十八次,其中三次大醉,因住校,家人并不知晓。武梦耕问喝酒与对视有关联?男子说当前无关,以后自有因果,大学期间武梦耕饮酒愈发随意,逐渐养成了酗酒的习惯,三十岁那年,武梦耕因酒后驾驶遭遇事故,车翻入了路边水沟,抢救无效身亡。

“我算是和下水道、水沟耗上了!”武梦耕摁灭香烟,“对视略高于半秒钟尚在安全范围之内,一秒钟不会立刻玩儿完,要是看足了三秒,说不定我会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中脑袋,当场毙命。”

男子弹弹烟灰,“正解,越來越聪明了!不过不是被花盆砸中,而是喝得烂醉后一头扎在厕所里就没再起来。厕所蹲坑的地方可有个尖锐的台阶!”

“我的死永远轻于鸿毛……”武梦耕叹了口气。

“也有重于泰山的,继续看吧。”男子鼓励道。

武梦耕让男子先等等播放,他有问题尚未问完。他觉得由于没有被目光摄取魂魄,他问男子可否这样比喻,男子想了想说差不多吧。武梦耕接着问,是不是因为没有看足时间,所以就与酒绝缘了,与酒绝缘等于躲过了日后的悲剧人生。男子没有回答,问武梦耕记不记得为何与酒绝缘?武梦耕说因为一只苍蝇。男子竖起大拇指连声夸赞武梦耕记性好。武梦耕说不是记性好,而是苍蝇事件太过恶心,在他举杯饮酒的瞬间,一只苍蝇恰好飞进了玻璃杯,他听到了那声‘嗡,但却刹不住杯。酒灌进嘴巴里,苍蝇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儿,然后在口腔里左冲右撞。“像跳跳糖遭到核辐射后产生了变异!”男子嘿嘿笑了,对自己的比喻很是得意。武梦耕也觉得男子比喻巧妙,那一刻他感到无比恶心,喷了酒,而且被酒呛得涕泪直流,口腔、鼻腔、眼睛、喉咙,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男子拍着大腿说,最夸张的是,那只苍蝇居然晃晃悠悠地又从武梦耕嘴巴里飞了出来,这情节简直比冯小刚的贺岁片还有喜感。武梦耕也笑了,称细细回想,苍蝇居然成为了自己的保护神,多亏这位飞行专家所带来的心理阴影,他才会在日后滴酒不沾。两人又笑了一阵子,之后不约而同地再次回到影片。屏幕里出现了一个丁字路口。镜头紧贴着地面,一阵风吹过,路边的白色塑料袋跳起了舞蹈。男子介绍说这是一种表现方式,先交待该路口,意在突出路口的重要性,此处为引发剧情高潮埋下了伏笔。男子又说,虽然一上来这个路口显得有些轻描淡写,但却充满了哲思。

“你是一个路口哲学家。”武梦耕说。

“场景有限,不得不反复利用。”男子抱起了双肩。

武梦耕觉得风中舞动的塑料袋是亮点,问男子可是借用了某部电影的桥段。男子投来赞赏的目光,称该处参照了电影《美国大美人》,一个神经兮兮的男生为心仪的女生播放了自己拍摄的奥斯卡短片——《随风舞动的塑料袋》。

“袋口一张一合,像一只轻盈的水母。”武梦耕说。

“我觉得更像是灵魂。”男子交叠十指,摆出一副正在思考的造型。

两人盯着屏幕,各有所思。塑料袋笨拙而又轻盈地随风飘飞着,无拘无束又身不由己,武梦耕不知道它是欢快还是悲哀,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塑料袋还是风,表象还是隐喻。最终,路口将他的思索抓了回来。路口就这么一成不变地打开在眼前,从未变过。风或者塑料袋都没有逃出过这个路口。武梦耕像是灵光一闪,又像是突然得到了某种启发,他激动地喊了句,“我明白了,这个路口,这个塑料袋,包括风,它们只有一个简单的寓意,我要升天了!”说完,武梦耕又说了声“靠”,他有些懊悔,自己升天,居然还激动成这样。男子没有说话,竖起大拇指为武梦耕颁发了最佳观众奖。镜头转换到武梦耕与妻子告别的画面。出门前,武梦耕亲吻妻子的脸颊。楼梯随着目光“噌噌噌”地延伸到最底层,武梦耕迈出楼道,步入小区,走上街头,停在路口。马路对面,男子出现了,这一次是一袭黑色的休闲西装。

“你穿得这么庄重,我真是离死不远了。”武梦耕不安地看向男子,猜想着下一步的关联。男子舔舔嘴唇,故意露出了牙齿,像一只埋伏好的猛兽,用利爪指着屏幕介绍说,本应是一起交通事故,路口没有红绿灯,一辆小货车过来了,说着他拍了下武梦耕的大腿,提醒不要错过细节。镜头转向车轮,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镜头转向司机,司机急着送货,在驶向路口时嘴里叼着香烟,烟有些呛眼,司机握着方向盘,眯起了眼睛。

“他开得可够快的!”武梦耕倒吸着凉气。

“是啊,这组镜头由方向盘、档位、路边移动的风景快速衔接在一起,就是为了表现速度。”说着,男子做了个手握方向盘的动作。

屏幕前,两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武梦耕觉得男子似乎比他还要紧张,只不过这种紧张的实质却是兴奋。武梦耕很想知道车厢里装着什么,不等他发问,下一秒,镜头切入车厢内部,塑料箱上印着水产品的宣传图案。

“是海鲜。不知怎么搞的,我想到了水母。”武梦耕想摸烟,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打算。

“这是那个塑料袋在你脑海里形成的前意识,也算是一种艺术表现吧,你可以领会成一车封冻的灵魂以及风中自由的灵魂。不管是海鲜还是水母,都与大海有关。塑料袋最终被风推向高空,蓝天和大海化为了一体。”男子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他精准地摸起烟盒,掏出烟后分给武梦耕。武梦耕接过烟,看到屏幕中的自己即将走进车道,这时镜头给出男子的面部特写,男子目光如炬。镜头拉伸,在两人目光即将相遇时,武梦耕移开了视线。镜头随着武梦耕的视线转移到了一位老人身上。

“咦?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的手杖掉到地上了。”武梦耕惊讶地看着男子。

男子慢悠悠地点燃香烟,“老人早就在那站着了,你一直都在走神,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的手杖要不掉到地上,你也不会弯腰帮他捡,你这一弯腰,害得我又白跑了一趟。本来你应当一边看着我,一边进入车道,然后电光火石,水母升天。”

“惊心动魄的一幕……”武梦耕拿过了火机。

男子叹气,对武梦耕说这本应是场完美的交通事故,带有启示性,事故发生后路口安装了红绿灯,十年内没有发生一起交通亡人事故。这么算来,武梦耕的死可谓是重于泰山了,可惜武梦耕避开了目光,再次大难不死,路口的红绿灯至今也没有安装。“你的意思是我该挂?”武梦耕不满地转向男子。男子苦笑着让武梦耕不要生气,虽然不好听,但那天武梦耕确实应该死于交通意外,男子收到了业务单,他得照单办事,他也是身不由己。武梦耕问什么是业务单。男子说就是代理人收到的业务通知书,上面记录着死亡代理人要带走的目标人,还标有详细的时间和地点。

“命运的背后原来自有玄机。”武梦耕若有所思道。

“好了,电影就看到这吧!后面是演员表了,所有演员都是本色出演,他们的名字你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现在我们来谈正事。”男子说完,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

“老兄,演员表里有没有你的名字?”

“有啊,我叫无。不信你看。”

男子的视线转向了屏幕。武梦耕下意识地跟着看了过去,屏幕中,演出名单缓缓上行。

灰衣男子————————————无

灰衣男子(黄色西裤)——————无

黑衣男子————————————无

武梦耕———————————武梦耕

……

“满意了吧。可以谈正事了吗?”说着,男子看了看挂钟。

“好吧。这一下午和死神先生待了这么久我都没死,估计该成佛了。总之我的世界观已经完全颠覆,说说你的正事吧。”武梦耕轻松地吸着香烟。

“行,我先准备点吃的。”说着,男子起身走到冰箱前面,取出了一瓶黄桃罐头、一盒午餐肉、两个西红柿、两根黄瓜、一些生菜。男子将罐头和午餐肉放在茶几上,转身去了厨房。厨房里传来黄瓜切片的声音,男子喊了声,“没事的话,帮忙打开罐头吧。”武梦耕将罐头和午餐肉全部打开后,男子端着黄瓜西红柿沙拉返回客厅。“边吃边说。”说着,男子又一次为自己倒了尊尼获加,“上午就到你家了,本打算中午出去吃的,可看拳赛看过了头。午餐还没吃呢。”说完,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武梦耕静静地吸着烟,一边吸烟一边看男子吃饭。男子非常讲究,吃沙拉和黄桃时每吃完一口都要用纸巾擦拭嘴角,他还将午餐肉切成了长条,用生菜卷起来吃。虽然不请自来,但男子毕竟也是客人,期间,武梦耕曾有过去厨房做几道大菜的打算,冰箱里食材丰富,他的葱爆羊肉和红烧鸡翅堪称双绝。武梦耕的打算最终没有化为行动,他觉得男子既然属于神这一领域,那变些花样出来应该不在话下。他刚想发问,男子却说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可以随意变出食物。武梦耕捏着下巴思忖,他认为男子有所保留,身为死神却吃着西红柿黄瓜,这显然是不想随便浪费神力。男子将西红柿送入口中,对武梦耕解释说死神的概念很大,他只不过是某个区域的死亡代理人,见面时对武梦耕自称死神,便于第一时间迅速亮明身份,其实他只不过是死神手下的业务员,与神的概念相差甚远。

武梦耕找来水果刀,一边切橙子一边听男子继续讲解。男子说死亡代理人分为多种,他仅代理意外死亡,若是代理自然死亡,那活儿可就要命了,得常去医院、敬老院一类的地方待着,不仅单调还极为无趣。此外,还有自杀代理业务,工作量虽然相对较少,但做久了容易得抑郁症,选择自我了结的人都十分不幸,见证此类死亡并不是一件好差事。武梦耕点头,表示如此看来,代理意外死亡确实比代理其他死亡要好做一些。男子喝了口桃汁,舔舔嘴唇说就是去的地方多,不过有区域限制,总的说来不怎么忙,干这一行总免不了遇到一些不确定因素,比如自然死亡与意外死亡有时也会发生转换,这有一定的概率,以武梦耕为例,三次都与代理人擦肩而过,堪称奇迹。

男子的话令武梦耕有些飘飘然。在以往,他的观点是“人的命,天注定”,眼下又觉得自己不是凡人,生活中的苦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问男子,自己是否具有神族血统,不然命运为何自行更改了?男子让他不要得意,他与神没有一点关系,命运发生变化自是一种机缘巧合,凡事没有绝对,总有与之相对的那一面,“人定胜天”就是一种很好的解释。武梦耕沉思了一会儿,对自己依旧贴着的凡人标签略感失望,他不甘心,追问自己的“人定胜天”原因何在?他居然接连三次战胜了死亡。

男子吃了几片黄瓜,揩去嘴角的沙拉酱,他的确想过其中原因,他觉得善良或许占了一定比重。男子的解答让武梦耕备感意外,他自认为具备善良的美德,但不是一个绝对心善的人。男子说现在也只能往善良上靠了,第一次武梦耕专注于手上的玩具没有与他对视,从而未能引发坠入下水道这一结局。那个变形金刚是交换品,换来的东西总得新鲜一阵子,并且武梦耕以这种方式温暖了别人,他换给同学的是高价正品。据男子事后调查得知,那位同学家境贫寒,过百元的玩具他一生中也就得到过这一件。武梦耕吃了勺黄桃,腼腆地笑称,这个插曲自己已经忘记了,他咀嚼着黄桃又问,第二次没死成,源于正在意淫欧美猛片,这难道也在善良的范畴?男子抱起肩膀思考,他认为从目前来看只能归结为武梦耕救了那只苍蝇,没有把它吞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苍蝇一命至少也能抵消厕所里的一级台阶。武梦耕瞬间无语。男子跟进说第三次无需多想,因为帮助了老人。武梦耕点点头,他觉得也就第三次靠点谱,至少靠上了好人自有好报。

男子让武梦耕不必拘泥于某件事情,没有必要把每件事都琢磨透,从总体上看,他是个善良温和的人。男子说他了解武梦耕,对他深入研究过多年,绝不会看错人。对于自己的善良,武梦耕没有继续话题,他问男子今天登门拜访到底事出何因,自始至终这都是武梦耕最为关注的重点。

“说到原因……”男子咽了一口生菜午餐肉,接着又往酒杯里兑了些纯净水,“开头我喜欢喝浓郁的,吃东西的时候还是稀释一下为好。今天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和你谈谈业务。”

“业务?”

“是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接手意外死亡代理?”男子认真地看着武梦耕。

“我?死亡代理人?意外类……”武梦耕的疑问逐渐变为了沉思。

“嗯,这行我做得太久了,准备退休。”说着,男子将餐盘推到一旁,“可以通过兼职的形式接单,我承包的区域业务量不是很大,不会占用你太多精力,因此不必终止现有的工作。你的店面租金还未到期,这方面我做过调查。”

店面、租金,武梦耕依旧沉默着。他的事业与家庭,对生活的视角,那种始终处于观望状态的游历,离开影楼时他望了一眼墙上的壁画,《玛雅和玩具船》,毕加索的名言印在画上:学习像一个儿童那样作画用了我一生的时间。他从这句名言联想到了另外一句:每一次创造都是始于破坏。他的联想发生在离开前。离开后他坐进车里。车两周未刷,与生活一道布满了灰尘。像茧。他不刷车并非两周来的阴雨天气,他只是习惯了某种陈旧,说到底还是对生活的态度,这也不是消极,他是有激情的,只是激情被卡在那个小方格里,有时进退两难。他返回头来思索创造始于破坏,他的创作,色彩、明暗,蓄势待发或者节制,生活躲在一切的背后,又从水面上浮出,如同倒影。他的镜头。他在車上想了这些,目的是不去思考婚姻。他要在这个下午与安妮谈论一些事情,结果将会改变此后的生活轨迹。现在他坐在客厅里,安妮尚未回家,男子劝他接手代理业务,死亡代理,意外类。死亡,这个本应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主题,此时此刻却在谈论中显得无比轻松,仿佛那是桌上吃了一半的西红柿黄瓜沙拉,有一半还活着,沙拉酱淋在上面。沙拉酱,黄瓜与西红柿的意外。他在超越生活意外的树荫下沉思,认真听着男子的每一句话。

签完合约男子长舒了一口气。武梦耕问日后如何同男子保持联系。男子说不用联系。武梦耕说不明白的地方总得请教。男子不耐烦地说,全靠自己悟,上任代理人自第一次见面后就再没出现过。说完,男子抖抖手,合同自行燃烧起来。

“合约生效!三年内,你得自己物色代理人,不然合同期满后你得接着做下去。”男子笑得阳光灿烂。

“等等,老兄,这你刚才可没说过!”武梦耕注视着男子手中的火焰,合同烧完后没有留下一丝灰烬。

“你也没问啊。”

“可是这种情况,你该事先说明啊!”

“合同背面写着呢,下方有一行字:请仔细阅读本合约,你不看后面,这没办法了。”

“靠,我怎么知道后面有字!”

“这你不能怨我,那女的当年和我谈合约时,也没告诉过我。”

“这也太……太不公平了!这份合约故意掩盖了注意事项!”

“兄弟,”男子拍着武梦耕的肩膀要他不必担心,这行做久了会生出职业情感,搞不好还想一直做下去。男子表示,有朝一日当武梦耕解除合约,重新变回普通人时或许会倍感落寞。武梦耕觉得一切没这么简单,他让男子先别说得那么遥远,先说说眼下该怎么办。“让心安静,耐心等待。”说完,男子起身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看样子像是要马上离开。武梦耕的不安随着男子的即将告别被再次放大,他起身挡在男子面前。

“你这是?”武梦耕问。

“我该告辞了。按说应该一起吃顿晚饭,恭贺你涉足了代理界,可眼下我确实有事不得不就此道别。”男子说。

武梦耕追问该如何联系男子,男子未作回答拿起酒瓶往两只方口杯里分别倒入酒液,他将其中一杯递到武梦耕手上,意味深长说,“干杯!预祝一切顺利!”

武梦耕咽下了口中的辛辣,这是自“苍蝇事件”后,他第一次饮下烈酒。

“相见不如怀念。”说罢,男子和武梦耕握手,转身打开了房门。

一场梦

“你怎么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还喝了酒?”安妮在一旁坐了下来。

“唔,是啊,我喝酒了……”武梦耕揉着惺忪的睡眼,“你回来了。”

“嗯,协议已经……你看看吧……”

安妮是武梦耕的妻子,离婚协议摆放在茶几上。武梦耕没有动身子,目光直直射向了协议书。他依旧恍惚。这个下午他脑子里塞满了很多事,他想起了男子,想起了合约书,他有些庆幸,一切都不是真的,也有些失落,生活依旧现实。安妮在他身边坐下,说如果对协议感到不妥,两人可以再做商议。终究是一场梦,武梦耕喃喃自语。安妮感到茫然,问什么梦,是不是指他们两人之间的生活。武梦耕摇了摇头,他告诉安妮自己睡着了,梦到有人在放电影,自己签了合同,梦像真的一样。武梦耕的目光扫过了桌上的尊尼获加,酒液并没有减多少,刚好只有一杯的量。茶几上摆着一个口杯,沙拉、罐头以及自己吃过的橙子全部都是梦的碎片。梦的碎片,他在心里又说了一遍。安妮问武梦耕是不是不舒服,她不安地凝视着武梦耕的双眼。武梦耕迎上了安妮的注视,斜阳最后的追光洒落在两人的肩膀上。

“我很抱歉,我们之间真的,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泪水充盈在安妮的眼眶。

“我知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给我看了我的过去。有几次我与死神擦肩而过。梦很清晰,像真的一樣,就在这客厅里,在午后的黄昏。他自称是死亡代理人,聊天时我很平静,生与死对我而言其实早已被看淡了,但……”武梦耕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但梦醒之后,也就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能继续活着真好。”

安妮越发不安起来,问武梦耕该不会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吧,多年来安妮始终未能完全读懂自己的丈夫,她是个好妻子,给他空间,也不粘人,她很独立,默默地为家庭一直付出着。夕阳的光像一层纱笼罩着她,武梦耕想起了她穿婚纱时的模样,那是很多年前,那时的他有满满的憧憬。安妮的手抚上了武梦耕的手背,结婚戒指她还带着。武梦耕盯着妻子细长的手指看了一会儿,他看到了淡蓝色的血管,他感到了她情绪的起伏。他不想让妻子担忧,他说自己没有想到过死,只是觉得生活乏味,没有什么奔头,像他这样的男人,活得一塌糊涂,没有催人奋进的事业,婚姻也经营得糟糕透顶。安妮说她并不怪他,她哽咽了。武梦耕抽出手,像老朋友那样拍了拍安妮的肩膀,对安妮说,他谈生死并不是想要挽留她的心,而且,离婚也是自己提出来的。只是,经历了这场梦后,他突然觉得平淡、茫然,甚至没有意义的生活都该值得珍惜。曾经,他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是转瞬即来的死,永远的黑暗。容不得人去思考,也没有时间告别。

“你这个样子,我很难受。”安妮抽动着鼻翼。

“我并没有绝望或者颓废。相反,这个梦给了我希望。它让我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哪怕仅仅是为了告别,生命的过程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们与昨天告别,与失去或者丢失的告别,我们从来没有认真领会过告别的含义,它始终围绕在我们身边,融进了生命的深处。只要理解了告别的深意,那么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极为珍贵,需要倍加珍惜的。在临终之前能够对自己说一声‘再见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人生也就不虚此行了。”武梦耕一气说了很多。

“武梦……”

“名字签在这里吧。”在几份协议书上依次签完名后,武梦耕逐一翻转纸背看了看。

镜头两端

由于下午睡了一觉,直至凌晨两点武梦耕一直难以进入睡眠。他不知道安妮在隔壁卧室里是否已经完全陷入了沉睡,有几次他产生了想去查探的念头。这已经是第二天了,虽然时间依旧被包裹在黑夜之中,但天一亮,随着洗刷、解手、早餐、穿戴这一系列的日常琐碎之后,他们就要踏上永远的分别。房子会被卖掉,两人各奔东西。

半年前,武梦耕无意间发觉了安妮正在同其他男人交往。仅仅只是交往,并不存在背叛。那个男人是安妮的老同学,上学时曾对她展开过攻势,没有追到手。现在,他重新出现在了安妮的生活中,带着离婚后的满眼沧桑,期待着人生旅程中的新干线。

武梦耕认为,安妮并不讨厌那个男人,相反还隐隐地对他抱有好感。不然,安妮也不会背着自己与男人见面。两人见过四次,一次是在新世纪广场的步行街上两人偶遇,像旧识那样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一次是在安妮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厅里,像见客户那样,两人面对面地坐着。男人问安妮的近况。安妮回答,说不出好坏。男人暗示,依旧对她怀有感情。安妮笑着说男人无聊。

平心而论,男人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男人,事业有成,对妻子宠爱有加,最终宠出了妻子的背叛。男人是个傻货,但婚离得却不含糊。

安妮洗澡时,手机屏幕亮了。武梦耕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男人发来信息:如果说不出好坏的话,那我就等着吧。

武梦耕问安妮信息的事。安妮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笑着说,“不用管,一个老男人,任其自生自灭。”武梦耕追问了几句,安妮如实说了两次见面的情形。他们都觉得自生自灭是个法子,忽视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最终老男人没有自灭。

武梦耕对生活的淡漠,来自于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抽象。他热爱摄影并经营着自己的影楼。他摄影功底扎实,技术一流。摄影功底扎实、技术一流的他喜欢冲击各类摄影大奖,为此他不停地更换着相机的眼睛,不停地飞转着吉普车的轱辘。在他的视线里,世界真实而抽象,他力求让相机在眨眼的瞬间穿透事物的表象去捕捉其背后抽象的意识流。这很难做到,毕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是佛陀的话,他记下来,并愈发觉得世界虚假,愈发想要寻找事物本源的表达。摄影就是最初的话凝固在镜头里。他魔怔了。影楼疏于管理,业绩下滑得厉害,股票一蹶不振,夫妻相顾无言。

之后,武梦耕愈发深陷在自我的世界里。他又不喝酒,没有一醉解千愁,更谈不上醉中寻找灵感。安妮劝他面对生活的现实,把夺奖抛在一边,这不是自我证明的唯一途径,毕竟生活要继续下去,而且生活是美好的。安妮花自己的钱买高档衣物、做美容,安妮依靠自己。武梦耕有些自卑,他不愿意生自己的气,于是与妻子愈发疏离。

安妮第三次和老男人见面确实又是偶遇。天下雨了,老男人撑起伞,雨淋湿了他的肩膀和后背。两人走了一段路,武梦耕从影楼回家时,看到了雨中两人,武梦耕没有停车。倒车镜里武梦耕看到了安妮略微害羞的表情。

“贱。”武梦耕在车里暗骂了一句,车轮碾着水花离去了。武梦耕本想回家,但止不住驾车又转回了那条街,安妮已经走了,老男人独自擎着雨伞走到了一辆豪华奔驰车前,目光空洞。“贱。”武梦耕摇下车窗冲着窗外吐出口水。

为了证明这是一个误会,安妮磨破了嘴皮子。武梦耕不发一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那一瞬间,武梦耕觉得他应该用相机拍下来,害羞的表情与真实背后的意识流不谋而合。这样的作品一定可以获得成功,这就是真实背后的抽象,运用潜意识的眼睛是窥看抽象艺术的唯一途徑。“你当时的表情真贱。”武梦耕的话像钉子一样穿过了安妮的心脏。

“他说,他说,他说他认识许多资深的摄影家和评委,我觉得,我觉得,他或许可以帮到你……”安妮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很大的关门声剪断了喃喃自语。

门是乐谱上的一个间,文字里的一个句号。从此后,武梦耕完全变冷了。

安妮第四次与老男人见面时,武梦耕并不知道。安妮主动约见为的是告诉老男人,请他自此后远离自己,说着说着,安妮哭了。老男人叹息着离开。临走时,丢下了一句话:“依旧会等,不必见面。”

冷漠比歇斯底里的杀伤力要大上十倍。武梦耕与安妮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虽然老男人没有自灭,但安妮打算不再与他发生关联,至少近两年内不会。往后说不准,人都会发生变化。

武梦耕并不怪那个老男人,他觉得是自己与世界之间产生了某种矛盾,即便没有老男人,他与安妮之间也终究会有这一天。在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他热爱摄影也同这孤独有关,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把自己同时封印在了镜头的另一侧,那里有着深深的、黑色的孤独。如果镜头通道的另一端没有随着发现被打开,他将永远找不到心的出口。这解释起来很麻烦,安妮或许不能理解,他一直没说。其实得奖并不重要,那都是屁话,他只不过是个总在寻找自我的人。如果找到了,他随时可以砸掉相机。

昨天的梦更改了武梦耕的一些想法。他似乎不再那么固执了,武梦耕回顾着过往,想着想着,沉沉的睡意山一般的崩塌下来。

挂 钟

早上六点半,武梦耕被手机的震动唤醒。手机,枕头下,武梦耕有些茫然。应该在那里吗?伸手一摸,武梦耕差点叫出声来。那是一个犯了癫痫症的红包。

一道闪电击中了心尖,武梦耕哆哆嗦嗦地打开红包,一张印着照片的纸片向他一样哆哆嗦嗦地冒了出来。

不是梦。

武梦耕使劲咬着舌尖。不是梦。昨天下午也不是梦。

哆哆嗦嗦地打开折叠的纸片后,刹那间闪电变成了闷雷,武梦耕几乎被击昏在床上。安妮的照片下方写着几行字:安妮,三十三岁,长发,浅黄色风衣,浅白色牛仔裤。时间:二零一二年九月十日七时整,地点:本市乐凯小区八号楼五零一宿舍客厅。

最后一行字的末尾还有一个括号,里面标注了两个字:你家。

武梦耕僵住了,梦沉甸甸地砸上了脑袋。卧室外面传来敲门声。接着,安妮探进了半个身子。安妮看了看武梦耕,没有说话。武梦耕迅速躲开了视线,他感到安妮的目光还停在那里,应该有话要说。他不看她,也不知该把目光停放在何处,在妻子面前,他的目光第一次这么飘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苍蝇,在空气里忽左忽右地画着弧度。

从床上到卫生间,武梦耕进入了半自动模式。他一边刮脸,一边飞速思考着解决这一切的途径。时间快到了,他该如何避免与安妮进行对视?手抖了一下,刀片刮破了下巴,血流了出来,滋剌剌地疼,这不是梦。不是梦,安妮会死,在对视后的一定时间内。不行,绝对不能对视!现在的武梦耕早已将职业素养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劲地思考着可以救安妮一命的方法。透过洗手间的推拉门,武梦耕听到了闹铃声,闹铃会在每天的六点五十分准时响起,像个墨守成规的中年办事员。只有十分钟了,武梦耕眉头紧皱,下定决心要将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他知道烧手没有用。念头刚一升起,身体却立刻变得不听使唤了,那双手自行拿起梳子梳了梳头,紧接着,双腿驮着他走到门边,右手在开门时居然还向自己竖了竖中指。

武梦耕彻底绝望了,此刻他就像机甲战士里的人物那样,坐在驾驶室里操纵着已经短路的钢铁之躯。武梦耕想对安妮摊牌,大声告诉她绝对不能看自己,可手没有给他机会,手端起桌上的豆浆送到嘴边,嘴“咕咚咚”地一饮而尽。手接着送上了切片面包,嘴大嚼特嚼起来,想说的话同面包、煎蛋、唾液搅拌到了一起。吃面包仅仅只用了若干秒,手就递来了纸巾。腿移到衣架旁边,手取来外套抖了抖,肩膀很配合地一撑,衣服穿好了。嘴依旧在忙活着,腮帮子鼓得老高,一时半会儿想说话是不可能了。安妮整好风衣的衣领,背对着武梦耕向门口走去,武梦耕跟在安妮身后,嘴里爆满的食物将话语硬生生地堵在喉咙。整个早晨,安妮没有过于留意丈夫(目前仍是),因为疼痛,她也在回避他。她说了一些话,但武梦耕一直没有听进去。武梦耕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先喝豆浆再吃面包,就是为了让食物更好地堵住嘴。武梦耕还意识到,门上的挂钟已经发出了提醒,指针上闪着微微红光,不到一分钟了!

不到一分钟了!必须要快,要快!要想出一个避开视线的方法。突然,武梦耕灵光一闪,如果眼睛上翻呢?虽然露着眼白,看起来像是快要被食物噎死的样子,但却着实可以避开视线!安妮果然转身了,在即将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这个女人突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丈夫(目前仍是)。

武梦耕失算了,眼球根本不听他的。他想转动眼睛,但眼睛直直地保持着视角,最后的余光里,他仿佛看到秒针已经向分针张开了怀抱。脑袋微微低了下去。安妮抬起头,她含泪的双眼。

武梦耕急出了一身大汗,他在心里高声喊:

“停下来!”

静 止

环绕在腰际的手不动了,目光也凝固在了空气之中,安妮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像是在说一个“武”字。持续几秒钟后,武梦耕咀嚼并咽下了早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妻子(目前仍是)的臂弯,后退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时间真的停下了。

武梦耕抬手擦去汗水,紧要关头内心的呼喊居然奇迹般产生了效果。他呆呆地注视着立在门边的妻子,头脑一片空白。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早上,匪夷所思的事情接踵而来,先是收到了业务单,紧接着抗拒无效,最后意念竟然压倒一切将世界带入了静止。

“我难道是神?”武梦耕喃喃自语。眼下,除了他本人,世界已然陷入到了绝对静止状态。他不敢置信地跑去窗边张望,世界沉默着迎了上来。道路上,一个个行人保持着即将完成却尚未完成的动作,他们表情自然,纹丝不动地定在原点。信号灯、各种车辆,就连空中的飞鸟也被静止完美地包裹起来。他还看到了柳条,风本想戏弄它们,此刻卻被那些触手牢牢扯住了身体。他向楼下望去,张大爷果然正在烧水。张大爷爱喝茶,对水讲究,必用柴火炉,那把发黑的铁壶噘着嘴蹲在火炉上,火舌向外舔着,抽筋般变得僵硬,旁边悬着几枚火星。武梦耕感到恐惧,同时又无比惊奇,甚至还有点得意,他问自己该不会毁灭世界了吧,问完后他向窗外大声呼喊,世界沉默,没有答案也没有回声。武梦耕飞快地打开房门,登上鞋子跑到街上。

整个城市像一幅立体画呈现在了武梦耕眼前。

一个正在吸烟的中年男子在公交站前翻阅报纸,指尖的烟成为了一枝幻化在空气里的树杈。武梦耕摸了摸凝固的烟,感受到了丝绸一样的质感。

一个胸脯高耸的时髦女郎最后的动作是挥手打车。由于当时向外跨出了半步,现在可以看到她纤细的脚踝上纹着一只蜻蜓。

一辆出租车在时髦女郎不远的位置,转向灯亮了但没有闪烁,绕到车后可以看到凝固在排气孔上的尾气。

一群年轻女学生像麻雀一样停在人行道上,在她们头顶上方有几只麻雀停在了空中。

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贩抬手撒落葱花,葱花定在那里,如同水滴。

一个买煎饼果子的青年聚精会神地盯着摊开的薄饼,酱刷得很厚,由此可知他的口味较重。

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子昂然走在路上,他自认为是城市的精英。武梦耕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发觉精英的目光正射向时髦女郎。

一个发传单的小伙子怀抱五颜六色的传单,五颜六色的传单如同一捧鲜花。他刚干不久或者勤工俭学,眼含期待又目光躲闪,伸出的手像说话那样欲言又止。武梦耕从传单里抽出一打塞到了精英腋下。

一个老人背着剑,搞不清他是要去晨练还是已经结束了晨练。不过,从当前的时间来看,结束晨练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一个老人也背着剑,从这个老人身上可以确定他和第一个老人已经结束了晨练。他的手中提着油条和豆浆。

武梦耕走进了早餐店。

收银员在柜台后面归拢钞票,她二十出头的年纪,娃娃脸,唇彩和腮红涂得很淡,与正面相比侧面要耐看一些。她将钞票码在左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停在了收银机的按钮上。就近的一位客人低头喝着馄饨,客人眉头微皱,想必是一瞬间被馄饨烫到了嘴唇。

“停的不是时候。”武梦耕小声说出了客人的心声。

“是不是时候,这可要命了!”

大厅里猛地传来了说话声,武梦耕一惊,差点喊出声来。转过身,武梦耕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位老者,声音是他发出的。武梦耕小心翼翼地接近老者问他为何能够说话,世界不是静止了吗?老者凝固在餐桌旁,微微向前俯着身子,眼球不停地转来转去,他的嘴唇不能动,仅能含糊地发声。老者问武梦耕可是代理人,又问这一切是不是他惹出的乱子。武梦耕想着签下的合约,犹犹豫豫地说算是吧,他问老者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咱俩是同行!”说完,老者狠命地转动眼球,语速与眼球的转速可成正比。“您的意思是,您也是!”武梦耕万分激动地摇晃着老者的肩膀。老者不满地喊了几声,武梦耕连忙停下动作。

“既然您也是代理人,那就快想想办法,我也不想这样,鬼知道怎么搞的!”武梦耕在对面坐下,“您这样是不是很不舒服?”

“废话!这样能好受吗?”老者怒道,“如果完全静止了还好,可眼下尚有能活动的部分,就像身体被卡在了某处,特别不自在。你快想办法把世界调整过来,至少先让我回归正常!”

武梦耕说如何恢复完全不得要领。老者叹了口气问,入行多久了?武梦耕回答,今早刚刚开始。老者听闻再次激动地转起眼球,呜呜呀呀地说,居然刚开始做就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他的脸僵硬而生动,像面瘫患者慷慨激昂地做着演讲,又像投币后不停滚动的老虎机屏幕。武梦耕说这也不能全怪自己,毕竟不是故意的,新手总归情有可原。老者让武梦耕为他调整姿势,眼前的面碗他已经看够了。武梦耕将老者扶正,问还吃不吃面?面碗上平放着筷子,拉面看起来似乎没被动过。老者烦闷地说,这种状态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面刚上不久,想吃尽请自便。武梦耕道谢后吃起了拉面,刚吃第一口就兴奋地说,原来真的能吃,还以为凝固了就没法吃呢!他觉得喝水应该也不是问题。老者为武梦耕分析:面能吃代表着水也能喝,但这只针对于武梦耕自身,别人的身体都已静止,食物和水也是静止,当前只有武梦耕可以享用食物。老者解释他的观点:武梦耕是释放静止的人,他的身体可以吸纳部分静止的东西,这个结论从武梦耕能吃拉面中得来。

武梦耕吃着拉面连连点头,他满足地咀嚼着,为自己依旧可以支配食物感到庆幸。他问老者长时间保持姿势会不会出问题,老者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忧,他是死亡代理人半静止不会致命,某一动作持续时间过久身体也无大碍。武梦耕对老者代理的业务感到好奇。老者说代理自杀,问武梦耕可是代理了意外?武梦耕很惊讶,问老者如何得知。老者说本区域代理自然死亡的是他的老哥们,上周去了外地考察交流,又问可是“那家伙”找了武梦耕接班。武梦耕问,“那家伙”可是指“无”?老者反问难倒他不叫“零”吗?武梦耕挠了挠头,脑海里浮现出了男子狡黠的笑容。“他和我说他叫‘无,难道是假的?”武梦耕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武梦耕在沉默中体会着世界绝对的沉默,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惹了大麻烦,如果死神降罪,追查于此,他是否该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姿势,就像战场上失败一方装死的战士,企图用伪装躲过一劫。

老者“喂”了几声,让武梦耕不要走神也别再纠结前任的身份。武梦耕瞬间回过神来,他“呼啦啦”地连扒几口面条,又从服务台端来一盘牛肉,他决定不管遇到什么还是先吃饱了再说。他认真地咀嚼牛肉,体会着一种“静”默默地进入口腔滑去胃囊,原本它们也是静止,失去生命化为肉片被运动的世界包裹着,放进盘里,摆在柜台,等人取用,最终又以能量的形式再次运动起来。而他,他在完全静止的世界里吃着静止的牛肉,如果先前的牛肉相对静止,那现在呢?他不是哲学家,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只能默默地吃着。很快,武梦耕的哲思就被浓郁的肉香覆盖了,他吃出了一头细汗。老者又“喂”了几声,不满地说还有心情吃喝!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世界回归原点,他问武梦耕可是自己悟出了方法,想要更改业务单,身体不听使唤,为此不得不运用了意念。武梦耕说一着急就这样了。老者唏嘘不已,连说不简单不简单,初出茅庐就让世界停了下来,估计会惊动死神本尊。

老者的话再次引起了武梦耕的担忧,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假装静止。他问老者是否可取。老者说死神不是傻子,与其想糊弄过关还不如将功补过把世界复原,这可是世界范围内的静止,时间凝固了,世界不会只在一个区域停下来,不然会造成时间脱节。说这些时,老者的目光里满是钦佩,他觉得武梦耕的能力几乎已经达到了神的级别。

“我的天,我是神!可我居然还在这里吃拉面!”武梦耕激动地站起身,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

“先别扯那些,你得想想怎么把一切恢复原样。这可不是想停就停,想恢复就能恢复的!你必须为此负责!还有,这到底出于何故?”

武梦耕坐回椅子,向老者详细述说了早上的经历。听罢,老者对安妮成为第一单目标人感到遗憾,宽慰武梦耕一切本就注定,心要放宽。武梦耕说大不了世界就这么永远停下来,反正他绝不会代理妻子的死亡业务。老者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并提出了烧手解约的建议。武梦耕说绝不烧手,那都是狗屁传言,接下来他打算把妻子搬走,搬远一点,这样恢复时间后,安妮错过目光,一切也就都错过了。老者认为这个点子不错,鼓励武梦耕尽快行动。武梦耕点了点头,打算立刻回家搬运妻子,等一切安顿好了就盯着挂钟使劲运用意念的力量,竭尽全力让世界恢复正常。

武梦耕将二十元钞票放去柜台,临行前问老者是否为他做点什么,老者让武梦耕把柜台上的镜子放到了对面,既然看别的都是一成不变,那眼下的乐趣也就只有同自己对话了。

离开早餐店,武梦耕思忖着回到家中。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一边喝尊尼获加,一边琢磨接下来的步骤,他知道要想万无一失,冷静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在他思考之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武梦耕吃惊地打开房门,发觉竟是先前的代理人。

男子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滑板。他将滑板丢在一旁,对武梦耕大声抱怨起来。由于武梦耕惹出了乱子,男子遭受牵连,被罚款,存款减少了一半,数额巨大。武梦耕学着男子的样子摇晃起了方口杯里的酒液,对男子说欢迎再次出现。提到钱的问题,武梦耕揶揄道,“不是说做了代理人后,钱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吗?”男子气哼哼地说,“不做代理人后,钱就成了绝对的大问题。”

武梦耕看了看墙角的滑板,滑板上印着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海绵宝宝露着大板牙,派大星穿着水草裙,胸前有用马克笔画上的胸罩。

武梦耕“噗”地笑出声来,男子板着脸说滑板是邻居家小孩的,小家伙有个爱搞恶作剧的表哥。武梦耕问怎么还带滑板来了,男子说这是眼下他能找到的唯一交通工具,他小時候骑自行车摔破过头,就算世界末日也绝不会再把双脚踏到脚蹬子上。武梦耕问起了超能力,瞬间移动什么的。男子说交接完工作后超能力所剩无几,只不过这行做得久了与普通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这是他没有静止的次要原因。武梦耕想起了餐厅老者,老者保持着代理人身份却仅能转眼珠子、含含糊糊地说话,他不明白老者的本领为什么比不上已经卸任的男子。男子说自己是武梦耕的前任,半年内,现任代理人出现问题,前任作为业务代表要出面解决,死亡代理界没有业务指导这个角色,也不存在售后服务。前来解决麻烦,是男子没有静止的主要原因。

武梦耕劝男子先喝一杯平静平静。男子没有拒绝。酒倒满后男子称幸亏有先见之明,本打算同妻子乘班机出国度假,昨晚一阵心慌就临时退了机票,不然到这来还真是个问题,绝非滑板能够解决。武梦耕为造成的不便道歉,提议干杯。男子碰完杯说拜武梦耕所赐,今早他还给妻子擦了屁股,静止那会儿内人正在方便,他安顿好妻子马上就赶来了。男子喝了一口酒,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果然,我也能喝!作为你的导师,我享有和你平等的权利。唔,你是因为她,才让一切变成这样的吗?你是第一个能让时间静止的人。”说着,男子打量起了安妮。

“是啊,我还以为你就是场梦,今早发现居然全是真的。首单业务是我妻子,这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着急,就这样了。既然你来了,那就快想办法吧!”

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武梦耕只得说出了打算,他让男子帮忙把安妮搬走或者两人用滑板把她推走,好为错过创造条件,之后再一同商量恢复的方法。男子说太麻烦,如果打算错过,可以去别的地方待着,弄走一个大活人很费力气。武梦耕倚上靠背,他以为恢复一切需要在原点进行。男子说,没这么麻烦,完全想远了,我们还是去外面比较好。

一小时后,两人来到了公园。一路上,武梦耕不停用相机拍摄着风景和路人。男子对武梦耕还有心情摄影感到不可思议,武梦耕认为在这非同寻常的时刻不拍下来着实可惜。男子说乐观确实是武梦耕的一大优点,不过,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如果被武梦耕知晓后,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乐观起来。武梦耕挂好相机示意男子但说无妨。两人坐上公园长椅,相继点烟。烟一呼出口立刻飘散了。武梦耕惊呼起来,他指着烟提醒男子世界复原了。男子让武梦耕不要白日做梦,一切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他们身体的本能使烟瞬间解除了静止,这种本能仅限于吃喝拉撒以及呼吸,并且持续时间有限。武梦耕问怎么还能使用相机。男子说本能之外,极短时间内可以驾驭某样物品,按快门是瞬间,滑板轮子的旋转由很多瞬间连在一起,所以也能够滑行。说完男子指着烟让武梦耕再仔细看看。果然,烟逐渐稀薄,最终停在了四周。

凝固的阳光像一道阶梯,它本应是虚无,当下却似乎有了虚无的实体,烟也一样,本该在这虚无的阳光路上飞升,此刻却在台阶上停住了步伐。武梦耕从各个角度拍下了阳光与烟,按动快门的时候,他突然有所开悟。在过去,他一直都在用相机静止时间,他有一颗静止的心,或者说他已经在无形之中练就了静止的基本功,现在世界静止了,世界之大其实正源自于心。武梦耕为这组照片取名为“时间琥珀”,想了想又改为了“琥珀时间”,他还不满意,最终他想到了“冻静”这个题目,他觉得还应该再继续想下去。

男子静静地看着武梦耕,看他沉溺在自我世界的深处。他看到了他的孤独和快乐。过了一会儿,武梦耕回到长椅,为自己因拍照耽搁了时间表示歉意。男子说时间早停住了,不存在耽搁之说。两人相视一笑,商量起了让世界返回轨道的方法。男子认为再用意念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上一次完全是歪打正着,并且那种激烈的情感也无法再次重复,目前要想恢复时间只有一个途径,解约。武梦耕当即表示绝不会狠狠地烧手。男子凑到武梦耕耳边,小声对他说除了烧手还有其他办法,只不过上次没说,这是男子从死神第十八位情人那里得到的机密,是高度机密,他为此花了大价钱。武梦耕惊讶地看着男子,问他为何不早说。男子满脸苦笑,解释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透露,从来没有人惹出过这么大的麻烦,武梦耕是解约第一人,男子说出方法要冒着被死神怀疑的风险。武梦耕不解,问怀疑什么?男子叹了口气说,会被怀疑与死神的情人关系紧密,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武梦耕一边点头一边感叹男子神通广大,居然能和死神的情人做交易。男子不以为然地说有巧合的成分,他和这娘们儿曾就读于同一所初中,她晚二十年入学是名正言顺的小师妹。成为死神情人之前,小师妹为死神管理合约,只有她能弄到解约书,比神还好使。为了强调解约书来之不易,男子说起了某位同事的悲惨经历。很久以前,睡神想为此人走走后门,为他弄一张解约书。谁知,死神不仅不给面子还把托关系的代理人发配到了极寒之地,于是这位代理人只得与爱斯基摩人结了婚,他的后代将永远背负严寒。

听到这里,武梦耕倒吸一口凉气,心想代理界居然有人能与其他神扯上关系,这水也太深了。男子拍了拍武梦耕,说他又想复杂了,神界和人间本就差不许多,两者相互依存,有些规则完全可以互通。比如走后门的那位,曾是个心理学家,他能驾驭自己的梦境,在梦里一个劲地狠拍睡神马屁,把睡神拍得晕晕乎乎,成了好哥们自然办事方便。武梦耕再次拿起香烟,感叹世界与神之间有很多事他还想不明白,到目前为止他所掌握的信息量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两人吸着烟。不一会儿,烟在四周围起了一道屏障。武梦耕看着烟,看它们在火中涅槃而生,像灵魂般飞升却又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挣扎着挤作一团。他很想再拍一些照片,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他转换思绪,问男子为何知道这么多神的私事。男子说这要归功于小师妹,她透露这些无非是炫耀死神对她宠爱有加,她可以弄到解约书,比神都神通广大。男子的话令武梦耕产生了无限联想,他想到了死神的风流,死神居然也会像人类那样染指下属,同时也想到了男子的师妹,猜她是位倾国倾城的美貌女子。他把想法告诉了男子。男子冷笑着称小师妹相貌一般,只不过在发嗲上颇有造诣,对于死神的审美水准,他表情古怪地保持了沉默。从话语里,武梦耕觉察出男子对死神颇有微词,觉得这与男子被罚款或多或少存有关联。男子继续吐槽,称死神是个花心的家伙,需要大把的时间用来风花雪月,他招揽代理人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死神是责任心很强的领导,凡事亲力亲为,那么很多业务就不会出现差错了。

武梦耕陷入了深思,良久,他注视着远方,像哲学家那样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机缘巧合,很多人命运发生转机,源于死神的好色。

男子吐了吐舌头表示这是武梦耕的观点,他可没说什么。长椅下面有几枚石子,武梦耕随意踢了一脚,一枚石子翻滚几下后以最不可能的姿势立在了路边,尖角朝下,像一位壮汉在跳芭蕾。武梦耕又捡起一枚抛向远方,石子划出了抛物线,最终停在半空。武梦耕收回目光,对男子说其实死神也不容易,那么大的业务量仅靠自己忙活确实够累,招揽代理人也是情有可原。男子并不赞同武梦耕的观点,说他是第一个替死神说话的人,死神忙歸忙,但可以通过分身来做业务。只不过,死神是个情种,不喜欢分身,说什么要全心全意对待所中意的女人。武梦耕看着男子说,总觉得你与死神很熟,可你又总不承认与他有所接触。男子拍着胸口表示自己绝对实在,死神的生活琐碎都是听小师妹说的,他不想和死神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这是明摆着的道理。

“高人,你绝对是个高人!”武梦耕看着男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摇头是对男子的高深莫测感到自愧不如,他点头是对男子处世水准由衷地赞叹。

“一扯就远,还是干正事吧。”说着男子打了个响指,指间燃起了火苗。火苗熄灭后,魔术般地出现了一张合约书。

武梦耕以为原先的合同又回来了,男子让他仔细看看,这是一张新合同,一张解除合约书。武梦耕拿过解约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纸的背面。不出所料,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解除合约之人须将生命交付于英俊男子。

“英俊男子!是谁?”武梦耕问。

“当然是死神大哥了。幕后老板,他喜欢用这个称呼。这样,解约书读起来不至于太过悲凉。”男子用脚随意拨弄着草丛,低头不看武梦耕的眼睛。

武梦耕心中一凉,仿佛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他从椅子上起身,沉默着走到一棵树下。他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树皮上印着阳光。温度,他对自己说。他闭起眼睛,将阳光长久地按在掌心。一棵温暖的树,他依旧与自己对话。还有什么呢?他想着那些装在相机里的照片,几分钟前还以为可以将它们导出来。这是一种释放,他不喜欢让它们长久地蜷缩在那里,太过狭小,黑暗,他将每一张照片视作朋友,有时也会当成自己。确实是自己,影展时它们挂在墙上,他的名字也在那里。突然间他很想去做一些琐碎事。比如:将铅粉注入锁孔。拿出《隐者》翻上几页。刷刷车,刷车时安静地坐在马扎上看小伙子操作喷枪。给鱼缸换水。将枯萎的百合风干。站在《玛雅和玩具船》前对毕加索的名言说:你是一个老小孩。尝试着为衬衣缝上脱落的袖扣。去办公室里安静地坐一会儿。擦擦窗台,顺便为那棵倔强的仙人掌换换土。给杂志社的老伙计打个电话,对他说:这期的刊发费请务必收下,来年为自己买件生日礼物。拜访张大爷,尝尝黑铁壶里的水有什么不同。到市政广场上放放风筝。写张明信片寄給曾经的客户祝他们早生贵子。将半杯威士忌一口饮尽。演练一次如何从车内进入后备箱然后逃生。为藏书盖上印章。紧一紧厨柜第三块门把手的第二枚螺丝。把不出水的签字笔芯一次性全部更换。到山坡上枕着胳膊吹会儿口哨。翻翻过去曾经写过的情书,选几篇大声读读。用力抱一抱安妮,认真地赞美她,为她擦泪。

这些都很美好。他对自己说。

“生活确实非常美好。”他对男子说。

男子的表情黯然了,说武梦耕是个有趣的家伙,但他没有办法,一切都是机缘,即便武梦耕不做代理人安娜也会死。会被他或者别的代理人来做业务。他选了武梦耕做接班人,到头来却要让接班人为此付出生命,他很愧疚。武梦耕说他的妻子叫“安妮”,让男子不必因此愧疚,临别前他做了一件可以让地球停止转动的大事,人生也算不虚此行了。

男子抬起头,认真地对武梦耕说如果不想死也有办法,只要在最后一条上附言,申请让安娜代替,将她的生命交付于英俊男子。安娜本该如此,这是她的宿命。当然,这申请最终还得由英俊男子通过才行。男子根本没有用心去记安妮的名字。

武梦耕说不必了,不管是不是本该如此,他都不能通过自己的选择来终结安妮的生命,安妮是他妻子,让她继续活在人间正是他所背负的宿命。男子被深深感动了,他默默地听着,良久,他说,从未见过这么伟大的丈夫,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为了让妻子活下去,居然令地球停止了转动,而且对死神毫不畏惧,这善良和深情连神都望尘莫及。武梦耕走到男子身边,和他紧紧地握手。男子说,安娜可谓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武梦耕说,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的妻子叫安妮。

“唉,”男子叹了口气,“以前你的心善救过你,现在是交还一切的时候了。”

“一切终究还是个圆,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武梦耕苦笑着闭起了眼睛。

男子仍不甘心,他积极给出建议,要武梦耕过些日子再签解约合同,反正现在是真空时间,这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算了,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连累大家。尊夫人的思想还停留在马桶上,那位老先生不能总照镜子,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代理人正卡在某处。”武梦耕摇了摇头。他喜欢简单。

“你决定了。”

“嗯,决定了。我签。”

武梦耕在纸上签下名字,同时默默地在心底对自己说了声:

“再见。”

房间里的另一个陌生人

再次睁开眼睛时武梦耕正躺在自家的沙发上,他摸了摸脸,抬手,看掌心里的纹络。阳光在指缝间跳动,他的回忆也跟着跳动。公园、树下、长椅、合约,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尚在人间。如果这是人间,他为何还待在这里,他记得解约书要被审批才能生效,由此来看解约失败了。以后要在静止的世界里生活,我永远失去了黑夜,他对自己说。说完他晃动脖子从沙发上坐起。窗外,蓝天依旧。一只鸽子扑闪着翅膀从窗前飞过,像一道白光射中了他。武梦耕不敢置信地望向窗外,大街上人来人往,世界重回了轨道。

“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武梦耕一惊,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

“你是?”武梦耕诧异地紧盯着他。

“英俊男子。”

“你是死神!”

“嗯哼,怎么样,配得上这名字吧!”的确,男子十分英俊,全身流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高贵气质。

武梦耕睁大了眼睛,这一次他与真正的死神近在咫尺。他感到血液瞬间凝固,下一秒却又释然了。他对自己说,既然已经道别,人生再无遗憾。他问男子,就这么走吗?男子说,不要那么老套,先想想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武梦耕环顾四周,感到确实少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没有概念。男子提示,是不是少了个模特,有个女人不见了。

“对!”武梦耕心里一惊,“我妻子!你把她带走了,只是,”突然,一阵极大的空虚感瞬间填满了心脏,“只是,她是谁?我记得我有妻子,但我对她的概念……”

“完全没有了吧。”男子满意地笑了。

太阳穴不停跳动着,武梦耕抱起脑袋,极力想要潜入记忆深处。他还记得本应和妻子办理离婚,她停在门边,可她是谁?她的名字,她的模样,他完全失去了记忆。他向男子寻求答案。男子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说本打算带武梦耕离开,但认真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打算。他让武梦耕别问为什么,他喜欢随心所欲,而且最终结果对武梦耕和妻子也都不坏。说完,男子拿出一枚指尖陀螺,轻松地旋转起来。

丢失的记忆令武梦耕万分痛苦,他觉着不亚于失去了亲人。他请求男子归还记忆,并承诺绝不与妻子见面。男子拒绝了,说抹去他们的交集,也省得去领离婚证了。妻子同样遗忘了武梦耕,他们彼此都有合乎常理的、各自的生活。他提醒武梦耕,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惩罚真是微乎其微。为了强调麻烦有多大,男子表示世界停止时,球赛在关键时刻也停了,他急得要死,那可是最后一秒的出手,说不定会一球定乾坤。武梦耕反驳说,如果遵循了烧手解约的承诺,一切又何至如此。

“那本来就是谣言,合约怎么能改?这事关生死大计,能这么儿戏吗?”说着,男子沉下脸,“有些雇员喜欢散布谣言,把我说成是懒汉、色鬼,是该好好管管他们了!”

“你是球迷?”武梦耕怕殃及了前任代理,连忙转移话题。男子摇摇头说也不怎么迷,只不过球赛下了大注。说完,他又问还想妻子吗?武梦耕知道男子再次引出话题无疑是在报复。他没有回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无用。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吧。”

“你喜欢捉弄人。”武梦耕拿起烟盒,抽出烟又放了回去。

“还有安慰奖。”男子收起陀螺,低头整理领带。

武梦耕感到意外,想问安慰奖是不是可以归还部分记忆,不等他问,男子率先开口了,“你现在可是万众瞩目的摄影大师!”说着,男子递来一张报纸。报纸上用整版报道了武梦耕在摄影界的一系列成就,将他誉为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摄影家。武梦耕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手中的报纸,他的成就,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子问武梦耕经历这一切后,有什么感想?“擦肩而过。”武梦耕说。“擦肩而过?”男子问。

“擦肩而过后就会丢失。我决定好好活着。”

“我没有看走眼,说实话。我不带你走就是想看看接下来你会迎来什么样的生活。”

武梦耕说还以为男子什么都清楚呢。男子说自己不会那么无趣,未卜先知是人生的泄气阀门,那样的话看球、下注、追求心仪的女子都会变得索然无味。武梦耕仍然心有不甘,表示如果男子归还记忆,他可以免费打工,他只需知道妻子是谁就行,把这事忘了确实非常别扭。男子当即拒绝,他说即便亲自工作也绝不会让武梦耕再做代理,任何岗位一概免谈。他很坚决,武梦耕只得再次放弃。

“自此后咱俩互不相欠。我来这就是和你说这些的。”说完男子站起身,“张开双臂去迎接崭新的生活吧。还有,记得享受所有点滴。因为接下来,永远都是永远的未知,永远也都是永远的失去。”

武梦耕主动伸出手同男子握了握,他问可不可以最后再提一个请求。男子眉头微皱,但握着手又不好马上拒绝就让武梦耕先说说看,但未必同意。武梦耕说连累前代理人蒙受经济损失过意不去,希望男子网开一面,他不想对前任有所亏欠。男子问是和武梦耕签约的那个吗?武梦耕说,“无”或者“零”,就是那位。男子不满地说刚刚看到过那家伙,他在武梦耕家取走了一个滑板,还故意装作对死神本尊视而不见。他很狡猾,选择武梦耕接班其实是为了跳槽。至于退钱一事恕难从命,不过可以考虑让他买彩票时中个小奖。男子还嘟哝了一句,这家伙和他女朋友挺熟。

“跳槽!他居然为了跳槽!”武梦耕惊讶地叫了起来。

男子抽出手说,“生神通过爱神找我,说要挖个员工去他那工作,本来我不打算同意,但可考虑到爱神对我有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武梦耕呆立原地,问男子到底有没有答应?男子说,算是吧,反正他得自己找接班的,只是没想到选的人会这么不靠谱。

“可他告诉我想做回普通人啊,他为什么还做代理?”武梦耕有些恼火,觉得自己像被耍了。

“生神那油水大,目前人口的出生率要大于死亡率,报酬也就相应的更为可观。这家伙很有心机,你被他耍了。”

武梦耕气恼地捶打沙发。余光里他发觉死神在笑,火气瞬间消了一半。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消气也并不因为被死神嘲笑,经历这一切后他的确释然了。

“总之,我没死,妻子也没死,真的十分感谢阁下!”武梦耕真诚地表示谢意。

“嗯。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记得感恩于神,我也就不会这么不受欢迎了。不受人待见,搞得我在工作上总是提不起兴趣,只能多找些乐子了。还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男子眉头一挑,“难道他不叫‘空吗?”

擦肩而过

影展即将结束,宽敞的大厅里仅剩几位工作人员。夕阳倾斜着战刀令韵味十足的光依旧充满力量,不过,那些见机行事的黑暗还是爬了出来,它们由上而下,使得一幅幅巨大的照片在静默中垂下了眼睑。武梦耕站在大厅中央,光和暗并未将他等分。有人想要开灯,有人制止,武老师的影展从来只用自然光,声音很小,像一根针掉在地上转而被寂静放大了数倍。

武梦耕在照片前沉思。那一扇扇门,他无法再次进入。他从门里走出,门永远地合上了。

大厅里传来脚步声,一位俏丽的中年女子交叠双臂,悠闲地走着。她路过了一幅幅作品。一扇扇门。武梦耕没有转身,他依旧沉浸在作品深处。

“这几张真静啊!”终于,女子停下脚步。

“您是说静……”武梦耕呆呆地注视着照片,在思考中,心向下滑了一层。

“嗯,在这几张照片里,虽然风景和人物都很平常,但画面里却有一种绝对的静,就像,”女子轻轻咬着嘴唇,“像世界停止了,我的意思是,就像是在静止的世界里拍下了這些。”

“您对摄影非常了解?”武梦耕的心上升了一层。不知为何,他并未看她。她在余光里,轮廓模糊。

“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路过展览馆时顺便进来看看。”说完,女子抬手看表。

武梦耕的思索被一道光牵引着快速上升。突然间,他很想喝上一杯,想法迫切。酒在展览馆的物品寄存处。他迈开脚步。女子朝出口走去。武梦耕没有转身,女子也没有回头,二人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他和她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走着。大厅里突然涌入一拨人流,不知为什么,人多得出奇。

在杂沓的声音里,武梦耕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地回转身子,目光在汹涌的人潮里寻找着什么。

但,人潮立刻吞噬了他的目光,他根本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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