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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夏商周《万》舞的功能演变

2020-03-26王晓茹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图腾舞蹈功能

王晓茹

《万》舞作为我国上古史上极具代表性的类型舞蹈,已成为学界多个领域关注的热点。无论是经学、史学、考古学,还是舞蹈学、民俗学等领域,皆对其展开过不同的讨论,然而诸位方家各持一理、各占一说。为什么同一古舞,其名称、由来、性质及功能,各家结论却难以达成共识?实际上有一个重要原因,即缺乏时间维度的考量。从时间维度加以审视,梳理其历史发展的脉络,诸多疑问便迎刃而解。有鉴于此,本文选取典籍记载较为丰富且最具代表性的夏商周三代,聚焦于功能演变的根本问题,探析其演变实况、演变规律与演变核心,以期为学界提供新思路与新见解。

夏之承:祭萬虫—祀天卍—享大万—典夏礼—娱宴飨

关于《万》舞在上古时期最初的主要功能,目前学界较为合理的观点有二说:一是,《万》舞是原始社会以“萬”为图腾的氏族图腾舞蹈。神话学者萧兵,提出“它(万舞)或它的分支普及于我国原始时代狄人、夏人、夷人、苗人四大部落集群的民俗并贯串在夏、商、周三代文化之中。……蝎生子数量很大,所以后来假‘万’(虿)为千万之万,氏族以蝎为图腾或有效慕其善于繁殖之意。”[1]于平认为:《万》舞之“万”应与“大数”无关,实为“萬”;《萬》可能是以“萬虫”为图腾的氏族图腾舞蹈,而“蠆”作为“萬虫”其实是一种蛙类。[2]无论是祭神蛙,还是祭神蝎,他们认为《万》舞的功能乃为氏族图腾崇拜之舞。二是,《万》舞是上古时期华夏氏族的祭天乐舞,以“卍舞”祭天,具有观天占星之实用功能。张远山认为:上古先民已具备先进的天象体系和历法体系,华夏万舞即万字符之舞,舞名即得之于万字符,而万字符乃是四季北斗合成符。①先民通过天盘卍观察天象,并用十二律对应十二月,雄凤鸣六律对应上半年六月,雌凰鸣六吕对应下半年六月。万舞祭天娱神,通过敬拜天道运行有常,表达天帝降龙伏虎之功,彰明北斗围绕帝星旋转之德,意在祈祷天帝确保天行有常、风调雨顺、阴阳顺遂与农业丰收。②

上述两种观点虽各占一理,但研究的切入点皆始于《万》舞的舞名:一者认为“万”即“萬”,一者认为“万”即“卍”,且两者依据皆源自甲骨文的记载。在甲骨文中,着实有“萬”和“卍”的记载,但多数出现的依然是“万”字(见图1至图4)。如何判断上述两种观点,是否有新的视角可将二说和解?既然“万”字在甲骨文中“萬”“卍”“万”三种形态并存,循此可证《万》舞蕴含着天学、地学与人学三维奥义。具体而言,《万》舞初始于氏族祭“萬”(蠆)之图腾舞蹈,随着天文历法的完善演变为祭“卍”(天盘)之祭天舞蹈;同时也觉醒为祭“万”(大万)之祭祖舞蹈。是故,“萬”虫、“卍”字号与“万”人三才合一,进而在“三形并立”中,兼备地祇、天神、人鬼“三端并祀”,形成了华夏民族的文化传统,《万》舞也成为中华传统天人合一系统的典范。

图1 甲骨文中的“万”字

图2 甲骨文中的“萬”字

图3 甲骨文中的“卍”“卐”符号

图4 甲骨文中的“卍舞”(《合集》20974)

夏朝《万》舞的主要功能,一方面延续着上古“祭蠆—祀卍—享万”“三端并祀”的规律演进;另一方面,在帝王夏启的推动下,逐渐演变为夏礼之舞乃至宴飨之舞。

其一,《万》舞作为夏族的“图腾舞蹈”。夏之万舞所祭拜的图腾神,乃是夏氏族的族徽——“禹”(亦即夏族开国帝王之名)。据《说文解字》,可知“萬”与“禹”同部,同被释为“虫也,从厹,象形”,而这个“厹”字,即“禸”,《说文解字》释为“兽足蹂地也”。显然,“萬”字和“禹”字属于同类“地虫”。姜亮夫提出:“夏氏族以龙鳞之属为图腾,萬亦其徽号,《萬舞》盖亦夏舞之义耶?故《诗》‘以雅以南’,《郑笺》谓‘雅即《萬舞》’,雅者夏之别字可证。”[3]282无疑,“萬”者,“禹”者,皆为爬虫之属,夏氏族图腾也,《万》舞盖有夏舞之义,即夏氏族的图腾舞蹈。

其二,《万》舞作为夏族的“祭天舞蹈”。《万》舞祭祀之步,即“禹步”。《荀子·非相》载:“禹跳,汤偏,尧、舜叁牟子。”此“禹跳”注曰:“伪枯之病,步不(能)相过,人曰禹步。”[4]“禹步”又称“萬字步”,或称“方步”。萬,即曲尺,通矩;卍或卐,形如曲尺,规矩之步。禹步法之舞四方,即如卍形或卐形,乃象天而为舞。此大禹之步,传为巫师祭天做法时的行走步法,故言“俗巫多效禹步”[4]。后世道士将“禹步”称为“步罡踏斗”,采取左右折转的方式向前移动,脚步的反复转折象征着施法者踏在北斗七星上。[5]可知,夏之万舞形态与天象北斗密切相关,“禹步法”步罡踏斗以舞祀天神。

其三,《万》舞作为夏族的“祭祖舞蹈”。《史记·夏本纪》载:“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6]禹帝以贤能著称,倍受万民推崇与仰慕,乃至代代祭颂。《尸子·广泽》曰:“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不窥其家,足无爪,胫无毛,偏枯之病,步不能过,曰禹步。”《法言·重黎》曰:“昔者姒氏(即禹)治水土,而巫步多禹。”禹治水有功,造福夏族万民,为纪颂禹王之功,夏人以禹步之舞享先王。至此可明,夏朝《万》舞的功能,依然因循“祭地—祀天—享人”“三才并祀”的规律传承与演变。

其四,《万》舞作为夏帝的“夏礼舞蹈”。夏启时《万》舞的功能发生了质的嬗变,由上古传承而来的祭祀舞蹈,演变为帝王开国庆典的礼乐舞蹈。陈梦家在《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中提出:“《九辩》《九招》《九代》也即是萬舞……萬舞即启所作之代舞。”[7]542有力证明了禹之万舞,即启之代舞。姜亮夫在《九歌解题》一文中也提出:“九为夏代歌舞乐变通制。……九者盖夏之宗神,……周人所传夏礼,初民遗俗,文为九数,《九歌》《九㲈》《九夏》,皆为夏之舞。”[3]273—277古之由“民俗”质变为“礼制”,周人借鉴于夏之礼乐舞蹈《九夏》(《九歌》《九㲈兲》)之礼俗,而夏礼之舞又源自夏族祭“禹”的民俗祭祀舞蹈,遂而祭典舞蹈由“野犷”逐渐质变为“文雅”。

夏启开国典礼相关文献记载有三:第一,《路史·后记十四》载:“(夏启)乃立五庙,筮迁鼎,禘黄帝而郊鲧。命大廉祭鼎昆吾之溪,而筮享大阾之上是为钧台之享,又筮于晋之墟,作旋台于水之阳,爰棘宾商《九辨》、《九歌》、舞《九招》。登嫔抃马,秉翳执环而声《九辨》,中声犹在而人皆仰夏之功。”[8]59第二,《山海经·海外西经》曰:“大乐之野,夏后啓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8]61第三,《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即夏启)。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开焉得始歌《九招》。”[8]61南宋罗泌的《路史》虽为杂史,但与《山海经》的记载一致,文献所载与史实应是吻合的。“钧台之享”被称为中国第一国宴。古钧台,又名夏台,位于今河南省禹州市,是夏启大宴诸侯、举行开国典礼的地方。《九招》《九代》《九辨》《九歌》《九夏》皆为当时夏启开国大典的乐舞,此时万舞已演变为夏礼之舞。

其五,《万》舞作为夏帝的“宴飨舞蹈”。夏启晚期“荒于音乐和饮食”,《万》舞由宫廷典礼性舞蹈,渐变为供帝王宴享欣赏的娱乐性舞蹈。《墨子·非乐上》载:“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9]376可证“武观叛乱”时,夏启已将万舞作为帝王享乐之用,此时的万舞以磬为节,作舞于野,气势恢宏,惊天动地,舞蹈技艺水平已相当之高,并且相当侈靡。但其性质和功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用于图腾祭祀、天象祭祀和宗庙祭祀的《万》舞,已演变为皇室贵族用于酒宴娱乐的宴飨舞蹈。

商之演:“三端并祀”—祈雨降福—商礼纪功—宴飨娱乐

商朝初期,《万》舞的主要功能同样延续着“祭地—祀天—享人”“三端并祀”的规律演进。其祭拜的图腾神,乃是商氏族的族徽——“卨”(亦即商族开国帝王之名)。商之先人,契,或作偰,又称阏伯。《说文解字》曰:“偰,高辛氏之子,尧司徒,殷之先。又或作卨。”又曰:“卨,虫也,从厹,象形,读与偰同。”[10]正如“禹”为夏族图腾,“卨”亦为商族图腾,且“卨”“禹”与“萬”(蠆)字同族,皆为爬虫之类,故商之《万》舞盖有商舞之义,即商氏族的图腾舞蹈。

为何商之先人“卨”又称“子契”?郭沫若在《释支干》一文中提出:“鼠(),为阏伯,为商星(蝎座)之神。……卨,为萬()之变形也。《说文》,毒虫也,此即蝎之象形。蠆与萬系一字。知萬为一,则知契之即是商星即是阏伯,而中国之古商星本即视为蝎形也。契之名本为为,然以其为毒虫,其后世子孙讳之而改为同音之契若偰。……殷人以子为姓之子字亦当即形之变,盖古民族之姓即该民族之图腾,殷人以为祖先,殆即以蠆为其图腾耳。”[12]此说可信,循此推理可知:其一,“卨”者,商族之先人也,因后世子孙忌讳其为毒虫,而改名为同音之“契”,契的本名实为“卨”,亦为“”“”,其与“蝎”“禹”“萬”爬地之虫属同类,殷人也以、、卨为图腾,卨人、人、人,即商人。其二,地上之蝎虫,对应天上之蝎星,鼠(即)作为中国古代纪年法“十二支”之首,与上古天象学、易学密切相关,“卨”也成为蝎形蝎座古商星之神。可见萧兵所言的“万舞”是以蝎子为图腾的氏族图腾舞蹈,准确说蝎子是指蝎形古商星。至此可明,商代《万》舞同样因循“三端并祀”的基本规律,即以“蠆”(或卨)为图腾崇拜,同时祭拜天神之蝎形商星,并完成对商族先祖“卨”的崇敬传颂之祀。

为何夏之先人“禹”与商之先人“卨”皆属同类爬虫?陈梦家认为:“神话传说中的历史系统,虞、夏、商为一系统……以地理言之,则虞夏商皆居东土,周独起于西方,故夏商二代文化略同。……商人祀蛙,以金蛙为始祖。……求雨时所祀之神,皆为黽(蛙)属,可知龙者就是水虫黽属的一种神号。……殷本纪‘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则契亦勤于水者,故以水虫名。禹为治水最有功的,禹以水虫名。……在上古神话中,凡是治水的英雄都取水虫之名。禹、禼是‘职业的绰号’,而夏商才是他们的名字。”[7]487—524由此可见,从上古神话学的视角考察,夏商二代为同一系统,故文化略同,其先人“禹”“卨”与“萬”皆为“黽”属,皆为治水的英雄,故皆取水虫之名,而“爬虫类”准确说应是“水虫类”。华夏族之龙神,乃是由“水虫”演化为“水神”,成为水虫类的共祖。那么,蠆、萬、禹、卨,皆为华夏“龙族”亦即“水虫族”血脉相连的同宗同族,《万》舞则是华夏族同宗共祖的祭祖大舞。《万》舞“三端并祀”寄寓着华夏族上天为龙神、下水为水神、陆地为圣王的宏大愿景。

在商代巫文化盛行的背景下,《万》舞这类华夏龙族的祭祖大舞,又演化为具有求雨、降福与禳灾之神力的祈雨舞蹈。殷墟甲骨卜辞中记载着丰富的信息,“万舞”在卜辞中常以两种情况出现:一是有固定的词语“万舞”;一是单独用“万”。举要列表如下:

殷墟甲骨卜辞中“万舞”相关记载简表

分析卜辞中有关万舞的内容:其一,殷商时期,万舞是十分兴盛的祭祀舞蹈,殷人尊神,率民事神,事无巨细,每事必卜,万舞是当时占卜仪式中沟通天地人神的重要媒介。其二,从占卜内容看,或是“雨”“又雨”“大雨”,或是“不雨”“不遘大雨”等,可判断殷商时期,万舞应是一种与农事活动密切相关的祈雨祭祀舞。其三,甲骨卜辞中,“万舞”或是由“万”人事舞,或是舞“万舞”,“万”又常与“舞”或“奏”并用,表明商代祈雨仪式中的万舞兼备了奏乐和敬舞两种形式。其四,另有“多万”“大万”的记载,可知当时祈雨祭祀活动,常常是在商王带领下举行的,可以遐想在隆重的祈雨仪式中,商王命令“万”人奏乐舞蹈的盛大场面。其五,万舞的祈雨祭祀仪式又分两种情况:一是用于“求雨”;一是用于“求不雨”。两者或久旱祈雨,祈求天帝“闭阳纵阴”;或久雨祈晴,祈求天帝“纵阳闭阴”,天行有常,风调雨顺,赐福禳灾。这实际上是中华传统文化阴阳一体观和阴阳平衡观的典型体现。此习尚风行至今,譬如我国南方地区常年多雨并且大雨之后洪水成灾,故而江河口岸所设“祈雨处”,实际上应是“祈不雨”。

随后,《万》舞在商朝开国帝王商汤的改制下,由祈雨祭祀舞蹈演变为商礼舞蹈。《诗经·商颂·那》详细记载了殷人以万舞祭祀先祖成汤的盛大祭典仪式。《那》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殷人在和缓均匀的鼓声、管声、磬声和歌声的协奏下,万舞奕奕洋洋,舞出庄严肃穆的开国典仪场面。《墨子·三辨》载:“汤放桀于大水。环天下自立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濩》,又修《九招》。”[12]商汤功成之后,作纪功乐舞《濩》,又修前朝乐舞夏之《九招》。元初学者马端临认为:“商汤作《大濩》”,《那》即是《大濩》之乐歌。[13]清代学者方玉润也认为:《那》,祀成汤也,“即《大濩》之声耳”。[14]可见,万舞作为汤乐《大濩》中的舞蹈部分,已由祭祀舞蹈演变为典礼纪功之舞。

商末,殷纣王奢华无度荒于声色,欲望无节而喜好奢靡之乐舞。《吕氏春秋·侈乐》记载:“(夏桀、殷纣)作为侈乐,大鼓、钟、磬、管、箫之音,以钜为美、以众为观;俶诡殊瑰,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8]54《史记·殷本纪》曰:“帝纣……好酒淫乐……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15]虽然仅知殷纣王骄奢淫逸,尚未发现有文献记载万舞被演变为“北里之舞”的娱乐性舞蹈,但是依据夏周两朝文化略同,加之夏桀、殷纣皆好侈乐,应可推知殷纣时期万舞也由典礼舞蹈演变为宴飨舞蹈。

周之变:军事训练—天文星象—周礼祀典—礼乐教育—宴飨娱乐

上古至夏商,《万》舞已演化成四种重要功能:一,祭祖万舞,用于祭拜氏族图腾神的舞蹈;二,祭天万舞,用于祭祀天神星君的舞蹈;三,纪功万舞,用于赞颂开国先王功德的舞蹈;四,宴乐万舞,用于帝王宴飨娱乐的舞蹈。发展至两周时期,《万》舞的功能又发生质的蜕变,其祭“蠆”之原始民俗图腾舞蹈的属性和功能已渐渐被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军事训练、天文星象、宗脉祀典和国学教育等新属性和新功能。

(一)周代《万》舞是一种具有“祀”与“戎”双重属性的军事舞蹈

从先秦文献相关记载看,周代《万》舞应与军事密切相关,举证如下:

第一处:《国风·邶风·简兮》曰:“简兮简兮,方将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萬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16]

第二处:《逸周书·世俘解》曰:“甲寅,谒我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乙卯,籥人奏《崇禹生开》三钟终,王定。”[17]

第三处:《左传·庄公·庄公二十八年》曰:“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夫人闻之,泣曰:‘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18]1781

由上述文献可知:其一,《邶风》描述了西周初年诸侯国邶国表演万舞的盛况,万舞舞者高大魁梧,既有驾驭马车时武勇有力、动如猛虎、张弛有度的武舞表演,又有左龠右翟温良谦逊的文舞表演,可知,周初《万》舞舞风强悍,兼用文武,应是一种模仿战争的军事舞蹈。其二,《世俘解》记载了牧野之战后,武王接受献俘以及祭祀大典的过程,进献《万》舞是仪式的重要内容,说明周初它是一种军事大典之舞,以彰显周朝之绵延德泽与尚武荣威。其三,从献俘军事典仪的基本程序看,甲寅日(潘振注:周三月二十五日)与乙卯日(潘振注:周三月二十六日),在这两天里籥人先奏《武》进献万舞,后奏《崇禹生开》三终,有可能正如《邶风·简兮》所载,《万》舞文武兼用,且武舞先而文舞后。其四,由“进《万》舞,献《明明》三终”看,《明明》即《诗经·大雅·大明》乃为《万》舞的乐歌。这首周部族史诗性的叙事诗,记述了周朝开国每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万》舞或许是周国史诗般的舞蹈,以保佑宗周支脉百代相传。其五,《庄公二十八年》记载了楚国令尹振《万》舞以诱惑楚文王夫人,夫人凄诉先君舞《万》乃“习戎备”之用,勿忘先君之仇。可明楚国先君常以《万》舞进行军事训练,至春秋时期仍在流传,再次说明万舞与兵戎关系密切。综合而言,周代《万》舞已是广泛应用于军事训练与军事典礼的一种军事舞蹈,“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此时的《万》舞具备了“祀”与“戎”的双重属性和范畴。

(二)周公制礼作乐纳《万》舞为雅乐舞蹈用于祀宗大典与礼乐教育

殷周之变,是中国古代史上政治与文化极为剧烈的一场变革。这场变革的成功在于周人吸收了前代礼乐文化的精髓,建立了一整套以德治为核心的政教制度。《尚书大传》曰:“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19]周公“制礼作乐”,集大成地整理编创了自人文始祖黄帝、尧帝、舜帝、禹帝、汤帝乃至武王的六代帝王之舞而成“六舞”,运用于国家的各种祭祀大典和西周贵族子弟的国学礼乐教育,形成了中国雅乐舞文化的高峰。

周公对《万》舞的继承与改制,较之夏商有着质的飞跃,其功能之嬗变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其一,在成周宗法制的历史背景下,将夏商万舞祭图腾、祭水虫的单一模式,演变为对华夏族历代帝王血缘宗亲的祭典,由单一的祭“蠆”、祭“禹”与祭“卨”,变化为系列的祭祀华夏同宗同族,从而形成宗脉绵延的华夏族整体观。与此同时,周人吸收了夏礼与商礼之精要,将六代之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整合成结构严谨、布局精妙的雅乐舞系统,筑就中华礼乐文化之典范与传统。

其二,在成周天文学发展的背景下,夏商万舞祭天祈雨的模式,演变为蕴含天象奥义的“六象”布局。周公依据周官所设“六官”的基本原理,创设“六舞”的结构布局,将《云门》与《咸池》阴阳对置,解决由夏之“四方”到商之“五行”再到周之“六象”文化系统演变所遗留下的难题。依理,周之《万》舞也演化为《勺》《象》文武二舞,《勺》舞为文舞执韶籥之舞器,《象》舞为武舞执象箾之舞器,文武之道阴阳相济。细论之,可考其舞名加以佐证。商末青铜器己酉戌鈴彝铭有“万豖”(名豖的万人)的记载,铭文记其因“置镛,舞九律舞”而受赏“贝(当时货币)十朋”[20]。“豖”舞“九律舞”受赏之事,应是当时重要的历史事件,方铸青铜以纪之。万人“豖”,在甲骨文中与“象”字似乎形态十分相似(见图5),而“豖”和“勺”也有内在联系。“勺”古字通“召”。《说文·豕部》曰:“豖,豕绊足行豖豖。”经文“招”字与“豖”古音相近,招之即豖之也。这说明万人“豖”与“象舞”和“勺舞”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淮南子·天文训》曰:“北斗之神有雌雄,雄左行,雌右行。”于是,“卍”和“卐”上古这两种万字符,衍生出甲骨文“斗”字两种写法:一者为“雄斗”(《甲骨文编》J29266);一者为“雌斗”(《甲骨文编》J29257)。可推知三者的关系,即《万》舞分衍出武舞《象》和文舞《勺》。《万》《勺》《象》皆具星象学内涵,周之礼制将人文与天文并举,人道仿效天道,人间秩序仿效天象秩序,礼乐制度仿效天文历法,大乐与天地同和,礼乐备则治道归。

图5 甲骨文中的“豖”字与“象”字(左二字为“豖”,右为“象”)

其三,在成周礼乐教育的文化背景下,夏商万舞歌颂帝王之功的典礼模式,演变为政教合一的国学教育,其功能也由祭祀蜕变为教育,“舞学”成为西周教育和文化的“班头”。《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曰:“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21]833《周礼·春官宗伯·乐师》曰:“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20]863西周大司乐,又称“大乐正”,乃乐官之长,职掌大学,教大舞;乐师,又称“小乐正”或“乐正”,职掌小学,教小舞。凡祭天地宗庙的正祭用大舞,祭山川、四方、求雨等用小舞。[22]西周雅乐大小舞成为宫廷教育世子、国子及学士的雅乐舞教材,《万》舞也由祈雨祭祀之功能,演变为舞《勺》舞《象》养正成性之功能。《礼记·内则》曰:“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23]故而,在古籍中《勺》舞《象》舞常常并举,文舞武舞二义兼备。

(三)东周时期礼崩乐坏《万》舞演变为宗庙舞蹈乃至宴享舞蹈

东周时期,随着周王权衰微,政局动荡,战争频繁,礼崩乐坏。《万》舞历经千年的文化积淀逐渐消亡和转变,其军事、天文和人文的属性与功能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鲁国作为周礼最忠实的传承者,《万》舞的使用情况极具说服力。在《左传》中有多处记载《万》舞在鲁的情况:一则,鲁隐公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将万焉。公问羽数于众仲,对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于是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18]1727。二则,鲁公子遂死,鲁宣公行绎祭时“万入去籥”[18]1873。三则,鲁昭公二十五年,“将禘于襄公,万者二人,其众万于季氏”[18]2109。

由三则文献可知:其一,鲁隐公因祭祀母辈仲子的宫室落成,祭祀典礼上献《万》舞,所用“羽数”规格依然因循周礼之规;鲁宣公也在太庙祭祀中用《万》舞,说明《万》舞在春秋时期仍然保留着宗庙祭祀的功能。其二,鲁昭公用《万》舞“禘于襄公”“禘”,《礼记·祭统》曰“夏祭曰禘”,可知《万》舞用于夏祭之礼,而“万者二人”也说明其“羽数”之规,常常无法成全。总之,春秋时期,《万》舞即使在周之宗邦鲁国依然广为流传,其性质和功能也已渐渐发生改变。

东周时期,除鲁国外,还有邶、楚、齐等诸侯国有关于《万》舞的记载。楚国令尹子元完全忘记《万》舞之原义,振《万》以蛊惑引诱居丧的先君文夫人。齐国齐康公大兴《万》舞之事,并以优厚的物质条件善待万人。如此种种迹象表明,《万》舞至东周时期尚是广行的类型舞蹈,当时诸侯各国仍兴《万》舞之事,但其军事训练、天文星象、礼乐教育的典型功能已退化,逐渐演变为宗庙的祭祀舞蹈、宫廷的娱乐舞蹈,以及民间的巫术舞蹈。

结 语

《万》舞是中国上古史上最重要的类型舞蹈。究其在夏商周三代功能演变的实况、规律和核心,综合全文得出如下结论:

结论一,《万》舞在上古时期的主要功能及演变规律:依据“万”字在甲骨文中“萬”“卍”“万”三形并立的现象,可证其具有地祇、天神、人鬼“三端并祀”的典型功能,即《万》舞初始为华夏族祭“萬”(蠆)之图腾舞蹈,遂而演变为祭“卍”(天象)之祭天舞蹈,同时也是氏族祭“万”(大万)之祭祖舞蹈。它是中华传统天人合一系统的典范。

结论二,《万》舞在夏商周功能演变的基本规律:首先,夏之承。夏初,其主要功能延续着上古“三端并祀”的规律演进,即为夏族祭“禹”的民俗图腾舞蹈,又为夏族“禹步”步罡踏斗祀天的祭天舞蹈,同时也是赞颂“大禹”治水有功的纪功舞蹈。夏启时,演变为夏礼之舞和宴飨之舞。其次,商之演。殷商时期同样延续“三才并祀”的规律演进,以“卨”为图腾崇拜,乃至祭拜天神之蝎形商星,并完成对商族先祖“卨”的纪颂。在殷商巫文化背景下,它演化为农事祈雨、降福禳灾的求雨祭祀舞。遂后,成为开国帝王商汤的典礼舞蹈,商纣时演变为娱乐性宴飨舞蹈。最后,周之变。两周时期其功能发生了质的蜕变。在成周宗法制背景下,将上古至夏商祭“蠆”、祭“禹”、祭“卨”的单一祭法,演变为对华夏血缘宗脉黄帝、尧、舜、禹、汤及武王六代帝王的系列祭法,构建华夏族宗脉绵延的整体观。在成周礼乐文化背景下,周礼吸收了夏礼和商礼的精要,集大成整理创制了“雅乐大小舞”系统,冠以政教合一的国学教育模式,筑就中华礼乐文化教育的传统。在成周天文学背景下,夏商祭天祈雨的功能,演变为天文与人文对举的“六象”治理格局,人道仿效天道,礼乐制度仿效天文历法,因循天象秩序治理人间秩序。随着东周礼崩乐坏,其功能退化为宗庙祭祀舞蹈、诸侯娱乐舞蹈和民间巫术舞蹈。

结论三,从上古神话学视角考察,《万》舞历代所祭拜的氏族图腾神“蠆”“萬”“禹”“卨”皆为“黽”属,皆为治水英雄,故皆取水虫之名,而华夏族之龙神,正是由“水虫”演化为“水神”,成为水虫类的共祖。蠆、萬、禹、卨,皆为华夏“龙族”亦即“水虫族”同宗同族血脉相连的民族系统,《万》舞是这一华夏族体系共同的祭祖大舞。这便解释了为什么《万》舞既是夏舞,又是商舞,还是周舞;为什么作为同一类型舞蹈,其舞名和属性不断变化。所谓“万者舞之总名”,真正含义是《万》舞为华夏族同宗共祖的祭祖大舞,在不同历史时期不断演变,成为图腾舞蹈、祭天舞蹈、祭祖舞蹈、宗庙舞蹈、军事舞蹈、礼乐舞蹈、教化舞蹈、宴飨舞蹈以及巫术舞蹈等具有多种属性和功能的舞蹈。由此可明,《万》舞乃至演化出的六代大舞,是西周血缘宗法制的重要源头,是华夏民族祭祖归宗的核心命脉,更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之根。周公兴教化复古礼,整理了“六舞”纳入国家教育体系,中华民族有理性人文的祖先崇拜而没有宗教封神,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大特色。正是这一民族文化特色,造就了中华文明成为世界上唯一由古至今绵延永续且生机勃勃的原生文明。

【注释】

① 参见张远山.华夏万字符是四季北斗合成符—万字符传播史(上)[J].社会科学论坛,2016(11):5—6.

② 参见张远山.华夏万舞是万字符之舞——万字符传播史(中)[J].社会科学论坛,2016(12):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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