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楼长联文字再探讨
2020-03-26姚苏丹
□姚苏丹
看到林鑫先生对拙作《大观楼长联文字辨析》的批评意见,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对大观楼长联非常喜欢,又对它的文字存有疑惑,非常想知道究竟,所以把这篇探讨性文字作为引玉之砖抛出来,希望得到关注、引起争论,最后得到理想的结果。现在有了联家关注,也就有了达到目的的希望,我能不高兴吗?
正如林先生的判断,我没有到大观楼参访、学习过,需要得到了解情况的联家的指正。林先生也确实提供了不少我以前不知道的资料,不过,我觉得我们对这些资料的理解有不同,需要再说明一下。
林先生说:『陆树堂所书之联之内容无疑最接近孙氏联作之原貌。因此研究长联,必须看到陆书之联。』这个说法我同意。因为我也认为陆书是最早正式公开刻制悬挂的版本,应该是最可靠的。只是我以为《楹联续话》里梁章钜转录阮元录的髯翁原作就是陆树堂书写的,而林先生却说陆书和赵书除『辜、孤』之外,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和《楹联续话》里梁章钜转录阮元录的髯翁原作是不同的,这确实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惑。
后来,从林先生提供的资料中看到:『长联由孙髯的朋友余璝(字际良,号良斋,昆明武庠)捐资,原由昆明名士陆树堂用行书刊刻(今陆书摹刻联尚存二楼)到咸丰七年(公元一八五七)回民起义爆发,长联不幸与大观楼一起毁于战火。同治五年(公元一八六六原义军马如龙归顺清朝做了提督,重修大观楼)。』(《大观楼长联及作者髯翁》)『摹刻联』三字启发了我,于是再次上网搜寻,又找到了《孙髯翁及大观楼长联赏析》:『从历史情况来看,大观楼长联在乾隆年间就有浙江巡抚程月川,道光年间又有云贵总督阮芸台等人进行篡改;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大观楼与长联均毁于战火(今尚存于大观楼二楼的楹联乃是陆书摹刻之联,并非原件)。』
从而确定,现存陆书纸质件并不是原件。可见两次陆书件很可能是不一样的。而林先生所见到的很可能并不是陆书的原件,而是摹刻本。因而《楹联续话》本和摹刻本哪个和陆书版原稿一样就成了一个关键了。另一个关键则是《楹联丛话》和《楹联续话》这两个联话版哪一个正确。
资料相同,但推理方法可以不同。现在,我仍旧认为,《楹联续话》里梁章钜、阮元录的长联就是陆树堂书写的。因为陆树堂书写刻制后,长联一直悬挂在大观楼上,到咸丰七年(一八五七),大观楼才毁于战火。而阮元抄写、改作应在一八二六——一八三五年他任云贵总督期间,这之前没有别的版本悬挂。因此,阮元抄得的,就是陆书的原件。而《续话》又比《丛话》晚出三年,且是为了纠正《丛话》之误而出的,所以二者需以《续话》为准。即下面这个版本: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向远,喜茫茫波浪无边,原本作﹁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原本﹁金马﹂作﹁神骏﹂,﹁碧鸡﹂作﹁灵仪﹂,﹁倚盘龙﹂作﹁走蜿蜒﹂,﹁驯宝象﹂作﹁翔缟素﹂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原本作﹁何妨选胜登临﹂趁嶰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原本作﹁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蘋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原本作﹁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鸥沙,原本作﹁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爨长蒙酋,原本作﹁伟烈丰功﹂费尽移山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碣苔碑,原本作﹁断碣残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原本﹁荒﹂作﹁苍﹂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原本作﹁两行鸿雁,一片沧桑﹂。
在几个版本的可信度方面,我是这样认识的:陆书原刻可信,因是髯翁的朋友出资托请陆书,应该不会不合髯翁原作原意。阮元、梁章钜抄件可信,因阮元是公开修改,要写出原作的不足,以显示自己的高明,不需要改变原作。《丛话》出错,是梁章钜无意造成的,而且后又在《续话》中郑重改正(『原联及改本,《前编》已并全录,今必须重录改本……』),因而,《续话》是可信的。而岑毓英主持的赵书件和陆书摹刻件则是故意篡改,不可信。
我的理由是,楼可以重建,联也可以重刻。既有拓文,为什么不重刻陆书而要另由赵书呢?(拓本仍在,楼重建,联也重刻岂不又省事又好?)岑毓英就是要利用这次重新建楼刻联的机会进行篡改。至于篡改的原因,拙作前一文已经说到一些,现再补充说明一下。阮元改作版虽挂而复撤,但影响犹存,尤其是在官方的统治阶层中。由于阮元地位显赫,他维护清朝统治的立场和理念,继任者,不论是归顺了清朝当上总督的马如龙,还是后来的岑毓英等都不能违背。并且他们也会有阮元那种『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的顾忌,所以都不能,也不敢违背阮元维护封建王朝威信的做法而保留髯翁的原句。但又接受阮元改联不成功的教训,不敢大张旗鼓地全面地篡改,于是,利用楼重建、联重刻暗地里进行重点修改就成了可行的好机会、好方法。于是就不复刻陆书联的拓版,而叫赵藩重书,改用了阮元改作的结句。而赵书改了,陆书重刻件也必须改过,否则,岂不自露马脚?于是就出现了和赵书文字相同的陆书摹刻件。也就是说,遵岑命赵书件是经过篡改的。
我的探讨文字是探讨长联的个别文字的,多为小题,但有时小中能见大,比如,结句收尾是『一枕清霜』还是『一片沧桑』,看似一词之别,但实际是关系到全联的主旨。下面就着重谈谈髯翁原作结句是『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还是『两行鸿雁,一片沧桑』的问题。在这里,先要弄清楚《楹联丛话》《楹联续话》哪个录得对的问题。梁章钜在把长联录入《楹联丛话》时误把髯翁原作和阮元改作的结句错置了,但他发现后又不肯公开纠正错误,而是在三年后利用《楹联续话》出版悄悄地改回来。他的这一做法给后人的研究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少人误以为《楹联丛话》里的误录是正确的,跟着传抄,讹传了一个时代。
为什么说《楹联续话》的记录是准确的?一方面,从时间看,《续话》在后,各种细节处理更认真,清楚地显示出是在纠正《丛话》的错误;而更重要的是《续话》所录的文字才符合两位作者的思路。
『一片沧桑』是孙髯翁对历史发展变化的感慨的概括,正是阮元所不能接受的『岂不骎骎乎说到我朝』的结论,怎么会是阮元的结语呢?而『一枕清霜』则和阮元此前把『断碣残碑』改成『藓碣苔碑』一样,极力拉回来作为季节变化的普通景物描写。这不正是两人不同的出发点做出的不同文字表达吗?表面上看,两个版本文字是『少有不同』(《对联欣赏》),而实质上阮元的『改窜数字』是大有用心的,动作虽小,却阉割了原作的思想的灵魂。在这点上,我倒欣赏阮元政治嗅觉的敏锐和岑毓英赵藩们暗度陈仓手法的巧妙。
至于说『﹁沧桑﹂一词太过抽象,在此格格不入』。恐怕有点因小失大。单从词语协调上看,确实如此。但毕竟艺术形式要服从思想内容,姑且撇开阮元改作的优劣,单看阮元的政治嗅觉,确是非常灵敏的。在清王朝尚处于鼎盛时期——康乾盛世的封疆大吏,他是不能容忍孙髯翁的观点的。他用『两行秋雁,一枕清霜』换掉了『两行鸿雁,一片沧桑』,把站在社会历史发展高度的封建王朝必然没落的历史沧桑感,改成对自然时序变化的景物描绘,表面上是增添了艺术描写的文采,而实际上却不如『一片沧桑』更好地表达主题思想,怎么可能是髯翁用的呢!
笔者认为,考据既要有实物证据,包括现存的本联的书法件和书籍文字记载(要去伪求真),又要符合义理,即论点要合情合理(在研究本联文字时要看是否符合作者孙髯翁的思想观点),物证、义理两者都符合就比较可靠了。我觉得这个方法在探讨长联结句上可用,在探讨其他几处文字时也可用。如『气力』,《两般秋雨庵随笔》《丛话》《续话》都可作为书籍实物证明,从联律上看,也符合髯翁严守格律的态度和水平。
再如『孤负』,实物证明有《丛话》(《续话》在这里也有马虎遗漏:『孤』换成了『辜』。可能梁章钜觉得不重要,没注明。——别处改动,都用小号字郑重标明,唯独『孤』成『辜』未标,可以推断是无意的。)『孤』『辜』二字,历来就有争议,不一定要按照现代某位教授的观点。《康熙字典》《辞源》都有明确记载。
《康熙字典》:孤,负也。李陵《答苏武书》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毛曰:凡孤负之孤当作孤。俗作辜,非。
《辞源》:『孤负』亏负。《文选》旧题汉李少卿(陵)《答苏武书》:『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后来多作『辜负』。元李治《敬斋古今黈》一:『世俗有孤负之说,孤谓无以酬对,负谓有所亏欠,而俚俗变孤为辜,辜自训罪乃以同孤负之孤,大无义理。』
『孤负』是原词,『辜』在《康熙字典》里还没有『亏负』义项,『辜负』是词性变化产生的后起义,很可能就是通假『孤负』产生的。髯翁饱读诗书,曾准备应考科举,又赶上《康熙字典》已经出版,他不会不学。赵藩又对此做了专门考据,虽然内容我无法知道,但也必有理由。可见,从各个角度看,髯翁都应该是用的『孤负』。
『晴沙』,还是『晴莎』,林先生引文说:『﹁万顷晴沙﹂如果指位于海埂一边的阳光明媚的沙滩,也是说得过去的。』笔者认为考据要有理、有据,仅靠『说得过去』是不行的。理由拙作上文已有,所引各家学说比较充分,不重复了。这是我没有采用《续话》版的文字之一。长联问世以后,当时和后来抄录的人都很多,其他几处文字,岑毓英们也很可能改动。我们在甄别真伪时不能只看持论人数多少,更要看抄录时间早晚,要看抄录者是什么样的人。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后来的书法作品是不足为凭的。书法和对联虽互为载体,相得益彰,但毕竟是两门不同性质的艺术。有些不研究,甚至不懂对联的书法家的作品,他们的书写,只是为了展示书法技巧,对文字内容并不重视,对对联研究是无益的。如:有关长联的书法作品,有一幅把『九夏芙蓉』和『三春杨柳』顺序颠倒了,造成上下联同平落脚;还有一幅把『蟹屿螺洲』错成『蟹屿螺州』、把『翠羽丹霞』错成『翠云丹霞』、把『四围香稻』错成『四周香稻』、把『汉习楼船』错成『汉昔楼船』把『尽珠帘画栋』错成『纵珠帘玉栋』把『一枕清霜』错成『一池清霜』……这些只能算是个人书法艺术表演,对长联的研究则徒增混乱。
『骚人韵士』是我没有采用《续话》版文字的第二处。主要是考虑符合髯翁的思想和性格,对仗也比『高人韵士』好,而且有版本最前的古籍《随笔》做支撑。林先生说:『﹁骚人﹂仅在《两般秋雨庵随笔》《古今联语汇选》出现,更非铁证。』这种以持观点人数量为准的判断方法,我不赞成。一般的出于不同目的的出书人、写字人,只是起传抄的作用,数量虽多,对考据真伪,并无作用;而像梁绍壬这样的大学者、胡君复这样的大出版家、楹联家的著作则比较可信。所以,我趋向于采用『骚人』。
以上就是我目前对长联有关文字的认识,再请林鑫先生和广大师友们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