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都风华与金陵鸭馔
2020-03-25何菲
何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都市情感作家,专为本刊撰写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我年少时并不太喜欢去南京,因为那时去南京多在暑假,与爸爸一同参加他的大学同学聚会。南京的夏天出奇燠热,配得上“火炉” 称号,没有一丝风,清凉山毫不清凉,玄武湖也看不出多大秀色来。区别于苏杭,南京的水总让我感觉浓酽而并不潋滟,南京话也是硬梆梆的。满城的法国梧桐,树影遮天蔽日,把整座城笼罩得有点阴郁而神秘。据说,喜欢杭州的人都不太会喜欢南京。姑妈40 多年前定居杭州。爬山,游湖,看花,吃茶,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把一汪西湖带在身上,落在画笔上。小时候她总跟我说,南京有啥去的,阴气那么重,暑假到杭州来。
不过,我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游玩了南京,经年累月,总也有二三十次。去鸡鸣寺看樱花,去莫愁湖看荷花,去栖霞山看红叶,去南京大学踩梧桐落叶,去牛首山参拜禅境大观,欣赏摩崖石刻;去中山陵爬台阶,去美龄宫感受蒋公的浪漫和倾世之恋;去夫子庙逛夜市,去明代开国功臣徐达的府邸瞻园夜游,去老门东看金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场景,去先锋书店买书,去民国照相馆拍照,在复刻了清朝文学家李渔风雅生活的芥子园喝黄酒,看《闲情偶寄》,感受不及三亩却有壶中天地意境的造园用心;去吃盐水鸭、美龄粥、淮扬软兜、小龙虾、梅花糕,喝雨花茶……然后沿着“高坚甲于海内”的明城墙走到“天下第一瓮城”中华门,穿越这座固若金汤的城。这样的走玩,用当下说法,大概就是文旅。真的,再没有哪座城市会比南京更值得使用这个风雅的词汇。
站在明城墙上远眺,依稀可见永乐大帝时代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特殊风华和开放式心态。那是古代南京最显赫的时代,文治武功都无与伦比,不仅编纂了中国古代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还有郑和七下西洋以示富强的盛世繁华。仕者近宫,工贾近市,生机勃勃,活色生香,各阶层便都找到了喜欢南京的理由。
出了中华门,就拐到大报恩寺遗址了。这座有着千年佛脉传承的寺院,曾是中国南方第一座寺庙,是“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起源。永乐十年,明成祖朱棣为纪念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于原址建初寺重建寺庙,历时达19 年。2008 年,从大报恩寺前身的长干寺地宫,出土了世界上唯一一枚佛顶真骨。这座有着万世佛宝加持的寺庙遗址,就在长干里。是的,就是李白“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的“长干里”,中国古代街巷阡陌之中平民之爱的发生地,南京最古老市井的地名之一。
南京文盛,连青楼也多为义妓,秦淮八艳太有名了,以至于每次我总是禁不住要去凝结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看看。南京在风月场上的赫赫有名,是从明朝开始的。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也是一条胭脂河。紫金山始终有种难以描述的磁场:贵气、肃穆、惆怅、氤氲浩渺、烟雨低回,六朝兴废事,寒日无言西下……此等种种,皆有所涉。
许多故都把历史浓缩于宫殿与城墙,而南京还把历史融于生活,融于一只只鸭子、一道道鸭馔中。从帝王到庶民的餐桌,皆是无鸭不成席。南京鸭子、苏州刺绣、镇江香醋被誉为“江苏三宝”。六朝金粉铸金陵,割据偏安的帝王们大多安逸享乐,盐水鸭、烤鸭等鸭馔不胜枚举,而明朝开国大帝朱元璋则日食烤鸭一只。大厨为讨皇帝欢心,殚精竭虑不断研发,开发出焖炉法和叉烤法,明永乐大帝迁都北京以后,将烤鸭技术带去了北京。
金陵鸭馔甲天下。板鸭、烤鸭、盐水鸭,鸭身上的各种零件,鸭血粉丝汤,南京人的料理方法都细致精湛,并以鸭馔的丰富多姿闻名于世。盐水鸭是南京名物,至今已有1 000 多年历史。咸鲜适口、肥而不腻,“清而旨,久食不厌”,每年中秋前后桂花盛开时节制作的盐水鸭是此中翘楚,故有“桂花鸭”美名。明代有首民谣描写金陵城的风物:“古书院,琉璃截,玄色缎子,盐水鸭。”“古书院”指的是南京国子监——当时最大的国立大学;“ 琉璃截”指的是大报恩寺,“玄色缎子”指南京云锦,而盐水鸭并列其中,足见其重要地位。多少年来,无论丰俭贫富,南京人待客的餐桌上,盐水鸭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席的,这是这座城市约定俗成的世俗礼节。
“北烤鸭南板鸭”,南京板鸭的声名甚至远超盐水鸭。板鸭又称“官礼板鸭”“贡鸭”,俗称“琵琶鸭”,用盐卤腌制风干而成,形状似板,干香紧密,香味浓郁特殊,回味悠长。南京板鸭分腊板鸭和春板鸭两种。不过就像上海人不吃五香豆一样,南京人很少吃板鸭。
与北京烤鸭的丰乳肥臀相比,南京烤鸭真算是清秀佳人,皮脆、膘少、肉质紧实,不干不柴。北京烤鸭是叉烤,南京烤鸭是挂烤;北京烤鸭用卷饼蘸酱,南京烤鸭则另配红卤汤汁,浇在切好的烤鸭上。这包汤汁很讲究,在明炉烤鸭时,鸭腔里灌水。外烤内煮﹐汁水试炼到佳境;趁热把酒酿蜜卤倒进汤汁﹐浇上米醋、糖色与精盐﹐老卤就制成了,间或加入芝麻、松仁、瓜子仁等调味。南京人口味喜好微酸偏甜﹐鲜咸适度。这包红卤,凝缩了金陵市井无尽的精致与风华。
“南京见惯了天下兴亡、王朝更替,有着很强的忍耐力,更有惊人的弥合能力、新生能力,一切不过东流水,人间正道是沧桑。”
南京给我的感觉很复杂。越多接触反而越摸不到它的肌理。玩味南京的气息是需要一些积淀的,比起苏州的精致、杭州的秀美,南京自带某种磅礴与压抑。它有王气,承载过民族理想,有过多次被屠城的经历,因此也具有我们历史并不缺少而民族却比较欠缺的悲情气质,从一定程度上也能承载成年人现实浪漫主义的内心需求。我甚至觉得相较汉口、宜昌、重庆,长江在南京段才更像长江:汤汤江水浩瀚奔突,不属于生活和乡愁,而属于历史,属于一个个王朝的背影,森森万象,落落芳华,别绪千重,地远天长。
打開钉满历史铆钉的大门,南京这座精通艺文儒术的东方名城,依旧克己复礼,深耕精进,充满包浆感。历史不断迭代,南京似乎是被一层层金粉细细搓揉过的昔日贵族,因繁华余韵而气度华美。当一些新兴发达城市为自己的血统苦苦寻觅时,南京信手拈来的历史和人文足以使之汗颜。除了明朝的50 多年,以南京作为都城的都只是割据政权,没有哪个古都,像南京这般拥有那么多著名的“后主”。所以南京无疑具有一种旧都气质,一种见惯了由兴盛转瞬衰落的优雅与淡然。尤其在紫金山登高望远,栏杆拍遍,“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更有沉郁况味。叶兆言说:“南京见惯了天下兴亡、王朝更替,有着很强的忍耐力,更有惊人的弥合能力、新生能力,一切不过东流水,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