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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5李红都
李红都
立好画架,他凝眉思考片刻,拿起画笔画了起來。少顷,一个面容和善、笑容亲切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的笔下……
他是S市负有盛名的画家,尤其擅长画人物。在他书房的墙上,就挂着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画中的人物原形是他的父亲,一位脾气暴躁的公交车老司机。在外人眼中,他画得那么像,年纪轻轻就获过几个国际美术奖项,是成功人士的典范,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人生的输家。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想起父亲,脑海里就涌现出一张面色阴沉、横眉竖目的脸,再往深处想下去,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一一从尘封的记忆里涌上心头。
“败家婆,那几个土豆呢?你是不是又给扔了?”“谁叫你尽买扒堆菜,吃不了,剩下的几个都放发芽了,我才扔的。”“臭婆娘,切了那芽,不就行了?都扔了,你怪有钱的啊……”厨房里经常响起这类父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的声音。
“你这个小兔崽子,又跟同学打架,看老子不揍死你!”他在前面跑,敏捷得像只小兔子,父亲掂起棍子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追上了,母亲冲过来,一把搂过他,对着父亲眼一瞪,怒骂道:“你打呀,打呀,就知道打孩子,干脆把我也打死算了,都别活了!”
自从有了记忆,家庭战争就是这样隔三差五地在他眼前上演,有时发生在父母之间,有时发生在父子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因为数学没能考及格,他的屁股被父亲用皮带抽得肿得像块黄面发糕,当晚疼得睡觉只能趴着睡……父亲的武力,母亲的眼泪,是他整个童年里印象最深的记忆。
整个童年,他跟父亲都亲不起来,放学回家,喜欢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发呆或是在纸上涂鸦,也正是那段时间,他迷上了画画。他画举着扫帚一路追打小孩子的男子,画撸着袖子打老婆的男人,画一不高兴就在家里摔摔打打的汉子……画完再在那人头上写个“坏蛋”,然后把画扔在地上狠踩几脚解解气。
那个冷漠又暴躁的形象一直立在他心里,考上S市的美术学院后,他和父亲的交集变得更少,父亲于他而言,不过是没有温度的定期取款机,但给他再多的钱,也暖化不了他的心。那时,他常想,等他有了家室,一定不会像父亲那么暴力,他会是一个心胸宽广、遇事不责备的丈夫,一个以身作则、讲理和气的父亲。
他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弄得不像父亲:父亲嗜酒,他滴酒不沾。父亲留的是“板寸”,他就把头发留长,精心梳成“二八型”小分头。买衣服的颜色也忌讳白色和黑色,因为这两种颜色都是父亲常穿的。甚至婚后还画了一张印象中父亲与他怒目相视的画挂在书房的墙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像父亲那么冲动暴躁。
何茹曾是个柔弱温婉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她,就被她低眉顺目的温婉善良气质打动了。在他们结婚不久他开画店创业的那段拮据日子里,家在郊区,店在市中心,为了省下来回跑的时间和租房休息的钱,两人晚上挤在10平方米门面店里仅能放的一张单人床上,何茹心疼他,总是侧着身睡,尽可能多腾些空间让他睡舒服点……但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这么善良的好女人,他竟然也会在家庭琐事的争吵中失去理智地对她动了粗。
那天,因为教育儿子的问题两人意见分歧,面对任性又固执的儿子和护短的妻子,两人发生了激烈争执,冲动中,他失手打了妻了。一记耳光响过之后,他不仅亲手毁了自己的好男人形象,还将何茹从一个低眉顺目的弱女子“打造”成了自此喋喋不休指责他的怨妇。更让他对自己失望的是,虽然他的文化程度比当司机的父亲高,但面对儿子的逆反,他也无法自控地选择了暴力。而他重蹈父亲旧辙的做法,不仅让妻子跟他关系紧张,连儿子也像当年他疏远父亲一样,疏远了他。
他叹息:莫非暴力思想也会遗传?看来,原生态家庭的影响力真是太大了!
春节期间,朋友携妻子来访,参观了他的书房和画室。闲聊中,他得知朋友的妻子阿美是心理咨询师,就对阿美讲了他的困惑。
阿美听完,让他在纸上写十个父亲曾带给他的温暖片断。拿起笔,对着空白的纸面,他的思想,像一条小鱼,开始在记忆的海洋中游走,努力搜寻起父亲的闪光点。
他想起小时候夜里发烧,是父亲背着他,一路小跑地送他到医院打针输液;他想起小学暑假期间想去参观博物馆,父亲骑着自行车载起他顶着七月的烈日酷暑,骑行半个城市,满足了他的心愿;他想起从小到大,尽管父母工资菲薄,却省吃俭用地供养他顺利读完大学;他想起他学画画时,曾嫌书桌太小,第二天父亲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块跟单人床差不多大的画板,让他喜出望外……那些温暖,如阳光,透过他心里冰封的水面直达心底,掀起更多温暖的回忆。
是啊,尽管父亲的冷硬和暴力曾深深地伤害过他,但毕竟父亲也曾用他自己的方式,温暖过他的生活。那些像刀刃和锥子一样尖酸伤人的语言暴力和行动暴力带来的恨,虽然是那样让他刻骨铭心,但父亲给予他的那些爱,也像透过冰封水面映进池底的阳光那样闪亮、那样温暖,透过那些闪亮的回忆,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久违的亲切笑脸。
那天,在阿美的引导下,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原来,强化仇恨的记忆,就是他备感抑郁并“传承”暴力的原因,唯有淡化伤害,强化感恩,才能走出心灵的阴霾。也只有自己心灵的天空变得睛朗,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耐心的态度,温和的话语,才能给妻儿的生活带来阳光……
作完画后,他把书房墙上那张横眉竖目、怒气冲冲的男人画像摘了下来,挂上了新画的父爱主题系列作品。在《飞奔》中,父亲背着生病的儿子在一路奔跑;在《让》中,父亲在烈日下把唯一的雪糕递给儿子;在《画板》中,父亲满头大汗地抬着大画板走进儿子的卧室:在《爱》中,父亲撑着伞和儿子并肩走在雨中,窄小的伞面下,儿子如晴空散步,父亲左肩的衣服已被雨花浸透……挂完画后,走进洗手间洗去手指间残余的颜料,抬头看镜子中的自己,目光温柔,脸上带笑,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自己,也才是他心底所喜欢的父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