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2020-03-24梁进兴
梁进兴
外婆已经离开我二十六年了。
外婆去世时候我才11岁,与外婆相处的日子并不多,无法体会外婆当年的辛酸和艰辛。于是,我努力回忆童年时的外婆。因为我觉得有外婆的童年是快乐的童年,有外婆的童年才是童年。
外婆住在一个三面都是黄土的窝窝里,门前风姿绰约的杨树总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大门口两边的小菜园子颇有点生机,一株株西红柿树上挂了几个“扎堆”式的西红柿,每天总有三四个西红柿发着通红的脸蛋儿,一株株辣椒和豇豆结得满身都是,菜园子旁的喇叭花总在清晨娇艳地绽放着,口儿朝上,也有“脑袋”斜耷拉着的。
院子里的黄冠苹果树每到秋季,个个长得比大人的拳头还要大,那时想不明白外婆这方土地苹果还能长得这般大,吃起来这般甜。两孔窑洞深深地扎进约八米高的黄土下面,窑洞的墙面上更是长满了密实的枣树。这些枣树结的枣儿太大了,想不通那黄土缝缝里为啥能长出有勺子头大小的枣儿哩,是枣树的根扎得深吗?这些枣儿除非自然掉落下来怜悯我们这些小屁孩,否则我们根本打不下来。
外婆居住的窑洞很简单。窑洞左边放着一条长宽板凳,板凳旁放着一张方形大桌,桌子上放着几个茶杯和一个大茶壶,桌子的后边便是老式橱柜,一把大锁牢牢地挂在上面,里面放着外婆的衣物。橱柜的旁边就是几个装有玉米糁、面粉的坛坛罐罐。窑洞的右边是一盘大火炕,炕沿高得我每次上炕都要双手扶在炕沿上,用力一跳才能坐上去。每到冬天外婆就把柴禾塞进火炕头里,发出“咯嘣咯嘣”脆裂的响声。炕后一米多远有一张硕大的老式案板,案板上面放着烧饭用的油盐酱醋和碗筷等用具。再往里,是一堵土墙,墙面留着人能出入的小门洞,窑洞套窑洞,里面放着时常不用的生活杂物。儿时的我不敢进去,里面漆黑,时而有老鼠出没。好奇的我钻进那个小窑洞一探究竟,似乎听见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溜出去了。看到受到老鼠惊吓的我,外婆只是说了句:“没事,娃。”
外婆虽已去世多年,但是她的音容笑貌时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她那充满生命力的饱经风霜的面孔,略带血丝的脸庞显出一点柔意,深邃的眼眸,不苟言笑,额头的皱纹似乎像是被雕刻在上面的。外婆总是从容淡定的。
北方的暑假还是很热的,尤其是黄土窝窝里。有一次,外婆和母亲在院子纳凉,突然,“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在院子中央,我扭头一看,黑乎乎的一团在微微蠕动,一条约一米长、两根指头粗的黑蛇盘卧在那,我大声惊呼道:“蛇,外婆,外婆,蛇。”听见惊呼声的外婆和母亲一同前来,外婆见后赶紧找了一根长木粗棍,母亲也去给外婆帮忙。外婆没有被眼前的一切惊吓到:“不怕,我娃,不怕,外婆来。”外婆轻轻地用木棍将蛇翘起来,然后径直往院门外走去,将蛇丢进农场下的沟壑里。回到院子里的外婆还说:“窑洞上面的枣树时间久远了,枣树树枝又大又粗,根又扎地深,那上面说不定都有蛇窝呢!”年幼胆小的我被这一幕吓到后,望了望窑洞上密实的枣树,还是很害怕。
外婆虽然一个人居住在这个寂静的黄土角落里,但是她依然不害怕,也不感到孤单。一次外婆从地里回来的开锁声惊吓到偷东西的小偷,慌张的小偷翻墙就跑,外婆径直追了出去。外婆想逮住小偷,完全不怕,不怕小偷会对自己有多么大的威胁。从这以后,我对外婆更加敬重了,觉得她不是一个农村老妇,她更是一个刚强的女人,时刻守护着这个简陋的家。
外婆家距我家约有五公里黄土坡路,要翻一条深沟后,在黄土梁上再步行2公里多爬坡路才能到。儿时去外婆家拜年,外婆会给我和父亲做好多吃的。先是在她那个暗黑的窑洞里的坛坛罐罐里翻出早已晒好的、储藏完好的柿饼,又取出鸡蛋、拿着碗,走向土墙搭建的厨房。我和父亲每人都会有一大碗荷包蛋,每次至少四个。不爱吃荷包蛋的我焦急地等待着外婆给我发压岁钱。看出我心思的外婆一边说外婆没钱,一边打开橱柜的铁锁,弯腰给我翻腾压岁钱。虽然外婆给压岁钱的时候我有所推辞,但心里却是很高兴。外婆不止我一个外孙,她估量着都要发压岁钱,所以嘴里说着没钱,但还是给我了压岁钱。我便拿着崭新的五元纸钱高兴地出去玩了。当时能得到外婆发的五元新币我都有点困惑,她又不挣钱,钱是从哪里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小舅给她留为过年用的。外婆有时候也去街道卖她的鸡蛋、酸枣和玉米等谷物,还能挣两个小钱。
外婆家不缺鸡蛋,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她养了十几只鸡,把多余的鸡蛋收起来给母亲、姨姨和回家探望她的小舅。外婆家养的小鸡经常下蛋。她把鸡食也就是人不能吃的玉米粒、麦麸洒在院子里供鸡群们哄抢,有时也把鸡群们放出院外,让它们在门外的田地里自食,去找小虫之类的食物。鸡群们大多是在挨着厨房储放草垛的那个破窑洞里下鸡蛋,有些鸡在草垛上找一个地方卧着,有些鸡在凿出来的专门供鸡下蛋用的小洞洞里。每次我去收鸡蛋都能获得一阵惊喜,在草垛里一个小窝就能收三四个。粗心的我在后来几次收鸡蛋才发现草垛里有三四个窝,有些下蛋的窝挨着墙,被母鸡用麦秸秆拨拉得故意让人看不见。它们总是害怕自己的蛋被人偷走似的,看见这样的情形我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如获至宝。我把这一景象说给外婆听,外婆高兴地似乎预料到一样,提醒我下次注意,把每个下蛋窝翻寻一遍。至今我还都记得自己提个小木篮筐或是端着一个小脸盆,准备收获更多的战利品的样子。
在外婆家,也能吃到烧烤的土豆和“古卷馍”。每次外婆做饭前都要给我烤土豆和“古卷馍”吃。坐在灶火前,忙活的外婆一边盛饭,一边让我把灶火里火堆旁边埋的土豆刨出来,灶火的抽风通道还有几个“古卷馍”。按照外婆的指示我顺手拿起小铁锨在灶火里刨,望着炽热的火焰就问外婆:“这都是炭火啊?!外婆,没吗?”“在火堆周围的炭灰堆里埋着呢!”外婆说道。我用小铁锨轻轻在炭灰堆里刨,小铁锨头没翻几下,一个个小土豆露出了真面目,拿起小铁锨慢慢铲起,生怕把小土豆掉到火堆里,终于把一个个火热的小家伙整出来后,放到地上凉一会。趁土豆晾凉的间隙,我又用小铁锨在灶火的通风道里刨“古卷馍”,心想面粉不是用来蒸馍的吗?怎么还用来烤“古卷馍”呢?后来才知道是蒸馍剩下的多余面用来烤“古卷馍”,小时候也吃过母亲做的“古卷馍”,自此以后再也没吃过。外婆把白面提前揉成和成人中指一样长、比一元硬币稍粗的面卷,放到灶台的通风道里火炭火烤,时间一长,“古卷馍”就被烤黄了,吃起来特别香。刚刨出来的“古卷馍”又燙又香,也和火烤的小土豆一样需要凉一会。手拿起火烤土豆,用嘴吹一吹上面的炭灰,然后剥去土豆皮,怕烫着嘴,再吹一下,接着就是小咬一口,一股白热气直冒出,土豆瓤很面很沙。狼吞虎咽了几个后,又开始消灭“古卷馍”,还是把“古卷馍”上的炭灰吹掉,再咬一口,一股白热气也直冒出来,吃几口,吹几口,一股干脆干香的感觉从嘴里传遍全身。
外公去世后,外婆的生命里逐渐消除了苦难带来的困扰。再苦再累都要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这是黄土地带给她的勇气和智慧。她想,只要能干,能种地、养猪、养羊,就能养活我的孩子,让他们长大,拥有美好的未来。白天干活,晚上纺线织布不睡觉。有好几个年头,外婆带着几个孩子在没有粮食吃的情况下,靠挖野菜、吃树皮、苜蓿为生。有一年,外婆的三弟弟扛着一袋子小麦深夜趕到外婆家,外婆一家终于有救了,有粮吃了。激动的外婆赶快就给孩子们做饭。村里的生产大队分牛到户,给外婆分到的是最瘦弱最小的病牛,外婆找队长去理论,杨队长不仅不讲理,还把大舅从三丈高的悬崖摔了下去。1962年,在外婆家最困难的时候,外婆一个人去卖血,靠卖血挣来的钱缓解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小舅后来觉得考学无望后,想要放弃上学的念头,被外婆发现后,鼓励他好好学,说是读书会有用的。外婆知道,读书读得好就会离开黄土地,至于离开干什么不得而知,外婆觉得家里再困难都要让小舅坚持把书念完。在当了四年民办教师后,1977年,在距离高考一个月紧张的时间里,小舅边教书边复习,点着煤油灯趴在炕头边,常常是熬到通宵,终于考上了西北大学数学系,迈进了大学的校门。也是在那年,村上生产队给外婆分的土地是别人门前的小土坡,外婆再次找队长去理论,队长说你儿子考上大学了。至今,我都不理解我的外婆,一个没有文化的外婆、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靠什么毅力撑起这个家,养活了五个孩子。
外婆曾说过,宁可家庭亡,都要国家兴。我想也许是国家给了她黄土地,让她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看到生活还有期许未来。没有国哪有家的道理,已经深入她的内心。虽然外婆未曾上过一天学,但是她那硬朗的身板领悟到了有国才有家的道理。可见在当时,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是多么有远见。
大学毕业,上了班,干到了国家公事的小舅,经常劝说外婆搬进城里住,不想让外婆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她那个没有人的土窑洞。外婆只是简单地回绝道:“我还能干啊!等干不成了再说!再说了,家里也有老大、老二在嘛,有时候其他孩子也过来看我啊!”我想外婆是不想打扰孩子们的生活,嫌给他们添麻烦,自己一个人能吃能走也能劳动,多好。没想到,厄运来得这么突然,在1994年4月,外婆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小舅带外婆去市医院检查,结果为肝癌肺癌,三个舅和母亲、姨轮流守候着外婆。
当我去看望外婆的时候,一副困倦的样子趴在桌子上,外婆微微抬起头,说道:“就是有点难受,桌子上放着吃的,娃。”然后又低下头,趴在桌子上。这是外婆最后一次给我说话,年幼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连一句安慰外婆的话都没有。五个月后,外婆还是离开了她的子女们,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一生奋斗不息的马村土窑洞,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磨难的世界。外婆一生在黄土地上的勤劳、吃苦和不服输的生活性格深深地影响着她的子女们。如今,她的孙子和外孙们已经有两个考进同济大学,一个考上西安建大后出国留学德国,一个考上陕西师大研究生后在职业院校当老师,八个通过考学上中师中专及师范院校后进入政府部门工作。
时常听起舅舅们和他们的孩子说起外婆的点点滴滴,念起外婆的种种美好,一种莫名的崇敬从内心油然而生。
每年清明节,舅舅们和他的孩子们都要奔回老家一起去外婆的坟前烧香、磕头。在那个黄土窝窝里一起看一看外婆曾经住过的土窑洞,念一念外婆曾经的教导,想一想外婆的音容笑貌,哭一哭外婆曾经的酸痛。无论她的子孙在哪里,外婆在他们的心中始终是那么伟岸。
每当我望见外婆的黄土坟,凄美哀婉的秦腔再一次在我耳边响起,外婆的音容笑貌就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后来,再去那个没有外婆的黄土窝窝时,那棵杨树更粗壮了,树叶依然被风吹起哗啦哗啦的响声,喇叭花依旧那样娇艳,厚重的石碾仍然安静地躺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里。朝阳依旧每天升起照耀着那个黄土角落,只是不见了当年的外婆。
望着这里的一切,我再一次回到了有外婆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