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北的眼泪

樊涛

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苏北北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苏北北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机器人。”西山说。

“机器人？呵呵，你开什么玩笑，哪有机器人会像我这样，有血有肉，吃饭穿衣。你看你看，皮肤下面还有血管，一道一道，绿莹莹的。”说着，苏北北举起白嫩嫩的胳膊，给西山看。

西山冲着她笑，说：“那也是机器人。”

苏北北不服气，她把西山的胳膊也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胳膊跟前，对比着，说：“看见了吧，和你的胳膊，并沒有什么区别。”

西山说：“你再仔细看看。”

苏北北的目光在两只胳膊上来回打转，果然，看出了端倪。

西山说：“怎么样，看出来了吧？你的胳膊上没有汗毛。这汗毛，就像是土壤里长出来的草，你的胳膊是机器，没有生命，怎么会长出汗毛？”

苏北北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不再说话。过了好久，仿佛找到了新的依据，突然喊道：“我是女人，女人怎么会长汗毛呢？就像男人长胡子，你见过哪个女人会长胡子？”

一句话，说得西山哑口无言，无力反驳。

见西山不说话，苏北北甩甩头发，得意洋洋。

苏北北说：“怎么，没话说了吧？”

西山看着苏北北，笑着点点头。眼前的这个美女，是西山喜欢的类型。个子高挑，体态丰满，是肥而不腻的那种。尤其是那两只胸脯，总是鼓鼓胀胀，充满着女性的张力。晚上睡觉，西山总喜欢用手紧紧捂着其中的一只，舍不得松手。苏北北也总是让西山这么摸着，笑着骂他色狼，取笑他是个从小缺奶的孩子。

不过，苏北北确实不是人，是机器人。西山与这个漂亮的女机器人，已经足足生活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是快乐的三年。苏北北几乎具有一个女人所有的优秀特征，年轻、漂亮、聪慧、温柔、体贴。她包容着西山的一切缺点，隐忍着西山的一切暴戾脾气。她是他的保姆，照顾着西山的饮食起居;她是他的妻子，满足着西山对爱情所有的憧憬和希望。西山无法想象，如果离开苏北北，他的生活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西山以前也是有过老婆的。为了娶老婆，他买车买房掏空了所有，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可老婆只和他生活了一年多，就傍上了一个大款，与他离婚了。特别是让西山觉得可笑的是，老婆临走时对他说：“我依然爱着你，但我不得不离开你。”

“为什么呀？”西山问。

“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老婆吻了他一口，将那枚结婚戒指放在桌子上，扭头而去。

那枚戒指现在戴在苏北北的手指上。

离婚后，西山开始憎恶女人，怪不得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就说，天下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一点也没错，女人就是个物质动物，迟早有一天，她们也会看透男人，然后会说，男人也真不是个东西。

一个人时，西山倍感孤独，他没日没夜的，把所有精力都投身于写作。西山是一位科幻小说家，他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一口气出版了好几本书，名气大增，赚得盆满钵满，赢得粉丝无数，现在早已衣食无忧。但他依然深居简出，不大与人交往。

一次，西山与大学同学王科学聊天。王科学说：“你现在要钱有钱要名有名，怎么还一个人呢？赶快找个女朋友吧，男人怎么能离得开女人？”

西山苦笑，没有回答。王科学大学毕业后，留校两年搞科研，后来，加入了一个科研机构，专门研究机器人。西山没事的时候，就会去找他聊天，了解一些前沿科研成果。这为他的科幻小说，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王科学说：“怎么，还对那段感情放不下？”

西山不想与他谈女人的事，便胡乱点了点头。

王科学说：“这样吧，给我半个月时间，我把她给你找回来。”

半个月之后，西山收到一个大大的包裹，打开纸箱，苏北北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西山大吃一惊，又哭笑不得。苏北北被闲置了好几天，也是出于无聊和好奇，西山便按照说明书，将苏北北复活了。由排斥到喜欢，活了的苏北北，很快便成了西山的老婆，与西山一起吃饭睡觉，公园散步，探讨人生的意义。此外，苏北北还成了他的第一个读者。每写完一搞，苏北北便仔细地阅读，给他修改错别字，与他一起探讨故事进一步的发展。西山的生活中，从此离不开苏北北了。

目前，西山正在创作的一部科幻小说，是一个关于地球毁灭的故事。一位野心家，利用手中的权力与金钱，启动了一项“毁灭地球，创造新型人类”的项目计划。就在科研进入关键时期时，被当局者发现，对科研场所进行查封，野心家被捕。然而，几年之后，在落满尘灰的科研场所，一位科学家偷偷地出没其中。一场更大的阴谋就此揭开。

创作这部小说，是西山出于对人类极度的失望，和对未来充满极度的恐慌。西山认为，人的本质应该是向善的，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水生动物到陆生动物，从古猿到智人，再到现在的文明人，那是经过亿万年的演变，才一次次地脱掉身上的动物属性，创造了如今的礼乐文明，是何等的不易。可现在，人类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相互猜忌、厮杀，国家战争、生化武器、核武器，对整个生态环境肆意破坏，地球母亲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磨难，一步步走向灭亡。西山对人类的一切美好向往瞬间土崩瓦解。他开始相信荀子性本恶的学说，觉得人身上的劣根性或许永远也难以除去。

西山翻阅过许多上古神话，细读《山海经》，思索一些科学界至今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西山恍惚觉得，女娲、伏羲这一类人物，似乎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只是被过度神话了;《山海经》中提到的地理位置，放在现在的世界版图中，有很多地方都能够一一对应。而里面的奇鸟异兽，也只不过是进化途中的一种异变。西山想，远在人类之前，是否也有过一种或多种类似于人类的高等文明的存在？正如春草秋死，循环往复。人类现在不是也正在探寻火星木星，寻找其他生物星球吗？或许它们正处于漫长的修复期，亿万年后，一些新的物种或许就会在那里蓬勃生长。

西山把这些困惑说与苏北北，苏北北盯着他，思索了好一阵子，才说：“有道理。不是有句话就说么，一粒沙子中蕴藏着一个宇宙，那么，地球上究竟有多少个宇宙？而地球又何尝不是宇宙中的一粒沙子呢？”

每次在这样的时候，苏北北总是能给予西山最强有力的支持，让西山始终坚持着自己的认知和观点，一步步向前探索。

而现在，苏北北似乎有些失落，坐在窗前，对着窗外发呆。苏北北手里捧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几天过去了，西山的话，却依然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隐隐作痛。她怎么会是机器人呢？机器人怎么会有血有肉有感情，会读书会思考会写字会说话呢？她刚才虽然反驳了西山，说就像男人长胡子一样，你见过哪个长胡子的女人。可她分明知道，西山不说话，要么是一时懵了，要么就是想给她留个台阶下。苏北北想起自己在杂志上、电视上见过女人脱毛的广告，当时还庆幸自己根本就不长毛，用不着脱，没想到，自己压根就不是人。

苏北北回忆着与西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突然生出一丝恐慌。她走进卧室，看着挂在墙壁上大大的结婚照片，想，西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既然知道她不是人，西山为什么还要与她一起生活，他为什么不找一个真正的人类呢？一个真正的女人，与她究竟会有什么区别呢？难道，西山是厌倦了自己，想要抛弃她了吗？苏北北不敢往下想。她又打开相册，一张张地去翻看相片。与西山一起学习，一起散步，一起旅行等等的一切，如电影画面一般浮现在眼前。怎么会呢？一切都是这么的真实，她怎么会是机器人呢？

苏北北想起了住在楼上的一对年轻夫婦，每次碰到他们，他们总会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梳着小辫子，穿着小短裙，像一只漂亮的布娃娃。小女孩见了面便会冲着她喊阿姨阿姨，非常有礼貌。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苏北北充满了羡慕。

怪不得，与西山一起好几年了，还没有个小孩儿。苏北北想，我一定要生出个小孩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苏北北找来许多育儿书籍，在西山写作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偷偷躲在卧室里翻阅。苏北北记忆力惊人，不管什么内容，只要她看过一遍，便如刀刻一般刻在她的脑子里，无法被磨灭掉了。很快，她便学会了如何哺育幼儿，如何开发幼儿大脑，教他们学习走路等等。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孩子诞生了。

这些天来，苏北北总是粘着西山，每天晚上，都缠着西山，还玩着各种新鲜花样，要西山交公粮。苏北北知道，生小孩不是她一个人的事，男女双方都得努力。西山经过一整夜一整夜地折腾，身子累坏了，第二天写东西，也总是精力不济，连连打着呵欠，找不着状态。西山逐渐察觉到了苏北北这一变化，觉得有些奇怪。她以前可不这样，最近这是怎么了？

这天晚上，西山故意磨磨蹭蹭，等苏北北睡着之后，才上了床。没想到，苏北北根本就没有睡着，他刚刚躺下，苏北北双手便向他搂了过来。西山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她。可苏北北不依不饶，一只手再次向西山伸来，在他身上抚摸着，想挑逗他。西山一下子坐起来，扭过头，盯着苏北北看。苏北北似乎有些尴尬，抬起头，红着脸向他讪笑。

西山望着眼前的这位漂亮女友，有些不认识她了。

西山说：“你最近是怎么啦？”

苏北北说：“没怎么呀？”

西山说：“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最近老是迷恋着男女之事，以前可不这样。”

苏北北有些犹疑，说：“我，只是想要生个小孩。”

西山有些吃惊，说：“什么，生小孩？”苏北北的这个想法让他出乎意料。

苏北北默默地点点头。

西山本想说，你是机器人，怎么能生小孩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不忍再伤害苏北北。西山明白，正是他告诉苏北北不是人的事，才导致苏北北有了这样的想法。

其实，这也是西山突然在心中产生的一个邪恶念头。西山离婚后，一方面忘不掉妻子，另一方面，又对女人产生了极度的恐惧。王科学就针对他这一情况，专门给他量身定做了一个与妻子一模一样的苏北北，对他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西山当然很享受。他把对妻子的记忆，通过仔细筛选后，都输入了苏北北的大脑。所以，苏北北看似与他生活了三年，记忆却一直可以延伸到大学恋爱时期。可日子久了，西山对这种每天重复的日子逐渐感到厌倦。生活本来就是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掺杂在一起的，没有了吵吵闹闹，西山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于是，他便故意向苏北北说了她是机器人的事，想借此激怒苏北北，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苏北北竟出奇的冷静，并且有理有据地反驳他。西山也就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么多天过去了，西山也正忙于创作新小说，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没想到，苏北北竟生出这么离奇的想法。而这个想法，也把西山一下子拉回到了现实。是啊，他都三十好几的人啦，是该有个孩子了。与他同龄的人，孩子早都上学了。可是，机器人怎么能生小孩呢？西山望着苏北北扑簌簌闪烁的大眼睛，突然有些同情起苏北北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西山将这件事告诉了王科学。王科学比他更加震惊。

王科学说：“怎么会，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西山说：“没什么呀，我只是告诉了她实情，说她是机器人。”

王科学思索半天，说：“这么说来，她不仅拥有了人类的思维情感，还产生了欲望。这可完全超乎了我的意料。”

西山说：“那你得想想办法，有没有可能，她真的会生出个小孩来。”

“机器人生小孩？”王科学笑着说，“你不会真的对她动了感情，离不开她了吧？”

“怎么会？”西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咯噔一下。

王科学说：“不过这个，我现在还说不清楚，这涉及到了生物学、基因学，我现在还没有研究到这个领域。不过你说，这机器人如果会生小孩，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西山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了满大街的机器人，他们开车、购物、指挥交通、站在街头唱歌、从西山身边擦肩而过，西山却丝毫认不出他们来。西山感到恐怖，不敢往下想。

西山回到家，见家里来了一位小客人，是楼上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苏北北正在捧着一本书，给她讲故事。苏北北说，孩子妈妈有事急着出去，要她帮忙照看一下。西山换了鞋子，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着她俩。苏北北讲的是美人鱼的故事，她讲得认真，小女孩也听得认真。西山想，如果苏北北真的生出个女孩，长得一定会像她，比这个小女孩还要可爱、漂亮。一股温暖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西山恍然觉得，这一场景仿佛就是几年后他们一家人的提前呈现，他默默地享受着这温馨的时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

美人鱼的故事讲完，苏北北去做饭，小女孩便缠着西山问东问西。

女孩说：“叔叔，你说这美人鱼真的存在吗？”

女孩说：“听爸爸妈妈说，您是位作家，专门写故事的，您能给我讲讲您写的故事吗？”

女孩说：“您怎么不让阿姨也生个小孩呢，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小女孩的问题真多，西山一边笑着，一边回答她的问题。西山想，如果苏北北生个女孩，会不会也像这个小女孩一样，有这么多的问题？

晚饭很丰盛，都是小女孩爱吃的，女孩吃得津津有味。吃过饭，女孩又闹腾了很长时间，才去睡觉。苏北北哄小女孩睡觉，西山便坐在书房继续创作。对如何设置那场阴谋，西山绞尽了脑汁，依然没有理出个头绪，不知情节该如何推进。

枯坐了几个小时，西山依然没有思路，也去睡覺，发现苏北北竟趴在小女孩的床头睡着了。

真像一对母女。西山想。

第二天中午，女孩的妈妈一脸红肿，来接女孩。原来，女孩的爸爸昨天出了车祸，连夜做的手术，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没有脱离危险。女孩的妈妈打电话叫来了奶奶，让奶奶照顾女孩。

送走了女孩，苏北北很是失落。

苏北北说：“这么可爱的女孩，如果没有了爸爸，那该多么伤心啊！”

西山叹口气，说：“命运多舛，这孩子，注定要有这一截。”

苏北北低下头，不说话。西山知道，苏北北是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了。苏北北还不知道，有一天，她的生命也会终结。王科学对西山说过，苏北北的生命周期只有五年。五年之后，他该如何抉择呢？是继续选择把她留在身边，还是销毁她呢？西山不敢往下想。

几天之后，西山接到王科学的电话，让他赶紧去一趟。王科学兴奋地对他说：“上次说的事，有希望了。”

西山目瞪口呆。

王科学说：“我与国内几位顶尖的生物学家与基因学家探讨过，苏北北如果想生孩子，就得拥有一套完整的人类生殖系统，结合目前细胞提取技术，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西山说：“会不会有危险？”

王科学说：“这个说不准，按目前的推断，估计有80%以上的成功率。”

西山说：“那，如果不成功呢？”

王科学说：“实验失败，苏北北生命自然会终结。不过，按她目前发展的状况，已经是个奇迹了，可以一试，万一成功了呢？那可是整个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

西山低着头，不作声。王科学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继续说：“不就是一个机器人么，大不了，我重新给你造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保证你满意。”

“这怎么能行？”西山有些激动，转身离去。

王科学一愣，接着，望着西山离去的背影，诡秘一笑。

之后的几天，西山更是心神不宁。这些天来，他把故事情节的推动已经设计好了，就是那位偷偷出没在实验室的科学家，也像他一样对人类失望至极，最后由爱转恨，想按照他的意志创造新型人类，对人类展开大屠杀，彻底改变地球，统治地球。可对着电脑，西山敲不出一个字来。

苏北北仿佛受了西山的感染，除了偶尔上楼到邻居家看看小女孩外，整天对着窗外发呆。一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苏北北终于忍不住，向西山问道：“你爱我吗？”

“当然。”西山说。

“机器人，也不嫌弃？”

“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可是，我真的想给你生个小孩儿。”

西山伸出手，使劲地将苏北北抱了抱，说：“我正在想办法。”

苏北北将脑袋枕在西山的臂弯里，一副小鸟依人。良久，苏北北说：“已经有办法了，是吗？”

西山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的？”西山说。

“王科学找过我，都对我说了。他们已经找到了人体器官，我想试试。”苏北北说。

“可是……”

“我知道，会有危险，可即使你们人类，也会死，不是吗？”

“这……”西山无言以对。就在两天前，小女孩的爸爸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

苏北北将西山抱得更紧了。

“唉……”

黑暗中，西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天后，苏北北在西山的陪同下，来到了王科学的实验室。王科学笑着迎接了他们，同时迎接他们的，还有一位生物学家，两位手术大夫。简短的交流后，苏北北便躺上了手术台。

西山紧紧地握着苏北北的手，想要说几句鼓励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苏北北表现得很坚定，她一直面带微笑，望着西山。就在手术刀寒光一闪的瞬间，西山看到，一滴眼泪，从苏北北的眼角滑落。西山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晃了晃脑袋，再去看，没错，苏北北的眼角分明已经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