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战争伦理边界技术迷思:评李安《双子杀手》
2020-03-24张蔚
张蔚
后人类已成为不时显现于生活和学术话语中的未来景观。电影作为再现生活和长于想象的艺术,不断借科幻情节将这种交织着未来复杂情感和焦虑的精神体验、视觉经验一再放大。在一系列超人类、后人类景观影像世界中,李安以《双子杀手》(2019)将对后人类世界的复杂认知铭刻在自己的影像世界里。
“后人类”(Post human)一语,最早见于布拉瓦兹基(H.P.Blavatsky)的《秘密教义》(1888);作为学术概念,则始以史蒂夫·妮可思(Steve Michols)的《后人类宣言》(1988)[1]。它标志着以技术为主导的“后人类世界”的形成和崛起,指认了一种技术决定论下的人/非人、生物增强/人机复合、机器智能/智能机器的技术路径和混合图景。作为一种新的、隐现的社会形态,李安以《双子杀手》的视野为当下人类展现了这种交织着兴奋和恐惧的奇观。本文试以笼罩在影像内外的边界意识,来理解李安心灵世界中的后人类想象。
一、权力战争:政治的边界
对于政治的考察,我们将从“双子”这一极富政治意识形态的双关概念拆解起步。“子”既是亨利本人与其生理增强型2.0和3.0版(为方便区分和解读,本文将影片中亨利的两个克隆人称为2.0和3.0版)之间的基因承继关系,又是极富政治意识形态意味的符号象征:意即2.0版生理增强型超人类与3.0版后人类“双子”作为权力“棋子”的政治玩味。“棋子”的隐义折射着暗含的权力优势、支配关系和等级制度。
弗朗西斯·福山明确指出,生物技术介入的“后人类”景观可能会改变人类生存世界的权力结构;生物技术介入改造的超人类和后人类,可能会成为特权阶层或富人阶层的政治工具,用来固化其阶层利益,获取竞争优势,对普通人形成不对等优势和威胁。“民主论的超人类主义呼吁一种对增强型技术的平等使用权,否则这类技术将被某些社会-政治阶层所独有,并成为经济特权的附属物,从而导致带有种族和性别歧视的政治安排。”[2]福山强调,超人类生物技术需要被政治“圈养”和约束。
《双子杀手》的政治意识还表现在明里暗里的对立关系和等级意识中。在对立关系中,首先是以国家意识形态的对抗指涉显性的政治表征。影片开始就将起因和悬念置于美俄间的对抗(击毙俄罗斯生物学家),尽管只是背景化处理,仍透露出源自历史主义的冷战思维、政治对战的背景氛围和血腥现实,给影片蒙上一层浓重的政治意识形态争端阴影;之后围绕“克隆人”事件暴露摊开的美军方内部善恶二元对立的权力斗争,成為明面线索的第二重政治景观;同时,隐现在故事进程中的种族主义意识构成另一重感官文本。二战以来,种族主义已由之前的种族灭绝、奴隶贸易及直接的种族歧视,转而隐含于女性主义及后殖民主义等批判话语结构中隐在的等级观念。“电影角色的挑选作为一种即时的再现形式,可以建构一种带有政治意味的代表性声音。”[3]得益于符号的抽象化能力,这种潜意识种族政治总是表征在人种、语言、行为习惯等差异性符号及比较意义的控制和支配关系上,好莱坞电影尤其如此。片中黑人特工亨利和糟糕的白人上司间潜伏的支配关系,杀手角色的符号“污名化”,都将这种源自种族主义的心态告白无疑。
好莱坞擅长的叙事平衡术在《双子杀手》中再次得以验证。通过对居于支配地位的白人领导/坏蛋的批判,以及受支配/压制的黑人角色的抗争,伸张出一种政治平衡理念和“平权”意识。为维护种族的优越意识,免遭强力批评,白人“同伴”的出现、黑人的“英雄救美”及最终的“和谐”走向就成为种族主义的政治平衡木。
《双子杀手》第一重政治表现在片名的“双关性”,第二重政治表现在国家之间及国家内部政治权力斗争的激进与极端,第三重政治则凸显于技术权力。“技术成为等级化的投影。”[4]“技术权力是特权,是后天制造的权力,具有无限度的扩张性和剥夺性。”[5]当代世界最深刻复杂的正在于我们所经历的“人间世——超人类——后人类”社会的转变和共在图景。以生物技术、AI人机复合技术和机器智能技术为代表的“人类增强”正将人类世界带上超人类世和后人类世的未知旅途,技术作为一种“未来权力”不断被嵌入政治话语体系中。相对于社会共同体及所有成员,技术权力是仅为少数人、机构和集团所掌握的利益权力。[6]“技术进步=奴役的扩展。”[7]《双子杀手》描摹的正是这种超人类和后人类图景,上述第二重政治表现的国家之间、国家权力集团的内部斗争均是技术权力的外化和具形,技术作为一种未来式“终极权力”,成为隐藏在权力中心的内核。在超人类世和后人类世,人类理性正向技术理性蜕化。“技术理性这个概念也许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不仅是技术的应用,而且技术本身,就是(对自然和人的)统治——有计划的、科学的、可靠的、慎重的控制。”[8]技术理性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祛人化”的生活语态,这也是后人类社会应担忧的灾难景观。当高层内部小集团妄图以基因技术制造特权,实际上是在挑战人类关于政治的边界,这种边界凸显于2.0版和3.0版亨利之间;作为政治边界技术,作为不被政治“圈养”的技术,终将成为人类银幕影像的政治边界。科幻电影要么越界,走向完全的后人类想象世界,要么逗留于人类与超人类的现实疆域。而李安选择站在边界继续观望。
二、伦理的边界:从超人类到后人类
凡登伯格认为,人与人、社会、生态圈之间的联系呈三种方式:“以生物为基础的联系”方式、“以文化为基础的联系”方式和“以技术为基础的联系”方式。[9]在众多后人类学者如弗朗西斯·福山、罗西·布拉伊多蒂、凯瑟琳·海勒等人眼中,超人类被定义为一种“人类增强”技术结果,最早是对宇航员的身体能适应太空环境而进行人工技术干预,以增强其生理适应能力。此后生物技术、AI人机复合技术成为实践超人类的两大技术途径;后人类则被视为“超人类之后”的“人类”。在人工智能科学里,超人类为弱人工智能阶段,仅表现为人机复合技术的实现,机器辅助人类实现能力倍增;后人类为强人工智能,或谓机器智能,彼时机器可完全替代人类,克服人类所有缺陷,完全排除人类情感影响和伦理规训。
“从后人类视角出发,残缺或病态的身体是不够完美甚至丑陋的,是高科技努力改造的对象。”[10]从生物技术介入角度区分超人类与后人类的重要界限,即在于对人的本体论追问。“什么是人”“何以为人”成为界定人、超人类与后人类的边界。2.0版亨利是以生物技术介入打造的生理增强型超人类,但其仍具有人性和伦理意识,仍是“人”,具有“人”的自主主体意识;3.0版亨利已突破超人类而走向后人类,从其数次从烈火中站起试图攻击它前两代版本可见,它已不具有“人”的属性,成为徒具人类外貌的后人类。“后人类”意味着其与机器同质,这从其无差别攻击性、惟指令行动性、无主体意识性(超人类与后人类的分界就在其是否具有自主主体意识)均可得以见证。
从近年科幻电影中,我们可见两种分列的后人类倾向:一是“人的机器化”,如《双子杀手》中的3.0版亨利;一是“机器的人化”,如漫威电影的大黄蜂等。从科技发展路径看,“人的机器化”和“机器的人化”正是人类——超人类——后人类的两条相向而行的技术路线。“人的机器化”如军队开发的各种增强机器辅助作战设备和人体机甲等;“机器的人化”则如日本开发的女性家用机器人,已具备家政、交流等多层面生活满足能力。《双子杀手》中,3.0版亨利及“造物主”突破了“人”的伦理界限和科技伦理界限,必然走向毁灭;而2.0版亨利则未丧失自有主体意识,甚至未与人类世界中自己的“父本”产生身份混淆,正因其为“人”,才會被“宽容”赋予享有“人权”存活,安排了幸福人生。影片此处已形成了对人类伦理的“越界”,这甚至可看做是李安对科技伦理边界的试探。
三、技术迷思:技术与电影的边界
《双子杀手》中,李安继续了《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所采用的3D/4K/120帧技术“帧率革命”,且声称未来只拍120帧电影,显示出其在技术路线中的激进作派;同时,《双子杀手》采用激光LUXE巨幕+realD标准的放映手段。120帧虽被誉为“拆解了电影的边界”[11],但帧率并非新鲜技术,何况120帧的成本巨大。从《双子杀手》北美票房和全球票房来看,120帧技术并未给李安带来票房爆增。好莱坞高投入高产出的票房神话或迎来可能的破裂拐点。
近年来,世界名导演似乎都走上不断挖掘电影表现力极限和拆解电影边界的技术主义路线,前有斯皮尔伯格、卡梅隆,后有李安、张艺谋。在打造新视觉奇观的路上,他们无一例外走上冒险之路。不论如何试图拆解电影边界,借助何种途径,人们始终要面临两方面诘问:
其一,始终萦绕在所有电影人和学术界上空的“电影是什么”的终极本体论追问。就当前显现的电影技术而言,离真正拆解电影边界还为时尚远,在坚持技术主义探索的同时,我们应当更加关注“故事创新”和“类型优化”。毕竟技术永远只是锦上添花的形式加持,而撬动观众情感触点,仍是故事内在的张力。关于这一点,在运用八爪鱼对豆瓣《双子杀手》短评进行数据挖掘和利用Rost CM6工具进行计量情感分析后,即可一窥真颜:在挖掘的220条样本短评文本中,积极情绪评价169条,占比76.82%;中性情绪评价10条,占比4.55%;消极情绪评价41条,占比18.64%。再对积极情绪评价细分,一般积极情绪(0-10)区间41条,占比18.64;中度积极情绪(10-20)区间46条,占比20.91%;高度积极情绪(20以上)82条,占比37.27%。而在消极情绪分段统计中,一般消极情绪(-10—0)18条,占比8.18%;中度消极情绪(-20—-10)12条,占比5.45%;高度消极情绪(-20以下)6条,占比2.73%。对上述积极、中性、消极评价的微观梳理显示,观众对于《双子杀手》更多呈现出对技术表现的好奇感,而对其故事创新不足和情节老套吐槽较多。如ID为“同志亦凡人中文站”的评论者表示“看得出安叔很努力想加入一些深层次的主题了(比如父子情结,科学伦理什么的)但故事连伪劣版的谍影重重都谈不上”①;ID为“二十二岛主”的评论者坦言“影片虽然有很多有价值的主题,比如克隆反思、父权挑战、自我对立等,但整体并无什么新鲜感。剧本本身也很拧巴,尤其是养别人的克隆体做儿子,再派他去杀掉本体,这种设定感觉完全不符合逻辑。虽然反派最后强行圆场,但中间的很多细节还是很难说得通,这种时候也只能抛开故事看技术了”;ID为“冰镇西瓜橘子水”的评论者表示“安叔这次确实是失手了如果说比利林恩算讲了个好故事那双子杀手真的不及格,剧情老套动作场面算流畅但是文戏太糟糕,靠动作戏也补不回来了”。尽管大多数观众予以正面评价,但对故事不满意几乎是所有观众诟病的统一点。如果不能在故事上创新,实现新讲法,那未来一旦技术形式感被追赶或超越,则被打入冷宫几成必然。与120帧技术奇观的追索相较,观众更期待李安能带给大家故事奇观。纵有LUXE和realD加持,也只能满足观众对技术更新带来的视听感官刺激的经验升级,显然这些因素都能解释《双子杀手》的“不温不火”。
其二,成本与产出之间是否存在临界点限制技术的“滥用”。电影作为商品,必然受到价值规律和市场经济制约。新技术的实用度必须与所在的科技水准和周边生态及民众掌握的社会财富成正比,才能最大限度实现商业价值。而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跳过《霍比特人》(2012)采用的48帧、绕过卡梅隆之前设想的60帧,直接采用120帧的帧率,除了超前的技术尝试,市场接受度却很难实现大范围覆盖。正如业界所言,全球能放映3D/4K/120帧电影标准的电影院仅集中于纽约、洛杉矶、北京、上海、台北五个城市;更何况如此高标准放映需要银幕亮度达到正常亮度的5-10倍,对银幕亮度有极高要求。即便有最新的LUXE+realD加持,仍然只能说是堪堪将用。或许李安也梦想如卡梅隆以《阿凡达》引领全球影院设备升级潮模式,掀起电影放映标准革命,但LUXE的成本并不轻松,况且其并未给观众带来超出IMAX巨幕更多的视听震撼,因此更换放映设备显然不会成为短期内的商业策略。此外,当前正处于密集的影像技术研发期,相较卡梅隆的《阿凡达2》即将带来裸眼3D奇观[12],以及当前基于5G通信技术基础而逐渐实用化的网络影院/视频平台+穹幕/环幕/曲幕/智慧屏模式家庭影院、双眼8K VR技术和便携式双眼8K VR眼镜[13]的逐渐实用化等各种琳琅满目的影视技术都在紧锣密鼓的拆解电影边界和拓展探索影像表现领域和潜力。因此以3D/4K/120帧固化电影制作和放映标准的努力仍然只是众多可选方案之一。
“帧率革命”的另一个重要参考点是帧率的边界。尽管当前人类关于自身眼睛视觉生理结构能够承受的帧率阈值和大脑能够处理的帧率阈值尚无准确测量数据。但据近年来生物技术实验和专业人士的普遍观察,人眼能够接受的普遍帧率值介于13-60之间。而普通人能够接受的帧率最高阈值是50-60,也就是说高于60帧的帧率对于电影而言,并不具有特殊意义。结合近年来网络游戏的帧率研究和实践体验反馈也证实了这种观点。在对30帧、60帧和120帧网络游戏的游戏体验中,玩家对于60帧和120帧影像的视觉感官并无明显差别,之所以采用更高的帧率,主要是为了避免画面闪烁。但从上述研究和现实反馈来看,电影的帧率无疑有其边界。这也是为何《双子杀手》上映以来,仍主要是在60帧标准放映的理论依据。
结语
相比于此前诸多影片的成功,李安新作《双子杀手》似乎成为其创作的一个拐点。这个拐点甚至不能单一的说是李安的拐点,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整个好莱坞和世界电影生产模式的拐点。以往高投入高产出的好莱坞模式和类型策略,遭遇了一次市场检验的挫伤。尽管我们现在还不能据此说明这种模式和类型策略是在新情境下的经验失败,但其表现在技术进步与故事乏力间的恒久矛盾再次得到凸显。由此也再次将聚焦的目光投向内容和形式谁更重要的二元追问。在人类——超人类——后人类的阐释进程中,李安选择了在技术和伦理的边界试探。并借超人类的觉醒显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坚守和人文关怀。3D/4K/120帧技术的继续推广和拆解电影边界的努力,仍然需要未来市场的证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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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陈晨.两眼8K才是VR起点?你同意这个看法吗?[EB/OL].(2019-8-30)https://www.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