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变迁的空间表征
2020-03-24金萍
金萍
摘 要:借助空间叙事理论分析威廉·福克纳的经典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从小说的空间形式、爱米丽形象的空间表征和爱米丽的生存空间三方面探讨小说中蕴含的“艺术时空体”,以及福克纳如何将美国南方没落贵族经历的历史变迁浓缩到了空间书写中。
关键词: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空间叙事;艺术时空体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20)03-0116-03
引言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的经典短篇小说。作品通过爱米丽小姐的爱情和生活悲剧反映了南北战争后坚守旧价值观的南方没落贵族在工业文明入侵的新时代里的痛苦生活。通过分析小说中的空间叙事可以发现,这部作品艺术地把握了时间和空间相互的重要联系,蕴含着巴赫金提出的“艺术时空体”——“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1]福克纳是美国文学的代表作家,诺贝尔奖委员会评价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纳公开发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作品中福克纳展示了他对小说创作中时间与空间关系的特殊认识,将美国南方没落贵族经历的这段历史变迁浓缩到了相应的空间之中,同时小说中的空间设置也成为了历史年代的时间标识物。
一、小说的空间形式——时间变异与肖像描写
空间叙事学研究“作品”“作者”“读者”等文学要素与叙事文本的“空间”的内在联系。戴维·米切尔森认为,“多重故事、时间参照的丧失、时间的朦胧含混、个人肖像和社会画面、复杂的文体、叙述的碎片化、重复等等都是空间形式小说的特征。”[2]72《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一文中,福克纳正是运用了很多空间形式小说的表现手法,全方位描绘了历史潮流冲击下没落贵族小姐爱米丽令人慨叹的人生。
“‘空间形式的首要特征是时间的变形,事件的前因后果及逻辑顺序被取消。”[2]71小说的五个部分围绕爱米丽展开,通过多重故事的叙述全方位展现了爱米丽的生活。这些故事包括:她拒绝缴税和代表团访问,爱米丽父亲去世,人们去除难闻气味儿,爱米丽与荷默恋爱,购买毒药,修路及荷默到来,授彩绘课,爱米丽去世,丧礼及神秘之门被打开。很显然福克纳并非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进行叙述,而是重置了时间顺序。文章由爱米丽去世写起,这是她人生故事的终点,却是了解她神秘人生的起点,文章的一切悬念,人们的一切猜测,将由此解开。文章又以爱米丽的丧礼及人们进入木屋,真相大白于世结束。去世到葬礼,是故去的人停留在世间的最后时刻,接受着人们的怀念和评判,丧礼之后将告别世间,尘归尘,土归土。福克纳将这两个时刻作为文章的起点与终点,形成了空间化的张力,为爱米丽唱了一曲挽歌,也是为没落的南方贵族唱的一曲挽歌。他们曾享有无比的荣耀、辉煌、地位,但终究没有抵挡过历史的变迁。多重事件交织在一起形成的错时也丰富了读者对不同时期爱米丽的了解。爱米丽的爱与恨、希望与失望、坚守与痛苦被结合在一起展现出来,更加突出了她错综复杂、五味杂陈的人生经历。
这部小说空间形式的另一个特点是大量的肖像描写。肖像描写可以集中放大人物的某些细微之处。出现在文中的人物形象,是作者选择和重构过的空间,能够帮助读者展开对空间背后的真实的追求。“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3]45这是镇上的人对这对贵族父女的长久印象,父权的威严和影响,阻挡了年轻的爱米丽追求生活的脚步,父亲死后,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房门也紧锁,她的一生始终生活在父亲的阴影当中。“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3]42—43如果不是“金表链”和“拐杖头的镶金”,很难有人将这副形象和曾经的贵族联系在一起,她在精神上其实已经死亡。这些肖像描写暂停了故事叙述的节奏,近距离放大了人物的细节。作者以小镇人的口吻叙事,通过小镇人的视点,形成了审视爱米丽的独特的视觉空间。
二、爱米丽形象的空间表征——破败之家与新旧冲突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 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小说的世界由位置、场景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的听众占据着不同的地理和空间。”[4]爱米丽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福克纳塑造的南方没落贵族的代表。从“空间”视角审视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发现其与某些空间的关联性。
日内瓦学派批评家乔治·普莱曾说:“没有地点,人物仅仅是抽象概念。”[5]人物性格的生成,人物行为的展开都依赖于相应的地点,某些特定的空间。“无疑,在各式各样的建筑物中,住宅由于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所以常常成为叙事者用来表征人物形象的‘空间意象。”[6]富丽堂皇、宽敞明亮的家给人的是舒适温馨的感觉,而腐朽破败、满是痛苦记忆的家宅则犹如锁链一样,禁锢人的心灵,囚禁人的梦想,甚至扭曲人的性格。爱米丽生活的房子是父亲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可它并未带给爱米丽温暖和财富。房子不仅已经破败,而且满是黑色的记忆:父权统治、父亲去世、单身独处、贫苦无告、渴望爱情而不得,备受关注却得不到温暖,爱米丽被这样的物性空间强烈、持久地框定着,她也和这房子一样,成了历史行进中的落伍者。
空间塑造了人物形象,人物彰显了空间特征。空間作为一个承载着人物与故事、精神与情感、个人与社会、过去与未来的多重载体,从具象中生产出抽象,在有限中蕴藏着无限,通过事实引发出无尽的想象,凝聚着历史的记忆,聚合着复杂的情感。爱米丽家中遍布灰尘,不见阳光,衰败凄凉,这些都是她内心阴暗、无助的表征与写照。文中“灰尘”“黑暗”的意象反复出现,反衬着爱米丽压抑的内心,她的心灵世界已经黯然无光。这些代表性的空间书写,生产意义,爱米丽的房子也成为旧时代的标识物,刻画出了爱米丽的典型性格。
爱米丽的性格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她是“传统的化身”,却生活在经历变迁的新时代;她向往爱情,却被威严的父权禁锢家中;她并非始终冷酷无情,父亲死后她也体察到人情世故;她拒绝面对父亲的去世,又以极端的方式将爱转化成恨,杀死了心上人。这一切的性格冲突也反映在空间冲突上。“场所中的事件总是呈现出一种多重叠加、互在其中的共时性特征。”[7]本文的核心场景是爱米丽家的老房子,“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19世纪70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車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3]41这是新时代中残留的旧事物,旧事物并没有很好地融合进新的社会生活,显得过时、多余,与新的历史进程格格不入。她的家宅具有了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属性,成为居住在其中的爱米丽——这个新旧时代冲击的牺牲品的空间化象征。
三、爱米丽的生存空间——私密空间与公共空间
“故事空间”(story space)是叙事学家查特曼提出的重要概念,指的是叙述的事件所发生的场所或地点,是人物活动的必要场所,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8]132因此,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承载着许多空间以外的意义。小说中,爱米丽所处的故事空间包括私密空间和公共空间两部分。
“‘身份即‘空间。也就是说,每个人的‘身份是由一系列‘空间来确定的:你是哪国公民?你居住在哪个城市?……‘门户在身份中是‘重中之重。”[9]“门”往往体现人的身份、价值。在这部小说中,“门”的意象反复出现,框定了爱米丽生存的私密空间。“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可是前门却总是关着”,“打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关闭着”,“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前门关上了,而且永远关上了。”前门,是待人接客的正路,是住户与外界社会交流的主要通道。但是爱米丽却关上了前门,断绝了与镇上社会的正当交往,把自己与现实隔离开,木屋成了社会前进浪潮中象征旧时社会的一座孤岛,爱米丽在孤岛中独自演绎着高傲的贵族小姐,成了新时代里的旧悲剧。“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在感受时间的威迫时,也试图将时间斩断,把自己隔离在时间的现在或过去里。”[10]直到她去世后,前门才再次被打开,她的仆人“黑人在前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
门关上之后就形成了隐秘的空间。小说中,爱米丽家中关上的不仅是前大门,还有一个更为神秘的地方。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爱米丽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去开门。门猛烈地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3]51
当这个神秘的房门被打开,关于爱米丽所有疑问、猜测的答案都浮出了水面。爱米丽以最为极端的方式,在她最为私密的空间中,“实现”了现实中无法得到的爱情。
除了私密空间,影响爱米丽生活的还有街道、广场、马车(公共交通工具)等公共空间,这些公共空间主要随着荷默的到来而出现。荷默是建筑公司的工头,北方佬,负责铺设小镇的人行道。“随便什么时候人们要是在广场上的什么地方听见呵呵大笑的声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3]46由于荷默的工作,他注定成为镇上居民众目睽睽之下的人物,而他与爱米丽的交往也不得不暴露在公众目光下。“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一齐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3]46“以后每逢礼拜天下午他们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过:爱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3]48这些公共空间成了众人了解爱米丽和评判爱米丽最便捷的手段。爱米丽“昂着头”,并不羞于将自己的恋情公布于世,而是骄傲而自信,可见她对这段爱情的热爱和向往,这也为最终爱情破灭时,她的极端行为埋下了伏笔。
“在某种程度上,空间总是社会性的空间。空间的构造,以及体验空间、形成空间概念的方式,极大地塑造了个人生活和社会关系。”[11]人类社会性的本质属性意味着人类生存的空间面临着不同种族、性别、文化、身份等异质性力量的碰撞与交汇。爱米丽一方面生活在贵族父权的阴影下,同时也始终面临着世态人情的挤压。在第三部分描述荷默和爱米丽交往的时候,作者多次用到,“因为妇女们都说”“他们只是说”“他们彼此说”“第二天我们大家都说”“我们都说”“我们在百叶窗背后都不禁要说一声”“后来有些妇女开始说”“我们还听说”“两天之后人家又告诉我们”“因此我们说”这些外聚集的叙述方式,展示了人们对于爱米丽事件的主观臆断。正是闲言碎语无形中压迫与异质化着爱米丽。她的生存空间(木屋)是阴暗的、封闭的、不见天日的,她所处的社会空间到处充斥着流言蜚语、闲言碎语,这样的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的结合都加剧了爱米丽孤僻、高傲的性格和心灵的扭曲。
结束语
“时间,往往在叙述过程中变得厚实、具体;同样,空间变得充满内容,与时间、情节和历史发展相呼应。”[8]137—138综上所述,福克纳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实现了时间与空间的有机结合,小说展现了南方没落贵族在南北战争后历史变迁中的艰难行进,而爱米丽本人、爱米丽的家宅以及爱米丽的人生故事都成为了美国南北战争影响下南方没落贵族生活的典型和缩影。福克纳作为在南方传统文化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心中既有对那些家园、荣誉、辉煌的热爱,同时又有着面对新时代的冲击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思索和理智思考。福克纳把这种复杂与痛苦升华到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化作一朵玫瑰花献给了曾经的贵族小姐爱米丽。福克纳对爱米丽生存空间的细致刻画和书写,赋予了这些空间时代与历史的意义,彰显了空间的社会性、历史性、人为性,使人们透过空间体悟到了其作品蕴含的时代背景和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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