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悖论之新解
2020-03-23朱志宇
苏格拉底的悖论众说纷纭,意义深远。智者学派所谓:“已知的不用学习,不知的也无法学习。”故学无所用。而苏格拉底继承阿那克萨哥拉的万物本原“心灵说”,予以更加深入和纯粹、推进至真理性的知识为灵魂的“回忆说”。纯洁的灵魂既是德性的基础,也是真知的储藏所。所谓学习,就是唤醒灵魂,将真实的知识直接呈现出来。这些重要的观念,表现在柏拉图的许多对话篇中。而世间可见的事物所形成的认识,不完全是真理性的、确定可靠的知识,故只能形成意见。但灵魂的回忆必须要通过学习将其纯洁化后才能唤醒沉睡的善的理念。这与大乘佛学中讲的“心为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有异曲同工之妙。并由此演化出本觉和始觉之论。即本觉为清净心灵之妙用,但因众生贪、瞋、痴的无明业力垢染而覆盖,致使本觉的灵明智慧丧失。若欲恢复本有智慧,必须通过闻思修行才能达到。这个过程所能达到的目标就是始觉。但大乘佛学与苏格拉底所讲的灵魂回忆说又有差异。双方学说通过对比,能让人们更深层次地认识真实知识的标准和获取德性知识的渠道,来为人们谋取幸福生活。
柏拉图在其对话《曼诺篇》中,有这么一段看起来非常矛盾的话,另后世学者百思不得其解。苏格拉底指出:“任何人既不可能学习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可能学习他不知道的东西。他不能学习知道的东西,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东西;他不能学习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他不能知道在学习什么。”
这段话包含的矛盾被后世称为著名的“苏格拉底悖论”。这个悖论看起来是一种无奈,其实包含的内容广泛,意義深远。本文将对此试图加以解释,以期弄明苏格拉底真实的意图,以及真理所能呈现的正确方式。
西方哲学一向分为唯理论派和唯实论派两种倾向,唯理论又是天赋论者,而唯实派又是经验论者。如柏拉图当属唯理派,而亚里士多德属唯实派。故有人开玩笑总结说:人分两种,若不是柏拉图式的人物则必是亚里士多德式的人物。此言虽有些夸张,但其心灵及性格中确有类似的气质。尤其是古希腊后期哲学家,其分裂痕迹尤甚于柏、亚二氏,造成了哲学史上长期的两派斗争。其实,这些矛盾均包含在苏格拉底的“悖论”之中。
苏格拉底曾提出“德性就是知识”的原则,他一生中的道德实践对此作了很好的注释。尤其在他被判处死刑前后,他有多次求生的选择:他可以交付一笔赎金,换取生命;还可以带妻子和孩子上法庭求情,以感化陪审团进行宽大处理;临刑前夕,朋友们又为他安排好了出逃的道路。但他认为,这些行为都是与当时法律相抵触的不正义行为,他知道什么是正义,尔后不能再做不正义的事。宁可承受不正义的惩罚,也不愿做不正义的事。
“德性就是知识”在苏格拉底这里则用生命的代价得到了诠释。“德性就是知识”还有一个推论是,德性是可传授的,因为任何知识都可传授性,德性的可教性似乎否认了苏格拉底关于善是灵魂的内在原则的说法:根据前者,德性是通过教育而获得的后天习性;根据后者,德性是不假外物而存在于内心之中的天然本性。苏格拉底认为向善的本性和后天教育对于德性同样重要。后期哲学家没有对此深加体会,也缺乏深度研究,将此著名之论忽略而过。
苏格拉底此处所说的知识,绝不等于现在学校所传授的普通知识。此处德性与知识画上等号,则此知识就是真理。平常人相互传授的知识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而言只是介于真理与意见之间的知识,或者只是意见,是人们根据日常生活经验,通过感官对经验世界的一些总结,对于变动不居的经验世界而言,只能形成的是意见,这是在柏拉图对话篇中多次强调过的。例如,柏拉图的相论中就出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相(亦译为理念)的世界,另一个是现实的世界;前者是真实的,后者是变化的。而苏格拉底的知识是高于原则的理念真实世界。变动的现实世界无法形成真正的知识。
苏格拉底之谜,柏拉图有“灵魂回忆说”的解释。除了在《菲多罗篇》讲着宙斯率诸神赴宴的比喻外,主要是说灵魂进入肉体是一种堕落,灵魂原有的东西会被忘失。但灵魂在未堕落之前,对理念领域是有所观照的,其中还包含着天赋的知识。灵魂在附着身体以后,由于肉体的干扰或“污染”,它完全忘记了曾经观照到的东西。只有经过合适的训练,才能使它回忆起曾经见过的理念。因此,学习就是回忆。
在《曼诺篇》中,苏格拉底做了一个实验,通过适当的提问,便使从未学习过数学的童奴知道如何计算正方形的面积,知道两个正方形面积之比等于它们边长平方之比。柏拉图通过这个事例说明:知识不是后天获得的,也不是从灵魂中自发产生的,而是灵魂固有的。或者说,先天地存在于灵魂之中,但处于潜在的状态,宛如在梦境一般。而学习的作用,在于触动、提示或唤醒知识,使之明白地昭示于灵魂。
柏拉图的“回忆说”旨在解决这样一个难题:“一个人既不会寻求他所知道的东西,因为他既然已经知道它,就无需再探寻;他也不会寻求他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他甚至连他要寻找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段描述就是苏格拉底之谜,但智者提出的这个悖论(指苏格拉底前所谓诡辩的智者所论)目的是为了否定知识的可能性,这对于哲学的研究是十分危险的,而苏格拉底及柏拉图对此显然不能熟视无睹。
“回忆说”肯定的是一个人可以学习他所知道的东西,但是是用“回忆”的方式达到最终知道;也可以学习不知道的东西,所谓的不知道仅是因为灵魂堕落所导致的暂时“不知道”,在寻求、探索和启示的过程中,灵魂会返回原来的观照,达到对拥有知识的再认识。但要实现人生这种终极目的,必须要进行“死亡练习”,柏拉图说回忆就是死亡练习。其理由是,原初的知识既然是灵魂降落在肉体之前获得的,而灵魂在肉体中又忘却了知识,那么,只有尽量地净化肉体的污染,才能尽可能地接近理念知识。最彻底的净化是灵魂与肉体的完全分离,这意味着个人生命的终结。死亡是灵魂重新回到对理念的观照,最高的智慧只有在死亡之后才能达到。因此,哲学家是唯一不畏惧死亡的人。柏拉图把灵魂的回忆等同于灵魂的净化,强调智力训练和道德修养的一致性,“死亡练习”和“爱的追求”同样神秘,最后达到“惊喜交集,不能自制”的精神境界。由此可以印证,苏格拉底在狱中临死之前会如此淡定和坦然,都是由于这种理念的引导和神秘的、似乎是“神”的指示而达到的不畏死亡、追求更加神圣世界的一种境界。
为此,学者赵敦华在《西方哲学简史》中总结到:“‘回忆说在柏拉图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它的主要作用在于,第一,为苏格拉底方法提供了理念论的论证。苏格拉底方法相当于由低到高的集合法,这种方法之所以能够在灵魂内部诱导出真理,原因在于灵魂回忆起既有的知识,在于灵魂与理念领域的相通。第二,回答了生活在可感世界的人何以能够认识理念的诘难。在《巴尼门德篇》提出的诸难之中,这一诘难给理念论造成了‘最大困难。‘回忆说依据同类相知的认识论原则做出答复:灵魂来自理念领域,它所拥有的知识是理念对于理念的把握,人类知识是灵魂对过去经历的回忆。第三,论证了灵魂不朽。柏拉图把灵魂分为九等,最高级的灵魂属于哲学家、爱美者和音乐家,最低的两种灵魂分别属于智者和暴君。清白的哲学家如果在三个时期(每期一千年)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的灵魂就会重新长出翅膀返回世界。其余人等的灵魂在生命结束时则要接受审查,根据生前的善恶,或上升到较高等级,或下降到较低等级。暴君如果继续作恶,他们的灵魂将会沦为动物灵魂。西方伦理学有把灵魂不朽说作为道德生活必要前提的传统,柏拉图的轮回说可以说是开这一传统之先河。”
柏拉图在展示苏格拉底的多篇对话中,既没有按照某种确定的方式进行知识传授,也没有对对话中存疑的问题给予明确的答案,只是通过对话辩证的方式进行引导,让对话者自己认识到善本身、美本身、大本身等这些普遍性的东西。犹如苏格拉底的名言“认识你自己”一样,在后来柏拉图的认识论中变成了“回忆说”,即灵魂中本来就有的这些东西,只是由于进入肉体后被遮蔽而暂时忘记了关于这些理念的知識,学习就是要唤醒这些“回忆”,恢复在“理念世界”原有的东西,那么,前提条件中必须是灵魂能够轮回转世才行。否则,唤醒其心灵的理念的“回忆”无从根据。这一观念与人生极其重要,也与东方文化有许多类似之处。
在儒学的经典《论语》中,孔子有著名的“三知”论,即“生而知之者”“困而知之者”和“学而知之者”。对于“生而知之”的贤圣,如果没有人生轮回之说,则其知之从何而来?若在心灵中原本存在,那因困而知和因学而知也都有唤醒“回忆”的意谓。
道家学说也有类似之处,老庄的返朴归真、罢智隳知看起来说的是“无知”,其实所要掘拆的只是世人的心机巧智之知。此知犹如苏格拉底讽刺的那些诡辩的所谓智者之知,只是人们的意见而已,这是无知的表现。而铲除这些世智聪慧,才能显现心灵本有之知。即是无知无所不知、无为无所不为的清净境界。以上这些哲学思想,与苏格拉底“悖论”的深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既不可能学习他不知道的东西(已知就不必再学),也不可能学习他不知道的东西(不知道的东西无从学起)。似乎这两路都不是人生的绿色通道,那么除了这两条路径外,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径可走?这在佛学中被划为本觉和始觉问题。所谓本觉,即是众生本来佛性,为圣不增,为凡不减,不生不灭,凡佛一如,而此本觉永不变化。
在《大方广佛华严经·出现品》中,佛告弟子:“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妄想、分别、执著而不能证得。”此言既有本觉佛(如来智慧德相)之意,也有始觉佛(后得一切智智)之意。所谓始觉,谓凡夫本来是佛,但因妄想、分别、执著为无明始,让众生本有智慧不能显现,从而沦为众生。若能放下妄想、分别、执著,即是恢复本来佛性,这就是开始回归本觉,也就是始觉。这是佛学中最重要的真理观,若非众生本来是佛,则无论如何修行也不能成佛。虽然众生本觉为佛,但因无明业力覆盖又不是佛,通过佛陀指授的方法可以恢复原来本性。故佛教中常有“非修得亦非不修得”之语,看似矛盾如同苏格拉底的悖论,但其实恰恰是真理性的最好表达方式。“非修得”是指众生本来就有,不是因修而后有;“非不修得”是指虽为众生本有,但若不正确修行,而同样不能恢复证得。为此,佛在经中用“金与矿”来比喻说明。比如金矿,实有其金在其矿中,其金本有,不是炼后才有。但虽矿中有金,若不加冶炼,金不得出,故矿金仍不是金,非得修炼才能得金。金喻本觉;矿金喻众生本来佛性,虽沦为凡夫,也不失其性。而冶后之金喻为始觉,即去污染矿之无明,原金得以呈现,从而始觉合于本觉。
《大摩诃衍论》云:“本觉各有十,云何为十本?一者根字事本。本有法身,能善住持一切功德。譬如树根,能善住持一切枝叶及花果等,不坏不失故;二者本字事本。本有法身,从无始来,自然性有,不从始起故;三者远字事本。本有法身,其有德时,重重久远无分界故;五者体字事本。本有法身,为诸枝德作依止故;六者性字事本。本有法身,不转之义常建立故;七者住字事本。本有法身,住于无住,无去来故;八者常字事本。本有法身,决定实际无流转故;九者坚字事本,本有法身,远离风相,坚固不动若金刚故;十者总字事本。本有法身,广大圆满无所不遍,为通体故。是各为十。”
这是通过修证得如来清净法身,而法身妙德无穷,总以十字概括言之。但无论本觉还是始觉,合二觉总为一觉。其觉亦为“智”解。根据十种法身常德,亦得十种觉慧之解,曰:
一者镜字事觉。萨般若慧,清净明白无尘累故。二者开字事觉。萨般若慧,通达现了无障碍故;三者一字事觉。萨般若慧,独尊独一无比量(比量:指通过思维揣度、逻辑推理等而得的知识)故;四者离字事觉。萨般若慧,自性解脱,出离一切种种缚故;五者满字事觉。萨般若慧,自具足无量种种功德,无所少故;六者照字事觉。萨般若慧,放大光明,遍照一切无量境故;七者察字事觉。萨般若慧,常恒分明无迷乱故;八者显字事觉。萨般若慧,清净体中,净品眷属悉观前故;九者知字事觉。萨般若慧,于一切法无不穷故;十者觉字事觉。萨般若慧,所有功德,唯有觉照,无一法而非觉故。是名为十。如是十种本觉字义,惟依一种本性法身,随义释异。指其自体,无别而己。
上述所引宋代永明延寿大师在《宗镜录》对本觉始觉及其慧功之申论,无非让学者明了苏格拉底悖论的本意。更为重要的是,中西方哲学中因一方仅依意识形态而解释世界(指西方),而另一方却要泯除意识,显现本有般若智慧来观察宇宙世界,由此产生明显的文化差异。对文化进行比较,并因此做出更好的人生选择,这是新时代文化的要求,也是东方文化智慧自信的体现。若没有对自己博大精深文化的深刻理解及真实修证,想比较中西文化的优劣,只能是纸上谈兵,除了自己不能很好地受用外,也给其他学人徒增诸多烦恼和废纸而已。
(广东省科学院佛山产业研究院)
作者简介:朱志宇(1968-),男,广东广州人,博士,研究方向:哲学、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