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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炉火屋外雪

2020-03-23朱炜

参花(上) 2020年3期
关键词:程砚秋火盆莫干山

莫干山有雾凇了,还没下雪,这让我对新年初雪的渴望又近了一步。几天后,一条舞动的雪线穿过岭表,笔直地延伸到从前看屋人的火盆边。山民不喜围炉夜话,而以另一种围盆而坐的家常方式讲述一座山的故事,偶尔屋外的折竹声也动听。

周庆云纂《莫干山志》卷首有夏敬观题词:“吴王铸剑犀可断,据山烧炭供百炼。”虽是文人想象,但不能说毫无依据。隔空相望,干将、莫邪在莫干山伐薪烧炭的故事,吸引着千年后的精壮汉子投奔而去。有一个叫王四早(后改名世昭)的天台人,先在原武康县上柏镇夏家埠族伯王鸿海处谋食,辗转至钱家埠地主殷阿亭家、对河口村地主高琴生家当长工,后受雇于莫干山炭窑包头,淡季则为附近山主看山、砍柴上街叫卖,因性情爽直,好打抱不平,虽代人受过也不退却,被视为硬汉。辛亥革命那年,他与结义弟兄在上柏舞阳祠盟誓“独立起兵,割富济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组织雇农、炭农,自称“义民军”,其规模和声势曾震动一时。起义失败后,王四早下落不明。对于这样的炭民英雄,你会想念吗?

莫干山中昔产竹木丰富,竹为大宗,柴炭次之。榛莽时代,山上有成片的青檫林,这是优质木柴,根根都有胳膊粗。土人以檫薪作炭,掷地有金石声,名银条。清邑人徐熊飞诗有“剪刀风急雪凄迷”“分得银条烧夜火”句。葛岭下佛堂村人多制炭为业,因而炭窑罗列,若棋子一般分布。下雪了,不怕冷的小伙子还会带装备上附近的高山砍柴烧雪炭。就地挖一个坑,把青柴堆集燃烧,到一定的火候盖上雪,闷灭。如此烧出来的炭,质轻灰少,敲起来梆梆作响,在火盆上加几块,马上跳出蓝色的火焰,特别耐燃,还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一准能卖个好价钱。可惜这样的好事后来就没有了,因为所有的山林都被封了。

林学家梁希《两浙看山记》云,莫干山竹多木少,有山家在竹林内培养杉木,杉高渐与竹齐,而竹林林相仍不稍破,杉則亭亭直立,枝叶扶疏,托琅玕之荫而生。它们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引来摄影师在琅玕之荫下观看好一阵,好像有意要让不曾欣赏过雪落杉林的人知道世上还有这般好风景。一九三三年,《湖州月刊》刊登了一组《莫干山之冬》的照片,分别取名“北风卷地白草折”“早白头山高里雪”“几疑世界尽银妆”“卧士高中山满雪”。此刻,前人的诗句用来描摹眼前的情景仍然贴切,第一句出自唐人岑参的诗,后三句尚不知出处。倘若稍加修改,是可以变成一首纷纷扬扬的七言绝句的。

雪的另一面,也是莫干山的另一面,跟暴露的秘密相比,雪掩藏的更多。就是一九三三年,丁玲与前夫冯达被国民党特务解往莫干山,监禁在山上一栋别墅,美其名曰特别优待。然而这栋别墅里没有取暖壁炉,只在楼下客厅里临时安装了一个铁桶似的火炉,看守找来山民在山上运柴,把火炉烧得很旺。可怜丁玲身上只有一件不合身的薄棉袍,但她就是不愿意同那看守围炉促膝,终日在楼上闭门不出,拥被而坐,喝点白开水,翻翻旧报纸。她自言“被困在这离地面一千公尺以上的山上,像希腊神话中的那些受罪的神”。她想过要喊、要叫、要撞、要冲击,但无济于事,遂只能沉默无言。她的寒冷太巨大,她把身体中的仅有温暖隐深地传递给了她不期而至的女儿,以纪念她正经历的那一段孤独无援的雪路。看守见丁玲的精神状态日渐颓唐,更可能是他自己熬不下去了:他原有肺病,本以为这份监视美差可以捞到上莫干山疗养的机会,谁知时令不对,而他的咳嗽因聒噪不安反而加剧了。忽然有一天,看守宣布启程回南京。第二天,果然有轿夫、挑夫以及护送人员来接丁玲。在一片耀眼的雪光中,这个行列一步一步踩着一尺多深的积雪走下山去。

雪深数尺,寒气袭人,选择在此时游莫干山是需要一点勇气和孤洁的。那是一九三六年一月,时值隆冬雪后,程砚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完戏,终于赴陈叔通莫干山之约,且在陈叔通的方方小筑东篱下合影,以志友谊。那年冬天,程砚秋三十三岁,陈叔通六十一岁。隔着二十八年的人生距离,恐怕还要加上此前彼此不相识的岁月,程砚秋无比珍视身边这位“风霜都历尽”的长者对自己的爱护有加,支持不遗余力,助他成就“御霜”之艺。很多年以后,当程砚秋的次子程永江请陈叔通谈谈与先父的交往旧事,陈叔通谈道:“砚秋在沪演戏,拥护者日重,有时我见他一个人出去不知干些什么,我担心有坏人引诱他,便以责难的口吻当面诘询他,他说收到不少告帮的信,便按信中所示地址去一一查访,给有需要的人家送些钱粮以解其困而已。”盖程砚秋生平所交师友中,陈叔通为知音之一。

作家韩少功小时候听母亲说起过莫干山,在抗战时期,父亲在莫干山一带艰苦抗日,与敌伪军周旋;母亲随军,只因战时缺医少药,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双双夭折在山上。韩少功不知道从未谋面的哥哥和姐姐埋葬在哪一片山地,甚至不知道父母当年居住山间哪一栋房子,只知道那一场残酷的战争夺走了两个幼小的生命,只知道那个寒冷的莫干山冬天,母亲往灶膛里塞没有劈散的木材,灶火燃起发出的噼啪声响依然回响在母亲的记忆里。在二〇一九年《花城》杂志莫干山创作基地启动仪式上,韩少功作为首批入驻的文学名家之一,如是说到莫干山给他的挥之不去的念想。我们想更多了解一些韩父在莫干山的事迹,韩少功只告知父亲的名字叫韩克鲜,出生于湖南澧县,至于父亲的莫干山经历,不甚了了。

湿湿然,寂寂然,凛凛然,莫干山的雪下得猛,积得厚,化得慢。它刻下了神秘爪印章,也照出了碎金子般的光亮,美得沉静又通透,令人想得深远而入神。火盆里的柴火啪啪地燃烧着,我努力从看屋人的后代这里采集信息,他们有一句说一句,今年的冬天并不比他们小时候更冷,但不知为何人就缩起来了。其实,这点信息远没有我从其他地方得来的多且有用。他们反倒更希望我来做分享,围着火盆,共同烤热莫干山的某一个时刻。夜里,他们准备了许多柴火和炭,等着我讲下一个故事。

作者简介:朱炜,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莫干山民国图书馆馆长。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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