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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生活(短篇小说)

2020-03-23王雨

椰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候鸟老伴海南

作者简介:王雨,本名王志刚,重庆市作协荣誉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文史馆馆员,博士导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重庆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填四川》《开埠》《碑》《水龙》,在《中国作家》《小说界》《红岩》《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船神》《产房》等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篇。

老伴过的算是候鸟生活了。

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明是户主的她掌握着经济大权,可以不让我知道便在海南购买了小户型的单间住房。她是年年冬天都要如候鸟般飞往海南居住两三个月避寒的。公不离婆,秤不离砣。要上班的我,春节假期也得要飞海南小住,体验一下候鸟生活。

孙女冬天就跟奶奶到了海南避寒。我就觉得,小孩子还是要过四季分明的日子好。好在她上小学后,寒假有期,就不可能再跟奶奶长住海南了。

据说,国内的候鸟式生活、候鸟式养老是从2009年开始的,首倡者乃是房地产商,得承认,是有先见之明。老伴购买的住房在海南省东海岸的万宁市兴隆镇,位于东海岸的中部。其小区名曰“太阳谷温泉城”,这名字就听起来很诱人。人们总是渴望温暖和阳光的,尤其在冬日,低冷的温度、寒凉的空气更激发了这种渴望。早些年,这种渴望只是奢望。一日三餐都必需的柴米油盐占据了家里收入的一大半,哪还有心思去考虑冬日的避寒呢。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衣食住行已不再是许多人日日盘算的主项,开始讲究生活品质。大鱼大肉吃多了便讲求饮食搭配是否合理健康,衣服穿好穿暖也要讲求搭配的得体。手头充裕、日子甜美,那份渴望冬日温暖的心也就蠢蠢欲动。这小区的房院别致,没有高楼,草木葳蕤,环境优雅,设有“海南金陵博物馆酒店”“海南昊天艺术博物馆”,还真有不少的文物。可见其房地产商用心之良苦。功夫不负有心人,国内多数省市的北来客便候鸟般飞来或是开车而来。这小区里是可以看见来自国内各省市的各式汽车的。开车进出这有两道雄门的小区极其方便,小区外的四车道的柏油马路油亮平展,南国特有的挺拔郁绿的椰树夹持道旁,白云飘挂树梢,赏心悦目。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人行步道,路人则只好步步惊心,铤而走险。

候鸟生活,早年间是未能想、想不到、不敢想的,如今已是普遍。

开初,我以为老伴在海南会感到孤独,却没料她有重庆小区的一帮朋友做伴,说是“候鸟群体”。还是同样的一群人,春夏秋在重慶,冬天就相聚在海南,仿佛未曾离开。走步、骑自行车郊游,跳坝坝舞、打麻将、看海,过得也是洒脱。累了就到温泉游泳池边的热水池里烫脚。这露天温泉游泳池很大,椰树环抱,有罗马式亭台、回廊、雕塑。热水池是围绕游泳池的可容纳十多人的小池,共有六个,烫脚的人南腔北调,东北人居多。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黝黑的雪白的、粗糙的细嫩的脚都在一个池水里泡着。水温高,脚烫红后周身通泰,话就变多了。说天南地北,道家长里短。

在海南过春节,总有蓝天白云相伴,拍了些照片发微信朋友圈。因海南的天气晴朗,拍的照片格外清晰,如同当年我去西藏拍的照片一般。这也是老伴坚持要到海南过候鸟式生活的理由之一,说是空气好就不咳嗽了。

人生总是喜忧参半,老伴受伤了。“我手腕摔伤了,你早些过来。”我是在重庆收到老伴发来的微信语音的,叮嘱她注意安全,没有深问责备,我判断她是逞强骑自行车摔伤的。到海南问明情况,她是在住屋楼下门口的平地踩了青苔滑倒摔伤的。上年岁的人了,走路得十分小心才是。好在有重庆过去的朋友和我的在海南工作的学生相助,及时驱车送去了万宁市医院诊疗。拍片显示,右手腕的桡骨骨折了,打了石膏,后腰的软组织也受了伤。老伴受伤了,得照顾她的起居,原本我不做的洗衣、拖地、买菜、做饭等家务也得做。亦有收获,做我一个人吃饭时绝不会也不愿意费时费力做的肉丸汤吧,我以为就是把肉切碎,用筷子挑到锅里煮熟即可。老伴严厉指点,要把肉剁碎,比不得你那科研的分子细小,却是要剁得越细碎越好。再加上鸡蛋、豆粉、葱花、姜末、盐巴、酱油一应的佐料,然后用力搅拌均匀,拌成糊状,才可以下锅。我学到了一手。

老伴,老伴,老来是个伴。这话是我当年在部队时的一位老首长常挂在嘴边的话。倒是。

老伴购买的房子在二楼楼道的顶端,对面住户的房门紧锁,是一位年轻人购买的,一直没有装修也没有住人。小区里这样的购房者不少,买了房子空着,不装修不入住,储蓄房屋是硬通货。听一位搞经济的专家朋友说,硬通货的价值并非固定不变,会受到经济增长、通货膨胀等因素的影响而涨跌。专家的说法人们似信非信,看重的是现实,现实的情况是,海南的房地产热至今不衰。

老伴这住屋安静。

门外的过道里放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价值400来元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一辆是价值1800多元的捷安牌男式自行车。女式自行车是老伴到海南不久网购的,男式自行车是老伴才网购的。这小区安全,自行车没有上锁。老伴没有跟我说为我网购了男式自行车的事儿,是想给我一个惊喜。见面后,老伴就沮丧,没法陪你一起骑车郊游了。没事儿,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只一百天嘛,等你伤好了我陪你骑车郊游。那得要等到明年冬天了。老伴愁了脸。春节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我必须飞回重庆上班,两个月前就订了往返程的全价航班,春节期间飞海南,只有全价的航班。

“我们老了,安全起见,还是走步郊游好。”我说。

“你说过要陪我骑车周游全国的。”老伴噘了嘴。

老伴年轻时漂亮,如今也风韵犹存。当年耍朋友时,我跟她各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她那两条小辫在风中飘摆。我就说,等老了闲歇下来,我陪你骑车周游全国。说的是真心话,美好的憧憬,雄心勃勃要实现,却没有实现。不只是因为事情多,也因为上年岁力不从心了。而当年未能想、想不到、不敢想的候鸟生活倒实现了,真真实实就在眼前。生活条件在改善,人们的寿命在延长,老年社会踏步有声而来。高中低档的老年保健医院、康复医院方兴未艾,不少老年人为住进条件好的这种医院而排队。

“你父亲快九十了吧?”老沈侧脸问小吴,小吴的父亲也跟他们同住一屋。

“已满九十,我是家里的老幺。”小吴说。

就说到了长寿。每天要万步走,要吃素食,要少吃肉少吃糖云云。小吴拿出本书来,封面印有七个老人的头像,书名是《他们就这样长命百岁》:

“其实也不尽然。这本书是个重庆崽儿写的,他走访了重庆的30位百岁老人。”小吴舔口水翻书页,“这老太婆,109岁,不吃青叶子菜,不吃水果,不喝酒,不吃菜油,喜做家务;这老太爷,102岁,不忌口,烟龄80多年,每天早晚烫脚;这老人,103岁,当年给傻儿师长抬过滑竿,每天听收音机,睡觉前烫脚;这老爷子,104岁,喜欢吃猪肉,睡到自然醒,打小麻将;这老先生,102岁,每天早晨读一个小时的英文报纸,吃西式点心,他最大的财富是学生;这老太太,生了9个娃儿,110岁,五世同堂,吃糖,喝酒,餐餐吃肉,猪蹄子是她的最爱,自己泡热水澡……”

老沈接过书,戴上老花镜翻阅:“他们一生辛劳并非闲散,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指点封面的老人头像,“一笑消百愁,他们都精神矍铄,笑是来自心底的。”

想起一幅漫画,一个戴眼镜的老者努力地蹬自行车,车前的框篓内放有蔬菜,后车架上捆绑有老大的一摞书,配有诗句:“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画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闲也好忙也罢,乐观为上呢。

“哈!”小霍击掌,“烫脚也是有益的,吃完饭烫脚去!”

这热气扑鼻香,北国那诱人口水的香味儿来了南国。

小区后门外的敞地是热闹的早市,辛劳早起的被海风吹黑肌肤的海南人叫卖着各式时令蔬菜、海鲜、瓜果。有卖包子的棚屋,里面坐有食客,打包买走的食客排着长队。店主是一对东北老年夫妇,男的擀面做包子,女的收现钱或是扫码收钱卖包子。两人不用叫卖,锅灶上一溜的十几笼喷香冒气的小笼包子便一一售空。我没有去打拥堂,到早市转悠,买了一棵白菜和一把葱子,待食客少后坐进棚屋里。我带的东北学生夸赞过东北小笼包子,我去东北开学术会议时吃过,确实名不虚传。

这对老年夫妇认识我老伴,在小区活动室的麻将桌上认识的。他们每年从北边顶端的黑龙江省开奥迪过来,住半年以上,冰天雪地的老家太冷。那次,他俩请我老伴和重庆的麻将朋友吃他们做的小笼包子,都说要得,好吃。我老伴说,你们要是做了卖,我天天来买。麻友们附和,对头,我们天天来买。他们就萌生了卖小笼包子的想法,开张后,生意兴隆。

“教授,这主意是您老伴出的,您每天来吃,可劲儿吃。吃完,给您疗伤的老伴捎带一笼回去,不收钱。”男的说,塞进两个流油的热包子,腮帮鼓动咀嚼。忙了一大早,他们夫妻俩还没有吃早饭。

这小笼包子耐看、好闻、可口,每笼10个,收8元钱。我当然不白吃,用手机扫码付钱,求教其做法。我做的饭菜过不了老伴的舌尖关,无事正好学学。

“简单呢。”女的说,塞一个包子进嘴里,“在家做吧,备两小碗面粉,发面。将半斤五花猪肉剁成肉馅,加姜末、生抽、耗油、五香粉、白糖、料酒和食用油,拌匀。腌20分钟。取一棵白元葱剁碎,放进腌好的肉馅里。”

“面发好后揉光滑,分成小剂子。”男的说,“咱做的是小笼包子,剂子不要太大。擀皮,包馅,放进小蒸笼里,盖上盖再发几分钟。之后,开火蒸,10分钟就成。”

女的说:“和面要用温水……”

几个江浙口音的青年男女来买包子。男的说,我们每天只卖100笼。女的说,明儿请早。我纳闷,有人买为啥不多卖。女的说,见好就收。男的说,不能太累。生意经,吊胃口?也许他们并非靠此发财,不过是老有所养、老有所为吧。“北方呢大雪纷飞,南方呢四季如春……”男的吞包子哼唱。

我拎了小笼包子、白菜和葱子返回。一辆奔驰牌越野车对我缓缓驶来,我靠边走。那車在我身边停住,开车那小老头下车来,拍我一掌,下手好重。

“老首长,你也‘钟摆来海南当家庭妇男了。”小老头哈哈笑,朝我挺胸并腿敬礼。 认出来了,是小罗。当年我在部队卫生机关任助理员时,他是收发室的兵,跟常去取报纸信件的我很说得来。工农兵上大学时,表现好的他被指派去上海复旦大学念书,高小生的他死都不去,我劝说他去的。他转业后,在成都一所大学任教,官至学校统战部部长。

“哈,小罗,你也须发杂白了,正愁这里没有熟人呢。”我好高兴,“我请你吃饭,一醉方休!”

小罗指车上坐的男女老幼:“亲家来了,环岛游,回来我请老首长。”说完敏捷上车,探出头,“回见,拜!”

越野车绝尘而去。

飞机腾空北上。

返渝的我把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看老伴发给我的排成“人”字形飞翔的大雁的动态视频。高天辽阔,云蒸霞蔚,一队大雁由点而线从遥而近,又一队由点而线,再一队……拍摄者和仰看者欢呼尖叫。

老伴,老伴,老来是个伴。我知道老伴的心思,就随了她陪伴她过候鸟生活吧,如同许多人一样,我终归是要完全退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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