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以后(短篇小说)
2020-03-23简媛
简媛,女,现居长沙,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有小说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四川文学》《芙蓉》《青年作家》《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啄木鸟》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曾获首届长沙市文艺新人奖等。
我今天是怎么了,竟然敢踩着别人的肩膀爬进火车厢。
我知道我心里窝了火。惹我生气的不只是那个叫良喜的男人说的话,还有别的声音。找到这个叫良喜的男人时,他盯着我足足看了十秒,然后用带些嘲弄的语气说,你们家的农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吗?不是啊。说这话时我以为他在夸我勤劳,脸上有些得意的神色。那你为什么晒得这么黑?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脸瞬时火烧般发烫。他接着说,你娘可白了,方圆十里都没有人赶得上你娘的皮肤白。唉,不知你为什么这么黑。他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我想顶他一句,你怎么就看不见你自己的脸比炭还黑呢。
十天前——距离某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整整一个月了——我收到我娘写给我的信。她告诉我,她已经给一个多年不联系的旧友打过电话了,他会帮我弄张去驴城的火车票。我要坐火车去驴城一所偏远的山区小学,是我求他办事,我忍了忍,没出声。
良喜把我送到站台上,说,我还要上班,你自己挤上车吧。他见我有些紧张,对着身旁穿着乘警制服的男人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你闺女啊?那个男人凭什么这样说。不是!这两个字几乎同时从我和良喜的嘴里蹦出来。他像初见我时那样,足足盯着我看了十秒,然后对我挥了挥手说,去吧,你这样子出门挺安全的。这句话伤我心了。我在心里骂他,什么眼神,没看见我大眼睛,高鼻梁,三围正好,肚脐刚好在身高的0.618处吗?
我一点也不安全。我想像个辩护律师那般,声色俱厉地反驳他。可这时我已经攀爬上了火车,他看我时飘忽的眼神与离别时裹在声音里的无所谓,让我对他心生厌恶。我踩着别人的肩膀爬火车时,倒是没有人忽略我。他们骂我,拽我,甚至往我身上吐口水。火车就要开了,车门处挤满了人。我看见了,身子灵活的人从车窗爬了进去,有些力气大的扒开人群强行挤了进去。离开车只有一分钟了,乘警意识到了什么,举着高音喇叭大声喊叫:乘坐T61次从北京开往昆明的旅客,快点上车,快点上车,火车马上要开了。声音像射出来的子弹,击中了所有人。如果上不了车,那些迎接我的山区孩子会失望。可我还有别的计划,那个深埋在我心底的计划,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发疯了,不顾一切地爬上前面的人墙,踩着他们的肩膀爬进了车厢。
找到座位,靠窗,这让我生出微妙的欣慰。我落座后,那些刚才没来得及向良喜发泄出来的驳论开始在我胸口发作。可我不愿意与人交谈,坐在我身旁的年轻男人几次试图搭讪,我都只是“嗯啊”一声,便把头投向了窗外。除了车窗玻璃,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里全是些莫名其妙的镜头。一段铁轨,一个男人在疯狂地追一个女人,女人在惊叫,男人在狂笑。我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嘴唇因为过于用力挤压,发出生痛。
身旁的男人没有放弃,又在试图搭讪我。我伪装睡着。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恰巧汽笛声吞没了我与他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湘西南的七月,天空时常会有暴雨。快到梅城的时候,广播里传来通知:旅客朋友们,我们抱歉地通知您,因为连续多日的暴雨,前方道路出现严重的交通事故。火车将停靠在梅城火车站,暂时不再前行。旅客朋友们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或是选择其他路线前行。
下了火车以后,我换了各式各样的让人意外的交通工具,经过一系列的短途搭乘,终于离开了湖南境内,似乎只有离开了湖南,我才能以我新的身份存在,我将是驴城一所山区小学的语文老师。
一个月前,我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站在师范学校的领奖台上,得意,甚至兴奋。我和我娘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这句话我含在嘴里,差点喊出来。可我主动签了去边远山区支教的协议书。为什么?老师问我时,开始用审视的眼神打量我。
那里的孩子更需要我。我语气平淡,让人以为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校长如获至宝,把我的照片挂在学校最显眼的宣传橱窗里。
我从小就黑,所有初见我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会像良喜那样,不用思考,就会把我归为丑女的行列。挂在宣传橱窗里的照片,看久了,便生出些不一样的光芒。有人开始叫我黑玫瑰,有男生有意无意地搭讪我,我的抽屉里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用粉红色信纸写的情书,还不只一个人的。有人甚至说想同我一起去支教。我撕碎了所有人的信,并在一个午夜砸烂了学校的橱窗,撕碎了照片。学校领导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大声喝斥,说这事非常恶劣,一定追查到底。没有人将我列为怀疑对象,更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我娘和我自己。
一路上,我总是提心吊胆,总觉得自己走不出湖南,担心在最后的一刻会有双硕大无比的手拽住我,将我揪回某处堆满污秽的黑房子。现在,我终于再一次坐上了去驴城的火车,回头再看湖南境内,那些搭建在山坡的木房子,那些从泥地里生长出来悬空高高架起木屋的木桩,我总担心它们哪天会突然断掉,或是被虫蛀空。
这次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听口音是北方来的。他身上穿着崭新的中山装,一脸正气,眼含善意,这让我心里的戒备放松了些。他告诉我他在云南开矿,家在北京,经常往返这两座城市,中途停车时,知道去哪里买好吃的饭菜。他还说,如果我愿意,他会帮我捎一份。他又跟我说,现在雨水多,指不定哪里会滚下巨石、滑下山体。这里的路况不好,不是过桥,就是钻洞,火车不能开快了。不过,快些慢些,车子反正会到的。他这样说时,带着些安慰我的宽容的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他问我的问题,去那儿干什么?我似乎谁也不愿意告诉。良喜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也没有告诉他。连我的老师同学们也要等我给他们写信才知道我的确切的地址,可我知道,我不会再给他们写信了。我擦除了我一切的行踪。其实,也没有费心擦除,只是不再联系任何人而已。
我这次回家,是给我女儿上坟的。男人什么时候说到这个话题的,是对面那位嘴唇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的大姐骂她男人偷了她妹妹的时候,还是前排的姑娘嗲声嗲气地同一个刚在车上认识的男人相拥着去餐车厅的时候。我不想听见、看见这些,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火车正通过不知名的河,我看见了波涛翻滚的河面,水很浑浊,刚下过大雨的原因。人若是跳进这样的河,一定会很快被淹没的。我淡淡地这样想着,如同想着午饭要吃什么、这里的厕所很脏那般平凡的问题。
我知道,我是她们娘俩的罪人。那年,我女儿读高一,在学校上晚自习,说好九点在学校门口等她。我老婆出差了,我在家休假,恰巧有个大客户来北京,为了讨好他,我得去陪他,还多喝了两杯,把接女儿这事给忘记了。电话响时,我喝得迷迷糊糊了,不知道对方是派出所的人,他告诉我,说我女儿出事了,我还骂了他。可很快,我就哭了,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我赶到医院时,认不出我女儿来了,她面部青肿,全身淤青,身上有多处抓伤。十六岁的姑娘,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躺在那,一个字也不说,已然成了植物人。医生告诉我,她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我一下跌进了地狱。我身子什么时候湿了也不知道,我站的地面也湿了,像拧开的水龙头,汗珠从我身上各处往外冒,冰冷冰冷的。我老婆打我电话,我不敢接。可是她不停地打,不接不行了,接通后,我什么也说不出。我……我他妈就不是人。说着,男人甩了自己一耳光,我听着是实打实地用力打在了脸上。我老婆很快意识到出事了,可她怎么也没往女儿身上想。我发短信告诉她,女儿出事了。我老婆是个性子急躁的人,接到短信后.她连夜赶了回来。看见女儿时,她尖叫了一声,声音大到仿佛世间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她疯了,没有悲伤,也就没有了痛苦。我倒是很清醒,可我救不了我女儿,也救不了我老婆。说到这,男人推了推我,说,快到站了,你想吃什么?那里的牛肉不錯。我背过头,正好撞见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瞧着我的样子像螺旋一样尖锐。他眼里并没有绝望,他刚才说他女儿和妻子时裹在声音里的绝望,我一丝也没有看见。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调频怎么这么快?我突然想对他咆哮,你女儿和妻子就是被你害死的。可我说不出口。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权限。我想到自己依旧甚至永远只能待在黑色的频段里,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可他在等着我回话,我感觉肠道里有股气在来回穿梭,我这才意识到,从我见到良喜那会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了,我连口水都没有喝。窗外,一晃而过的火车,像风吹动的火光,在明与灭之间穿梭。随便吧,我淡淡地说出这三个字时,火车正好进入漆黑的隧道,没人看见我眼里的寡淡。
中年男人刚下车,坐在我对面的大姐立马坐到我身旁来,直直地看着我说,我经常坐这趟火车去云南收购圆头蒜,三年前他就说过这个故事了,他女儿卧轨自杀了,好像就是在这条铁路上;他老婆疯了,生死不明。他不再做生意了,他说女儿的魂丢在了这条铁路上,他要陪着她,他天天生活在往返北京与昆明的火车上。他守护这火车上的每一个女性,他似乎获得了某种特殊的观察能力,他已经救下上十个试图自杀的年轻女孩。大姐的嘴涂得太红了,咧开的样子,让我一阵眩晕,我看到了血,很恶心的血。
我背过身不再看她,望向窗外,可我看不见窗外任何东西,依旧看见了一段铁轨,一个男人在疯狂地追一个女人,女人在惊叫,男人在狂笑。突然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她飘浮在上空,血从她身上泼了下来,淹没了铁轨上的两个人。
铁轨是我找到良喜的地方。良喜是工务段的巡道工,他上班干的活就是不断地检查一节一节的铁轨。他正在敲击枕木,他说从声音便可以听出轨道是否正常。我什么也听不出。他除了说些与我黑炭般的皮肤相关的话题,还说在这里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我起初在鼻腔里嘲笑他,真是没话找话,谁没遇见过这些人啊。可接下来他说的话,让我笑不起来了。他说有的是身首两断,有的是被碾成了肉饼,还有的只剩下些连筋带骨的残骸。他又说,你见过只剩下半只乳房的无头女尸吗?我刚刚大学毕业时,虽然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水塔里经常有弃婴。我试图去那里寻找过,除了看见些乳白色的胶套,还有铺在杂草上的席子被人碾压得不成形的样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弃婴。
这些人真有勇气。我说这话时和我去书店问售货员这书多少钱没有什么两样。良喜停了下来,盯着我看了几秒说,不讲这个了。讲讲你为何要去驴城,那么偏僻的山区,你一个姑娘家,又没得同伴,干嘛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估摸我娘已经告诉了他些什么,但我相信我娘不会说得太多。那边的孩子需要老师。我说这话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我没有那么伟大,可我黑如木炭的肤色很容易让人相信我说这话的真实性。我躲闪良喜看我的眼神时,意外发现他的左手食指断了一半。他发现我在盯着他的左手食指看时,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我在害怕什么?因为那是一双看见过无数死尸的眼睛吗?还是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也藏着些不明就里的秘密。
中年男人买回一堆饭菜,有大片牛肉,牛肉里拌着浅黄的新鲜笋片,还有些我不认得的当地的野菜。而真正勾起我食欲的是米饭的清香。一起享受这堆美食的,除了他和我,还有那位大姐。大姐说个不停,显然,她不是第一次吃这里的饭菜了。我沉浸在美食带给我的短暂的满足里。多吃些。中年男人不断给我夹菜。我躲闪他的眼神时,发现大姐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奇怪,仿佛她知道一切的动机与最后的结局。
我把泡沫饭盒丢进车厢垃圾桶的时候,火车刚好要出山洞了。出了山洞应该就能看见北罗江了。中年男人说这话时,我心里慌了一下。当窗口由黑转为刺眼的白时,我看见了北罗江。江里的水直接流进珠江,再汇入南海。中年男人说完这句又说,我喜欢这样奔流到海的感觉。我也喜欢。我没有说出来。可我相信他能看出我眼里的神色正透着些欢喜的亮光。车窗什么时候打开的,谁打开的,我竟然没有感知,可我很高兴有人做这些。
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变得缓慢而清晰起来,我感觉我的心跳都比这摩擦声要大。可没有人能从我身上看出异样,我的脸色如同黑夜的颜色。我庆幸我拥有这些,它们成了我最后的庇护。
没有人知道我下车了。我走到车尾,沿着铁轨向前走去,没有多久,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不敢回头看,但我感觉身后有人在追我。是个男人,是个发了疯的男人,一些熟悉的恐惧像张从天而降的网向我笼罩过来,我飞快地往前跑。
那天我也是这样跑的。我边跑边往前方张望,希望看到出路或是有人经过。那段路正处在一个拐角处,左边有一段二十多米高的护坡,护坡下面有车流、有市场、有喧闹的人群,再远些是资江,那里有运沙的船,有光着身子在河中玩水的少年,夕阳会涂在他们身上;右边是山坡,山坡下有几座稀疏破旧的土砖房子,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年轻人都去南方打工去了,不到年尾,他们不会回来,守在这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这里离我家只有五里路,我每次回家都从这经过。可我很少在黄昏的时候经过这,即使经过也从没有独自一个人。虽然从没有听过关于这里的不好的传闻,可每次经过这里,我总是感到害怕。尤其一个老男人将他的目光爬上我的身子,停在我的胸脯上时,我的脚步就会生风,仿佛那些目光都带有让人窒息的邪念。我能感觉出,这些目光有时就在路边,有时躲在黑窗里,有时埋在石头里,有时藏在泥地里……
我娘是在提醒我吗?她说过,村里的老男人有些没规矩了,除了会将目光粘在自家外孙女发育不全的胸脯上,还会将手伸向那些野猫野狗般散布在村里的留守小女孩的下体,甚至将枯柴般的身子压在她们稚嫩的屁股上。
快毕业了,我要回家办户口迁移手术,那个原本同我一起回家的同村女孩,她和另一个青涩的男孩恋爱了,她昨天哭着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不知道怎么帮助她,可我想到学校水塔里那些被碾压得不成形的草席,我想问她,是否和那男孩也去过那儿。
我得回去,一个人也得回。我娘会走出村口接我。她会一直等在那儿,直到月亮落下村后的山坡。我娘是个轴人,村里人都这么叫她。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父亲有关。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小时候,我问过几次,我娘只是抱着我,什么也不说,却将眼泪流到了我头上、鼻子上、嘴唇上。长大后,我反而不问了,我娘依旧什么也不说。
我记起来了,前面,在铁轨的左边,也就是护坡过去一两米,有段深渊,我想跑到那,跳下去。我知道那样可能会摔断手脚,甚至摔死,可我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我只想快点跑到那段深渊。可我的鞋带散了,铁轨缠住鞋带,绊倒了我。那个追我的老男人逮住了我,狂笑着覆盖式压在我身上,异常沉重,他呼出的热气里伴着浓重的酒味。他的手掌怎么那么大——我还看见了,他的左手食指只剩下半截——我还来不及发出更大声的呼叫,那双蒙在我嘴上的手如同在上面贴上了严实的胶布。
我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声,唯有眼泪狠劲地往外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疯了般的男人将我扛进一座破1日的黑房子里。没多久,我的下体有了巨烈的刺痛,像一把锥子在扎我的身子。我能听见护坡下面传来的尖锐的车鸣声,隐约还能听见市场里的嘈杂声。我用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掐他的皮肉。我想喊出更大的声音。他生气了,不知用什么器具砸了我的头。我晕过去时,甚至都没有看清这个趴在我身上的男人长什么样子。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摊在铁轨上。裤子胡乱套在我的腿上。我的两腿间全是血,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可它们离开了我,它们从我的两腿间流出来再顺着枕木流进了下面的石头缝,与石头缝里的杂草、狗屎融为了一体。我没有从深渊跳下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我娘身边的。在我还没有告诉她一切前,她就抱紧了我,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听我说完一切后——我至今还记得,我声音冰冷,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娘哭了一整夜。她整夜守着我,寸步不离。我告诉她我不会死。
我在骗我娘。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我的心死了,我吃什么看什么想什么,都是死的方式。怎么死,去哪里死才不会让我娘蒙羞。我想到过卧轨死,良喜给我描绘他在铁轨上看到的各种死尸时我就打定了主意,我希望自己死时只剩下些辨识不清的残骸就好了。改变这个主意是在大约二十分钟前。吃完中年男人买的食物没多久,我就恶心了。我想去洗手的地方洗把脸。我刚把头低下,胃里的东西就翻江倒海往上涌。当所有的食物都吐出来时,我的身子虚弱得只想趴在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大姐什么时候过来的,兴许是我往死里呕吐胃里的东西的时候。那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那个男人压在我身上的时候,全世界也消失了。我从铁轨上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世界没了。我答应带我娘去北京看毛主席紀念馆的事也无法实现了。
有事。我说这话时,头几乎埋进了洗脸槽里,我尝到了苦味,是苦胆水。我收紧身子,屈卷着仿佛想挤出胃里最后的残液。在我吐出来的白色的粘稠的液体里,我看见了牵连的血丝。
你晕车?大姐挽着我的左臂膀,顺着我的后脊推我的后背。我没有任何舒服感。我想推开她。不会有那事了吧?大姐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凑着我的耳朵说的。
哪事?我心里慌了。
怀孕?大姐又补充说,我看你还小,应该不是。
不可能,我想大声嘁出来,可是我没有。这个月快过完了,没有来月经。我心里明白所有的事。天呐!我一时没站稳,头栽进了洗脸槽,我的左眼刚好插在那个排水的小孔里。
我看见一双小手,握成拳头僵在泥地上,这是我在学校水塔下面看见的那个弃婴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看见,可自打我从铁轨上爬回家后,我再去那里时,我能看见一些平时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一些原本存在草席上的白色的液体、大片的鲜红的血、赤裸的女人与男人,以及没有穿衣服的嘴唇发青的死婴。
我迅速老了,在那个男人在我身上匍匐后,我就老了。虽然我离十八岁还差四个月,可我能感觉到我一时老成了秋天枯藤的样子,所有熟悉我的人都发现了这种变化,他们都以为我太累了。你累了!我娘在抱着我的身子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从铁轨上爬起来时,我就感觉我的身上布满了深深的干枯的裂缝,所有的皮肤在我爬起身时发出清晰的撕裂声。它不再是几个小时前存在于我身上的那些柔软坚实的皮肤了。我的大眼睛,高鼻梁,凹凸的三围,肚脐刚好在身高的0.618处,这些东西所呈现的轮廓都还是原先的样子,可实质已经被摧毁了。我还不到十八岁啊。那些留在我心里的憧憬全成为过去式了。
我推开大姐附在我左侧的身子,说,我还不到十八岁,我只是晕车。我问经过我身边的乘警,前方到站叫什么,停几分钟?小站旁边的那条小河叫什么名字?
选择在路上跳河死,是在我意识到我可能怀孕了时起的念头。可我推迟了一站才下车,我并不能迅速做出决定,我的眼前总是晃荡着我娘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死后她怎么办?我甚至担心那些等待我的山区的孩子,没有了老师,他们怎么办?可一切都毁了,我告诉自己我活着只会是我娘的灾难。
我跑得愈来愈快,后面追我的人的脚步声也愈来愈迫近。我在恍惚中看见江面的波涛,很干净的水,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生出令人着迷的光环。这么多的水,应该能洗干净我的身子了,我心里涌出一阵难得的轻松,像死时的回光返照。那天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以往我早就到家,可那天我躲在村口的竹林里直到村子全裹进了乌黑的麻锅里,我才瘸着腿回到家里。村子后山的乌鸦一直在叫,我很害怕。我娘一看见我,就抱紧了我。我想是我的样子让她看出了什么。
一双手从后面箍紧了我,像那天那样。天啊。我只想快点挣脱这双手,可这双手铁箍般将我凝固了,我挣脱不了,那根断了一半的左手食指扣在右手上很显眼。
所有的眼前所见都消失了,我仿佛一脚踏空陷入深坑,所有埋在我身上的除了腐烂的枯枝败叶,更多的是粗重的喘气声、泛着酒气的诅咒声和永远也流不完的鲜血。我不想陷入回忆,我想把手伸进我的脑子,完整地掏空所有脑浆;我的心也在痛,我又想把手伸进胸腔,像拽起一株完整的萝卜那般。可一切记忆腐烂成了细菌——从我趴在铁轨上的那一刻起——它们就顺着我的阴道爬进了我的身体,钻进了我的血液。我无法忘记所有,包括那双在我身上爬动的手,那双捂住我嘴巴的手,一只缺了一根手指的手。与眼前所见的手怎么如此相似?
箍紧我的竟然是良喜。怎么是你?我仍旧在挣扎。却在心里恐惧,不,不只是恐惧,一股新的力量爬上了我的身子。我想死的心更加强烈了,仿佛一股更加猛烈的风推着我往前。
你娘摇了我们机务段的电话。她说你在她的枕头下留了些钱,还有那块从小就带在你脖子上的岫玉。她知道你要出事了。
不关你的事。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却用力咬他箍在我身上的手。
你是我的孩子。他在哭,我听出来了。
不可能!
你一直佩带的岫玉是我家的祖传之宝。说好回来娶她的。可我回城后又被关了起来,几经辗转,四处漂泊。后来,我去村里找过你娘,认识我的人都说你娘失踪了。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怀着身孕,哪有活路啊。
良喜说出的话变成了锯子,正在把我的脖子锯下来,那块常年被岫玉占据的地方,属于他;我的胸膛也被剖开了,我想把心掏出来,送给我娘,她为了我,背井离乡,凄苦一世。
我想死的心更加強烈了。仿佛一股更加猛烈的风推着我往前,我挣脱了他,沿着铁轨朝前方跑去,我感觉无数双手从不同的方向在撕扯我。我的身子怎么变成了马车?脱缰了,滚下悬崖了,我就要散了。我咬紧牙关,跑得越来越快,很快就要甩掉他了,可我看见了另一个人站在前方,那个中年男人,他怎么会在那?
你好像整个人都颓了。一定是伤心透了吧。中年男人并没有拦住我,只是陪着我往前跑。我女儿死那年,我也是这感觉。你死了,你娘也会是这感觉。
我的腿软了,跑不动了。我跪倒在地上,想哭,却流不出泪。我一时之间无法断定我这样选择去死是不是对的,我是否也像我娘爱我那样去爱过她,或是我未来也能像我娘那样去爱我的孩子。
河就在我眼前,泛着金光的河面在夏风中生出些让人感动的瞬间。那一闪一闪的金色的亮光里,有我娘看我的眼神。良喜追上来,箍紧我,生怕我再逃跑。可我不会跑了,我知道。
我最先看见的,一线血流,顺着我的小腿,蜿蜒向前。我的小腹突然异常疼痛。我任由自己倒在地上,双腿叉开,羞耻在这一刻离我而去。我空洞的眼里突然有了风景,山呈黛色,天呈蓝白。有人抱起了我,听声音是良喜,中年男人大声喊叫着。他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想知道了,我只想睡觉。我闭上了眼,忽然难以控制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