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磨丹青人生——国画颜料制作技艺传承人仇庆年访谈

仇庆年 王永强

时间：2020年5月31日上午

地点：苏州市姑苏区虎丘路社区居委会仇庆年工作室

成品颜料

王永强（以下简称王）：仇老师您好，苏州具有优秀的绘画传统和悠久的传统国画颜料制作历史，请您介绍一下苏州传统国画颜料使用及制作的历史。

仇庆年（以下简称仇）：传统国画颜料在苏州使用较早，有很多历史实例。比如1978年苏州瑞光塔发现的北宋时期的真珠舍利宝幢，宝幢外面有一个四方形龛盒，上面绘有彩色天王像图，是以朱砂、赭石、石青、石绿、泥金、蛤粉为主的漆绘画。东山紫金庵彩绘罗汉塑像，相传为南宋时期民间雕塑家雷潮夫妇所作，使用了石青、朱砂、雄黄、石黄、蛤粉等天然颜料。此外，清代乾隆年间，苏州人徐扬所绘的《姑苏繁华图》上有“朱砂”“丹粉”的店招。明清以来，以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明四家”为代表的吴门画派名家辈出，传统中国画颜料的需求增大。起初都是画工、画家自己制作颜料，在日益增长的需求推动下，出现了专门生产制作颜料的作坊。明末清初阊门都亭桥成立了专门制作传统颜料的姜氏“思序堂”店铺，这就是此后闻名全国的苏州“姜思序堂”国画颜料。近代任伯年、吴昌硕、徐悲鸿、齐白石等著名画家不少传世名画上运用的颜料，多出自于“姜思序堂”。

1964年，仇庆年泥金工作照

王：那您是怎样和“姜思序堂” 结下不解之缘的呢?

仇：姜思序堂几经起落，本为姜氏子孙代代相传。但在民国初年，姜少甫身体不佳，又不善经营，改由嫡传艺徒薛文卿继承，薛文卿又传给其子薛庚耀。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合作化过程中，“姜思序堂”成立了生产合作社，薛庚耀为私方主任。1963年，我从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毕业。1964年，苏州市工艺美术局领导为继承、发展国画颜料，有意招两名有文化的年轻人跟随薛庚耀学艺，于是我被分配进入苏州姜思序堂国画颜料生产合作社，拜老艺人薛庚耀为师学艺，成为姜思序堂国画颜料嫡系传人。后来，我先后担任技术科长、技术副厂长，并参与了市级、省级和国家级非遗项目的申报工作，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姜思序堂国画颜料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王：学习国画颜料制作技艺应该很辛苦吧？您的学艺经历一定是充满了艰辛的。

仇：做颜料确实又苦又累。上工第一天我就上手磨颜料，足足坐着磨了8个小时，一天下来“心都凉了半截”。厂房里都是灰，很脏，从早到晚磨石头，很枯燥也很累。要说最苦的还是制作“泥金”，要先将真金锤打成金箔，再用手指把金箔磨成泥浆一样细的金泥。师父要求我们用手掌碾磨，这样效率更高，要靠手把金箔磨到在空气中能飘起来才行，只有这样，泥金才能附着在纸上。每次做泥金之前，先要把手指甲剪到贴肉，早上只能吃点大饼、抿两口水，一整天不能上厕所洗手，以免损耗金子。和我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学徒，干了两个月就走了。还好我坚持了下来。

王：传统国画颜料制作的原料主要有哪些？要怎样获取这些原料？

仇：传统国画颜料的原材料大多取自矿物、动物和植物，以天然矿物为主。矿物原料主要有孔雀石、蓝铜矿、青金石、朱砂、赭石、雌黄等，这些矿石大多产于边远地区的深山老林中。为了获得上好的矿物原料，我带着榔头走南闯北，去过云南、贵州、甘肃、湖南、福建、江西等好多省份的偏远地区找矿石。我曾经在中越边境附近下到三四百米深的矿道；也曾经花费一个月时间到云南寻找蓝铜矿，花光攒了一年的5万块钱却一无所获。在得知南京栖霞山的山坡上有蓝色矿石时，我顶着大雨爬上废渣矿山，冒着生命危险采挖到三四公斤矿石。矿山都在条件最恶劣的地方，只要能找到原料，吃点苦都没关系，最怕就是吃再多的苦也找不到适合做颜料的矿石。

雌黄

赭石原石

王：传统国画颜料主要有哪些品种？制作技艺是不是很复杂？

仇：因原材料性质的差异，制作过程与方法也就各不相同了，产品主要分两大类。一类是粉状颜料，主要有石青、石绿、青金、群青、雄黄、石黄、土黄、朱砂、真银朱、铅粉、蛤粉、钛白粉、炉甘石粉等；另一类是膏状颜料，有赭石膏、胭脂膏、朱磦膏、曙红膏、深红膏、大红膏、牡丹红膏、铬黄膏、天蓝膏、藤黄膏、花青膏等。在制作技艺方面，粉状颜料一般要经过配料、研磨、溶胶、漂洗、烘干、过筛、包装等工序；制作膏状颜料主要有配料、研磨、溶胶、沉淀革脚、煎膏、摊膏、剪膏、包装等工序。从破碎矿物到做成颜料，一般要经过1个半月才能完成。

朱砂原石

传统中国画颜料和镜面八宝印泥

仇氏古色印泥

王：您与国画颜料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您在国画颜料制作方面主要成绩有哪些呢？

仇：在师父薛庚耀的指导下，我逐渐掌握了传统颜料制作的整套技艺，并且在继承传统国画颜料技艺的基础上研发了一系列新产品。为适应市场需求，我先后试制出“软管装国画颜料”“瓶装广告画颜料”“精制锦盒套装中国颜料”等新产品，改变了传统颜料携带不便的缺陷，为画家外出写生提供了方便。我还参与研究改进了“野生艾绒的提取和精漂工艺”“野生植物油类的双漂与炼制工艺”等印泥原料提炼和精漂技术，并用艾绒吸附颜料，用蓖麻油增加黏度，以朱砂、艾绒、蓖麻油、珍珠粉、麝香、红珊瑚等制成色泽鲜亮、持久不褪色的高级八宝印泥，两次荣获轻工部优质产品称号。1975年，我进入苏州市职工大学山水专业班学习，体会画家对颜料性能、胶性、色泽的具体要求。为解决传统花青颜料原材料紧缺、无法承受宣纸上漂白剂残留物的腐蚀、牢度不够、容易褪色的难题，我广觅材料，经数百次的研究试验，创新性地试制出了一种色系文静、不易褪色的新型国画颜料，其牢度可达7-8级，得到画家群体的广泛认可。1978年，我参与了由中国轻工业部召集的中国画颜料、印泥、广告画颜料、水彩画颜料和油画颜料等行业标准及部标、国标的起草与制定，并担任中国画颜料标准起草小组组长。退休之后，我成立了“苏州庆年堂仇氏颜料印泥研究室”，继续为保护国画颜料制作技艺，推广苏州传统国画颜料文化做贡献。

仇庆年在虎丘路社区展示印泥制作技艺

王：作为国画颜料制作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您认为国画颜料制作技艺在传承、发展方面有哪些问题？

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原材料和市场，一头一尾都不行，怎么能传承得好呢？原材料也不是现在才紧张，我学艺的时候，石绿原料已经是从几个大的玉雕厂做玉器后的下脚料中收购来的，原材料时好时差，质量没有保障。现在有些是伴生矿，并不专门开采，有些矿物已近枯竭或禁采，加上许多矿石被用于珠宝首饰等其他用途，获取矿物原料的成本越来越高。现在合成颜料、人造颜料、化工颜料发展迅猛，而传统原料产量极低，售价越来越贵，在价格和产量上完全没有优势。

学习国画颜料制作技艺要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这样一件苦差事，市场又狭窄，自然招不到徒弟。早些年，我也曾有过一个不错的徒弟，但他最终还是迫于生计改行了。随着国画颜料制作技艺被列入省级、国家级非遗项目名录，也有人找上门来说要跟着学，但大多是三分钟热度，一看这么苦就打退堂鼓了。后来我让想学的人自备原料，这下就更没人来学了。还好这些年我经常拉着女儿帮忙，她已经基本掌握了传统国画颜料的制作技艺。

王：您参加《国家宝藏》节目录制，对宣传推广国画颜料制作技艺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在国画颜料传播推广方面您有什么想法？

仇：我要感谢《国家宝藏》，这档节目播出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国画颜料及其制作技艺。要想将技艺传承下去，除了要拓展国画颜料的用途，还是要想办法做好宣传推广。知道传统国画颜料的人多了，这门手艺就有传下去的可能。其实我感觉讲座很重要。我经常自备教案、颜料和工具，到美术院校、中小学、国画院、书画院、社区举办国画颜料知识讲座。只要有人请我，我一定会去。听说年轻人流行在淘宝上买东西，前两年在女儿的帮助下，我们也开了一个淘宝店，让更多年轻人能够了解这门技艺。

教授女儿制作颜料

王：有人称呼您为“最后的颜料大师”，面对这些荣誉和赞美，您怎么看？

仇：我师父常说，“清清白白，耐心打磨，才能做出最好的颜料。”

在我看来，世界是千变万化的，颜料是五颜六色的，但一个人要不贪、不腐、不色，保持自己的清白，不说流芳百世，也应该做一个像这些纯正中国色一样的不受污染的传统颜料制作技艺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