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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华北地区民间太阳神信仰觅踪

2020-03-22孔祥涛

关键词:太阳神光明信仰

孔祥涛

□历史学研究

晚清华北地区民间太阳神信仰觅踪

孔祥涛

(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晚清时期,英国传教士F. H. James在《教务杂志》上撰文介绍当时华北地区的一个太阳会,认为它起源于周朝时期的中国。但分析其特点发现,该太阳会与中国本土太阳神信仰并不相符。通过对文献及相关研究成果的梳理论证发现:晚清华北地区的太阳神信仰具有多个源头,其中一个源头是公元八世纪由波斯传入中国、宋元时期兴盛一时的摩尼教这一外来信仰。据此推断,若深入开展田野调查和挖掘地方文献,在山东等华北乡村也许会发现摩尼教信仰的“活化石”,与福建等地的发现互相印证。

民间信仰;太阳神;太阳会;摩尼教

中国的太阳神信仰就起源而言,有两个系统:一是中华本土太阳神信仰,从远古流传至今;一是公元八世纪由波斯摩尼教传入的外来信仰。对于前者,学术界已作了充分的研究,其中包括从民间教派角度,就其源流、内容和文化象征意义进行探讨(1)。对于后者,有些学者已注意到摩尼教的太阳信仰对中国民间信仰的影响,已有学术研究表明摩尼教一直在浙江、福建等中国南方民间流传,直到明朝[1-2],甚至在福建乡村至今还有某种形态的存在[3]。但清朝特别是晚清以来摩尼教在华北地区有没有流传?如果有,又是怎样一个存在形态?由于可用资料匮乏,形成了一个交叉性的空白点。笔者在研究近代华北基督教与乡村社会时,发现了一则史料,藉此对这一空白点加以研究。

一、晚清华北地区的“太阳会”:从一则史料说起

出于对华传教的需要,晚清一些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很注意搜集和研究当时中国民间宗教和信仰的情况。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一位名叫F. H. James(汉文名秀耀)的英国内地会传教士撰文,介绍华北地区的三个民间教派:一是太阳会,一是拜光会,一是太平会。关于太阳会,他在Chinese Recorder即《教务杂志》上用英文写了三段话,现译如下:

据《天宝实录》记载,该会创建于周朝(可能不早于公元前300年),很可能是所有教派中最早的一个。该教信徒不崇拜太阳以外的任何神。如果太阳因云雾而模糊不清,就拜火。夜间,他们拜灯。其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们断言,自始至终只存在光明与黑暗、善与恶,所以,白昼之光和火光皆为太阳所赐。太阳是传播幸福的精灵;而使光变得模糊的夜与雾的黑暗,则是由恶或带来灾难的魔鬼所造成的。

他们不仅天天拜太阳,在循环出现的寅卯之间尤如此。届时,他们不断地斋戒、唱歌、举行仪式、敬拜,因为据说“要恭敬地承迎旭日,如同迎接客人一样”(2)。他们聚精会神,直至太阳经过夏至线(或像某些人所解释的那样:“从太阳自双子星座中前来之时,直到它经过巨蟹宫,要恭敬待之,因它是位客人。”即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从早到晚,如此行事)。

日食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事。该会所有成员,都必须最真诚、最认真地祈祷、斋戒和唱行仪式,因为他们说,在这些日子里,太阳为我们的罪而受难。这个教派的信徒遍及全国。但除了印刷和唱《太阳仪》外,他们很少做别的事。据说该会更严格的成员,还有一些很认真、特殊的崇拜仪式。《实录》说,该教派起源于《老子》,他是启迪了整个西土的圣人。[4]

可以看出,F. H. James记载的太阳会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自称创建于周朝,起源于老子,并说他是启迪了整个西土的圣人;

第二,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5年)被载入官方史册;

第三,只崇拜太阳神,每天白天都拜太阳,夜间拜灯,偶尔也拜火(天阴和多雾时);

第四,主张光明与黑暗、善与恶二元论,赞扬光明、憎恶黑暗;

第五,斋戒;

第六,印、唱《太阳仪》;

第七,更严格的成员,还有很认真的、特殊的崇拜仪式。

学界已经证明,从远古流传至民国以后的中国本土太阳神信仰,有民俗和宗教两种形式。宗教形态的中国本土太阳神信仰,从仪式方面讲,是每天朝夕两次或早、中、晚三次迎送敬拜太阳;从内容方面讲,是儒、佛、道、民间信仰相杂糅,将日、月作为阳、阴对立统一的两方加以崇拜,并每天吸食日月之气以养生,藉此达到长生不老、成仙成佛的目的[5]。

显然,F.H.James记载的太阳会的特点与中国本土太阳神信仰并不相符,似别有渊源。

二、源头之一:祆教、摩尼教在华传播

在中国历史上,外来宗教影响和塑造本土民间宗教信仰的情况屡见不鲜。在文化交流、冲突中特别是在政治因素制约下,一种异质的外来宗教在本土宗教信仰的汪洋大海中,有时会展现顽强的生命力和适应性,由此造就中国民间宗教信仰丰富多样的内涵。祆教、摩尼教即是典型的例子,它们深刻影响了中国民间的太阳神信仰。

说到祆教、摩尼教,不得不从波斯帝国、古巴比伦帝国的信仰说起。

波斯帝国有二,一为波斯帝国(公元前550-前330年),一为新波斯帝国(226-651年)即萨珊王朝。波斯西部地区原为古代巴比伦王国(约公元前1894-前1595年)。古巴比伦王国有太阳、太阴、星辰崇拜的传统,日神、月神、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皆在其崇拜之列。各庙宇都敬奉太阳神,当时人们还确定了太阳的视运动轨道即黄道,将有关星座分成十二宫,并制定了十分精确的太阳历,创造了以日、月等七星命名的“七曜日”即星期的制度。古巴比伦的太阳、太阴和星辰崇拜及天文、历法,对后起的波斯帝国的琐罗亚斯德教和摩尼教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琐罗亚斯德教于公元前六世纪创立于波斯东部,后流传于波斯各地,公元前六世纪后期,被国王大流士一世定为国教。公元三至七世纪,又成为萨珊王朝的国教,达到鼎盛状态,直到波斯帝国被阿拉伯征服。该教传到亚洲许多国家,在印度、伊朗、巴基斯坦等地,至今还有信徒。

琐罗亚斯德教持善恶二元论的信仰,认为宇宙间有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两种对立的力量,善和光明终将战胜恶和黑暗,而火是善和光明的化身,故其主要仪式是礼拜“圣火”。该教经典《诗七篇》的第二篇“讲的就是圣火,祭祀者便是通过圣火来与神接近的”[6]。该教的经文说,一个虔诚的教徒“一天应三次到火庙礼拜圣火,因为习惯于到火庙的人,将得到世间更多的荣华富贵”[7]。对此,陈垣指出:该教以“明为善之原,暗为恶之本。火发光,代表善神而崇拜之。日为光明之原,故亦拜日。推而及于月亮、星辰,亦在崇拜之列”[8]。

公元六世纪,琐罗亚斯德教传入中国的西域地区和内地北方地区,被称为“火教”“拜火教”“祆教”“火祆教”“波斯教”。北魏、北齐、北周的皇帝都曾带头奉祀。《魏书》“灵太后传记”称,北魏“灵太后幸嵩高山,……废诸淫祀,而胡天神不在其列”[9]。《隋书》“礼义志”称,北齐后主末年“祭其非鬼,至于躬自鼓舞,以事胡天。邺中多淫祀,前风至今不绝”“后同欲招来西域,又有拜胡天制,皇帝亲焉。其仪并从夷俗,淫僻不可绝也”[10]。祆教在邺中(即今天之河北临漳)一带广泛流传,达到鼎盛期。

隋唐时期,祆教继续在内地流传,长安和洛阳东西两京都建立了祆教寺,长安有4所。据唐朝人段成式写的《酉阳杂俎》记载,寺内无神像,只有大小火炉,教徒向东礼拜太阳。每当祭祀日,宰猪羊作牺牲,并在琵琶、鼓、笛伴奏下歌舞酬神。祆教流传于河西、关中、中原等地。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毁外来诸教,祆教遭排斥,寺庙被毁,三千余名外来祆教僧人被勒令还俗。从此,祆教衰落,但并未灭绝,宋朝时期仍有流传。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记载,南宋初年,汴梁城内祆教庙庙祝史世爽,世袭庙祝职,从唐朝咸通三年(862年)始至此时已历200多年。元曲中还保留有《祆教急》的曲名,但元代史籍中已不见祆教的记载。它究竟是消失在了民间,还是融合在了民间信仰中,尚难断定,需作进一步研究。不过,从南北朝到南宋,祆教至少在中国北方内地流传了六七百年,对民间太阳信仰是不能没有影响的。

摩尼教于公元三世纪创立于波斯西部的苏邻国,它吸收琐罗亚斯德教、基督教、佛教、太阳神教以及诺替斯教的思想,并加以创新,自成一体。摩尼教得到萨珊王朝第二代君主沙卜尔一世支持,传遍波斯全境,并传到中亚等地。后来,瓦赫兰一世继位,取缔摩尼教。摩尼教信徒由于受到政治迫害和琐罗亚斯德教的排挤,纷纷从波斯逃往其他国家,从此摩尼教散布到亚、欧、非洲的多个国家。

摩尼教持明暗二元论,其信仰的核心是二宗三际说:二宗即明暗二宗,此为世界之本始。明与暗为相邻两国,明据北、东、西方,暗据南方。明界充满清静、欢乐,无烦恼、忧愁;暗界充满污秽、残暴、愚痴、紊乱,由黑暗魔王统治。三际即初际、中际和后际。初际时未有天地,明暗互相对峙,各守其界;中际时暗侵入明界,善恶相混,明暗相斗,光明王国的国王明尊派诸神制止黑暗。但黑暗王国的恶魔吸掉了光明王国的五明子(气、风、明、水、火)。为从暗魔身上把被吸收的光明分子提出来,光明王国的神将部分光明分子从战死的暗魔身上挤出,造成了日月;把一些受到黑暗污染的光明分子挤出来,造成了天上的众星;用暗魔的皮、粪、骨,造成了十天、八地、山岳,建立起世界。生俘的恶魔为囚禁吞下的光明分子,生下人类。黑暗物质构成了人类的肉体,光明分子构成了人类的灵魂,囚禁在人的肉体中。大明尊派琐罗亚斯德、佛陀、耶稣、摩尼相继拯救光明分子即人的灵魂。后际时,“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黑暗被永远囚禁。

摩尼教的明暗二元论表现在伦理上,为善恶二元论。即张星烺所谓:“伦理上合于明暗者,为善恶两性。善恶两性,时相争斗。此二元袭祆教善恶二元论而来”,最高之理则,“在于投向明质而脱暗质”[11]。所以,摩尼教信徒特别憎恨黑暗,崇尚光明,教义以清净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为要。按照该教教义,由光明分子组成的人的灵魂,必须经过月宫的锻炼,变得纯净后,方可浮升日宫,再经银河,达到新乐园,最后回归到光明王国,彻底得救。为此,摩尼教特别崇拜光明的代表日神与月神。对此,宋代庄绰记载:“故不事神佛,但拜日月,以为真佛。”[12]摩尼教每日敬礼四尊,即阿述罗神、日月神、大威力神和诸先知,不能信托及做使日月不喜欢的事,还要每日四时祈祷。据《科隆摩尼教古卷》载,摩尼曾在一个山村,向隐士传授日月崇拜的戒律与仪式。

据明代何乔远记载,摩尼教徒“衣尚白,朝拜日,夕拜月”[13]。漠北回鹘可汗信奉摩尼教者,称号必拟摩尼教徒的日月尊号“爱登里逻”“君登里逻”。举行年中大典即庇麻节时,供桌上摆着日、月形状的节糕。祭祀时,众人吟唱该教的涅槃诗。其经卷中有《日光偈》《月光偈》,专门颂赞日神、月神[2]。敦煌摩尼教文献《下部赞》有一偈,译文如下:“此偈赞日光讫,末后结愿用文:称赞微妙大光辉,世间最上最无比,光明殊特遍十方,十二时中作欢喜。……各乞愍念慈悲力,得离火海大波涛,合众空间愿如是。”另有两个“收食单偈”,估计是在吃饭前向日神等十二神佛献食用。“叹明界文”有言:“将此百千日月明,彼圣至端光尚胜。内外光明无暗影,妙体常晖千万种。”“莫日忏悔愿文”云:“从彼直至日月宫殿,而于六大慈父及余眷属,各受快乐无穷赞叹。又复转引到于彼岸,遂入涅槃常明世界,与自善业常受快乐。”

此外,摩尼教常以明灯作为光明的象征,进行祭祀。《摩尼教残经一》云:“复于五种光明宝台,燃五常住光明宝灯。”摩尼教分为五个教阶:教师、教监、牧僧、选民、听众。前三个是教职人员。选民是正信教徒,听众是一般信徒。选民比听众要遵守的戒律严格。听众仅遵守十诫(不拜偶像、不谎语、不贪、不杀、不淫、不盗、不诈伪、不行邪道巫术、不二心、不惰),可以结婚、 喝酒、吃肉,而选民要遵从“三封”即口封(不喝酒、不吃肉、不说谎)、手封(不在暗中做坏事)、胸封(禁淫欲)。

公元六世纪,摩尼教已传入中国西域和内地民间。据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唐高宗时,摩尼教的一位最高一级的传道者行教中国。后来,他的一位高足持《二宗经》拜见了女皇武则天,与佛僧辩论,获得武则天的许可,合法公开传教。但开元二十年,唐玄宗明令禁止汉人信摩尼教,摩尼教在内地的传播处于停滞状态。安史之乱几乎使唐朝覆灭,唐朝靠了漠北回鹘的力量才将叛乱平定,故对回鹘特别优待。由于回鹘信奉了摩尼教,所以从此时起,唐朝又对内地摩尼教采取宽容政策,摩尼教复兴起来。从八世纪初,唐朝应回鹘之要求,在南方的荆扬、越、洪等州以及北方的河南、太原二府建立了摩尼寺。许多汉人入教,摩尼教势力达到鼎盛期。但到了840年,回鹘败迁河西走廊和新疆等地,无力保护内地摩尼教。843年,唐武宗下令废天下摩尼寺,将摩尼教僧侣流放到边远地区,后又下令废佛教及一切外来宗教,摩尼教在官宦阶层中的影响丧失殆尽。

不过,摩尼教并未就此灭亡,此后,它仍在民间流传,并为生存之故依傍道教,有些地方的道教也视之为“同道”。

三、改头换面:“老子化摩尼说”及明教在江南的曲折流传

早在东汉初年,就有人兼信黄老之学和佛教,将二者相提并论。东汉光武帝二十一年(52年)楚王刘英就“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因而,产生了“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浮屠”即“佛陀”)的说法。据《后汉·襄楷传》,东汉桓帝时襄楷献《太平清领书》,疏中引用当时的说法,提出老子成为佛陀之说,“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此为“老子化胡说”之滥觞。

据日本学者研究,“老子化胡说”在三国魏末鱼豢所作《魏略》“西戎传”中,发展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据梁朝慧皎所著《高僧传》之“帛远传”,到了三世纪末、四世纪初,西晋惠帝时,道士王浮作《老子化胡说》,由此开始了近千年的佛道两教之争。佛教、道教各作有利于自己的“化胡经”,一边争优劣,一边相互融合[14]。至唐朝建立,佛、道教在华已有几百年的传播历史,势力很大。尤其是道教,因教祖李聃与皇家同姓,受到官方分外推崇。在三教之争中,唐高祖将道教排在第一位,唐太宗命玄奘将《老子》译成梵文,并要求每个家庭常备《老子》一卷。佛教则在武则天称帝时期取得短暂优势。

在李唐王朝尊道重佛的情况下,摩尼教作为新入华的外国宗教,要想在中国站住脚,不能不依托道教、佛教。在此过程中,摩尼教的部分内容逐渐道教化或佛教化。如教主摩尼被冠以“摩尼光明佛”之称。据认为撰写于唐玄宗时期的《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引用《老子化胡经》,并提出了摩尼、老君、释迦三圣同一论。而据认为由摩尼教信徒或道士所作的敦煌本《老子化胡经》则沿袭历史上的“老子化胡说”,提出了老子化摩尼的说法和三教归一论:

后经四百五十余年,我乘自然光明道气,从真寂境,飞入西那玉界苏邻国中,降诞王室,示为太子。合家入道,号末摩尼。转大法轮,说经戒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际二宗门,教化天人,令知本际。……摩尼之后,年垂五九,金气将兴,我法当盛,……西方圣像,衣彩自然,来入中州,是效也。当此之时,黄白气合,三教混齐,同归于我。……中州道士,广说因缘[15]。

“老子化摩尼说”及摩尼教、佛教、道教合一论,为唐武宗灭佛教、摩尼教之后,摩尼教依托道教在民间进行“合法”活动开了方便之门,也使得部分道教信徒容易接受摩尼教为同教。

宋元明时期,摩尼教也叫“明教”“明尊教”。宋真宗、徽宗尊崇道教,摩尼教沾道教的“光儿”,其经典《老子化胡经》等被编入钦定《道藏》,“老子化摩尼说”被当作道教的正统教义。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宰相王钦若主张《道藏》中保留《化胡经》,得到宋真宗允许。天禧三年,带有老子化摩尼之说的《老子化胡经》被收入钦定《道藏》,成为合法的道教经典,被不少道士接受。著作佐郎张君房受命收罗福建等州道书、《明使摩尼经》等,与道士比较异同,铨次成藏,题曰“大宋天宫宝藏”。宋徽宗崇宁年间,皇上又取《摩尼经》入《道藏》。对此,宋士大夫黄震写道:“希声复缄示《所谓衡鉴集》,载我宋大中祥符九年、天禧三年,两尝勅福州,政和七年及宣和二年两尝自礼部牒温州,皆宣取《摩尼经》颁入《道藏》。”(3)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云:“闽中有习左道者,谓之明教,变有明教经,甚多刻版摹印,妄取《道藏》中校定官衔赘其后。”

宋代明教,以东南沿海福建之福州、泉州和浙江之温州、台州、明州为最盛。据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会昌中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受侣三山,游方泉郡。……”宋绍兴十八年,泉州石刀山建有摩尼寺。宋初或五代,浙江四明(今宁波)建有崇寿宫。明教信徒自称为“太上老君逻教”。宋代黄震记载,宋代崇寿宫主持张希声云:“吾师老子之入西域也,尝化为摩尼佛。其法于戒行尤严,日惟一食,斋尼不出户,不但如今世清净之云。吾所居初名道院,正以奉摩尼香火,以其本老子也。”“摩尼之法之严,虽久正莫能行,而其法尚存……”(3)。柴壹道士谢显道载:南宋著名道士白玉蟾的弟子彭耜曾向白玉蟾请教,明教徒自谓“太上老君遗教”是否正确(4)。宋代黄震将摩尼教视为道教中特别强调自我修养的一派。据说,宋代一些士大夫亦信奉摩尼教,陆游《渭南文集》卷五“条对状”讲:“明教尤甚。至有秀才、吏人、军兵亦相传习。其神号曰明使。”陆游的一些亲戚即信摩尼教。温州的明教徒于所居乡村私立斋堂40余处,每年正月取历史密日(即星期日)办道场,男女夜聚宵散,念《日光偈》《月光偈》等。《宋会要辑稿》载,宋徽宗宣和二年,官方曾下令禁止江浙非寺院系统的摩尼教,要求将乡间斋堂等一切毁拆,对为首之人按条论治(5)。

到了元代,明教在江南仍合法存在。浙江温州平阳建有潜光院,福建泉州华表山建有摩尼草庵。1954年,泉州发现一块碑,上面文字译为:“献给江南诸路的摩尼教和景教的管理者、最尊敬的基督教主教马里失里门。皇庆二年……泣血谨志。”据1927年发表的《马可波罗游记》拉丁文抄本,马可波罗在福州曾访问过一伙与世无争的教徒,他们接受马可波罗的建议,北上大都见忽必烈,争取到合法传教的权力,得允归基督教管辖。王见川提出,这伙教徒即是摩尼教的信徒[2]。

据资料记载,明朝时期,明教仍在浙闽一带活动,但浙江的明教遭到朝廷禁止。据宋濂《艺园续集》卷四“故歧宁卫经历熊府君墓铭”载,洪武元年,温州有“邪师曰大明教,造饰殿堂甚侈。民之无业者,咸归之”。浙江按察司佥事熊鼎“以其瞽俗眩目且名犯国号,奏毁之。官没其产而驱其徒为农”。但是,福建泉州华表山的明教草庵则因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的保奏而得以存留。明英宗正统十年(1445年),明教徒在该庵前巨石上刻上明教教义“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玉真、摩尼光佛”。据《嘉靖建宁府志》卷一一《礼典》卷十七“学校”条:明孝宗“弘治二年……郡守刘君玙时奉诏令撤毁私创庵堂。里有明教堂颇宏壮应撤,遂改为春风堂”。随着时间流逝,江南明教虽默默流传,但逐渐式微。据明代何乔远有关万历年间的记载称:“今民间习其术者,行符咒,名师氏法,不甚显云。”[13]

至于明教在清朝的情况,特别是它在北方的流传情况,官方史籍没有记载,学术界也很少有研究成果。究竟明教在清朝时期还有没有流传?如有,它是什么形态?这一问题成为学术上的一个悬念。

结论:太阳会——摩尼教在清代华北的流裔

2008年,国内学术界在福建省霞浦县发现了大量摩尼教文献,这被称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以来中国境内摩尼教文献的第二次大发现。杨富学、包朗对《摩尼光佛》内容考证发现,早期霞浦摩尼教主要依托佛教,到后期逐步转而依托道教[16-17]。将华北太阳会的特点与摩尼教、明教的信仰、仪式、戒律以及“老子化摩尼说”等相对照不难发现,F. H. James所提到的清末华北地区的太阳会,正是唐朝以来摩尼教之流裔:

其一,即使从唐高宗年间(650-683年)算起,到清朝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摩尼教在华北民间也已默默流传了1250年!它早已完全中国化,由外来宗教成为华北乡村民众自己的、世代传承的信仰,其融入中华传统文化之细腻、扎根华北黄土之深、生命力之顽强,是我们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其二,华北信仰太阳神的民间教派,就起源和信仰而言,实际上存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一个是中华本土太阳神信仰系统;一个是入华摩尼教中国化后衍生出的太阳神信仰系统。我们已知,前一个系统的众教派传播范围广、信徒数量庞大,如八卦教[18]、皈一道等,而后一个系统的教派,以前鲜为学术界所熟知。即使清代太阳会的信徒,恐怕由于时间久远,也不能真正知道其出自摩尼教的根源。F. H. James在研究时,没有注意到摩尼教入华史及其对中国民间信仰的影响,而是到《天宝实录》和《史记》有关民间太阳信仰的记载中寻找根源,无疑走错了方向。他作出“太阳会创建于周朝,并很可能是所有教派中最早的一个”的推断,实则是把摩尼教的这个流裔错误地领到中国先秦本土太阳信仰面前“认祖归宗”。

其三,自明代以来,华北就是黄天教、八卦教、皈一道、太阳道等民间教派产生和流传的地区,这几个教派都是信仰太阳神的民间教派,它们继承了中华本土太阳神信仰的传统[19]。既然摩尼教及其流裔在华北民间秘密流传的时间是如此久长,其信仰及仪式不可避免地会对华北民众的太阳神信仰产生某些影响。摩尼教究竟是一直保持着宋元时期明教的“纯洁”形态,以太阳会的名目,自成系统在民间暗中流传?还是对黄天教、八卦教、皈一道等中华本土太阳神信仰的民间教派有所影响?两者究竟是井水不犯河水,还是有交互影响?太阳会的信徒是否如F.H.James所载—“遍布全国”?它在华北分布的具体村庄是哪些?现在是否还有遗存?这些均需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和细致的宝卷研究做进一步发掘。2008年,福建省晋江粘良图撰文称,经多年田野访查,得到《苏内曾氏族谱》《陈埭丁氏回族族谱》《张林张氏族谱》和草庵签诗等资料。他整理发现,现行的草庵签诗是一首蕴含着很浓摩尼教信息的藏头诗,与敦煌汉文摩尼教经《下部赞》中部分行句吻合。据此,他指出摩尼教宗教活动至今仍活跃于福建民间。由此推论,华北乡村长期以来是太阳崇拜盛行、民间宗教根深叶茂的地区,如果深入开展田野调查和地方文献挖掘,在山东等华北乡村也许会发现摩尼教信仰的“活化石”,与福建等地有关摩尼教信仰的发现互相印证。

注释:

(1)相关成果可参见:孔祥涛《中国本土太阳信仰的源流及嬗变》,《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4年第19期;《明清、民国时期民间教派的太阳神》,《民俗研究》,2005年第1期;《救主、仁君与长生之源:明清以来民间教派的太阳神》,《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2期。

(2)查《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一”载:“分命羲仲,居郁夷,曰旸谷,便程东作。”由此可见,F. H. James所言,可能即是“敬道日出”。

(3)黄震《慈溪黄氏日钞分类:卷八六·崇寿宫记》,清耕余堂刊本。

(4)柴壹道士谢显道编《道藏·海琼白真人语录》,一○一六册。

(5)《宋会要辑稿·刑法二·禁约》,一六五册。

[1]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王见川.从摩尼教到明教[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

[3]粘良图.泉州晋江草庵一带新发现摩尼教遗存——关于摩尼教消亡的时间问题必须重新审视[J].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5).

[4]Rev.F.H.James.North China Sects[J].Chinese Recorder , 1899:74-76.

[5]孔祥涛.中国本土太阳信仰的源流及嬗变[N].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4(19).

[6]R.C.Zahner,The Dawn and Twiliqht of Zoroastrianism[M]. London,1961.

[7]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陈垣.火袄教入中国考[J].北大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

[9]魏书·卷十三·皇后列传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7:338.

[10]隋书·卷七·礼仪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8:149.

[11]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2]庄绰.鸡肋编:卷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3]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

[14]道教:第二卷[Z].福井康顺,等,监修.朱越利,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5]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敦煌古文献编辑委员会,英国国家图书馆,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224.

[16]杨富学,包朗. 从霞浦本《摩尼光佛》看摩尼教对佛教的依托[J].宗教学研究,2014(4).

[17]包朗.霞浦本、敦煌本摩尼教文献比较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博士论文,2015.

[18]马西沙.清代八卦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19]孔祥涛.明清、民国时期民间教派的太阳神[J].民俗研究,2005(1).

The Folk Belief of the Chinese Sun-God in North China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KONG Xiang-tao

(School of Government,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Jiangsu)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F. h. James, a foreign missionary, wrote an article in the Journal ofto introduce the Sun Society in North China at that time. However, the analysis of its characteristics shows that the Sun Society in North China is not consistent with the Folk Belief of the Chinese Sun-God. Reviewing literature review and relevant research results, it is found that there are many sources of the belief in the Sun God in Modern North China, one of which is the external belief of Manichaeism, which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from Persia in the eighth century A.D. and flourished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It is concluded that if the field investigation and local documents are carried out, the “living fossils” of Manichaeism may be found in the villages of North China, such as Shandong Province, which are mutually confirmed with the discoveries in Fujian Province and other places.

folk belief; Sun-God; The Sun Society; Manicheism

2020-05-04

孔祥涛(1964- ),男,山东邹城人,历史学博士,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兼职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民间宗教和民间信仰。

B9

A

1004-4310(2020)04-0123-07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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