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视域下的《庄子·寓言》研究考辨
2020-03-22华云刚
华云刚
学术史视域下的《庄子·寓言》研究考辨
华云刚
(常州工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022)
《寓言》篇是《庄子》中比较特殊的一篇,古往今来,学者对该篇的评价存在巨大差异。宋代之前,学界并未关注该篇的重要性,仅就其中“三言”理论进行解释。自宋、明以来,学者逐渐重视该篇自叙全书主旨的重要意义,更有学者以《寓言》为全书之序,将《寓言》篇的学术价值推到至高点。清至近代以来,随着对《庄子》研究的开拓与深入,通过段落划分、真伪评判以及受西方学术范式的影响,学界开始理性对待《寓言》篇的学术价值。当代的学术研究则跳出《寓言》篇,从更广阔的视角来评价《寓言》篇以及《庄子》中的寓言。透过学术史,当今学界可以更加客观、公正地做出评判,而学术史视角也是当代学术研究的基本视角,同时也是当今学界重要的学术生长点之一。
《庄子·寓言》;《庄子》之序;学术史视角
《庄子》使用了大量的寓言故事,塑造了众多靓丽独特的人物、动物、植物、鬼神、罔两等形象,《寓言》专门对“三言”进行理论解释。寓言之名见于《庄子》,“《庄子》大量篇章之寓言性质早已得到确认,并且早已得到‘寓言’之定名”[1]。自《天下》称庄子“以寓言为广”,人们已经认识到寓言在整本书中的重要地位。司马迁曰:“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2]2594其对于《庄子》中的寓言问题作了一个总结,对后世影响深远。寓言的主要特色是什么,与其他诸子有什么不同,寓言写作手法有什么价值?对于这些问题,古人罕有研究,近代学者在西方学术理论与范式的影响下,开始从不同的角度来探究《庄子》中的寓言故事以及《寓言》篇的学术价值。在这之前,学界对于《庄子》寓言的研究多围绕《寓言》篇展开。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不同时代、不同学者对《寓言》篇的评价参差不齐,因此有必要对《寓言》篇接受史进行分期考辨。
一、宋代之前:《寓言》篇的“三言”理论探讨期
古人对于《庄子》中的寓言写作手法,多围绕《寓言》篇进行解释。“三言”理论也成为后人评点和解释《庄子》的秘密“武器”。晋郭象注“寓言”曰:“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3]939除了《庄子》以外,这是目前所知的第一个对“三言”中“寓言”所作的注解。这一注脚正是对“寓言十九,藉外论之”的归纳总结,从此也拉开了“三言”理论探讨的序幕。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的解释大抵与郭象同,《序录》曰:“以逍遥、自然、无为、齐物而已,大抵皆寓言也,归之于理不可案文责也。”[4]66关于寓言的写作手法,陆德明以“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来概括,但不可以文责实,否则就是买椟还珠了。至于《庄子》为何选择这种表达方式,他解释说:“寓,寄也。以人之不信己,故托之他人,十言而九见信也。”[4]1558在陆德明看来,《庄子》之所以选择如此方法,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庄子》通过寓言叙事主要是基于写作目的以及宣传效果的考量,这种说法在后世影响深远。唐成玄英疏“寓言”:“寓,寄也。世人愚迷,妄为猜忌,闻道己说,则起嫌疑;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也。”[3]939这是对陆德明观点的整合与进一步发挥。在主观的自我阐发与客观的寓言叙述之间,他们都认为作为寓言的“他者”更容易获得读者的理解与认同。
唐代的史学家们对“寓”字也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尤其以“偶”来解释“寓”字。唐司马贞《索隐》曰:“其书十万余言,率皆立主客,使之相对语,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故《别录》云‘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故《庄子》有《寓言》篇。’”[5]2755司马贞从字源以及语境的角度来分析,更以寓言的对话方式切入,与《寓言》篇中的庄子自注,探讨寓言的内涵,确实别开生面,值得深思。以偶释寓,即从主客对话的角度来分析寓言的表达效果。在探究字源时,唐张守节的观点与司马贞相同,《正义》曰:“寓,音遇……寓,寄也。”泷川资言进一步考证曰:“三条本‘寓’作‘偶’。中井积德曰:寓言,空言无实,假人而述,如‘寓人’之寓,无相与之义。张文虎曰:依《索隐》,则所据本《史》文‘寓’作‘偶’。今单行本作‘寓’,盖后人改之。”[5]2755泷川资言在诸多版本对比的基础上,认为《史记》的原文应该是“偶”,作“寓”字是后人改之。但《庄子》中的所有“寓”的原字是否也作“偶”,则存疑甚大。但以“偶”来解释“寓”,无疑又给寓言的解释提供了新的观点,开拓了新的角度来认识《庄子》中的寓言。
综上所述,宋代之前,学者多就寓言的含义以及“三言”理论来探讨《庄子》中的寓言。同时,对于“寓”字以及寓言的含义进行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探讨。然而对于《寓言》篇的学术价值及其在全书中的作用,学者却没有过多强调。
二、宋代:探究《寓言》篇的整体意蕴与价值
宋代以来,随着疑经思潮的兴起,人们开始关注《寓言》篇的写作背景,及其在《庄子》全书中的地位。但关于《寓言》篇的价值,宋人的意见却多有不同。
宋王雱《寓言》题解曰:“夫天下之世俗,惑于异学而不知圣人之大道必假言辞而谕之矣。此庄子因而作《寓言》篇。”[6]247下对于《寓言》篇的写作目的,王雱认为圣人之大道并非自己主动宣传,而是假借言辞来晓谕众人,所以作者特作《寓言》篇来表明主旨与写作目的。同时,王雱还认为,《庄子》全文以《寓言》篇为结,此后诸篇并非庄子自作。对于篇末的罔两问影以及阳子居故事,王雱认为,形是自己本身所具有的,而影子却需要依靠形体才能呈现。但形体并非己独有,而影子也并非一定凭借形体。影子凭借火日得以显形,而形体必得朴素才能存在。篇末注曰:“夫罔两者,幽阴之物也;阳子者,阳明之人也。处幽阴者不可问其影,处阳明者不可饰其形,故宜两忘而已矣。两忘,则所谓能冥其极也。故庄子言于寓言之篇终。”[6]249下在“两忘”这一个核心观点上,《庄子》总结前文,收束全文,总结到形影、阴阳“两忘”。王雱的解读从整体上强化了《寓言》篇在全书中的地位与价值。
宋林希逸则认为《寓言》篇围绕着“三言”展开论证,而“三言”理论正是贯通全书的重要表达方式。他说:“此篇之首,乃庄子自言。其一书之中,有三种说法。”[7]431在林希逸看来,《寓言》开篇的庄子自言则是全书之纽带,“三言”理论是全书的核心,且贯穿整本书中。从全书的角度来衡量《寓言》篇的学术价值,正是林希逸的重要贡献。同时,需要强调的是林希逸的观点并非就《寓言》全篇来说,而是就“此篇之首”即首段来探讨的,这对于后世分段阐释《寓言》篇具有重要的影响,这也是林希逸的贡献。
宋褚伯秀则主要继承唐人的观点,他认为庄子害怕别人随着寓言脚步,过于关注寓言故事而“殉迹成弊”,故而特立此一篇自陈著述之大旨。并将“三言”融汇一体,充斥全篇。篇末总结曰:“是篇以寓言标题,南华老仙渡水不湿脚之意,自揆立言既多,恐后人殉迹成弊,故随步随扫其迹。故寓言、重言皆不得已而藉外论之。”[8]621下褚伯秀从“三言”理论回溯庄子著述之目的,从而“以意逆志”,探索庄子的真实思想。
综上所述,宋代学者承前启后,把《寓言》作为一个整体讨论,并能够从许多方面对《寓言》篇的主要内容、在全书中的作用等问题进行了一系列的论证。
三、明代:《寓言》“自叙作书之意”,为全书之序
明代学者对于《寓言》篇的认知大大超越前人,在明代学者的眼中,《寓言》篇代表了《庄子》作书之大意,是全书之序。
就现存资料来看,最迟到明代中后期,学者们已经充分肯定《寓言》篇在全书中的地位和价值。明代《寓言》篇研究的第一个成就,就是提出《寓言》篇“自叙作书之意”的观点,将《寓言》篇置于全书的重要地位。明陆西星认为《寓言》“是自叙立言之意”[9]419。同时,在继承前人关于《天下》篇为《庄子》之序的基础上,他提出:“《天下篇》,《庄子》后序也,历叙古今道术渊源之所自,而以自己承之,即《孟子》终篇之意。”[9]476可见,陆西星已流露出将《寓言》篇作为《庄子》之序的看法,又明确将《天下》篇则为《庄子》的后序。这种观点肯定了《寓言》篇“立言之意”的主旨,提高了《寓言》篇的学术地位。
此后,学者们纷纷强调《寓言》篇乃是作者自叙“作书之意”的观点。明沈一贯《寓言》题解曰:“此庄子自叙其作书之意也。”[10]799沈一贯以“三言”理论作为解读全书的“钥匙”,故对于庄子自陈之言颇为重视。明释性通《寓言》题解曰:“此篇庄子以寓言名者,直自叙其作书之本旨,虽有言而未尝言也。”[11]567明刘士琏的观点与此完全一致。明方虚名《寓言》题解曰:“此庄子自叙其作书之旨。”[12]明程以宁、清黄正位等学者的观点与此一致,都肯定了《寓言》篇总结全书主旨的贡献。
明人解读《寓言》篇还有一个重要贡献,即明确了《寓言》篇“序”的性质。“叙”字所表达的是叙述的动作,而非文体上的定性。如果说前代诸多学者还没有从这一角度来说,那么以冯梦祯、徐晓、程以宁等人为代表的学者,则自觉地从文体性质上来认识《寓言》篇的价值。冯梦祯《寓言》题解曰:“此庄子自序其著书之旨,末以老子为宗,略取杨朱。”[13]587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表达的内容却有所不同。“序”作为一种文体,魏晋时期已经有所体现。《文心雕龙·诠赋》:“序以建言,首引情本。”[14]162通常临别赠言的文章称为“序”,唐代此类作品众多,如韩愈有《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等。此中冯梦祯所言“序”字,更多地是从文体的角度与前人相区别。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张岱《夜航船》文学部“叙字”条曰:“东坡祖名序,故为人作序,皆用‘叙’字。”[15]157可见,古人对于“序”“叙”两个经常互相借用,而且从苏轼以来,已经成为人所共知的常识。如果说前面所说“叙”并未从文体上予以界定,那么冯、徐、陈三人则明确了《寓言》篇作为全书之“序”的文体性质。这种观点强调《寓言》篇在全书中的性质是“序”,对于后世影响深远。明徐晓《寓言》眉批曰:“此庄子自序其著书之旨,末以老子为宗。”[16]651陈荣选的注释与此一致,都重在强化《寓言》篇为全书之序的性质。
另外,明吴伯与则在充分继承林希逸等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开启了分段阐释《寓言》篇的潮流。《寓言》自开头至“天倪”一段,吴伯与在段后评曰:“庄子自序其作书之旨”[17]639,对于其余各段亦分别予以阐释,不相混杂。吴伯与将《寓言》篇分段进行解读,因为文章中各段段意差别甚大,不可作强行统一解释。王夫之评杂篇曰:“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则学《庄子》之学者,必于杂篇取其精蕴。”[18]196杂篇博泛,但精髓自存,故学者需要分别对待。刘凤苞《寓言》总评曰:“以后均系随手散缀之文,如杂花生树,姿态各殊,正不必强为一体也。”[19]716此种观点影响后世颇为深远。正因如此,所以不必对将《寓言》全文连作一个整体,这种审慎态度对于后世的《寓言》篇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
除了以上两种观点外,谭元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高度重视寓言的创作价值。《寓言》末评曰:“作文者少寓言,如作诗者少比兴,宁复有诗、古文乎?”[20]谭元春将寓言比作是《诗经》中的比兴,突出了寓言手法在《庄子》文本中的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抬高了《寓言》篇的学术价值。
综上所述,明代学者对于《寓言》篇的认识更进一步,他们看到了《寓言》篇“自叙著书之意”的特点,而且还创造性地将该篇作为《庄子》的“序”来探讨。在学术观点上比前人更重视《寓言》篇在全书中的价值。
四、清代:《寓言》价值的多维分析
清代考据学大兴,但《庄子》的阐释与评点学也蔚为壮观。此时,学者们继承明代以来的学术贡献,绝大部分学者明确赞同《寓言》是全书之序。也有一些学者接受吴伯与等人的学术观点,即将《寓言》篇分开来看,重点突出《寓言》首段文字的重要意义与价值,明确提出此部分为全书之序。
清王夫之率先提出《寓言》是全书之序的观点,但他认为《寓言》与《天下》同为《庄子》之序。《寓言》题解曰:“此篇与《天下篇》乃全书之序例。古人文字,序例即篇中;汉人犹然,至唐乃成书外别为一序于卷首,失详说乃反约之精意。”[18]320可见,王夫之从先秦古书的成书体例,论证这两篇均为全书之序。只是王夫之将《寓言》看作一个整体,与《天下》篇一样,则失之武断。晚清王闿运亦采用这种观点。其《庄子王氏注》选取内七篇与《寓言》《天下》两篇,而将《寓言》视为《庄子》自序,置之七篇之首。通过如此安排,他以非常个性的态度挑战“三十三篇”的篇章结构,更突出了选录的九篇文章的重要价值。《寓言》题解曰:“《寓言》在杂篇第五,其后皆非庄子书意矣,故相传为庄子自叙其书终于此也。今既悉刊,外十篇唯存此及《天下》篇者,俱言著书之意,不可去也。”[21]9可见,王闿运作为湖湘后学,对二百年前的先贤是十分赞许的。故而学术观点上,对王夫之的学术观点也多有继承。且这种观点在清代也有不少知音,如清胡方《寓言》题解曰:“此篇,书之自序。”[22]胡方跳过《天下》篇,认为《寓言》篇是全书之序,比王夫之的观点更加激进。
清宣颖则继承吴伯与等人的观点,对《寓言》篇分段阐释。宣颖解读《庄子》的最大贡献在于,划分段落,分段阐释和评点,故而能够在这方面做到理性分析,谨慎解读。从开头至“天均”一段,宣颖在段后评曰:“将一部著书之法标列于此,盖庄子仙才,便有此三样用笔,以颠倒古今文人。”[23]479可见,在宣颖看来,所谓“三言”理论仅指《寓言》首段而言,并非指全篇。虽然他看到了《寓言》首段在全书中的重要地位,但并未因此就判定此部分为《庄子》之序。宣颖这种审慎的观点对后世也产生了重要影响。直接继承其观点的是稍后的刘凤苞,其《寓言》题解:“此篇是庄子揭明立言之意。寓言、重言、卮言,括尽一部《南华》,读者急须着眼,方不至刻舟求剑,买椟还珠。以后均系随手散缀之文,如杂花生树,姿态各殊,正不必强为一体也。”[19]717刘凤苞也将《寓言》首段单列出来,作为“著述之意”的自我阐释,但后面的文字则分开来看,这也是刘凤苞评点杂篇的惯例。其《凡例》曰:“杂篇则随手存记之文,亦复零金碎玉,美不胜收。”[19]1既然是“随手存记”,则不可能整饬如一、具有整体性、篇章结构的精密性,而是珠玉混杂的。
与王夫之、宣颖等人的观点不同,清林云铭推重《寓言》篇总结全书、陈说著述的价值,但他受苏轼影响,将《列御寇》篇并入《寓言》总为一篇。苏轼《庄子祠堂记》曰:“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24]103-104由于苏轼在中国政治史、文学史、书法史、绘画史等方面的巨大影响力,故而他对《让王》等篇的怀疑态度以及合并二篇的观点也广为后代学者所接受。近代郎擎霄说:“庄学得王、苏之提倡,故当时治《庄子》者,已次第臻于极盛,而《庄子》之学遂如日之中天矣。”[24]337故而林云铭也接受的苏轼的观点,他在《寓言》篇末评曰:“此篇是全书收束,推著书之本意,与《列御寇》总为一篇。”[25]313同时,《列御寇》篇末评在此基础上,继续探讨曰:“篇末载‘庄子将死’一段,以明漆园之绝笔于此,犹《春秋》之‘获麟’,此外不容添设一字。”[25]353将《列御寇》并入《寓言》合二为一之后,林云铭还创造性地将“庄子将死”与“西狩获麟”进行比较,以作为总结全书之笔。总结全书,即是全书的序。因为古人著述的体例大都如此,在完成之后,将序付与书末,亦名为跋。但对于林云铭的观点,刘凤苞认为:“林氏此论亦可谓独抒己见……若非《天下》一篇作为后劲,则筋脉懈驰,实不足以归结一部《南华》。”[19]740刘凤苞认为《寓言》篇的学术价值不及《天下》,故而总结全书的代表篇目是《天下》,而非《寓言》篇。即否定了林云铭的这种观点。不得不说,刘凤苞的批判是有道理的。但林云铭的观点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清方潜《寓言》题解曰:“合《列御寇》为一篇,凡例也。”[26]262方潜的这种观点应该也是在苏轼的影响下提出的。《寓言》第一段末注曰:“首段发凡例也。寓言、重言、卮言,诸篇立言之例也。”且因为此书为选本,故直接将《列御寇》置于《寓言》篇末,连成一篇,作为全书的凡例。方潜删去《让王》等四篇,下一篇径直接《天下》作为全书之《序》,比林云铭的做法更为决绝,更大限度地贯彻了苏轼的观点,更继承前人评析《寓言》篇的观点,将合起来的新的《寓言》篇作为全书之序,后面直接《天下》篇,是为另一序,打破了前人所谓序不在文末的疑虑。四库馆臣还发现托名明清之际的林屋洞《南华讲录》以《寓言》为“升冠诸篇”,清张世犖的《南华摸象记》以《寓言》为“开宗第一为卷首”[27]1256-1257,都极大地尊崇和提高了《寓言》篇的学术地位。
综上所述,清代学术界对于《寓言》篇的认知差别较大:有的学者将《寓言》与《天下》一起看作《庄子》之序的;也有的学者通过分段分析,将《寓言》首段作为“著述之意”的直接体现者,对于其他篇章则主张分开对待;还有的学者试图将《寓言》与《列御寇》合二为一,作为全书之序。总之,清代学者对《寓言》篇的解释趋向多元化,试图更加准确地评点《寓言》的学术价值及其在《庄子》全书中的地位。
五、近代:《寓言》篇研究观点庞杂交错
近代以来,学界对于《寓言》篇的探讨更趋向于多元化,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来分析《寓言》篇的学术贡献。
阮毓崧充分肯定了《寓言》篇开首四句话在陈述“作书之旨”方面的重要意义,但并没有指出《寓言》是全书之序。《寓言》题解曰:“本篇开首四语,已隐将一部大书之作法,标列于此。最后《天下》篇将寓言、重言、卮言诸说复申明之,学者应了然其全旨矣。”[28]453虽然看到《寓言》篇不同段落之间并不连属统一,但他没有过多阐释这个问题。胡远濬的观点亦是如此,其《序例》:“庄子自别其言,有寓、重、卮三者。”[29]5朱文熊也持同样看法:“寓言、重言、卮言,此《庄子》全书之大较也……庄子自述全书之旨,三语而括之矣。”[30]304可见,他们赞同《寓言》为“庄子自述全书之旨”,但并不认为该篇是全书之序。
胡子霖认为《寓言》篇总结全书著述之体例与宗旨,而非序。他指出:“《寓言》篇,《庄子》著书之体例,及著书之宗旨也。”[31]虽然胡子霖强调了《寓言》篇在全书中的重要作用,解读了《庄子》的体例与主旨,但并不认为这是全书之序。持同样观点的还有叶国庆:“《寓言》,后人述《庄子》体例之作。”[32]41与前人意见不同,他否定《寓言》篇为庄子自著的说法,认为该篇是后世学者的作品。与此相同的还有《庄子新释》。张默生亦把《寓言》作为全书的“凡例”,而非序。《庄子研究问答》曰:“至于《寓言》和《天下》两篇,一是庄子著书的凡例,一是《庄子》全书的后序。”[33]5在充分肯定《寓言》和《天下》两篇的基础上,他更看重《寓言》篇在解读全书的重要作用:“《庄子》的钥匙,就藏在《杂篇》的《寓言》篇和《天下》篇里,不过《天下》篇没有十分交代明白,钥匙的构造和用法,还得向《寓言》篇中去寻说明。”[33]8所谓钥匙就是指寓言、重言、卮言的“三言”理论,这个理论的重要意义则回溯到宋代之前的学者那里。因此,张默生强调在阅读《庄子》时,打破原来的篇章结构,充分重视《寓言》篇的价值。“我主张把《寓言》列为《庄子》的第一篇,读《庄子》时,必须先读它,至少也得读这一篇的第一段,必须要读得懂。”[33]11张默生认识到《寓言》篇在解读《庄子》寓言写作手法中的重要意义,因此主张读《庄子》当以此篇为开端。当然在解读《庄子》的寓言“密码”时,他又认为若不能读懂《寓言》篇,至少也应该读懂该篇的第一段。可见,对首段“三言”理论的强调才是张默生最后的坚持,也是他最核心的观点。
沈德鸿,即茅盾,明确提出《寓言》是庄子自序,而且他还认为该篇是庄子自作。《节本庄子·绪言》曰:“《寓言》篇乃庄子自释文例,当是一篇自序,也可信是庄子自作。”[34]7以《寓言》为《庄子》之序的观点在明清时期广为接受,在近代庄子学史上却罕有附和者,而茅盾在这里继承了明清以来的这一观点,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总之,在对《寓言》进行解释时,近代学者延续了清代学者探讨,对于《寓言》篇的性质与地位也给出了各自的说法,但彼此分歧很大,很难达成统一。同时,也有学者不拘泥于《寓言》一篇,而从寓言的角度来研究《庄子》的。鲁迅说:“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35]375此说对后世《庄子》中的寓言及文学风格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六、当代:《庄子》寓言研究的多元开拓
当代学术界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又出现了新的发展变化。学者们不再拘泥于《寓言》篇,而更多地集中探讨《庄子》中的寓言故事,尤其注重研究寓言的起源、文学特色、寓言思维和寓言故事的功能等。
首先,关于“三言”理论,当代讨论颇多。赵明强调了“三言”理论“奠定了我国古代寓言文学的理论基础”[36]147,由于《寓言》篇对“三言”理论的阐释与分析,使读者注意到《庄子》自觉运用该理论以论辩。“理论的自觉,使他以明确的意识陵轹诸子,一举登上寓言的峰巅,雄视百代,至今仍荣膺中国象征文学第一大师的桂冠。”[37]对于《寓言》篇在全书中有何意义,则未予以探讨。
其次,关于《庄子》中的寓言起源以及寓言思维,当代关注颇多,成果也较为丰富。公木认为庄子的寓言“比较清醒的和强烈的批判现实精神”[38]97,主要借助寓言故事表达他对社会的认知。其次,学者们也对寓言的来源进行探讨,学界认为寓言的起源既受神话影响,又是对神话的改造。先秦时代寓言“标志着神的宗教的时代的结束和人的理性的时代的到来”[39]118。另有一些学者从神话角度探讨《庄子》的哲学思想,认为“庄子哲思基于寓言思维”[40]。
再次,对于庄子寓言的艺术魅力,公木认为“哲理与奇想自然而然地统一”[38]98是庄子寓言艺术最为显著的特点。“庄子用形象思维的方式来表现理念内容,将思想融化于形象之中。”[41]形象与理论的深刻结合,使得全书充满诗意的浪漫与理性的透彻。从思维方式来说,就是“把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有机地糅合在寓言统一体里”[42]31。这种观点在学界已经成为共识。
最后,对于传统研究关注的问题,如《寓言》篇章结构、主旨大意以及其在全书中的重要作用,当代学者也有进一步的探究。余嘉锡曰:“古书既多不出一手,又学有传人,故无自序之例。”[43]162即否定了古人以《寓言》为《庄子》之序的观点。曹础基否定了王夫之关于《寓言》篇是全书序例的说法:“从全篇看来,主要是讲学道门路的……关于寓言、重言、卮言的提出与论述,是作者文论观点及本书写作特色的自白。”[44]416在曹础基看来,《寓言》篇的主旨内容并非总结全文,而是阐释“学道门路”的,因此也就不可能是《庄子》之序。陆永品也否定了王夫之的观点:“本篇除第一段说明《庄子》之书的语言特点之外,其余五则寓言故事,都是曲折地说明学道的过程及其应持的态度。”[45]陆永品的解释则更客观地在分段、分部门划分辞旨大意的基础上所作的阐发,他认为《寓言》篇第一部分阐释了“三言”理论,而其余五则寓言另是一种主旨。这种观点也得到了诸多学者的响应。陈鼓应说:“《寓言篇》,由七章文字杂纂而成。各节意义不相关联。‘寓言’,寄托寓意的言论。”[46]774虽然分章办法不同,但对于《寓言》篇的整体观照一如前人。方勇《寓言》题解曰:“此篇凡六段,意旨不尽一致。其中首段是通过标举寓言、重言、卮言来论述本书文体特征的,所以常被人们视为全书的凡例……在本书的实际运用中,三者却往往浑然一体,不可分割。”[47]487方勇的分章办法与陆永品一致,虽然首段阐释了《庄子》的文本特征,常被视为全书之凡例,但所谓凡例之说,实则值得进一步商榷。同时,方勇认为“三言”是不可分割的,不能完全按照“十九”“十七”的具体比例来切割。
综上所述,此时的学者已经走出了单纯以《寓言》篇探究庄子寓言的传统思路,更多地是从全书的视角来反思和探究庄子的寓言写作手法以及寓言的价值等。针对前人的诸多研究观点,当代学者已经能够理性地分析与考辨。此时,学界不再如宋前学者般忽视此篇的存在,但也没有强调《寓言》篇是全书之序,只是更理性地从成书方式、篇章分段、主旨大意等方面考察该篇的学术价值。
余论
以学术史的眼光来纵览整个《寓言》篇研究史,可以发现:1.宋代以前的学术界未能充分重视《寓言》篇,甚至连质疑之声也没有。2.宋代学者关注《寓言》篇的独特价值,明代更是强化了《寓言》篇叙述全书主旨的重要意义,并进一步将其视为《庄子》之序,将《寓言》篇的价值推到最高点。3.清代以来,随着对《庄子》全书的广泛研究,从篇章段落以及真伪问题的深入探讨,学界开始理性对待《寓言》篇。4.近代以来,由于庄子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拓展,再加上西方学术理论、方法与范式的影响,学界对于《寓言》篇的探讨开始走出这一篇,从更广泛的角度来研究《庄子》中的寓言故事、寓言表达手法以及寓言思维等,在此基础上,更加理性地对待《寓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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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Chapter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History
HUA Yun-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Chang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Changzhou, 213022, Jiangsu)
is a special article in. There are great differences in scholars’ evaluation of this article from the ancient to modern times. Before the Song Dynasty, the academic circles did not pay attention to the importance of this article, and only explained the three-yan theory. Since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scholars have gradually attached the importance to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theme of this self-narrative article. More scholars have pushed the academic value ofto its highest point by taking it as the preface of the whole book. 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modern times, with the deepening and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f, the academic circles began to treat the academic value ofrationally through the division of paragraphs, the judgement of authenticity and falsity, and the influence of western academic scope. Contemporary academic research jumps out ofand evaluates fables infrom a broader perspective. Through academic history, today’s academic circles can make more objective and impartial judgments, and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history is the basic perspective of contemporary academic research, but also an important academic growth point in today’s academic circles.
the chapter ofin; the preface of; the perspective of academic history
2020-03-26
华云刚(1988- ),男,安徽灵璧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先秦诸子。
B233
A
1004-4310(2020)04-0027-07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