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佛教视阈中的汪曾祺创作
2020-03-20竺建新
竺建新
摘要:汪曾祺的创作深受江南佛教的影响,它构成汪氏谋篇布局之依据。从创作内容言,主要表现为“人性自由”,具体分“僧尼的世俗化改写”和“民间生活的诗意化呈现”两个方面;从叙事策略言,主要表现为“叙述自由”,具体分“自主写作”(选材随性)和“自由写作”(技法随便)两个方面。汪氏的这种创作特征,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给当代文学写作以全新的启示。
关键词:汪曾祺;江南佛教;人性自由
佛教传至江南,受儒家礼教影响渐小,而深受魏晋玄学影响。至宋明,以“陆王心学”为主的江南学术进一步激发了江南佛禅的兴盛,促使人的精神主体性的进一步弘扬。另外,江南文化固有的诗性审美,使江南佛教在与之交融过程中,多了一种审美特质。简言之,江南佛教从神秘的宗教走向人间的宗教,多了人性自由的意识。
童年记忆影响作家的创作。对于江南佛教,汪曾祺有深刻的童年记忆。他曾说:“我的家乡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庙。我的家乡没有多少名胜风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便是这些庙。”①这些和尚中,善因寺的方丈铁桥和尚留给汪曾祺的记忆最为深刻。铁桥和尚能书善画,颇有才艺。这并非关键,关键是铁桥有妻,且还是个年轻貌美女子。多年后,汪曾祺喟叹:“他们都真是不拘礼法。”②和北方佛教那些生活在“断灭空”里的“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式的僧人完全不同,这是江南僧人留给汪曾祺的感性印象,它印证了江南佛教具有人间化特征。
成年后,汪曾祺更是亲近佛学。从汪曾祺给友人的书信中,可以得悉他曾经阅读过《佛本行经》《释迦谱》等佛典佛传。此外,他甚至用通俗佛经文体写作《螺丝姑娘》(类似《百喻经》)。可以认为,汪曾祺通佛禅之理。
汪曾祺对江南佛教有深刻记忆,又通佛理,这自然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本文认为,在江南佛教文化的影响下,“人性自由”构成汪曾祺文学创作叙事策略的核心特质,具体表现为“僧尼的世俗化改写”“民间生活的诗意化呈现”“自主写作”(选材随性)和“自由写作”(技法随便)四个方面。
一 僧尼的世俗化改写
受江南佛教影响,汪曾祺偏嗜佛教题材的创作。他的成名作《受戒》,呈现佛教的世俗化,属典型的佛教题材。而晚年撰写的《释迦牟尼》,虽说是受人之邀而创作,却为十分地道的佛教题材,且颇显佛学造诣。另外,《庙和僧》《仁慧》《罗汉》《幽冥钟》《三圣庵》《观音寺》《和尚》《早茶笔记(三则)·八指头陀》等作品皆为佛教题材。
江南佛教具有世俗化特征,这一点可以从江南籍现代作家鲁迅、施蛰存创作的世俗化僧尼形象得到印证,如鲁迅笔下的“龙师父”,施蛰存笔下的“鸠摩罗什”和“黄心大师”。他们将僧尼从圣洁的神坛拉了下来,实现僧尼由佛性到人性的转变。同样,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也影响汪曾祺创作出了世俗化的僧尼形象。
汪曾祺描写僧人形象的,《庙与僧》和《受戒》最具代表性。在这两篇小说中,和尚可以娶妻生子、杀猪喝酒赌钱,没有戒律禁忌,强调了人性自觉。《受戒》是在《庙与僧》的基础上改写的,更具思想深度和艺术功底。《受戒》一开头,僧庙以“荸荠庵”名,已然增加了世俗气,小说又写“当和尚”在当地是谋生的职业,如劁猪、织席子、箍桶、弹棉花等一般,而且“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这完全解构了佛教的“神圣”和“庄严”。更为主要的,《受戒》以诗化的语言写了小和尚明海和少女小英子唯美的爱情故事,名为“受戒”,实为“破戒”。关于小说主题,汪曾祺在创作谈中明确指出:“我寫《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③与《庙与僧》相比,《受戒》少了“奇趣”,更多了“美”和“健康人性”。
江南僧人的世俗化,在汪曾祺的散文《猫》中也有呈现,该文以老和尚的一首打油诗结尾,诗云:“春叫猫儿猫叫春,看他越叫越来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戏谑中,写出了老和尚对人性自由的渴望。
汪曾祺如此刻画僧侣形象是为了冲破宗教?显然不是。汪曾祺认为:“和尚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戒律,本来就很解放。很简单,做和尚就是寻找一个职业。”④可见,“不拘礼法”是江南僧侣留给汪曾祺最深刻的印象。如果没有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汪曾祺恐怕未必会创作出《受戒》中“仁山和尚”这样的僧人形象。
除了僧人,汪曾祺也描写尼姑的世俗性。在《仁惠》中,作品叙述了观音庵中前后两任当家尼姑的事迹。二师父潜心念佛,结果庵里佛事稀少,香火冷落,房屋漏雨,“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一片败落景象”。而继任者仁惠不仅做素菜办素宴,还放焰口,结果庵里“气象兴旺,生机勃勃”。汪曾祺对仁惠的肯定,和江南佛教人间化特征是一致的。
由此可见,汪曾祺笔下的僧尼形象,多了江南佛教的世俗性特征,是自由人性的呈现。
二 民间生活的诗意化呈现
慧能有偈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⑤这说明南禅宗把宗教生活看成是日用常行,强调平常心是道,具有人间化特点。唐宋间,禅宗各派云集江南,江南禅宗兴盛,江南禅宗承继了慧能倡导的人间化特征,反对刻意修道,多了任运随缘的思想。
汪曾祺的小说写民间小人物,写他们赏玩花草,品味饮食,呈现生活的诗意化,写他们以超然平和之心,实现对现实苦难的超越。这些小人物虽然生活贫困、简陋,但内心则仍然不失向往自由的信念。譬如,小说《钓鱼的医生》中的王淡人一面治病救人,仗义疏财,一面面河垂钓,淡泊而超脱,体会着“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般的闲适淡泊生活。“一庭春雨,满架秋风”,这是禅家的生活方式,和诗僧栖蟾倡导的“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牧童》)的生活方式颇为相似。在小说《故乡人·打鱼的》中,男的张网,女的赶鱼,小说描写他们默默打鱼的场景,一切都是平平淡淡,让人体会生命的淡与轻。佛性真如即藏在此种“无心”的生活态度中。小说《鉴赏家》中的季陶民因为世俗生活的不满,每天关起门来作画,画墨荷,画莲蓬,在艺术中寻找欢乐和宁静,以超然之心实现对现实苦难的超越。在小说《岁寒三友》中,画家靳彝甫,虽然过着半饥半饿的日子,却活得“有滋有味”。他种竹,养花,养鱼,放风筝,斗蟋蟀,对功名利禄的世俗之物看得很轻。因此,汪曾祺尽管也写底层,却不承载一般底层小说“贬世导俗”的功能,只是回到日常生活,呈现自由人生。
汪曾祺的笔下的民间人物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伦理和政治功能的束缚,关注的是人物的内心世界,发掘着他们的自然本性,以实现他们心灵的自由。这种诗意的生活方式,不生思虑,无论是看门的、打鱼的、卖菜的、剃头的、摆摊的、纳鞋的,无不按照自己本心自适地生活,堪称“饥则吃饭,困则打眠,寒则向火,热则乘凉”(《密庵语录》)的禅家境界。
除了写民间人物,汪曾祺还属意民间生活的风俗描绘。如《大淖记事》中,汪曾祺描写一个“颜色、声音、气氛和街里不一样”的“大淖”,特别描绘当地的婚嫁习俗,显现出一种自然的民间生活原生态。而在《岁寒三友》中,汪曾祺详细描绘了“放焰火”的风俗,在民间狂欢中,人人皆可不拘礼节,随心所欲,呈现健康自由的人性。汪曾祺言:“我以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溶为一体。”⑥因此,在汪曾祺看来,“风俗”隐含着热爱生活、追问自由的诗情。如禅家一样,汪曾祺强调民间生活的诗情,发掘着民间人物的自然本性。
三 选材随性:汪氏的自主写作
南禅宗核心教义云:“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打破了佛教徒对外在佛像的顶礼膜拜,转变为对主体内在本心的发现,强调自心顿悟,主张心灵自由。与之相对应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则强调了表达方式的自由。这对近佛禅之人多有启迪,即敢于蔑视定法,倡扬自主精神。晚明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前期热衷于狂禅,后读经阅藏,渐渐热爱净土宗,渴求皈依净土。他一生读经习禅,受禅学影响极深,颇具自得精神。袁宏道曾言:“宏实不才,无能供役作者。独谬谓古人诗文,各出己见,决不肯从人脚跟转,以故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袁宏道《与冯琢庵师》)汪曾祺喜欢晚明文学,袁宏道对汪曾祺颇有影响,故汪曾祺具有自得精神,亦在情理之中。此外,汪曾祺在《谈风格》一文中自言受归有光影响深刻,而喜欢读佛典的归氏反对“琢句为工”的模拟风气,文风清新,也多直抒胸臆之作。这种自得精神引出汪氏文体的自主写作精神。
除了上文提及的创作题材上的独特之外,汪曾祺力求在创作手法上保持自己的个性。如小说《大淖记事》中植入了许多风俗书写,强化了抒情气。小说《受戒》的题材独特,形式上呈现散文化的特征,与彼时盛行的“伤痕”与“反思”大相径庭。《黄油烙饼》虽然写的是大食堂、大跃进,但与主流小说的写法颇为不同,小说情节散淡,以童心代替了政治的沉重。对于汪曾祺的文学创作,外界质疑不断。然而,他不为所动,一直坚持“自主写作”的创作理念。关于坚持“自主写作”这个创作理念,汪曾祺自己多次谈及:
长期以来,强调文艺必须服从政治,我做不到,因此我就不写,逻辑是很正常的。那时你要搞创作,必须反映政策,图解政策,下乡收集材抖,体验生活,然后编故事,我却认为写作必须时生活确实有感受,而且得非常熟悉,经过一个沉淀过程,就像对童年的回忆一样,才能写得好。⑦
我只能写我所熟悉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或者如姜白石所说“世间小儿女”。我只能用平平常常的思想感情去了解他们,用平平常常的方法表现他们。这结果就是淡。但是“你不能改变我”,我就是这样,谁也不能下命令叫我照另外一種样子去写。⑧
这种“文学自觉”的态度,其实强调了汪曾祺的“自主写作”是“走心”的。只有写自己想写的,才可能写出理想之作。汪氏的创作历程已然说明了这一点:1940年代后期,汪曾祺推出小说集《邂逅集》,其中《鸡鸭名家》已初露他的创作风格,按此写作,汪曾祺本可迅速成为小说名家,可他命运坎坷,右派被补划,不能自由写作。1960年代,汪曾祺尽管出版了小说集《羊舍的夜晚》,但因为没有完全按照自己路子写,整体水准较《邂逅集》,退步明显。“文革”时期,汪曾祺的创作更是接近空白。不创作的原因是“强调文艺必须服从政治,我做不到,因此我就不写”。
不能写自己所想写,宁可封笔。这种做法和受禅宗影响深刻的晚明袁宏道所倡导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叙小修诗》)的做派是何其相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规定了文学创作中必须有作家独特自我的真正介入,必须完全按自己的路子放开写。1980年代初,汪曾祺终于可以写自己所想写,于是,《黄油烙饼》《受戒》《异秉》《大淖记事》《岁寒三友》等名篇迭出。可见,自由随性地去选择自己想写的内容是汪曾祺得以成功的基础。
四 技法随便:汪氏的自由写作
汪曾祺在写作技法上,强调“随便”。这种“随便”和南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思路是一致的,都追求表达上的自由。汪曾祺创作技法的自由主要表现在“结构模式”和“语言模式”两个层面。
其一,个性化的结构模式。
汪曾祺的“结构模式”主要呈现小说的散文化特征,这是汪氏标识性的特点。汪曾祺主张小说结构随便:“我不喜欢布局严谨的小说,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⑨因此,汪曾祺不注重故事情节,信手写来,随意流转。如《詹大胖子》《茶干》等,几乎无故事,似水流淌。即便有点故事,也被融入的风俗描写冲淡了,如《大淖记事》《岁寒三友》等。汪氏这种“情节淡化”,呈现小说散文化特征。汪曾祺设置小说结构,不按照传统之法,完全听从自己的内心安排,这和南禅宗所提倡的“任运随缘”的思想主张无疑是相通的。自唐代禅宗兴起始,“本自天然”的禅家之风深刻影响到那些近佛的知识分子,于是,在文学上不事雕琢,自然率意成为近佛文人追求的一种境界。李贽明确提出“顺其性”的观点:“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⑩在艺术上,袁宏道也提出“师法自然”。这一点,同样影响到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汪曾祺。当然,汪曾祺的这种“随便”是苦心经营的“随便”,又完全是“自得”之果。在意义层面,汪曾祺这种追求“随便”的创作心态和江南禅宗所关注的自由人性也是相通的。
此外,汪曾祺的人物塑造“重神轻形”。这在纠偏“高大全”,提倡“美丑泯灭”的年代,多少显得有些另类和随性。汪曾祺笔下的民间人物少有外形上的细致描绘,甚至往往连名字都十分简略,如王二、陈四、老汪、薛大娘、辜家女儿等,人物塑造忽略外在,只注重心灵世界,只写“神韵”。汪曾祺的这种人物塑造技法,和佛教的“神不灭论”思想是契合的。佛家的“神不灭论”揭示“神”不随“形”灭。这种佛教观点在中国古典美学上的反映就是重神轻形,如“遗形取神”、“离形得似”。尤其影响中国古代画论,如袁中道言:“……今画者求之形似,终不似也。”(袁中道《传神说》)对形似大加否定。汪曾祺擅长画画,对画论自然熟悉,对“重神轻形”有更深入的理解:“中国画讲究‘形神兼备,对于写小说来说,传神比写形象更为重要。”11故汪氏运用此技法颇有心得。
其二,智性化的语言模式。
汪曾祺的“语言模式”主要呈现汪氏“自成一家”的“智性”特征。在《谈风格》一文中,汪曾祺对归有光创作的艺术风格作如此阐释:“他真是做到‘无意为文,写得像谈家常话似的。他的结构‘随事曲折,若无结构。他的语言更接近口语,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衔接处若无痕迹。……平淡中包含几许惨恻,悠然不尽。”12这何尝不是其夫子自道呢?汪曾祺对语言极为重视,多次强调“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的观点。笔者以为汪氏语言的“智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语言的“活”;二是留白的运用。
先说语言的“活”。“活”是南禅宗最为显著的特征。其含义指“无拘无束的生活态度或自由灵活的思维方式,不执著,不粘滞,通达透脱,活泼无碍。”13从语言讲,强调不执著与语言本身,打破思维僵局,无拘无碍。汪曾祺语言的“活”,体现在语言选择上,或俗或雅,不拘一格,但求合适。如《徙》中,写高雪单身:“对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别爱用自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唉,别提这些了吧。”就叙述而言,最后一句颇显突兀,有点反逻辑,但用在此处却合适,隐含了作家的价值评判和情感体恤。《大淖记事》中,汪曾祺介绍当地民风,写道:“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稀奇事。”“靠”是非常生活化的语言,与小说的诗性化特征格格不入,但却很好写出了当地女性追求“自由人性”的大胆和性格的豪爽。《葡萄月令》中,有一句“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一个“睡”字,移情于景,境界全出。《安乐居》中,几个酒友相聚,有对话如下:
第二天,老王来了,我问:
“昨儿白薯大爷请你们吃什么好的?”
“荞面条!——自己家里擀的。青椒!蒜!”
老吕、老聂一听:
“嘿!”
这个“嘿”,本是一虚词,用在此处,却颇见意蕴,写出了老吕等人的生活趣味,呈现了诗意的民间生活。这种语言真正做到了“活泼无碍”。
再说留白的运用。佛教从“言语道断”出发,强调“道不可言”。南禅宗承继了佛教的“无言”观,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教义,重妙悟,故言说教理重机锋,往往语义含蓄。佛学的“无言”作为一种“无上妙道”的存在方式,具有了美学意义,对中国古典美学颇有启迪,绘画之留白,即为一说。如明人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中云:凡画有三次第: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处,非邃密,即旷朗,水边林下,多景所凑处是也。二曰目之所瞩。或奇胜,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鸟去是也。三曰意之所游。目力虽穷,而情脉不断处是也。又有意所忽处,如写一石一树,必有草草点染取态处。写长景必有意到笔不到,为神气所吞处,是非有心于忽,盖不得不忽也。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极迥色、极略色之谓也。
佛法所言“极迥色”“极略色”,意即无限遥远无限渺小,乃“空界”之色,不可“身容”与“目瞩”,只可心悟,引入画论,即画之虚景(留白),并谓之第三层次。又如清人笪重光言:“无画处均成妙境。”(笪重光《画筌》),力赞留白的妙处。这种理论,表现在文学上,则如司空图所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品》)。于是,崇尚文字简约含蓄,追求“韵外之致”成为一种美学追求。
既懂佛理,又懂书画的汪曾祺自然习得其中精髓。因此,汪曾祺的文學作品中,多含蓄文字,多留白的运用。他曾说:“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大的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古人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有道理的。”14如《故里三陈·陈小手》中,结尾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看似白话一句,却意蕴丰厚,写出了“权”与“礼”的冲突,写出了团长的“伪”,呈现了复杂的人性。《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沙洲相会,小说写道:“他们在沙洲的茅草丛里一直呆到月到中天。月亮真好啊!”一句“月亮真好啊!”不仅暗示两人的爱情美好,更是对两人追求自由人性的肯定,留给了读者无限的美好想象。《故人往事·收字纸的老人》中,有这么一段文字:“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工整雅言,句间留白,激发读者对普通人诗化人生的种种想象。又如《钓人的孩子》的开头:“米市,菜市,肉市。柴驮子,炭驮子。马粪。粗细瓷碗,砂锅铁锅,烧饵块。金钱火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烟,炸辣子的呛人味。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这段文字由短句构成,其间留白,增强了阅读的暗示性。通过精炼描述,一幅颇具地域特色的市井画面,栩栩如生呈现在读者眼前,而且还激发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总之,汪曾祺文学作品的结构安排和语言设置,体现了他对“叙事自由”的追求,是“人性自由”的外在显现。
综上所述,江南佛教对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人性自由”构成汪曾祺创作的特质,也构成了其创作的“陌生化审美”特征,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无论他的创新意识,对叙事结构和常规语言的大胆突破,抑或坚守创作个性的原则,都给当代文学写作以全新的启示,具有文学史价值。
注释:
①②汪曾祺:《关于<受戒>》,载《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 页,第444页。
③④⑦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载《汪曾祺全集》(第8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6页,75页,第74页。
⑤慧能:《坛经·般若第二》,丁福保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1页。
⑥汪曾祺:《谈谈风俗画》,载《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页。
⑧汪曾祺:《七十书怀》,载《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59页。
⑨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自序》,载《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66页。
⑩李贽:《李贽文集》(第2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页。
11汪曾祺:《传神》,载《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页。
12汪曾祺:《谈风格》,载《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页。
13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页。
14汪曾祺:《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载《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1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批评研究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江南佛学与‘两浙现代作家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5BZW160)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