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洋子:男权视域下的“女巫”(上)
2020-03-20苏兰朵
苏兰朵
1
1952年8月29日,在纽约的一间音乐厅里,著名作曲家约翰·凯奇的个人新曲演奏会即将举行,许多人慕名而来。
演出开始。约翰·凯奇走上台,在三角钢琴旁坐下,观众渐渐停止了交谈,舞台下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翘首以盼。30秒过去,约翰·凯奇静坐,人们安静地等待着。1分钟过去了,约翰·凯奇依然静坐,台下开始窃窃私语。2分钟以后,约翰·凯奇仍然没有开始演奏,台下的一部分观众坐不住了,有人开始对着台上大声质问,然而,没有丝毫回应。有人愤怒地起身摔门而去。到了2分30秒的时候,台下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他们不知道约翰·凯奇要干什么,觉得自己被耍了。3分钟过后,台下的观众已所剩无几。到了4分33秒的时候,约翰·凯奇从钢琴旁站起身,宣告他的新曲子已经演奏完毕。此时,台下已空无一人。这首曲子名为《4分33秒》。不过,它指的不是约翰·凯奇在台上静坐了4分33秒,而是他在后台设置的录音机录下的这4分33秒之内台下所有的声音,每一个时间段都有着清晰的变化和不同的声音效果。《4分33秒》从此成为“激浪派”艺术的经典之作,约翰·凯奇也由此成为20世纪最具争议的先锋派艺术大师。
这一年,小野洋子(Yoko Ono)19岁,成为被东京大学哲学系录取的第一位女性。但不久之后,她就随父母移民到了美国。此时,欧美的艺术圈子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反抗传统文化、反抗西方世界的理性文明正成为先锋艺术的革新主流思想。洋子一下子被这里的艺术氛围所吸引。
小野洋子出生于一个富裕的日本家庭,家族中出过很多文人墨客和艺术家。父亲小野英介是东京银行的创始人,在成为银行家之前是一位出色的钢琴家,并且精通英语、法语,思想西化。他对小野洋子的影响非常大。然而优越的家庭环境并未给洋子带来幸福,孤独是她幼年生活的常态。中年时的洋子曾经回忆,每天,陪伴自己的只有仆人和私人教师。每顿饭都独自一人坐在冷冷的椅子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交流,常常躺在榻榻米上遥望蓝天。之后,二战开始了。战乱使她和家人始终处在颠沛流离之中。父亲还曾作为战俘被关在越南西贡的监狱里,导致她和母亲只能变卖家里的东西度日,甚至逃难到乡下,还被当地人嘲笑为“行走的黄油”,是一群高级废物。从受人服侍的富家小姐到被乡下人奚落的流民,洋子的内心始终是孤冷的,她从未感受到来自周遭的暖意,笑容很少出现在她的脸上。直至成年以后,成为公众人物的洋子最常见的表情也是有点木讷的。这段经历使洋子的性格变得极为敏感和自闭,叛逆也在她心底开始发芽。
在父亲的安排下,小野洋子进入纽约一家非常出名的私立学校——萨拉劳伦斯学院学习寫作和音乐。然而,新的生活并没有使她快乐起来。置身于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群里,洋子的孤独和苦闷日渐加深。她开始逃遁到艺术里寻找慰藉。她试图通过创作诗歌、音乐和绘画作品来释放内心的焦虑和抑郁,但是她的作品得不到大家的理解。老师和同学都觉得她的作品“四不像”,诗歌写得像故事,故事又像诗歌,戏剧像歌曲,歌曲又像戏剧。一个在童年时代没有被充分爱过的人,通常一生都无法习得与人交际的技巧。小野洋子试图通过艺术作品与周围人进行交流并赢得认可的尝试再次失败了。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孤僻,强烈意识到了一种与人群的疏离感。我想,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内心支配之下,小野洋子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常规交际圈,以叛逆的姿态走进了纽约艺术家的圈子。她开始闯荡格林威治村,并很快成为美国前卫艺术圈的活跃分子。不久,她结识了同为日本裔的“激浪派”实验音乐家一柳慧,两人很快陷入热恋之中。
此时的美国,佛教与禅学在艺术圈非常盛行。禅学大师铃木大拙在哥伦比亚大学开设有佛教课程,吸引了很多艺术家前去听课。正是在这个课堂上,小野洋子见到了一柳慧的老师约翰·凯奇。凯奇邀请他们一起去听钢琴家大卫·都铎演奏的凯奇作品,洋子非常兴奋。之后不久,洋子就跟随一柳慧去旁听了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作曲课。这一课程对小野洋子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它不止让她走进了“激浪派”艺术家的圈子,也让她似乎找到了宣泄和表达自己的艺术方向。纵观小野洋子一生的艺术创作,音乐始终是她贯穿始终的形式,而反商业反主流的前卫音乐一直是她醒目的标签。可以说“激浪派”艺术的理念自此便深植于小野洋子的内心,影响了她的一生。
1956年,23岁的小野洋子不顾父母的反对,从大学里退学,并且在曼哈顿的一个教堂里与一柳慧秘密结婚,整个婚礼只有新郎新娘和牧师三个人。
不久,小野洋子将工作室搬到了钱伯斯街112号一个破旧的五楼、无电梯的阁楼里。她把这里变成一个实验音乐厅,从1960年12月到1961年6月期间,发起了一个只有受邀者才能参加的实验艺术系列活动。尽管椅子和桌子都是用废弃的橙色木条箱做成的,艺术家们还是热情地涌来。这其中包括超现实主义画家、“达达运动”的灵魂人物马克斯·恩斯特,现代艺术大师马塞尔·杜尚,以及20世纪最伟大的当代艺术收藏家佩吉·古根海姆等人。除了音乐上的尝试,洋子还曾在画作上做点火试验,来表达自己的某种观念。约翰·凯奇对她这一实验作品给出的建议是“可以减缓纸燃烧的过程”。约翰·凯奇认为“艺术和生活的界限应该被抹平,世界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生活者本身就是艺术家”。在他的影响下,“激浪派”艺术家们开始更多地参与到行为艺术当中,他们日常的行为艺术作品包括保持一天的沉默、乘火车逃票、把身上的毛发剃光等等。小野洋子的行为艺术观念也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而她在现实生活中时刻充满着表演意识这一显著特征,似乎也可以从约翰·凯奇的艺术主张上得到解释,虽然我也一直怀疑她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表演型人格。
1961年,在现代艺术圈崭露头角的小野洋子在纽约举办了自己第一个个人作品展。当然,它反响平平。极端的艺术生活并没有疗愈小野洋子孤独的内心,她的婚姻生活也很不如意,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多次试图自杀。1962年,她被一柳慧送回日本,住进了精神病院,开始接受治疗。
这时,一直仰慕小野洋子的美籍音乐家、电影制作人安东尼·考克斯从美国追到了日本。他经常到医院看望洋子,并且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小野洋子最终接受了考克斯的爱情,她与一柳惠结束了婚姻关系,嫁给了考克斯,并让他为自己做担保,离开了精神病院。两人一起回到了美国。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
回到纽约后,小野洋子与安东尼·考克斯一起制作前卫电影。其中最著名的是《打开天空的钥匙》,洋子把日常的钥匙转化为类似于日本神道教用于祈愿的神器,为它的特有功能赋予了精神化的象征。相比早期的激进,这时洋子的作品开始变得平和,但却具有非常开阔的想象力。这一时期,小野洋子还参与了约翰·凯奇与大卫·都铎的一场音乐表演,这场表演被凯奇称为“小野洋子的作品”。洋子的角色是在舞台中的钢琴上躺着,长发瀑布般垂向地面,凯奇和都铎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敲打琴键,发出有别于正常钢琴演奏的音色。小野洋子的情绪时好时坏,她的抑郁症并未完全好转,以女性角色成为男性艺术家作品中的配角令她很痛苦。她开始问自己:“我是谁,除了考克斯的妻子和约翰·凯奇的朋友?”以艺术家的姿态成为独立完整的自己成了她这一时期最迫切的渴望。
1964年,31岁的小野洋子迎来了她个人艺术史上最重要的一件作品——《切片》。
行为艺术作品《切片》,小野洋子共表演过三次。第一次的表演地点是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小野洋子穿着一套裙装坐在舞台上,她的面前放着一把剪刀。观众可以随机走上台,用剪刀剪下她衣服上的一块碎片,然后带着碎片离开舞台。
观众陆陆续续走上台来,从她的外套剪起,小野洋子面色平静,没有任何表情,也几乎不看剪她衣服的人。最初几位观众只是在袖口和上衣的边缘规规矩矩地剪下一小块布片,台下偶尔会传来掌声和议论声。当一位男性观众将她的一只袖子从下到上划开后,局面发生了变化。这时候,洋子微微侧过头,看了这名观众一眼。此后,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但不安已经从她的神情中流露出来。很快,她的另一只袖子也被划开,外套从她的身上脱落。当随后的男性观众用了很长时间将洋子的胸罩剪下来后,洋子的眼中闪过了泪水,她抬了一下头,让眼泪重新消失在眼中。表演的最后,小野洋子用双手抚住了胸口。
这是一件小野洋子和观众共同完成的作品,意蕴丰富,从诞生之日起,就出现了各种版本的解读。它通常被表达为两个极端。从表演者的角度来讲,小野洋子试图传达的是爱与爱的分享;而从参与者的角度来讲,却呈现出人性的复杂来,有爱,有剥夺,有贪婪,也有抑制不住的欲望。在整个表演过程中,无论是艺术家本人,还是参与者,抑或是观众,都经历了复杂的情感和内心体验,效果是令人震撼的。而在象征意义上,它既表达了女性的苦难与孤独,也表达了女性的独立和反叛。
现在人们常常会将《切片》与著名的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在1974年表演的作品《韵律0》放在一起做比较,显然《韵律0》因为在剪刀之外多出了很多工具,所呈现出来的效果更令人战栗,对人性恶的展示也更加极端和彻底。但是,从东方美学的角度来衡量,我依然觉得小野洋子的《切片》表达的东西更加模糊,也更加复杂。我甚至觉得可能正是《切片》给了阿布拉莫维奇的创作以灵感和启发。
《切片》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激浪派”艺术浪潮里的代表作品,但洋子始终不承认自己属于这一流派。“激浪派”曾被称作“音乐、戏剧、诗歌、艺术中的新‘达达”,在它初现时的激进期,是以破坏传统艺术的严肃性,解构作品的意义甚至象征意义为目的的,它嘲笑以训练、继承和技巧为基础的创作,以及任何形而上的艺术意图。小野洋子一生都是这一艺术精神的践行者。所以,当“激浪派”领袖乔治·马修纳斯试图为这场地下运动开宗立派,并且寻求主流社会的价值坐标时,洋子便脱身而去。她不屑地表示,“正是流派、运动、团体这样的概念遏止了新艺术的活力。我从不认为自己属于任何团体,当有人想让我加入某场运动中,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这也正是我们在“激浪派”代表艺术家的列表里找不到小野洋子名字的原因。
《切片》为小野洋子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她终于蜕变为一个独立意识、女性意识与个人主观意识都极其浓烈的先锋艺术家,而不再仅仅是那些著名艺术家的朋友或妻子了。随着她的作品一部部问世,她的“爱”与“和平”的主题也一次次得到了大众的欣赏和承认。
2
1966年是小野洋子生命中重要的一年。这一年,33岁的洋子和丈夫安东尼·考克斯移居到了伦敦,继续拍摄电影。她个人的第一部电影短片《NO.4》在这一年完成。
《NO.4》又名《屁股》,是用四个屏幕同时展现近距离拍摄的形状各异的屁股,背景声为这些屁股的主人以及那些想献出屁股的志愿者的访谈片段。这部作品像小野洋子以往的作品一样离经叛道,但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哗众取宠之作。20世纪60年代,从美国生发的“性解放”运动席卷了整个西方世界,性行为开始被认为是个人私事,只要双方自愿就可以发生两性关系。性自由者反对性约束,主张性爱和情爱分离,性和婚姻分离,否定童贞和贞洁观念,对婚前和婚外性行为、试婚及同居持接受态度。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屁股》就顯示出了一种观念上的态度。所以,这部短片虽然制作粗糙,却反响不凡。多年后,人们重新评价了这部作品的意义。1996年,著名的手表公司斯沃琪(Swatch)获得了这件作品的版权,推出了一款手表,表带的图案就是电影中展现的那些屁股。这款手表为斯沃琪“前卫艺术家系列”中的一款,中国现代派画家岳敏君、西班牙电影艺术大师佩德罗·阿尔莫多瓦以及英国“朋克”设计师维维安·韦斯特伍德的作品都出现在这一系列当中。我想这是现代人对这部作品和小野洋子先锋艺术的再度肯定。
1966年对于小野洋子的非凡意义还不止于此。
这一年,小野洋子在伦敦的因迪卡画廊举办了一场个人概念艺术作品展。
展览第一天,一个戴着眼镜的英国小伙子走到一件作品前,停住了脚步。这件作品是一块白板上放置了一枚钉子,旁边的提示语为邀请观众将钉子敲进白板里。小伙子拿起了钉子,准备试一试。这时候,小野洋子走了过来,阻止了他。因为展览还要进行很多天,她不想现在就完成这件作品。画廊老板见状,将小野洋子拉到一边,对她说,你难道不认识他吗?他可是个大人物,是个富翁!洋子想了想,回到小伙子身边,对他说,你可以把钉子敲进去,但你得给我5先令。小伙子看着洋子,说,我给你想象中的5先令,你让我在想象中敲一下。洋子被逗笑了。
接着,小伙子对置于展厅中央的作品《天花板上的绘画》发生了兴趣。一架白色的梯子上挂着一个放大镜。小伙子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在洋子的示意下,拿起了放大镜,爬上了梯子。当他的视线停在天花板上的一幅袖珍画作时,却什么也没看清。他举起了手里的放大镜,透过镜片,他看见了一个单词:Yes。一股奇妙的感觉立刻涌遍他的全身。
走下梯子后,他和洋子互相注视着对方,什么都没说。没错,他们都在这件作品中得到了彼此想要的回应。后来,他在回忆录中说道:“当我们彼此凝视时,她明白了,我也明白了……”对,这个人就是约翰·列侬(John Lennon),英国披头士(Beatles)乐队成员,小野洋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一天,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切片》的表演现场。这是小野洋子第二次表演這一作品,地点由纽约变成了伦敦。约翰·列侬坐在观众席里,再一次被这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深深打动了。他后来回忆说:“记得那天,我看着她坐在台上,让不同的人用剪刀把她的衣服剪成碎片,我的心里不禁地喊了一声‘WTF?(搞什么?)她尖锐,她异于常人,她古怪的五官融合在一起,却异常吸引人。她就像一杯充满性欲的怪味鸡尾酒,让我彻底沦陷了。”
是的,约翰·列侬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一年他26岁。
作为当时全世界最出名的流行摇滚乐队的音乐创作人和主唱,他可以说是个家喻户晓的明星。然而小野洋子却说她当时并不认识约翰·列侬。我觉得这一说法不太可信。以披头士当时的知名度,除非小野洋子是个外星人,否则不可能不知道。那几年正是披头士乐队进行密集的全世界巡演时期,所到之处掀起的歌迷狂热程度,在流行音乐史上都是现象级的。小野洋子这样说,我想可能就是为了显示一个先锋艺术家的姿态,毕竟那时候的披头士还只能算个流行乐队。
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都感觉到了这份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说不清的情感,似乎有故事要发生了。但两人毕竟都是有些骄傲的,情感的进展在一开始还是相当克制的。《约翰·列侬传》的作者菲利普·诺曼在书中写道:“事实上,历史上没有哪对名人情侣比他们经历了更多的拐弯抹角、彼此的重重顾虑,才走到一起。”
约翰·列侬当时的妻子辛西娅却不这么认为。按照她的说法,小野洋子从遇到列侬开始,就对他展开了“坚决的追求”。她不停地给列侬写信、寄卡片,还“来家里找过他几次”。小野洋子当然不承认这些说法,她回击说:“那不是我的作风。再说我又不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不过很快她又说,那段时间她确实去过列侬家一次,不过是列侬邀请她去的。她以为是个流行明星的聚会,到那儿才发现只是一顿晚餐。而列侬谈论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她在美国刚刚出版的一本书——《葡萄柚》。列侬说他喜欢那些特别的诗句。“点燃一根火柴,看着它燃尽。”“造一把钥匙。找到适合它的锁。找到以后,就把连着的那所房子烧了。”洋子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为能发现一个与他有着共同趣味的人而感到兴奋。这本书是不久以前,他们在波普艺术雕塑家克拉斯·奥尔登堡的作品展上碰面之后,洋子送给他的。洋子说:“我这样做并非有什么企图心,我从纽约带了几本过来,因为还没在英国上市。交谈中我跟约翰提到这本书,就跟其他作者一样,我送了一本有签名的给他。”
从生前到去世后,有关约翰·列侬的传记有很多版本,同样一件事情,往往说法各不相同。所以说有时候传记也不能使人们触摸到全部真相,因为每个当事人都有意无意地参与了对真相的篡改——可能是记忆出了偏差,也可能是为了美化自己。但无论如何,列侬和洋子彼此都爱上了对方是事实。另一个事实是,在小野洋子介入约翰·列侬的家庭之前,披头士的歌迷们几乎都不知道辛西娅的存在。在这两个女人之间,小野洋子无疑是强势的那一个,我猜她根本就没有把辛西娅放在眼里。因为后来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小野洋子在辛西娅去意大利度假期间,在列侬家与他约会,当辛西娅回到家时,发现小野洋子正穿着她的白色睡袍和列侬一起坐在浴室的地板上。此后,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在双方都未离婚的状态下,选择了公开约会。以世俗道德的标准来衡量,洋子与列侬之间的恋情肯定是不伦之恋。但我还是觉得,如果把他们放在当时“性解放”运动浪潮的时代背景中来审视,那么他们的行为就没那么突兀了,其实是个必然的结果。至少让他们为自己的不道德行为找到了支持的依据,令他们可以没那么内疚。不过他们确实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即便在约翰·列侬的表述里,与辛西娅的结合,被他认为是“酒后犯的一个错误”,也不能认为辛西娅的自尊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因为每个生命都有权利获得尊重。小野洋子后来广受大众的诟病,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大众自有他们评判人的标准。
对小野洋子来说,她的事业与爱情始终是密切交织在一起的。每一次恋情都是她发展事业的契机。她永远不会像传统女人那样,为了爱情放弃事业,成为男人背后的贤妻良母。在她的世界里,自我永远都是第一位的。所以我觉得,也许在那时候,与列侬一起开拓自己的事业,对小野洋子来说,比跟他结婚更有吸引力。不久之后,两人成立了一个名为“塑料洋子”( Plastic Ono Band)的摇滚乐队,作为他们合作和各自音乐项目的载体。从乐队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约翰·列侬对小野洋子的重视。可以说在约翰·列侬的世界里,从未遇到如此特别的女人。在他面前,小野洋子充当了情人、母亲和精神导师的多重角色。无论作为一个从小就母爱缺失的普通人,还是作为一个需要创造力的艺术家,这几个角色都至关重要。列侬对洋子的爱里有依恋,也包含着某种程度的崇拜。正是如此复杂的情感使洋子成为列侬一生的挚爱,以至于这份爱激怒了成千上万列侬的歌迷。
正是在两人恋爱期间,披头士乐队录制出了他们最值得尊敬的一张专辑《佩铂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这是摇滚乐历史上首次采用两个四轨录音机录制的唱片,充满了实验和先锋气质。它重新定义了摇滚乐唱片的含义,对后世的摇滚乐手产生了深远影响。披头士乐队通过这张唱片向世人证明,曾经备受全世界乐迷喜爱的四个可爱男孩已经长成男人,渴望着在艺术上开始新的追求。洋子在这时候来到列侬身边,可以说正逢其时。
1968年,列侬与辛西娅离婚,两人的儿子朱利安跟随母亲生活。小野洋子的婚姻也濒临破裂,持续的理由是她和考克斯为了争夺女儿的抚养权在进行离婚诉讼。婚变给两个家庭都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辛西娅曾在回忆录中写道:“被抛弃已经让我心碎,更糟糕的是全世界都知道了我的耻辱。”为了照顾小野洋子的情绪,列侬不光自己与辛西娅母子划清了界线,也禁止披头士的其他成员去看望他们。冷酷的列侬令年幼的儿子朱利安非常伤心。他问母亲:“爸爸总是宣扬爱与和平,但是他为什么不爱我?”乐队的另一重要成员保罗·麦卡特尼(Paul McCartney)看到闷闷不乐的朱利安,很为他难过,经常去看望他,并且此后每年都给他寄生日卡。作为列侬多年的朋友与伙伴,他早把辛西娅和朱利安当成了家人。某一日,保罗坐在车里,无限感慨,为朱利安写下了一首歌《嘿,朱迪》(《Hey Jude》)。这首歌后来成为披头士乐队传唱度最高的歌曲之一。“嘿,朱迪!别沮丧,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快乐。记得将它唱入你的心田,世界就能开始好转。嘿,朱迪!别害怕,你天生就要勇于克服恐惧。当你将它身埋于心底那一刻,世界就开始好转。”成年后的朱利安曾对外界表达过,相较列侬,麦卡特尼更像自己的父亲。离婚事件也加剧了保罗对列侬和小野洋子的不满,为披头士乐队日后的解散埋下了伏笔。
另一边,小野洋子虽然得到了女儿的抚养权,在1969年结束了第二段婚姻,但是不久之后,考克斯就悄悄带走了女儿,并且为女儿改了名字。此后,小野洋子一直在不断地寻找他们,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以至于列侬发动全世界的歌迷一起为洋子寻找。但是,一直到1980年,约翰·列侬去世那一年,小野洋子才收到了考克斯和女儿的来信,向她表达安慰。不过她仍然没有见到女儿。后来,身心疲惫的洋子在杂志上公开表示不会再寻找已经成年的女儿,也不再期待和她团聚。1994年,分离20多年之后,小野洋子终于见到了长大成人的女儿。我不知道当时她内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一个母亲,这种巨大的伤痕一定不会在心底轻易被抹平。
尽管如此,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的爱情之花依然顽强地盛开着。1968年,两人录制完成了基于具象音乐理念的专辑《两个处子》(《Two Virgins》)。封面极其大胆地采用了两个人的正面全裸合影,引起了广泛争议。人们有理由认为,和小野洋子在一起之后,约翰·列侬已经走火入魔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两人随后又合作录制了两张专辑。塑料洋子乐队也开始频繁演出,许多著名的歌手与列侬、洋子一起组成了经常轮换的音乐阵容,包括埃里克·克莱普顿以及披头士乐队成员乔治·哈里森和林戈·斯塔尔,都参与了他们的演出。我们注意到,这里面没有保罗·麦卡特尼——披头士乐队中另一位重要的创作人兼主唱。事实上,这时候的披头士乐队已经濒临解散的边缘,保罗对小野洋子经常干涉乐队的事务极其不满,而约翰·列侬对保罗的家人对乐队财务的插手也很有意见,两人的矛盾日渐加深。
就是在这样全世界都不看好的情况下,1969年,相识三年之后,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注定不同凡响。没有俗世的婚庆仪式,却在蜜月期间完成了一件举世瞩目的行为艺术作品——床上和平运动。
3月25日,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希尔顿酒店的1742号房间,约翰·列侬和已经怀有身孕的小野洋子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打开房门迎接所有的来访者。他们身后的玻璃窗上,贴着“头发、和平”“床、和平”的标语。两人在床上接受媒体的采访,整整一星期都没有下床。他们发表了著名的反战口号——要做爱,不作战!列侬对前来采访的媒体说,“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躺在床上一星期而获得和平,在寻求和平的各种方法中,这是最简单又最有效的”。他们宣称,“不下床,不剪头发,直到世界和平”。
1969年,越南战争已经深陷泥潭14年,美国的反战运动如火如荼,“床上和平运动”与美国人遥相呼应,引起了全世界对这一话题的关注。
后来,列侬曾轻松地回忆道:“我们在希尔顿饭店的17楼俯瞰整个阿姆斯特丹,很疯狂。来采访的媒体希望看到我们在床上做爱——他们都听说列侬与洋子要为了和平在媒体面前做爱。当时,大概有五六十个从伦敦飞来的记者,他们都非常紧张。而我们只是穿着睡袍,坐在那边,说:‘世界和平,弟兄们。”
随后,他们又来到蒙特利尔的伊丽莎白女王酒店进行了第二场表演。在这两次开放的蜜月活动中,他们的婚床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他们也成为最著名的反战明星。“要做爱,不作战”成为全世界最流行的反战标语。
与小野洋子在一起,约翰·列侬释放了前所未有的潜能,他像个孩子一样恣肆而为,做了很多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生命的强度。“床上和平运动”也使小野洋子的名气达到了巅峰。每一个知道约翰·列侬的人都知道了小野洋子,世人对她的诋毁也与日俱增。列侬在接受访谈时,经常被不厌其烦地问到为什么会喜欢一个这样的女人,媒体甚至公开指责洋子长得太丑,配不上列侬,逼得列侬不得不在新闻发布会上为洋子辩白。他说:“你可以不懂她的艺术,但我他妈绝对不会为了哪个婊子、朋友,或者任何生意,而牺牲掉爱情,牺牲我的真爱。因为到头来你还是会一个人在夜里孤孤单单。而且你不能老是让追星族上你的床,我不想变成一个浪荡子。就像我在歌里说的,我已经经历过一切,而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你的爱人抱着你的感觉。”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本名苏玲,满族。70后,吉林松原人。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刊发于《诗刊》《当代》《民族文学》《北京文学》《作家》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年度小说奖、林语堂小说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著有诗集《碎·碎念》,隨笔集《曳航船》《听歌的人最无情》,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长篇小说《声色》。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