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满语元素

姜艳

生在绮罗丛中的曹雪芹，在旗人生活的氛围里成长，深受满族文化的滋养。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运用了大量的满语词汇。满语本身十分丰富，极具个性化，俗雅得体，准确生动，生活气息浓厚，具有强烈感染力。曹雪芹凭借满语元素的运用，三言两语就能勾画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体现出人物性格特点和身份地位的差异，成为《红楼梦》刻画人物的点睛之笔。《红楼梦》里的满语，有的是意译，转化成汉语;有的是音译，直接用汉字表音。以下，就说说书中几个最有代表性和最有特色的满语词汇，领略一下满语的魅力。

小蹄子

满语“wahan”意为“蹄子”。满族先人是游牧渔猎民族，骑马打猎，豢养牲畜，因此，市井俗话的口头语常与牲畜有关。这一习惯用语在东北延续至今，如“熊色（sai）”“完犊子”“犟驴”等等。满语“蹄子”是被用来称呼小孩或年轻的人，表达特别的情感。这个词的音译是“瓦罕”，曹雪芹选择的是汉译，词意一目了然。

语言都是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游牧渔猎时代的“小蹄子”，大约不分男女只要是年轻人或小孩子都可被称作小蹄子，到了曹雪芹的时代，这个词适用范围缩小到女眷圈子，词意却多了起来。“小蹄子”在《红楼梦》中频繁出现，几乎成为宁国府和荣国府女性口头专用词。遍览全书，男性中只有贾琏说过一回。书中的“小蹄子”，都是被用来称呼年轻女性。地位高的人称呼地位低的人，年长者称年龄小于自己的人，地位相同年龄相仿者互称，词的表意颇为丰富。

1.说笑玩闹中的“小蹄子”，其乐融融。

书中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家宴上贾老太太讲了一个笑话：“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她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这笑话中妯娌九个称她们的小叔子媳妇为“小蹄子”，恰与整个笑话融为一体，也让这笑话更口语化，听起来气氛酣畅。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大观园里摆上了螃蟹宴，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王熙凤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盅酒来我喝呢。”鸳鸯是贾母最为得力的大丫鬟，旗人规矩是小辈必须敬重长辈的仆人，因此王熙凤对鸳鸯都是恭恭敬敬称作姐姐的。这一次是丫鬟坐了席，主子替丫鬟伺候老太太。王熙凤这一声“小蹄子”叫得有底气，更透着二人的关系融洽，也符合螃蟹宴的欢乐气氛。

2.责备之中的“小蹄子”，流着暖意。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刘姥姥）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在宁荣两府，贾母地位最高，年龄最长，最有话语权。此处若是不责备丫鬟一句，对刘姥姥失了待客之礼，若认真责备丫鬟，未免有损欢乐祥和的气氛，也让刘姥姥过意不去。此处贾母这一声“小蹄子”笑骂丫鬟们，责备中透着欢愉，尽主人之谊，全客人体面。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紫鹃骗宝玉说林黛玉要回南方，贾宝玉一着急病倒了。老太太得知是由紫鹃而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书中写到“……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这回的“小蹄子”是真的责骂了。贾老太太对宝玉爱如珍寶，宝玉的地位在老人家心头是第一，无人可比。谁惹了宝玉，不是戳了老人家的心尖子吗！贾母此时怒火中烧，急火攻心。但是紫鹃是黛玉的贴身大丫鬟，对黛玉一片赤心。况且紫鹃原本就是老太太的丫头，是老太太喜欢信任的人，老太太才把她送给黛玉的。对待自己欣赏的丫头，老太太即使是发怒责骂，也还只是一句“小蹄子”而已。

王熙凤责怪她的心腹丫头平儿时，总要说“小蹄子”。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平儿与凤姐闹口角，摔帘子自己走了。凤姐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这次凤姐生气了，却也无奈，毕竟平儿占着理呢。这一声“小蹄子”，是容忍。

林黛玉也责骂紫鹃“小蹄子”。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薛姨妈开玩笑说要给黛玉宝玉保媒，紫鹃对林黛玉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黛玉深知紫鹃是一片真心为她好，但也深知紫鹃的话说了也无益，所以只能笑骂紫鹃：“又与你这小蹄子什么相干？”可怜的林妹妹，一腔心事无处诉，无药可解，无人可依，这一声“小蹄子”，表面上是责备紫鹃不该插嘴，实际上不这样笑骂怎能掩藏住内心的苦楚呢。这一声“小蹄子”是主子对丫头的责备，更是知心人之间的温暖互动。

3.笑骂戏谑中的“小蹄子”，尽显亲近。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蹄子”一词第一次出现，便是王熙凤说的。旺儿媳妇送王熙凤放高利贷的钱，平儿怕贾琏知道骗说香菱来了，凤姐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儿地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是你这蹄子闹鬼。”这一声“蹄子”分明是对平儿的赞赏，赞赏平儿的机变;也是亲近喜爱，为平儿的忠心而感到欣慰。

贾琏是《红楼梦》里说“小蹄子”的唯一男性。贾琏说这个词是在自己的屋内称呼通房丫头平儿。第二十一回讲到贾琏在外边“乱搞”，“情人”送他的头发被平儿发现了。贾琏想要回头发，平儿不给，贾琏揪住平儿按在炕上，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以平儿的美貌、娇俏和善解人意，叫贾琏怎能不爱呢？这个“小蹄子”明明就是爱称啊，比如今的“亲爱的”不知亲密多少倍呢。

王熙凤也有被人称作“小蹄子”的时候。这个人是宁国府贾珍的夫人尤氏，王熙凤的妯娌。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贾母组织众人为凤姐凑份子过生日，上下人等纷纷“随份子”，就差贾政的两位姨太太了。王熙凤说“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尤氏悄骂凤姐：“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尤氏与凤姐亲厚，平时说笑玩闹惯了，才能够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凤姐。

也有娘称自己女儿“小蹄子”的。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宝玉的丫鬟春燕劝说她娘不要胡闹讨没趣，她娘笑说道：“小蹄子，你走吧，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当娘的对女儿心服口服了，这个“小蹄子”叫得母女情长。

4.丫头口角中的“小蹄子”，乐趣无穷。

丫头们常常互相叫对方“小蹄子”，多是关系密切者之间闹口角。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红玉让小丫头佳蕙帮忙去取回莺儿借走的描花样子的铅笔，佳蕙却说袭人等着她抬箱子。小红说道：“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宝玉的丫鬟秋纹说起王夫人赏了她两件衣服，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贾宝玉请假不去上学，袭人劝他不该这样做。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

小红和佳蕙，晴雯和秋纹，琥珀和平儿，袭人和麝月都是同声同气的好姐妹，玩闹说笑闹口角是平常生活的调味剂。“小蹄子”给她们的话语增加了喜感，让读者分明看见一群活泼泼的姑娘们，亲亲热热的，有点酸溜溜，又带着俏皮。

5.间接称呼的“小蹄子”，透着厌恨。

当面严厉责骂人的时候是不用“小蹄子”的，背后间接地称呼“小蹄子”是表达厌恶之感。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告了晴雯一状，王夫人听了便说：“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这一个“小蹄子”一出口，厌恶之感便扑面而来。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王熙凤发现小丫头替正在“出轨”的贾琏望风。……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这时的“小蹄子”是恨，是发狠，刻画的是凤姐横眉立目的威严。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写李嬷嬷排揎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王熙凤来劝架，拉着她去吃酒。李嬷嬷说道：“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李嬷嬷是年老退了休的宝玉奶妈，但是依然时常到宝玉房中来看视。她看透了袭人，也最看不惯袭人，讨厌袭人。

满语“小蹄子”是《红楼梦》的特色称呼，正如《水浒传》里的“这厮”。这些粗犷豪放的词语正配绿林里的莽汉，而“小蹄子”也正配那深宅大院里的钗裙。

劳什子

满语Loksin音译为“劳什子”。Loksin是名字，有“胡言乱语”之意，也有“愚蠢”之意。《红楼梦》里的“劳什子”或“劳什骨子”，用来称呼物品，也用来称呼非物质的东西，有表达憎恨厌恶的，也有表达喜欢满意的。《红楼梦》里被称作“劳什子”的，都是不寻常的东西。有贵重物品，精致事物，也有恶俗之物。汉语没有既可以表示“蠢物”又可以表示“好东西”的词。

1.愚蠢笨拙的东西

最具有代表性的，也是读者最为熟悉的是贾宝玉称他出生时口中所衔的晶莹美玉“通灵宝玉”为“劳什子”。这块玉，众人皆以为罕物，而宝玉自己却认为它是个蠢物，于是便称它为“劳什子”。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林黛玉丧母被外祖母贾老太太派人接进贾府，宝玉黛玉初次会面，贾宝玉问黛玉有没有玉，黛玉回答：“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宝玉一听就急了，摘下挂在颈上的宝玉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贾宝玉再一次摔了他的“劳什子”。贾老太太率荣国府众人在清虚观打醮，张道士要给贾宝玉提亲，宝玉着恼;宝玉为史湘云收了道人给的金麒麟，林黛玉伤心。宝玉以为黛玉不知他的心，黛玉觉得宝玉未懂她之意，因此二人闹将起来。宝玉气急了，抓下通灵宝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黛玉却说：“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黛玉却深知砸不得。她自己没有可以与这个“劳什骨子”相配的物件，不像薛宝钗那样有金锁，也不像史湘云那样有金麒麟，但是她也不会为此损坏了它。若是这块“劳什骨子”有损，她的宝哥哥怎么活下去呢？这才是情到深处！

2.令人烦恼痛恨的事物

荣国府里学戏的女孩子龄官和芳官称她们所学的技艺为“劳什子”。

龄官是荣国府所养的戏子之中最出色的，她技艺超群，长相脱俗。元妃省亲时说“龄官极好”，对她额外赏赐，并命人“不可难为了这个女孩子，好生教习”。王熙凤曾说龄官的扮相像林黛玉。而她的性格命运也与林黛玉有些相像之处。“龄官画蔷”与“黛玉葬花”一样令人心酸伤情。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中写了龄官蹲在蔷薇花下划“蔷”字，一遍一遍的划，下雨了也不知觉。原来她和贾蔷相爱了。贾府为迎接元妃省亲去南方采买十二个女孩子成立戏班子，这个肥差派给了贾蔷。之后贾蔷就负责管理戏班子了。贾蔷是宁国府的近派重孙，贾珍待他十分亲厚，贾蓉与他仿佛如亲兄弟一样。龄官与贾蔷地位如此悬殊，他俩的感情哪会有什么好结局呢？明知道如此，却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于是熬糟得身子虚弱，像林黛玉一样咳了血了。贾蔷倒也有几分贾宝玉的样子，对龄官百般关爱。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写到贾蔷为了讨龄官开心，买了一个会衔旗串戏台的小雀。哪知龄官道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便把这刚刚花一两八钱银子买的鸟儿放了生。可怜的龄官，有这样的少爷体贴她，她却没有福气消受。毕竟她是人家买來的戏子，连给公子做妾的资格也没有。这叫她怎能不痛恨学戏呢？

另一个戏子芳官也说过她们的营生是“劳什子”。在戏班子被遣散之后，芳官进了怡红院，成了宝二爷的丫鬟。宝玉十分宠着她。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贾宝玉过生日，芳官因为宝玉他们吃酒而她级别不够，生气一个人躺着。宝玉关心她，叫她一起出去玩，又说晚上让她上桌吃酒。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芳官一恨学戏使自己地位低，二恨学戏耽误她享受生活。学了戏的女孩子们没有好下场，害她们的，是戏曲这个“劳什子”，也是她们的父母，更是那个时代。曹雪芹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他悲天悯人的襟怀。他替那些底层的弱势的学戏的姑娘们发声。人们看戏享乐，认为戏是好玩意儿，可是对演戏的女孩子们而言，戏就是“劳什子”。

3.令人憎恶的破烂儿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凤姐也说了“劳什子”：傻大姐在大观园里捡到了一个“绣春囊”，王夫人以为是王熙凤的，便拿着它去严厉责问凤姐。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这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王夫人也应该惭愧的，以王熙凤的身家，怎会有这样的粗糙又恶俗的破烂玩意呢？王夫人听风就是雨，头脑简单，行事愚鲁。王熙凤思维缜密且能言善辩。而这个令人憎恶的破玩意儿引发了大观园的血雨腥风。接下来就是抄检大观园，逐晴雯，撵芳官。

4.有趣的玩意儿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贾宝玉生日的晚上，群芳聚会，玩“占花名儿”游戏，轮到李纨掣花签，“……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原来她的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四个字“霜晓寒姿”，还有一句诗“竹篱茅舍自甘心”。恰恰迎合了李纨的心态。她就是要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问他人的废与兴。她说“真有趣”，可见此处这个“劳什子”表达的是李纨对自己抽中的花签十分满意，十分喜欢。李纨年纪轻轻的便守寡，贾府人多嘴杂，李纨也难免成为话题，惹人议论。王熙凤就曾当着众姑娘的面就李纨在贾府受到的高规格经济待遇说了一堆“泥腿子市侩分斤拨两的话”。熙凤是玩笑，她不会与李纨争多论少，因为她当家有利益可图，有权势在手。李纨嫉妒凤姐还在情理之中，熙凤没有必要嫉妒挤兑李纨。熙凤的玩笑话，大概就是许多人议论纷纷的家常话了。

5.无用的东西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写到芳官跟她的干妈何婆子吵架，大家一阵闹哄哄好容易平息了。接着司内厨的婆子在外问可不可以开晚饭。婆子是不可以进主人屋子的，于是小丫头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麝月说芳官昨儿摆弄了自鸣钟的坠子，结果半日便坏了。西洋自鸣钟是在清代初叶传到中国，红学界元老邓云乡教授曾说过：明代后期王世贞有一份关于‘番货价值的名单，里面描绘许多番国的名贵物品，只是并无自鸣钟，后到康熙年间才有关于钟表的记录。到了曹雪芹所在的时代，自鸣钟已流行于士大夫家，但依然是奢侈品。《红楼梦》第七十二回中写到王熙凤为了凑钱过节把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这种急需用钱卖掉的价钱都是大打折扣的，所以它的本来价值肯定是上千两银子。宝玉房里的东西自然不会比凤姐的差，把这个“奢侈品”称作“劳什子”，正符合了她那骄横又娇痴的脾气，这才是那个撕扇子的晴雯的做派。

嬷嬷

满语meme，音译为“嬷嬷”，在渔猎时代意为“乳”、“奶”，后来转意为“乳母”。随历史发展，生活贵族化，“嬷嬷”也指有身份的年长女管家，逐渐延伸到指年长的女使。《红楼梦》中的嬷嬷分如下几类。

第一类嬷嬷为地位高、辈分高的年长女仆。

赖嬷嬷就是这一类人物的代表。她是贾府地位最高的嬷嬷，也是最荣耀的嬷嬷。

首先，位高权重。书中并未交代她在贾府的职位，因为她已经“退休”了。她年龄与贾母相仿，却可以坐着与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唠嗑玩牌。赖嬷嬷真实身份一定比贾母至少还高一辈，才能平辈论交。贾府的规矩，奴才在主子面前要降一辈的。赖嬷嬷所伺候的人，很可能是贾母的婆婆或者更高一辈的人。而且她一定是很受主子赏识器重，就像贾母的鸳鸯似的，也像王夫人的金钏。赖嬷嬷一定是嫁对了人，她的丈夫很可能是贾府的大管家。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给了赖嬷嬷一大段文字，让读者看出她的显贵。她的孙子赖尚荣当了县官，家里大摆宴席庆祝，她来请贾府众人。在王熙凤家里，她说起她是如何教育子孙的，说着说着就教训起宝玉，贬起贾珍，插手王熙凤处理家务，赖嬷嬷这派头，真是比主子还主子，正如王熙凤所说，是老封君似的。其次，善理家财。赖嬷嬷虽是奴才，却是财主，一方面因为旗人厚待下人，给她们极高的待遇;另一方面是她们会理财。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写探春当家要实行改革搞“包田到户”，是受了赖家的启发。探春说“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他们戴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不得不说，赖家持家之道比主子高明得多。第三，教子有方。赖家两个儿子是宁荣两府的管家，孙子更是脱了奴籍，当了官了。

第二类嬷嬷为小姐公子们的乳母。

书中的乳母们并没有很高的地位，与赖嬷嬷不可同日而语。

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最是个有戏的。几次惹得宝玉生气，甚至要开除了她。第八回书中宝玉在薛姨妈家喝酒，李嬷嬷两次阻拦扫兴得很。更可恶的是不坚守工作岗位，没有照顾宝玉回家。贾母问起来，宝玉说：“她比老祖宗还受用呢……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不仅如此，李嬷嬷还吃了宝玉给晴雯的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宝玉的“枫露茶”。宝玉气得摔了茶杯，说：“不过仗着我小時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宝玉被贾环用蜡油烫了脸，他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对家老太太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马道婆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骗着贾母道：“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佛经上说得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中就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一听害了怕，马道婆便道：“……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在大海灯里。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相，昼夜是不敢熄的。”贾母说：“既这样说，你就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这边骗了贾母的香烛灯油钱，那边马上去骗赵姨娘谋财害命的钱。

赵姨娘是要害死凤姐和宝玉，她对马道婆说：“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赵姨娘写了个五十两的欠契给马道婆，马道婆掏出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和两个纸人，让赵姨娘把凤姐和宝玉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说她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这便是巫蛊。他们的手段果然不差，王熙凤和贾宝玉一起闹了邪病，不省人事。

《红楼梦》后四十回也写了“撞客”，而且跟曹雪芹的思维一致，手笔很像。第一0二回《宁国府骨肉病灾祲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尤氏生病了吃药不见效，贾蓉说：“前日母亲往西府去，回来是穿着园子里走过来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着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占算占算。看有信儿呢，就依着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贾珍听了便依了贾蓉。毛半仙算卦算出尤氏得病是因为撞客着“伏尸白虎”了，还说贾珍也不好。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里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也就渐渐的好起来。过了些时候，贾珍也病了。可笑的是，居然不请医调治，而是化纸许愿，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的两府俱怕。后来贾赦请法师擒妖。“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其实，哪有妖怪，不过是大观园久不住人，荒凉了，人心里有鬼，杯弓蛇影罢了。可以看出续书的作者倒是不信这些个“撞客”的。而民间历来有人相信它。“撞客”虽不是常用词，却沿用至今。

《红楼梦》书中许多像“白”这样的早已融入汉语的满语词汇，比如巴巴地、扎挣着、花胡哨、孤拐、叨登、摩挲等等。尤其北京话和东北话中多有满语。

满语是满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了解《红楼梦》中的满语词汇，有助于《红楼梦》的阅读，全面深刻理解这部伟大的著作。

（作者系中学高级教师）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