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变量
2020-03-19丹·贝瓦尼亚
〔美国〕丹·贝瓦尼亚
加利福尼亚北。夜晚的无名公路上。特德心里感到不安,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地上也没有街灯,一切都笼罩在南方佬诡异的氛围中。开着远光灯一路前行,他回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刚拿到驾照的他呼啸地穿过佛蒙特州的各个城镇。他不记得上一次离开旧金山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刚去帕洛阿尔托的创业公司上班那阵子,抑或是去奥克兰看望朋友,但那些地方绝不像现在这个地方。这里的松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化学气味,通过开着的车窗进入车内。红绿灯处,他听到了一只郊狼的号叫,然而古老、茂密的森林依然保持死寂。突然,普锐斯的中控液晶屏哔哔作响,特德吓得向后一缩。蓝牙发出声音:“您有来电。”
“嘘!”凯西说。
“嘿。”
“你在哪里?”她问道。
“我不知道,”特德盯着GPS,“我只是空白屏幕上的一个红点。”
“好吧,去问问。”他的妻子说。
他在一个加油站停了车。站在他车灯前的是一名高高瘦瘦、留着橙色胡子的男子,他的右眉上方文着“SELF”,左眉上方文着“MADE”。特德问了他。
“自由镇。”
“谢谢。”
“行啦。”“自立兄”(self-made的中文含义为“自立”。——译注)说。他的话中透露出不快,好像特德的回话曾给他留下了童年阴影。
特德回到车上,锁上了门。
“自由镇。”他告诉凯西。
“继续往北走,”她说,“再走二十英里,你会看到一个破旧的墨西哥餐馆,店名叫作‘先生。你进了停车场后再给我发短信。”特德继续在自由镇的黑暗中开车,透过后视镜,他看到“自立兄”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再次想到明天要筹到三十五万美元。要是没有这笔钱,他一手创立的微天气网就要关门了。他会失去房子,他的妻子也可能弃他而去。可真到了大麻种植园,他该怎么说呢,该如何行动?是当作一次常规的商务会谈,还是聊得更随意些?与大麻头目打交道,他可毫無经验。他只是偶尔会买1/8盎司大麻(1/8盎司约等于3.5克,是大麻零售的基本单位。——译注),也就这么多分量,能管用一个月。毕竟他是属于那种只在星期五晚上,在院子里抽上一根的人。与大麻头目谈生意,他可干不了这事。
“就像平常那样,”那天下午,凯西说,“他来自新罕布什尔州,和你一样,都是新英格兰人。像新英格兰老乡那样打成一片吧。”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特德问妻子。
他们当时是在微天气网的办公室里。公司设在帕洛阿尔托郊区,在一栋曾经的工业建筑中占据了半层。透过落地窗向南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里有谷歌、脸书,还有各种让人一夜暴富的大型创意产业。微天气网的团队包括特德和他在加州理工学院认识的五名极客,以及特德的妻子。公司有七张桌子、七把椅子,还有一个大房间。当时极客们出去吃午饭了。
“你怎么认识他的?”特德问。
他的妻子三十五岁,美丽动人。她的金发又长又直,是斯坦福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习惯每隔一天跑四英里。她的大腿内侧有一个独角兽文身,讲述了一个遗忘的梦想。就上个月,她在周末去了芝加哥,为的是赶上“感恩而死”乐队(该乐队组建于1964年,迷幻摇滚的开创者。——译注)的最后三场演出。她申请的第一个邮箱的全名是indigochild79@hotmail.com。她知道如何用雪茄纸卷大麻。
“我和他早就认识了,”凯西说,“他在狂欢派对里充满活力。”
“你刚刚给他打了电话?”
“我刚打了电话,”凯西说,“我跟他解释了整个情况。”
“整个情况?”
“整个情况。我告诉他有关银行的事情,还有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凯西说,“但是,特德,他是个商人。他不会大发慈悲,凭空把钱给我们的。虽然他会愿意倾听我们这个项目的亮点,但是,亲爱的,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特德问道。
“让它听起来很酷。”凯西说。
就像它的创始人一样,“酷”一直是公司的一个心结。在加州理工学院,特德和所有想独领风骚的研究生一样,注意到正在逐渐流行的本地化天气网站和应用程序。他还注意到它们真实的预报水平很糟糕,因为它们依靠的是国家气象服务信息和不稳定的算法。为寻求突破,几个月来,特德的生活只有科研这一件事。他终日苦思天气播报效率低下的问题。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了他的苹果手机:手机每天24小时都在不间断地接收和发送无线电波。他可以绘制电波图,并描绘出它们在大气压力系统内部流动的方式。有了足够多的手机使用者,有了足够多的数据来回传递,信息就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从本质上说,未来无论下的是雨,雨夹雪,还是雪,人们总会知道,而且能精确到每平方英寸的范围。再也不会有难以预报的风暴了。不会再有人惊呼,“哎呀,海啸来了!”世界上有多少手机?七十亿,或者更多?这将是一个准确的预报手段,特德思索着。这就是他要的新气象预报。
“但这理念本身就很酷,”他对凯西说,“酷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亲爱的。我相信你,真心的,”凯西说,“但你要知道,不要过度执迷于算法解释。”
特德心里清楚,凯西是个有酷劲的人,每个人也都这样认为。朋友们总是当着他的面说,仿佛他不会因此受到伤害,仿佛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那个不酷的家伙。他明白,家里的酷家伙可能只有一个。经商也是如此。这就意味着他的妻子本该当好生意上的贤内助,她该在此刻驶入墨西哥先生的停车场,她该是那个发短信请示的人。但是此刻,凯西却在和信贷主管应酬,想通过吃吃饭,调调情,拖上几天再还款,而特德在给他的妻子发短信:“我在这里,凯西!现在什么情况,我该怎么办?”
她回了信息,随即笑脸盈盈地看着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怀特先生。“哦,我知道,”凯西说,“相信我,我知道。这是一个泡沫,只是时间问题。”
她很高兴他老了。他上了年纪,还有点发福。如果他还年轻,这可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一个她不敢去想的故事。
“我的意思是,理论上来说,泡沫永远不会破裂,”怀特说,“它应该会膨胀,也会收缩,但它不应该破裂,不会真正破裂。”
她以前在斯坦福大学听过这一切,并且囫囵吞枣地记下弗里德曼(美国当代经济学家,强调市场经济的优点,并反对政府干预。——译注)的金句:市场会获胜,并长久繁荣下去,要对市场有信心。当时,她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交往过两个共和党的男朋友。信奉这套理论无可厚非,也是像她这样的人会做的选择。但凯西提醒自己,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她是那种靠着学生贷款才挤进圈子的人。她早已厌倦了贫穷,厌倦了一无所有,厌倦了被人使唤。
“那人类呢?”凯西说。
“人类。对了,”怀特先生说,“人类总是存在着变量。”
“他们是不可预测的吧。”
“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他说。
“另一种说法是什么?”她问道。
“他们愚蠢,”他说,“妄想,不现实。”
像一个应酬老手,他把最后四分之一的巴贝拉酒倒入了她的杯子。他们坐在前窗旁。在凯西的右边,餐厅里满是独自吃饭的男人和女人,每个人都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叉子。
“我是哪一种人?”凯西问道,“愚蠢的,妄想的,还是不切实际的?”
“如果你有其中一个缺点,那另外两个缺点也少不了。”怀特先生说。
凯西看着餐厅里的人——他们在聊天、发短信、咀嚼食物,想到了弗雷斯诺的一个餐馆,名字叫“边吃边嚼”。她的母亲在那里做了很多年的服务员。
“我需要两天时间,”凯西说,“您再宽限两天。”
“出了什么状况?”他问道。
“我们有一个投资者,特德正和他见面,但我们需要时间来解决一切麻烦。”
“我已经给过你整整八个月。”
“我知道,怀特先生,”凯西说,“那再宽限两天呢?”
“投资者什么背景?”他问道,“一个对冲基金?”
“不是。一个小公司,私人拥有的那种。”
“天使投资者。”
“差不多吧。”她说。
凯西离开了罗姆(就是特德正沿着黑暗山路寻访的那个大麻种植园主),原因是她得到了某种启示。她不会是那种女人,她母亲那样的女人,她们从没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她拒绝被包养,拒绝毫无前景的生活。她喜欢过罗姆,也喜欢过他的钱,但她不能为他们的纪念日再计划一次“火人节”(美国的一个反传统狂欢节,其基本宗旨是提倡社区观念、包容、创造性、时尚及反消费主义,每年8月底至9月初在美国内华达州黑石沙漠举行,其特色活动是焚烧巨大的男人木雕。——译注)旅行,不能再为那些帮忙剪大麻的街头朋克族们举办另一场季末烧烤,也不能和大麻头目同居了。她开始把自己的荒唐过去藏起来,深深埋藏,就像罗姆藏那些装满现金的行李袋一样。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们相信微天气吗?”怀特先生问,“他们知道联邦通信委员会、联邦航空局以及你肯定会招来的隐私诉讼吗?”
“这都是假设的情况,”凯西说,“一件官司都没有发生。”
“会的,”怀特先生说,“相信我。”
“也许会有问题,”凯西说,“但警告信只是警告信罢了。微天气不需要知道你是否背着妻子在偷情,它只需要知道你所在的地方是否在下雨。访问陌生人的手机,只是为了核实那里是否在刮大风,气温是否骤降,是否感觉到地下两英里处有地震发生,这难道有错吗?”
当对方有疑问的时候,最好是用悲剧和灾难来打消他们的疑虑,凯西想。你甚至得给他们预设他们的妻子得了癌症,孩子在街上被射杀,整个世界分崩离析等情况。
“这可能吗?”怀特先生问,他现在显得非常严肃,“拿到投资?”
凯西不知道。要不是那天早上她给罗姆打了电话,她不会发现他们已经五年没联系了。她在6点的时候就早早联系他,那正好是他去地里巡视前的空闲时间。
“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小凯,”罗姆在电话里说,“我也关注脸书,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凱西也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在和一个叫莫娜的女人约会。她很年轻,看起来像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的推特账号叫“热爱生活”,还喜欢在INS上晒马。
“情况有多坏?”罗姆问道,“钱的原因吗?”
“很不好。”她答道。
“这个点子行吗,这个和互联网有关的东西?”
“很好。”凯西说。接着,她向他解释了一番,然后问:“你明白吗?”
“是的,”他说,“是关于天气的。”
“但它的结果是完美的,”她说,“完美的天气。”
“所有人都想谈什么技术,”罗姆说,“想谈天气。”
“世界末日快来了,罗姆,”凯西说,“你不知道吗?想想洪水,热浪还有龙卷风。”
“这是人类的末日,”他反驳道,“不是世界的末日。一旦我们走了,世界就会好起来。”
“你想怎么说都行。”她说。这个男人真让人恼火,因为他已经清楚她想说什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机会。”
即便考虑到了她目前的状态——她在求他借钱,对此他们心知肚明——面对罗姆,她还是装不起来。如果换作他人,哪怕是特德,她也会立即同意对方,牺牲自己的意见,满足对方的任何要求,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罗姆不一样。和他在一起,她的本能是攻击。她的爱总是适得其反。她想温柔地待他,结果却是将他赶走了。她常常挑起争斗,或者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卷入其中。罗姆身上有些东西,两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亲密感,一直令人不安。她觉得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你能见见他吗?”凯西问,“你能帮帮我吗?我可从没求过你。”
她默默地等待着。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就像一件需要被处理的破旧T恤,虽然老旧但令人舒适。凯西觉得这一刻的自己消失了,仿佛经历了时空的折叠。
“好,”罗姆说,“让他过来,但要晚点来。我有活要干。我们有人干真活。”
他挂了电话,注意到莫娜站在厨房门口。她围着一条浴巾,但头发是干的。
“谁打来的?”她打着哈欠问。
莫娜美丽、性感、善良,罗姆爱她,他想,不过,一瞬之间他不记得她是谁,她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他说,然后补了一句,“一个老朋友。”
莫娜是半个墨西哥人,黑眼睛和比眼睛还要黑的头发。她早上起床后睡眼惺忪的样子很迷人。
“挺早啊,”她说,“谁啊?”
罗姆明白,如果他对她撒了谎,那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凯西。”他回答。
莫娜一下子睡意全无。她在大麻种植园里听了太多关于她的故事。有一次她做了这件事,又有一次她做了那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罗姆逐渐认识到,莫娜对凯西的过分关注与他关系很小,也许根本没有关系。
“她想干什么?”
“哦,”罗姆说,“生意上的事。”
“生意?”莫娜问,“你的生意吗?”
“她和她丈夫的生意。他们……他们的钱现在有些周转不过来。”
“所以她就来找你?”
“那不是我——”他欲言又止。“是的。”他说。
“你怎么回复她的?”
“我说我会听听他的想法。”
“谁的想法?”
“她丈夫,”罗姆说,“他有一个好主意,关于一家公司,搞天气的。”
“什么时候来?”
“今晚。”
“该死。”莫娜说。她把浴巾重新裹好,裹得紧紧的,走出厨房,沿着大厅向浴室走去。
“莫娜!”罗姆喊道。他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莫——”
他听到浴室的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水声,但他没有听到拉浴帘的声音,这意味着她不是在如厕,就是对着镜子生气。莫娜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很爱哭。一旦有事情困扰到她,她就哭。他已经习惯了“让她哭”,就像猫头鹰和河豚乐队(美国摇滚乐队,组建于1986年,《让她哭》是其代表曲目。——译注)那首名曲里唱的那样。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罗姆想着想着,一下子出了神。唱乡村音乐?那是怎么回事?那有什么用?美国把人变得怪怪的。
他把保温杯里装满了咖啡,朝卡车走去。今天早晨,他出来晚了,但又不得不在砾石车道上慢慢行驶,确实感到心烦。不过,砾石却是一件好东西。它们是一种廉价的安全措施——他从来没有错过一辆慢慢驶近的汽车。很多石子带着尖利的头子。有时,如果有人从旧金山开车过来,或从纽约、波士顿那些地方坐飞机过来,车胎就会被刺穿。
罗姆坐在客厅里就会听到爆胎的声音。几次三番之后,他就开始放些备胎。买家们为见他一面已是大费周折,飞机票、租车费用都价值不菲,等他们到了他这里时,大笔花销才真正开始。他于是试着显出好客的样子,提供轮胎,供大家好吃好喝。这是他的天性,但也是很好的商业行为。这一切都为他赢得了声誉。罗姆的理念是过一个美好的生活,喜欢与正派的人交易。虽然他卖大麻,但他不卖可卡因或海洛因,也不制作冰毒,因为做那些勾当的人都是与疯子、偏执狂为伍。十年里,罗姆几乎没有伤害过他人。有时,他不得不去吓唬人,让他们感到对上帝的敬畏,但那也是做任何生意的窍门。
过了砾石路,就到了土路。那些负责修剪大麻的孩子就住在松林里的帐篷里。在他的右边,他看到了昨晚遗留的营火。它仍然冒着烟,一条细灰色的、像用铅笔画的线正在缓缓升起,远处的太阳还挂在枝头上。孩子们搭的小帐篷到处都是,他们养的一只比特犬从地上的一个铁皮锅里舔水喝。
罗姆看到布赖恩站在路边,就把车靠边停下,并摇下副驾驶的车窗。
“早上好。”罗姆说。
“早上好。”
布赖恩不得不弯腰把头伸进车窗。罗姆现在很少注意他的文身。“自立”,开什么玩笑,他心想。罗姆的伙计大概都是这类人。
“他们怎么样?”他朝营地那边点点头。
“很好,”布賴恩说,“这周末应该能建成第一个大麻房。”
“好,很好。”
“不过昨晚出了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一个新来的小子,老招惹某个女孩。其实她算不上女孩。”
“好吧,”罗姆说,“哪一个?”
“奥基。”
罗姆喜欢奥基。
“真的麻烦?”他问道。
“这就是她——奥基自己说的。”
“好,好,”罗姆说,“我会过去看看。”
布赖恩站在那里,眼里盯着前方,出了神。他看上去不像在装腔作势,至少不是故意的。新罕布什尔州或是加利福尼亚州,罗姆知道这并不重要。国家就是这个国家。
“还有什么?”
“围栏。这个问题很严重,”布赖恩说,“在东南角附近。”
“带我去看看,”罗姆说,“上车。”
他们驱车向左边隐蔽的田野驶去。小山丘左边的地面上紧紧地拉着黑色塑料布,足有半英亩大小。凯西说到了洪水,罗姆对此有着切身体会。六个月的干旱之后,季风从海岸那边刮过来,给种植园带来了麻烦。那块地使他损失了六万美元。他什么也不需要凯西告诉他,哪怕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凯西应该知道,世界末日那套说辞再也不流行了。简直无聊透了。真正的末日在这里,要花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超过了世人的想象。
罗姆雇用布赖恩的目的之一是让他每周检查几次围栏,但在收获季节这工作要比平常困难得多。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布赖恩在大麻屋里检查收上来的大麻质量,确保孩子们没有肆意取用。像奥基这样的街头朋克只取一点点——他们采摘的大麻基本都是成熟肥大的芽,嬉皮士们反而都很贪婪。你得整日看着他们,有时候晚上也要盯着。这很烦人,但却是必要的。大麻的产量总在不经意间从人们的指间溜走。
罗姆把卡车停在南门外面,他和布赖恩沿着灌木丛和青藤环绕的东侧围栏一路检查。它是铁链环做成的,但在一些地方生了锈。他们在路的拐弯处停了下来。布赖恩蹲在一旁,拨开一片树枝,罗姆看到了螺栓割刀。崭新的,有两英尺长,红色橡胶握把。
“在這里。”布赖恩说。他像猿猴一样移动,在围栏贴地处拉开了被割断的铁环。“大概有半英尺。您认为这是——”
“我不用认为,”罗姆说,“我知道,他们袭击了比尔,又袭击了朱莉。我们是挨着朱莉的上家,会是他们下一个目标。”他跪下来,检查割开的地方。“那些混蛋为我工作了三年。”
“可能另有原因。”
“绝不可能,”罗姆说,“除非他们带着机关枪来这里,把钱给我,我对他们说,‘谢谢先生们,没有问题。然后我退休。然而这不可能,他们可不会这样。”
“我昨天看到一个,”布赖恩说,“一个年轻的。”
“我们在这不算名正言顺?”罗姆问道,“我买了这片土地,出的价钱很公道。”
“他们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布赖恩说,“他们是一个古老家族。”
古老家族,罗姆想。把“古老家族”文到脸上,效果可要好多了。可以往脸上文“古老家族”或“威士忌酒瓶”或“药片头”。“信托基金”那就更好玩了,但布赖恩不喜欢嘲讽风格的。
“我知道,布赖恩,”罗姆说,“我知道他们是一个古老家族。”
“他们过去也是不可一世。”
“再也不是了,”罗姆说,“现在他们是垃圾。他们会过来抢劫我。”
罗姆站起来,接着是布赖恩。在高高围栏的另一边,长着五百株阿富汗大麻。现在是季节之初,它们还在生长,但罗姆可以闻到它们的味道,闻到它们的油,它们的弹性,它们的利润。他能赚上三十五万美元。
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为她还清所有贷款。
“下面怎么办?”布赖恩问。
“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处,”罗姆说,“我把山猫挖掘机开过来。我要挖个洞。”
他整个白天还有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挖掘机的振动使他头脑清醒。这工作以及工作的重复性质比钱更让他着迷。他挖了八英尺宽,八英尺深的洞。他在洞角打好支撑,防止洞壁倒塌。他开着山猫挖掘机来回了二三十趟,把泥土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藏好。所有这些都是他在一种恍惚状态下完成的。洞口最后被枝叶盖上,他抬起头来,看到山上的阴影渐渐褪尽,开始以一种更有规律的方式思考。他的过去逐渐闪现、消逝,最终变成了一片黑暗。罗姆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在乎这段经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去看了奥基。
罗姆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把奥基确定为奥基,而不是“她”。凯西更喜欢叫“他们”,她总说叫奥基“他们”很好,罗姆当然之前也跟着这么说。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这一称呼,不仅是因为奥基是一个人。他知道这是不公平的,“他们”这个词让人想到了多重人格。而且,用了一辈子的性别代词,他很难改掉这个习惯。罗姆同情这一事业,但这样使用语言却使他感到困惑。他还在尝试,也付出了努力。他离开新罕布什尔州并非毫无原因。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变成那种自己一直希望摆脱的混蛋。
营地上的科尔曼户外灯亮了。孩子们把灯挂在最低的树枝上,把它们在帐篷里点亮。红的、黄的、绿的和蓝的,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灯泡。孩子们从篝火旁走到树林里,再从树林里走到篝火旁。他们把豆子和从镇里拣来的半腐烂的肉放在一起煮熟。
罗姆看见了奥基。他们坐在帐篷外面的地上,正在擦刀。他走了过去。
“可以坐下吗?”他示意他们身旁地上的空位。
“这里都是您的土地。”他们说。
罗姆坐了下来,看着他们用一块绿色的破布擦刀。刀是鲍威牌的,有黄铜把手,刀刃上映着火光。奥基的脖子和手臂上有一层厚厚的墨水。他们的头发剪得很短,戴着银色鼻环。他们对自己的嘴唇——粉红色、丰满的美唇——感到很难为情,总是不停地咬嘴唇。过去八年,罗姆看到奥基一直穿着工装裤配黑色T恤。罗姆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他们不难闻的汗水味。他们把胸部束得紧紧的。他们每个季节都会说,这是他们在这儿待的最后一季。但四万美元谁不想要呢?在这里你是谁并不重要。很多孩子甚至远离了特权生活,不想和富裕的老家伙生活在一起。奥基就是其中之一,罗姆心想,但他不能肯定。他们曾提到过自己的父亲,提到过一起帆船事故。他知道他们常常扒火车。
“你去年冬天去哪了?”他问道。
“在田纳西的纳什维尔住过一段时间,然后去参加了某个大型聚会,”他们说,“那是在一个岛上,这太疯狂了。每个人不是同性恋就是变性人。然后我在新墨西哥州待了几个月。”
“在那儿做什么?”
“四处瞎逛,我还进行了精神探索。”
“在沙漠里?”罗姆问。
“是的,我在那吃‘皮约特(生长在墨西哥北部与美国西南部干旱地带的一种仙人掌,种子、花球能产生强烈的幻听、幻视作用。——译注),还在路上遇到一个黑脸的天使。我以为这是一个圣迹。”
“但它不是吗?”
“不是圣迹,”奥基说,“我问它了。”
“它怎么说?”
“它说,‘去你妈的。我只是其中一个黑天使。那里还有别的黑天使。”
奥基进了他们的帐篷。罗姆可以听到他们在里面四处走动。在他们离开后,他看着营地以及孩子们。他曾经认识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过往,知道从哪儿来、怎么来的。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凯西还在,她会花时间去了解别人。她这方面很酷,或者说她早就深谙此道。然而到了今天,当罗姆看着孩子们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一群需要他支付报酬的陌生人。除了奥基等寥寥数人外,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用其他方式来记忆:那孩子有一只独眼狗;那个男孩从不穿鞋;那个女孩耳垂很长,像太妃糖似的垂到肩膀上。新来的孩子像印第安人一样坐在火炉旁,戴着一顶插着老鹰羽毛的软呢帽,正啃着玉米。他要么独自坐着,要么被别人嫌弃。那孩子除了帽子——帽子看上去很蠢,简直蠢透了,罗姆没觉得他身上有什么毛病。
奥基他们从帐篷里钻出来,手里拿着报纸和一个小嫩芽。他们在罗姆身旁坐下。他们把嫩芽分开,做起了大麻烟卷。
“这是银光吗?”他问道。这是他的得意之作,挑选的是芳醇的植株。莫娜说过这口感让她欲仙欲死。
“是的,”奧基说,“布赖恩说这很酷,还把它的做法写到书里。”
奥基点燃了烟卷。他们先吸了一小口来试试口感,一秒钟后,又吸了一大口。奥基将烟递给罗姆。当他吞云吐雾时,他们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有点烦,”罗姆说,“凯西给我打电话了。”
“这就能解释了。”奥基说。
“解释什么?”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伤心,”奥基说,“因为鬼魂找你了,那个鬼魂找你了。”
“我确实感到恶心,”罗姆说,“就像胃里不舒服的感觉。”
“是的,”奥基说,“这就是前任啊。她们对你而言本该像死人一样,但她们还能给你打电话。我妈妈做不到,我爸爸也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死了。他们再也不能打电话来关心我了。”
罗姆又吸了一口,脑海中开始闪现片段:那是奥基父母的故事;楠塔基特岛;狂风暴雨;女佣和港务局长蜷缩在娱乐室里相互抚慰;财富留给了一位不愿与奥基相认的贵族祖母。
“我可以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钱。”
“天哪!”奥基说,“你还爱她吗?”
罗姆耸了耸肩。
“上帝,伙计。真的吗?”奥基说,“那个女人的魅力难以抗拒。”
“她确实是。”罗姆说。
“我一直喜欢她。”
罗姆把烟卷递给了奥基。
“我也是,”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凯西从未向我要过钱。总是我给她钱,但她从不主动开口。她说要钱这种行为让她觉得亏欠于人。她对这种事一直耿耿于怀,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我明白了,”奥基说,“这就都解释通了。”
“现在她给我打电话。”
“她一定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奥基说。他们把烟卷递给他,又拿起了刀子。“你还记得绝望的滋味吗?这是一种可怕的状态。”
“我记得。”
“但不是真的记得,”奥基说,“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确实不是真的记得。金钱不是万能的,它无法帮你保存这些回忆。它使你无法回忆起绝望或是恐惧的感受,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做不到。”
“我曾经绝望过。”罗姆说。
“我肯定你有过,”奥基说,“但你记不得了。”
“我当然记得……”他说。
“不,你记不得,”奥基说,“你知道吗?一旦你有了钱,情况就不同了,但这不是你的错。一旦你有了钱,某些感觉马上消失了。这就是钱改变人的方式,它就是这样的。”
罗姆不是来争论的,他不需要有人给他在同情心这个问题上给他上课,也不需要任何一个由奥基主导的话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告诉他们自己的小故事。听了罗姆对他父亲的描述,他们会庆幸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可以说,“我记得绝望,你这个混蛋。我记得顿顿晚饭都是饼干,只要他回家,我就躲到壁橱里。”但罗姆不会这么说。他不能这么说。人们往往极力渴求他的温柔,希望他能高抬贵手。他试图以这种方式生活,但时不时会忘记。他的生活是一场战斗。
“那边是怎么回事?”他指的是那个帽子上插了羽毛的孩子。
“他喝醉了,举止怪异。”奥基说。
罗姆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了。“要让他滚吗?”
奥基从他们的刀上抬起头来。他们注视着这个孩子。
“不,”他们说,“还是不必了。我告诉他,如果他再敢看我,我就把他下面的蛋蛋全切掉。”
一小时后,罗姆坐在客厅里,他对面坐在波浪状沙发上的那个人是特德,凯西的丈夫。罗姆看了看他的手机。布赖恩刚才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在跟踪杜赫斯特们”,然后,就在罗姆读信息的时候,手机又收到一条:“在山路上”。罗姆给烟斗再次装上大麻后,回了一个字母“K”。
“什么让你与众不同?”他问道,“你的公司怎么样?”
“这是个好问题。”特德说。很明显罗姆看上去正沉浸在毒品的快感中,并不在乎他。但谁又真的知道?他也许在乎,也许不在乎。特德疑神疑鬼,总不能相信自己,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们绝不可能像凯西说的那样“像新英格兰老乡那样打成一片吧”。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是来自同一个新英格兰。特德的父母住在佛蒙特州的伍德斯托克,和迈克尔·J. 福克斯家在同一条路上。他不用申请奖学金就上了菲利普·艾克斯特学院(美国著名的私立学校,学费昂贵。——译注)。他滑过雪!他总是在滑雪!那是特德的新英格兰,而罗姆这家伙则来自另一个新英格兰。他那张性感但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明了一切。他的童年是巨大的、满是泥泞的皮卡车,发出隆隆的响声。酒醉的叔叔把马蹄铁扔在烤猪蹄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何换机油。他沉默的样子真可怕!特德心想,他怎么才能拿到钱呢?
“我们强太多了,”特德说,“我认为这是主要优势。”他这么说——相当于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思考!为什么他要大喊大叫!这是他自己吗?他想爬到沙发下面躲到天亮。
眼看着场面要变得十分尴尬,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走进了客厅。她留着长长的黑发,手里拿着一杯水,像波卡洪塔斯一样款款走来。不,她就是波卡洪塔斯。她把水放在咖啡桌上,对着特德笑了笑,然后消失了。
“她是谁?”
“莫娜。”罗姆说。
“哦,是的,”特德说,“莫娜。对的。”
狗屎,罗姆想。特德怕是药劲上来了吧。这个可怜的白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罗姆想要帮他——他下定决心要帮忙——但他们必须谈好条件。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大笔钱。他能拿回多少,按多少利息收?他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罗姆无法将特德送回去。他可能会撞车,或者被迫把车停在路边。罗姆问他自己(他也进入高潮了——银光比预想的劲要大),他喜欢特德吗?答案是否定的。他不喜欢特德。他讨厌特德的勇气。他想要撕碎特德那张彬彬有礼的脸。但罗姆明白,那个家伙是个暖男,人非常不错,对她和她的一切都好。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不是暖男,罗姆必须把这件事解决掉。因为杜赫斯特们就要来了。
“我们为什么不到阳台上去呢?”罗姆说,“去那里透透气怎么样?”
“听起来棒极了。”特德说。
“把水带上。”罗姆告诉他。
几分钟后,特德能更有效地交流了。
“基本上就在于精确,”他说,“你提到的那块地,你所损失的那些植物——你本来可以救它们的。”
“真的吗?”
“真的,”特德说,“你早知道就好了。”
这里的空气很好,使他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看着星星,听见罗姆的电话响了。
“是吗?”罗姆说,“有几个?”
特德走下阳台,让他多一些隐私。
“我不在乎谁逃走了。”罗姆说,“洞里有谁?”
特德觉得他的想法可能吸引住了罗姆。他看着罗姆的眼睛,发现了他似曾相识的神情。这是当一个人相信微天气时流露出来的神情。站在锯齿状的石子车道上,特德不胜欣喜。到最后,成功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成功者哪个不是经历生死存亡考验,哪个不是在创业之初备尝艰辛?然后,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会回想起所有的绝望,他会回想起那个梦想似乎已经破灭的时刻……
“特德。”
罗姆看着这个男人的脸。这个混蛋在笑什么?上帝,他真讨厌。他什么都不懂吗?他脑子里只有天气吗?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他说,“上车吧。”
他乘坐罗姆的卡车上山。他们经过了那些二十多岁的流浪汉的营地。他看到一个漂亮的短发女孩将一把刀投掷到十英尺远的树上,然后走过去把它拔出来。平铺在地上的一大片黑色塑料薄膜捕捉到点点星光。他们开上了一条更小的路,最后把车停在围栏外。围栏在树林的中央,有十二英尺高,顶部有铁丝网。星星很低,天空似乎触手可及,树林里传来愤怒的叫骂声。
他跟着罗姆,沿着围栏边缘的一条小径走着。突然,他们转了方向。他们要往北走吗?几秒钟后,罗姆的手电筒照在一个人身上。特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里。”布赖恩说。
“天杀的,我知道我在哪里挖的。”罗姆说,“帮我把树枝弄下来。”
那个洞里的小杜赫斯特也不再骂骂咧咧了。罗姆还在卡车上时就已经听到他在大喊大叫。
“其余的人呢?”罗姆一边问布赖恩,一边两人合力把一整棵树移走。
“他们跑了,”布赖恩说,“我听到他们的卡车开动了,他们跑了。”
“你听到了,你这个小混蛋?!”罗姆喊道,“他们抛弃了你!让你来偷来抢,然后把你丢下不管!”
“去你妈的,罗姆!”孩子喊道,“我他妈的腿断了!”
“那只是你的小麻烦,”罗姆说,“等我砍了你的头后,一条断腿就不重要了!”
“你不敢!”孩子喊道。
“你看我敢不敢!”罗姆尖叫着跳进洞里,“你看我杀了你!”虽然脸上全是土,他还是能认出这是多尼。他现在多大了,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这片土地是我们的。”多尼呻吟道。
“曾经是你们的,”罗姆说,“但我买了它。现在它是我的。地产不就是这样吗?先是甲的,然后又变成乙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不停地换手。有些东西这一阵归你,过一阵又不是你的了。特德,我说的对不对,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特德在围栏附近观望,他意识到罗姆话里有话,他听见那个孩子在洞里哭。凯西和罗姆,他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想再住在加州了。
“我猜——”他说。
罗姆走到特德站立的地方,跪下来在草地上寻找什么东西。
“你不會真的要杀了他吧?”特德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罗姆站起来,看着特德的脸。他们离得很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不,”他答道,“当然不会。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特德低头看到了罗姆右手握着的螺栓割刀。
“我要割掉他的一根手指,”罗姆说,“也可能是两根,最多三根。”
(胡中健: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邮编:21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