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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戏曲中的南明忠臣再现:瞿式耜与《鹤归来》

2020-03-18陈亮亮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南明

摘 要:文章考察乾嘉之际书写南明忠臣瞿式耜的戏曲《鹤归来》。戏曲家瞿颉乃瞿式耜的六世族孙。文章考证其所取材的私家史料,并分析在乾隆晚期对明清易代文献流通与历史书写的控制下,戏曲家如何站在颂扬祖德、书写家族的角度,策略性地以正笔、侧笔、按语等不同方式,将其所知的“家庭遗事”(兼国事)与禁忌私史,剪裁揉并成可公开刊行、演出的剧本。乾嘉之际处于“乍暖还寒”的政治文化氛围中,此剧浮现的家族史料及书写历史的方式,彰显着南明史重出水面的融冰过程。

关键词:瞿式耜;瞿颉;《鶴归来》;乾嘉戏曲;《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南明

中图分类号:J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0)01-0051-10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0.01.008

Abstract:This essay investigates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Ming loyalist Qu Shisi (1590-1650) in The Return of Cranes, a drama published during the Qianlong-Jiaqing transition. The dramatist Qu Jie (1744-1818) is the sixth generation grandson of Qu Shisis brother or cousin. This essay examines the historical sources from which the drama drew inspiration, and analyzes how the dramatist strategically selected, organized and manipulated the official and private documents he read at a time when the censorship on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writings about the issue of the Ming-Qing transition might still be ongoing. Through a narrative of glorifying the virtues of the ancestor, Qu Jie tailored the “family issues” and “forbidden history” to a drama that could be publicly published and performed. The writing of The Return of the Cranes reveals both the gradual reappearance of the Southern Ming documents and historical writing in the public domain as well as the shift in the political culture from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long to the reign of Emperor Jiaqing.

Key words:Qu Shisi; Qu Jie; The Returns of Cranes(He Guilai); dramas during the Qian-Jia period; Record of Various Subjects Who Died Out of Loyalty to the Fallen Dynasty (Shengchao xunjie zhuchen lu);The Southern Ming

乾嘉之际,一部以南明永历朝核心官员瞿式耜(1590-1650)为主角的戏曲《鹤归来》在江苏常熟刊刻。这是继康熙三十七年(1699)《桃花扇》刻印后,百年来首部书写南明人、事的戏曲。因与清代政权正统性密切相关,康、雍、乾一直非常重视南明历史书写,并通过编修《明史》等方式建立官方诠释[1-2]。瞿式耜可以出现在戏曲中,得益于清代帝王对南明忠臣的重新定位。乾隆四十年(1775),乾隆下谕为明代殉节诸臣封谥,并编订《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简称《诸臣录》),其中包括近八百名为南明殉难的忠义之士,这是南明忠臣首次得到清廷肯认[1] 205。瞿式耜名列三十二位专谥者之一。故此,瞿式耜的六世族孙瞿颉(1744-1818)创作剧本纪念先祖,光耀门楣。

瞿颉决意写一部事必有据的“实录”,并因家族之便参阅了一批材料。不过,乾隆晚期对明清易代的文献流通与历史书写控制,并不随着褒谥南明忠臣而完全解禁。相反,此时期相关审查最为严苛。从乾隆三十七年开始,乾隆发动官员对野史、诗文、戏曲中有关明清易代的文字展开系统性查剿。江浙禁书尤烈,仅乾隆三十九年至五十三年,销毁书二十四次,计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卷[3] 8。瞿颉经目的家族史料,多有犯禁之嫌。在此背景下,本文挖掘戏曲家寓目的文献材料,进而分析剧作家如何以特定的书写策略,裁剪历史,将各种文献与传闻整编成意在公开传播的戏曲。学者讨论此剧多止于作家生平考证、剧情介绍或艺术简析[4-7]。实际上此剧题材特殊,留存的周边文献丰富,实可作为观测乾嘉之际戏曲与政治文化互动的极佳例子。

一、《鹤归来》的文献来源

瞿式耜,字起田,一字伯略,别号稼轩,江苏常熟人,官至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封临桂伯,赠粤国公。弘光元年(1645),瞿式耜被起用代巡抚广西。但仅过两年,南京弘光政权及福州唐王政权相继覆灭。顺治三年(1646),瞿式耜在肇庆拥立桂王朱由榔,年号永历。瞿式耜自请留守桂林,多次击败清军进攻,希望在桂林建立国都。顺治七年(1650),清军将领孔有德(?-1652)攻打桂林,永历将士逃散,城不攻而破,瞿式耜被执,于桂林风洞山受刑殉难。张居正曾孙、总督张同敞(?-1650)与之一起殉国。

作为与永历政权相始终的政治人物,瞿式耜列《明史·列传》终卷。在乾隆封谥中,瞿式耜列为三十二位专谥之一,谥词曰:“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大学士等奉旨議得瞿式耜定議立君,竭誠奉上,義全忠孝,節貫存亡,今諡為忠宣。”[8]

清廷旌表意味着道德与政治荣誉,甚至成为瞿家的象征资本(symbolic capital),瞿家子孙对此反应积极。改谥后不久,六世孙瞿洛在常熟士绅协助下,为瞿式耜塑像[6] 480。瞿颉是瞿式耜的六世从孙。他决心撰写戏曲,向民众传播瞿式耜事迹,使之“与岳忠武、杨椒山诸公,并垂不朽”[9] 61。《鹤归来》自序称乾隆为“太上皇帝”,乾隆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宣布退位、嘉庆四年正月初三驾崩,此剧创作、刊刻于此时期,距封谥已过二十年,瞿颉五十五岁上下。刊本前附乾隆的赐谥诏书、七世从孙所绘“瞿忠宣公像”、太仓王时敏(1592-1680)所写《太保临桂伯瞿公像赞》、以及《明史·瞿式耜传》。名列国史并得到皇帝封谥,毕竟是瞿家的荣耀——尽管对瞿式耜而言非常讽刺。瞿颉在序言中感戴“如天圣度”,通剧颂圣之声不绝。剧中遵照当时体例,凡与清朝有关的字眼,如“大兵”“兴朝”一律顶格。

《鹤归来》共三十五出,有两条主线:一条演述瞿式耜留守桂林情形,另一主线叙其孙瞿昌文由常熟前往桂林寻祖。最终,瞿式耜守城失败,被清军将领孔有德捕杀;瞿昌文迎接祖父尸骸归乡。归乡当日,瞿家牌坊前双鹤翔集,故名《鹤归来》。瞿颉演述两位先祖事迹,显然是希望传扬家族荣耀,向百姓传播瞿式耜美名,但也有獲得更多象征资本之考量。在开卷与结尾,瞿颉化身戏中人,直言希望瞿昌文的孝行也能得到朝廷旌表。戏曲末出有道白“该到他(瞿式耜)墓上去,造起一座牌坊来”,今常熟虞山拂水岩瞿式耜墓碑题“瞿忠宣墓”[10] 202,墓碑或即修于剧作完成之后。

瞿颉立意写一部言必有据的“实录”。由剧本细节看,瞿颉对先祖事迹相当熟悉,材料搜集颇勤。在自序中,他列举三种主要材料来源:官修《明史》、瞿昌文所著《粤行纪事》,以及旧曲本《浩气吟》。《明史》乃官方权威,是当时所有私人著史必须依为定则的史著。《粤行纪事》出自瞿昌文之手,详叙其寻亲始末。此书列入乾隆朝徽商鲍廷博(1728-1814)及其子刊刻的《知不足斋丛书》。鲍廷博因向乾隆献书冠绝群首,获钦赐《古今图书集成》,决意刊刻家中藏书。刊行本《粤行纪事》显然已经删改。除“大清”抬头等惯例外,书中均用清朝纪年。如开卷“顺治二年乙酉”,有小注:“时江南僭称弘光元年”[11]。瞿式耜祖孙三代皆受永历朝职,存留文字皆以“弘光”“永历”纪年,“僭称”口吻也不合瞿昌文口吻,显系辑刊者所改。奇怪的是,此剧所演瞿昌文诸事皆依《粤行纪事》,独剧作家反复强调属实、且剧本颇费笔墨的瞿昌文娶靖江王女事,不见于《粤行纪事》,也与《瞿氏家乘》所述瞿昌文妻室不符,不知是否因此女乃明宗室,故瞿家文献有意隐去。

旧曲本《浩气吟》乃清初王抃(1628-1702)所著,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曾交付王氏家班上演[12] 49。王剧现已不存,瞿颉称其兄长在书摊购得旧曲本,首尾已阙。旧曲本“更改姓名,以瞿为虞,以焦为姚,以张为江”,显系因题材忌讳,故隐去真名。瞿颉恢复真名,并采辑原稿,核实史书,改写成《鹤归来》,原剧旧曲“必表而出之”[9] 9。今人孙善康曾在《瞿氏家乘·昌文传》中找到一条观剧记录,可知瞿昌文曾观看过王抃所著此剧:

娄东王怿民先生演留守公自乙酉赴粤、庚寅殉节,及寿明公万里省祖、负骸骨为传奇,中叙家门累卵状,邀公观之,公一恸几绝[13] 173。

瞿颉极可能是从《瞿氏家乘》此材料中得知,王抃曾将瞿氏祖孙事撰为传奇。

以上三种材料因属开篇自述,学者多有提及,却几乎未有人注意到,瞿颉尚接触过一批家族文献,其中大多未曾刊刻流通。比起《明史》,这批材料提供了更丰富的史实。瞿颉常在每出后面,附以“自记”,说明其取材来源,如以下:

按:忠宣公《临难遗表》写于十一月二十八日,止述初五至十四日以内情形。至袭桂之语,则在殉难前一日与胡一青札中,是札为逻卒所得,定南王见之,知其死心社稷,而志未灰也,始决意杀之。此即附于表中,稍涉假借,然亦实录也。(《血表》自记)

据“自记”按语及剧中细节,可确认瞿颉曾提及、寓目的文献包括:

1.《瞿氏家乘》

康熙间瞿氏家族修,收瞿家历代所得制诰、恩纶,以及行状、祭文等。其中收录清初刘湘客撰《太保留守大学士稼轩瞿公传》,乃永历官员为瞿式耜所写的权威传记。今存常熟铁琴铜剑楼瞿氏影抄本,五卷。剧中全文抄录永历朝皇太后的“谕祭勋辅臣式耜妻一品夫人邵氏文”(见《谕祭》正文及自记)。《瞿式家乘》至少存两种抄本,本人所见为瞿氏铁琴铜剑楼瞿启甲(1873-1940)进呈本,此本未见孙善康所引用的《昌文传》[14]。

2.《浩气吟》

顺治年间瞿玄锡、瞿昌文编刻,收瞿式耜被囚期间所写四十首诗及《临难遗表》,附张同敞的唱和诗。有钱谦益序。此书在清初流传一时。今存瞿氏家藏原刻本,另有三十年代商务书局《丛书集成初编》影印本[15]。剧中多次引录瞿、张两人之诗(见《抗节》《双忠》正文及自记)。

3.《稼轩瞿府君暨邵氏合葬行实》

顺治年间瞿式耜长子瞿玄锡(后避康熙讳改“瞿元锡”)所撰瞿式耜行状,全称《显考明柱国特进光禄大夫少师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临桂伯稼轩瞿府君暨显妣诰封一品夫人邵氏合葬行实》(简称《行实》)。瞿颉在《双忠》“自记”中称之为“《行状》”。今存抄本,曾收入瞿式耜诗文集《虞山集》[16]。笔者尚不能确定瞿颉经眼的《行实》是否出自《虞山集》。《行实》是此剧最重要的史料来源,有众多细节皆出自此文,下文将详述。

4.瞿式耜奏疏

《鹤归来》抄录、演绎两封瞿式耜奏疏,一写江南遭清政府查察,一为《临难遗表》(见《查察》《血表》正文)。前者《行实》有录,后者曾刊于《浩气吟》。这两封奏折与瞿式耜的其他奏疏皆收入《虞山集》。

5.《虞山集》

康熙年间瞿昌文辑。十二卷,除瞿家历代所得恩纶,主要收录瞿式耜崇祯、永历两朝奏折;瞿式耜诗文、家书;瞿式耜行状,悼念瞿式耜的诗文、哀辞等,可视为瞿式耜诗文全集。序言署康熙二十三年,作序者特别强调朝廷开史局修《明史》,“南渡三朝,各列本纪”,可见“禁网疏阔,无语言文字之戒”,呼吁诸君子无需“畏忌”[10] 205。讽刺的是,《明史》最终没有承认“南渡三朝”,而《虞山集》也许因忌讳之故,未能刊刻。今存瞿氏铁琴铜剑楼珍藏宝恩堂清稿本,另有现代整理本《瞿式耜集》[17]。瞿颉提及瞿式耜诗文集名《虞山集》(见《赐谥》题诗),惟尚不能完全确定他是否曾寓目此集。

6.《庚寅始安事略》

清初瞿玄锡撰,专述瞿式耜殉难始末,“始安”为桂林别名。此文内容与《行实》有部分重合,但语言更通俗、细节也更丰满。有道光朝《荆驼逸史》丛书刊录本[18]。

7.《天南逸史》

清初瞿共美撰。编年体,简略记录隆武、永历两朝各年大事。瞿共美为瞿式耜族人,曾在桂林为瞿式耜参赞军队的经济事务。此书曾割裂成《粤游纪闻》与《东明闻见录》两书。浙江图书馆存《天南逸史》抄本[19] 2。

瞿颉没有明确提及最后两种材料,不过文本细微处可显露其取材来源。明显证据出现在《抗节》,此出演定南王孔有德审问瞿式耜、张同敞。经勘比可知,剧本所写审讯环节与对话,皆可在《庚寅始安事略》与《天南逸史》这两本私人记录的瞿家史料中找到对应话语。

综言之,瞿颉搜罗广泛,參阅官方史书、旧曲本、家族文献等各种材料,此外也曾参考地方志及乡里“故老”逸闻(如瞿家牌坊双鹤翔集,即故老之说)。可以说,除《虞山集》尚不能完全肯定外,今人所见的有关瞿式耜的一手史料,瞿颉基本都曾寓目。其中除官修《明史》《粤行纪事》《浩气吟》乃刊刻资料外,其他文献皆未经公开流传。瞿颉能获得广泛材料,有赖于瞿家对相关文献的保存。二十世纪后半叶,现代学者、同为瞿家后人的瞿果行编撰《瞿式耜年谱》时,所依据材料也大多来源于此家族赫赫有名的藏书楼,即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

二、乾隆晚期的政治文化环境及瞿式耜史料之禁忌性

瞿颉能公开书写瞿式耜,得益于乾隆的彰表。不过,乾隆褒谥前明殉节人物,并不意味相关历史书写完全解禁。恰是在此前后,有关明清易代的文字禁忌达到清代高峰。乾隆反复强调官方史书的权威性,群臣编纂《诸臣录》时,谨依旨意以《明史》及《御批通鉴辑览》为定准,还特别以谷应泰《纪事本末》为例说明“野史之冒滥难凭”,以吴伟业文集为例说明“私集之阿谀难据”[8]。乾隆更直接下谕,对南明私史展开系统性查剿,如三十九年谕旨“况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同,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20]240

在此前后有多起相关文字狱。乾隆三十七年(1772)查世柱私纂《全史辑略》案、三十九年屈大均诗文案、四十年函可《千山诗集》案、四十一年金堡诗案,皆与收藏、刊刻明遗民诗文集有关。四十三年的徐述夔《一柱楼诗》更是文字狱大案,不仅写诗者、刊刻者遭戮尸,首级悬挂城墙示众,藏匿者、参与校者及“有心消弭重案”的官员幕僚皆斩首。直至乾隆去世后,嘉庆才下谕平反。[21]

戏曲也列入查禁范围,如乾隆四十五年上谕军机大臣等:“前令各省将违碍字句书籍,实力查缴,解京销毁。现据各督抚等陆续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必无违碍之处。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一并饬查。乾隆四十七年,负责官员更在苏州、扬州设立专门的戏曲审查点,召集一百多位文人参与此事。[22]

经乾隆褒封的南明忠臣同样不能幸免。最明显的例子是查禁袁继咸的著作。袁继咸传记见于《明史》《御批通鉴辑览》,列三十二位专谥者。封谥两年后,有官员上报袁氏《六柳堂集》“语多悖逆”,乾隆遂下令必须彻查。清朝官员挖地三尺,对袁氏族人严加拷问,尽管多数族人对这位一百多年前的祖宗已所知甚少,有些人根本不认识字[23]。袁继咸并非惟一被禁的专谥者,查姚觐元所辑禁毁书目,徐石麒《可经堂集四本》、刘宗周《奏疏四本》赫然在目[24]。

当然,乾隆四十一年追谥及《诸臣录》的编纂,确实使一批逐渐淹没、或只能私下传述的南明历史人物,被陆续召回公众视野。恰如王汎森指出,“这份文件也提供了一道挡箭牌,使得许多禁毁或长期藏匿的殉节诸臣的著作,在修改之后得以流传,那些书籍常在书首安放乾隆的谕旨作为护符”[25] 598。不过,我们必须注意,这个“重现”经历了漫长的探测过程。封谥次年即刊录的《先君子蕺山先生年谱》,是反应最早的,也许与刘宗周奏疏曾得乾隆御题不无相关。《刘蕺山集》有四库全书本,删改严重,弘光朝奏疏悉数不录[26]。道光初年,刘宗周从祀文庙后,郡中人士始征集刊印《刘子全书》[27] 4。另一获专谥的抗清烈士陈子龙,乾隆四十八年王昶等人开始搜集其诗文,到嘉庆八年才刊刻,同样删除许多“违碍字句”。陈子龙的疏议则“忌讳秘不敢示”,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才刊刻[28]。专谥诸臣中,刘宗周与陈子龙分别是思想与文学领袖,著作最早为人关注。其他人的著作与易代历史文献,道光朝才大规模出现,且仍需谨慎规避,小心翼翼地探测文网的松紧程度[25]。

可以想见,当瞿颉在乾嘉之际写剧时,不可能以易代历史作为重点,毕竟这是一部旨在面向公众演出的戏曲。不过,他因家族之便,得以寓目许多未曾公开流传、却极富禁忌性的重要文献。其中如瞿式耜《行实》,长达四万余字,依照年月巨细靡遗地叙述了瞿式耜经历的国事与家事。瞿玄锡在清初撰写《行实》时,明知“篇中岭表事迹,冒干忌讳”,仍不惮“畏祸”,为永历朝留下重要史料[16] 416。在其笔下,我们不仅能真切感受瞿式耜等忠臣力挽狂澜的悲壮,亦能知悉永历朝数年的浴血奋战与内耗,进入那个血火交迸的历史时空。瞿共美也在《天南逸史》篇末,表达出甘冒生命为故国存信史的决心[19] 309。这批材料当然属于乾隆力图查剿的“明季野史”。《天南逸史》明确列入《四库禁毁书目》。瞿玄錫的《庚寅始安史略》则要到道光年间,才列入《荆驼逸史》丛书重现世人眼前。

瞿式耜的诗文集《虞山集》同样不合适在乾隆晚期出现。文集收录大批瞿式耜留守桂林时的奏稿,是清军与永历对战的原始档案。瞿式耜用字情感鲜明,奏折布满“贼氛”“丑虏”“贼”“虏”“杀虏”等字眼。瞿式耜也经常奏报与清军的战斗情况,不时充满激情地渲染满军大败的狼狈之状,如《破敌大获奇功疏》。此外,瞿式耜是钱谦益的门生,两人交情深厚。钱谦益深为乾隆忌恨,乾隆中晚期,凡提及钱谦益,盖须删削。瞿式耜不仅与钱谦益多有唱和,其奏疏甚至全文抄录钱谦益降清后为永历朝密谋军情的信件[17]。道光十五年,《虞山集》方以删除违碍字眼的方式刊刻行世。书名《瞿忠宣公集》改用乾隆封谥之号。刊印者李兆洛在序言中,尚需以乾隆圣旨为此书的“禁忌性”背书,书前亦附有《明史》本传。内文删除“贼”“虏”等忌讳字眼,更有少数文意阙失、段落全删之处[29]。

瞿颉创作《鹤归来》时,乾隆已退位。不过,此时离这批文献公开重现还有三、四十年。瞿颉写剧,本意在彰扬祖德,但他也希望据其所知,将忠臣孝子的“家庭遗事”公诸于世。《鹤归来》是瞿式耜所作六种传奇中唯一付刻者,其特殊意义可见。《鹤归来》至少有两种刊本。其中之一是嘉庆秋水阁自刻本,瞿颉有别号为秋水阁主人,另有“湖北官书”重刻本[7] 21。此剧广泛传播于其交游圈,刊本前后附有十几位友人所写的观剧诗、观剧词与书跋。

三、《鹤归来》的历史叙述框架

在资料考证、创作风格上,《鹤归来》深受历史剧经典《桃花扇》影响,但两剧创作意图迥异。孔尚任旨在反思明亡历史,弘光朝政是此剧的绝对主角;相反,《鹤归来》叙瞿家家事占过半篇幅,包括瞿玄锡送行,瞿昌文寻祖、娶亲、为官。另有几出以义士杨萟为主角,据说他是道士松仙的徒弟,曾以松仙锦囊襄助瞿式耜,并为其收尸。就此而言,与其把《鹤归来》定位为历史剧,毋宁说这是一部以明清易代为背景的家族史,也是一部歌颂忠、孝、义的伦理剧,适可镶嵌在乾隆褒封忠臣的政治伦理体系中。

不过,身为永历核心大员,瞿式耜拥戴桂王永历为帝,留守桂林多次击败清军进攻,后被清将孔有德被捕受刑而亡,其行事与易代历史相始终。如何书写南明历史是戏曲家无可避免的难题。

瞿颉强调此剧遵循官方书写的权威。刊本前面附有《明史·瞿式耜传》,序言再次指出此剧内容“悉依国史”。戏曲上卷确实没有溢出官修《明史》框架。如上卷演述瞿式耜到达桂林后诸事,包括靖江王谋篡、瞿式耜拥戴永历为帝、瞿式耜与清军的文昌门战役,正是《明史·瞿式耜传》所述瞿式耜抵任初期政事。不过,此剧从瞿玄锡所撰《行实》中补充了大量细节,许多场面皆来源于这份材料,如瞿式耜妻死时,永历遣官谕祭、滇焦两营皆哭;瞿式耜临难时挂念皇帝、行刑日雪花如掌、入敛时双目忽开;陈邦传被孔有德贬为奴隶,焦璉歿后显灵。

当然,文学创作有其取舍考衡,戏曲体例对场次、行当调配也有限制,戏曲家势必要对史料有所剪裁组织。《鹤归来》采用了古典戏曲最常用的忠、奸对立结构来组织这段历史。戏曲上卷写瞿式耜抵任桂林后的政事,下卷集中围绕瞿式耜、张同敞殉身桂林展开,全剧尚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忠臣焦琏与奸臣陈邦傅之间的斗争。焦、陈同为瞿式耜守桂林的主要将领,二者不合,后者希望投降清军,竟派人刺杀焦琏,作为投靠清军将领孔有德的投名状,导致桂林覆没。

瞿颉看过不少材料,希望堆积众多历史事件,又不想使之成为主要表现内容,剧中历史事件皆被压缩、纳入忠奸斗争线中,但是缺乏前后脉络,显得颇为凌乱,读者完全不能据以勾连整段历史。如《赐宴》一出,旨在刻画瞿式耜得力将领焦琏的勇武,通过他的唱念,一连叙述“道州救驾”“平靖江之乱”“文昌门之捷”三起历史事件。三件事的具体内容、曲白皆袭自《行实》,举三月十一日瞿式耜军队大败满军的“文昌门之捷”为例:

(净)(焦璉)那日各兵俱在衙门领饷,不想右营守备王天爵,勾通北兵,做了向导,乘虚杀入文昌门。

【四边静】恨只恨,恶弁难容。百万敌兵暗里通,不提防杀入城中。瞿太师急呼某家御敌,那时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某家单拿了一张铁胎弓,几枝狼牙箭,手中执着单鞭,把城上敌兵射落了几个,一面就与他们巷战。狭巷相逢,短兵急攻,把这些北兵一齐化做南柯梦。(《鹤归来·赐宴》)

在《行实》中,此事件记载如下:

十一日,各兵方领粮,督标右营守备王天爵,先已通敌为向导,遂乘虚攻城。……府君(瞿式耜)神色泰然,挺身立大门外,亟呼焦镇整搠御敌,衣不及甲,马不及鞍,焦镇仰射城上,连发数矢,中其二骑。焦亦被射中臂,拔鏃更射,又毙数人。虏下城巷战败走,焦镇徒步追之。我兵亦渐集,各奋勇四路截杀,连砍数十骑,皆虏中所号为冲锋破阵者[16] 379-380。

文昌门之战是巩固桂林城的重要战役,极大鼓舞了当时的士气人心,《明史·瞿式耜传》也将之作为表现瞿式耜勇武忠烈的例子。《行实》这段文字细节丰富,场面如在眼前。可惜戏曲并未据以正面演绎,而是采用旁述方式,将事件夹杂在复杂而不相关的几件历史事件中草草带过,几乎未能给读者留下任何印象。

这种忠奸斗争,强化了戏曲表彰忠孝的主题,也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汉、满对峙的焦点,比如瞿式耜临死痛骂奸臣:“雷公啊雷公,你怎不把奸邪先殛死,偏向俺节义士来哄闹”[9] 302。剧作呈现汉、满两兵交接的场面显得极为匮乏,仅《大战》涉及两军交战的武打场面,且焦点指向陈邦傅图谋勾结清军。严敦易批评此剧过分渲染家事,主次失当,“剧中主体,本应以式耜当之,然写当时永历与清军之挣扎,及桂邕政事处甚少,而似乎反以昌文寻祖及负骸回籍为骨干。如衍式耜为靖江王逮去,次折即接写永历赐宴,中间许多情节皆行略去”[4] 289。此艺术评价相当有见地。只是,朝代更易绝非剧作关注点,“永历与清军之挣扎,及桂邕政事”当然尽量简略。

总而言之,《鹤归来》在表彰忠孝的道德敘述下,强化忠奸斗争,重点铺陈“家庭遗事”,对明、清对抗的历史事件则尽量避而不用,或将众多事件堆积在一起,以侧笔带过,并将整套历史叙述镶嵌在“颂圣”框架中。此剧首出仿《桃花扇》体例,瞿颉本人登场向友人概述剧情与作剧缘由,乃因“圣主(顶格)赐谥忠宣,天恩(顶格)高厚,发潜阐幽”,故希望借梨园传扬“忠臣孝子”。剧末《封神》《赐谥》两出,分别演述瞿、张二人成神,及常熟地方官府及瞿氏族人迎接乾隆封谥诏书,于是戏曲在天帝封神、朝廷追谥、众人颂圣的欢欣场面中结束。在这样的颂圣框架中,忠臣瞿式耜、张同敞、焦琏得到表彰,乾隆“圣主施恩礼,总归大公”的形象也得到展示。

四、溢出的历史细节

《鹤归来》的整体历史叙述框架相当谨慎、保守,尽力遵循官方史书,但所述细节却时有溢出之处。最引人注目的是《抗节》一出,此乃清代戏曲中首次正面呈现满清官员审问前明官员的场面。此前如清初李玉《万里圆》、无名氏《铁冠图》、孔尚任《桃花扇》、黄之隽《忠孝福》,虽都曾以明亡为主要表现事件或历史背景[30,31],但基本只呈现明忠臣殉难,从未见明、清将领直接对峙。强调忠贞,但是避免书写易代之际的满军暴力行为,亦见于官修《明史》的相关书写[32] 341-352 。《鹤归来·抗节》却详细铺写瞿式耜、张同敞被捕之后,定南王孔有德反复劝降,瞿、张二人与之激烈争辩且怒骂之。

载审讯最详者乃瞿玄锡《庚寅始安事略》及瞿共美《天南逸史》。两本私史以小说笔法记载此事,远比《行实》所记丰富。两书内容基本一致,惟语言、细节有所出入。根据两书所载,审讯环节包括:(一)孔有德请瞿式耜入座,被瞿式耜拒之以“中国人不惯地坐”“我不惯胡坐”;(二)孔有德自称孔圣后裔,被张同敞驳斥,骂其为“毛文龙门子”“汝等已为犬养”;(三)孔有德恼羞成怒,对张同敞用刑,后被瞿式耜劝止,《庚寅始安始略》称“捶折两臂,并伤一目”,《天南逸史》载孔有德“直前批其颊,旁武士或牵项,或以刀背斫足,强作跪状”;(四)孔有德称大清定鼎中原乃天意难违,劝瞿、张二人投降,《庚寅始安事略》中孔有德尚有“甲申闯贼之变,大清为先帝复仇,葬祭成礼,固人人所当感谢者”之话,《天南逸史》无此话语;(五)瞿、张二人拒不投降,《庚寅始安事略》记瞿式耜拒之以“我为永历皇上供职,岂为犬羊供职耶!”《天南逸史》则记“张同敞叱曰:“痴韃子,岂有天朝大臣降人者耶?”(六)孔有德托人劝瞿式耜薙发为僧,瞿式耜拒之以“为僧者,薙发之别名也。发短命长,我不为也。”[19] 305-308,[18] 203-205两本私史所载之审讯过程,充斥着激烈的满、汉族群对抗情绪。

《鹤归来·抗节》所演审讯环节与对话细节,与两私史所载完全一致。当然,瞿式耜敏感避开“中国人”“胡坐”“痴鞑子”“犬羊”等带有满汉族群对峙及辱骂性质的字眼,每称清军必代之以“龙”“主子”等称谓,顶格排版。瞿玄锡所撰《行实》、瞿式耜奏疏皆以“虏兵”称满军,此剧则通篇未见“胡”“虏”这类忌讳字眼。不过,在孔有德自称孔圣后裔后,戏曲的审讯场面依然保留了张同敞对孔有德的叱骂:

(生)亏你不识羞,还说起圣人,岂不辱没了祖宗。【北喜迁莺】恁道是圣人裔,爵王侯,便没人把脚跟儿仔细搜。恁本是毛家走狗,冒微功戴着兜鏖。后来毛文龙伏诛,你说就在海中为盗,惭也波羞,不过是海洋中贼寇,就是你们主子(顶格)用你,也当做狗盗鸡鸣一例收,休夸口,分明似猖狂瘈犬,冠带猕猴。(《鹤归来·抗节》)

孔有德(?—1952)本为晚明辽东将领毛文龙的部下。毛文龙被袁崇焕诛杀后,孔有德先在海上称霸,后归顺后金,为满军龙兴、入主中原建立赫赫战功 [33] 168-176。顺治五年,孔有德被封“定南王”,征广西,但在取得对瞿式耜的胜利后,却很快被永历将领李定国打败。孔有德在桂林举室自焚,以殉大清。顺治帝念其对大清的功勋与忠诚,备极追念,惟在乾隆朝却被列入《貳臣传》。也许正因孔有德已入《贰臣传》,瞿颉方敢对清朝大臣孔有德这般辱骂。微妙的是,剧本甚至因应张同敞的口吻与立场,使用“你们主子”这种敌我分明的字眼,称呼满洲开国之祖,并用苏轼嘲讽孟尝君所得无非“狗盗鸡鸣”之士的典故,对“满洲主子”实有不敬之嫌。

因戏曲的代言体性质,此剧不仅出现类似对“满洲主子”不敬的情绪,也导致《鹤归来》的敌、我立场时有颠倒。因应角色身份,剧中经常用“敌兵”指称清军。如前述《赐宴》一出,张同敞说“三月中敌兵已入文昌门”,焦琏说“先把城上敌兵射入几个”,并称“李成栋、金声桓反正,郝永忠、李赤心个个投诚”。“反正”“投诚”这些用词,皆从明朝立场说。李成栋与金声桓本为明朝将领,一度降清,其后重新投靠永历。《明史·瞿式耜传》描述此事,从清朝的政治立场出发,所用词是“金声桓、李成栋叛大清”。[34]与之相反,戏曲用“反正”一词,采用了明遗民写南明私史时的政治立场与用词。同样的,《血表》一出直接演绎瞿式耜《临难遗表》,其中“王师”与“敌兵”分别指明朝与清朝,更是完全反转此两词在清代政治语境中的所指。这种用词上的政治立场颠倒,在光绪出版的首部整理南明历史的《小靦纪闻》都不敢逾越。必须强调,这绝非暗示戏曲家瞿颉有满汉政治或族群身份认同问题,敌我称谓的颠倒主要因戏曲文类性质导致。

《鹤归来》也因叙事立场,导致剧中对永历朝政气象的描述,略异于乾隆希望塑造传达的南明三朝形象。史学家曾指出,乾隆晚期承认南明的正统性,并将福、唐、桂三王附纪于官修史书《通鉴辑览》,存弘光年号[35]。不过乾隆反复强调的是,“唐王、桂王,穷篡边陲,苟延旦夕”,将之编入史书,可让天下人知道“二王穷蹙情形,不过如此,更可以正传闻之伪舛”[35]。很显然,乾隆希望通过官方史书的诠释,塑造南明三朝穷寇苟延的历史形象。戏曲《鹤归来》却站在瞿式耜立场,对永历帝充满忠藎之情,不时以一种欢欣鼓舞的语气描述永历朝的中兴可能,如“逢圣明”“两国交兵”“此地虽系一隅,若天佑本朝,将来光复旧业,也未可知。” [9]162,168戏曲基本以两朝平等的角度,恢复当事人所处的历史处境。剧中永历帝虽从未出场,但无论是太后出场,抑或皇帝身边侍从宣诏,都尽力凸显永历朝的皇家威仪。

当然,这并非意味戏曲家已无所顾忌。《抗节》一出虽基本再现私史中的审讯过程与语言,却有一个重要细节出入,即剧本略去张同敞受刑场面。从传统道德观念与戏剧冲突看,刑难适足以凸显人物的百死不悔,故明清戏曲常有忠臣受刑的暴力场面。明遗民吴伟业读《浩气吟》时,即特别注意张同敞受刑惨烈[36]。与《明史》写张同敞之死一样,瞿颉恰恰选择让暴力场面在剧中消失。不过,他又在“自记”按语中补上这个批颊、伤睛、折臂的场面,并表达他对张同敞之敬意:

(定南王)叱张公跪,张辱骂。王自起,批其颊,伤睛折臂。张宣公从旁云云,王遂亲解其缚,亦优礼之。故忠宣公临难时,赠别山先生诗云:“断臂伤睛木塞唇,犹存双膝旧乾坤”,可想见先生倔强之态矣。此折用张唱,专为先生洗发也。(《抗节》自记)

依其本意,这些按语可向读者保证戏曲绝非虚撰。敏感的读者却也能从中读到历史的另一种面貌。瞿颉拟将此剧交由职业戏班演出,首出《访菊》中有“此本新剧,□□班已经习熟,听得今日在□处搬演”。略去暴力的处理似乎显示,剧作家并不希望用戏剧艺术渲染曾经的明、清对抗。演出面向更多不同观众,剧本则刊刻流传于特定文人圈。

同样情况也见于〈查察〉一出的处理。所谓“查察”,指清军攻陷江南后,下令搜捕“逆宦”,并查远仕未归者,以防“伪官”家属通敌。瞿昌文在《粤行纪事》一开头即花不少笔墨,写清廷逮捕江南“逆宦”之严,及瞿家所面临的财产与生命危险[11] 5620。《鹤归来·查察》所演本乎此。此出由净、丑扮清朝官吏,两人意图到瞿家勒索钱财,却发现瞿家宅门已得洪承畴封条保护,只能徒手而归。这场净丑戏本可调剂冷热,制造戏剧冲突,但全场并未见清朝官吏与瞿家的对峙,后者根本没有上场,也没受到任何惊扰,整场戏平淡寡味。如将之与同样写清初官员敲诈前明官员的《万里圆·打差》一出比较,更会看到此中落差。〈打差〉是乾隆年间盛演的昆曲折子戏,演地方民众打清朝官员的场面。演出时,演员通过语言游戏与服装安排,突出阶层与族群矛盾,不无美学的“政治颠覆意味”[37] 127。相比之下,瞿颉似有意弱化身着“国朝服式”的清朝官吏与瞿家之间的矛盾。

这种安排与史实不符。此出完结后,瞿颉再次用按语补充清初瞿家田产被籍没的情况:

按忠宣公疏称,臣子壬科举人元锡,窜伏穷乡,奸胥猾吏追索诛求,不惟田房籍没,并先世所遗一二图书画卷,售易一空,可见当时查察之祻。洪公系留守丙辰同年,一至南京即发封条数张,将会元坊前后门封锁,实为保全瞿氏地。昙谷公不喻其意,星赴南京谒之,亦实录也。(《查察》自记)

这段文字至少来源于三份材料:瞿家田产被籍没乃瞿式耜奏疏所提及,亦见于《行实》;洪承畴用封条保护瞿家,《粤行纪事》有载;瞿式耜长子瞿玄锡(昙谷公)赴南京找洪承畴,则来自另外第三份资料。瞿颉显然非常熟悉清初瞿家之事,却温和处理历史上的冲突场面。其按语虽感叹“可见当时查察之祻”,剧作呈现却不见丝毫类似情绪。赵翼(1727-1814)观剧诗句“覆巢之下犹完卵,想见兴朝祝网仁”,自注:“公在桂林拒战时,江南久入我朝,其家在常熟眷属俱无恙,足见是时法网之疏阔,”[9] 29甚至转而将此当成清朝法网宽大、清帝仁德之证,带着明显的“颂圣”语气,尽管他同样熟悉清初瞿家事及常熟反抗清军事[38]。

结 语

本文考察《鹤归来》的材料来源。瞿颉广泛参阅官方史书、旧曲本、家族文献、笔记私史等各种材料,其中不乏秘密流通的犯禁史料。他站在书写家族的角度,以表彰忠孝的道德叙述以及“颂圣”语调组织史料,但也不时有溢出官方历史书写的细微之处。

《鹤归来》是一部写“忠臣孝孙”的道德教化剧,也是一部逸史。读过相关史料或了解史实之人,可以发现瞿颉有其费心之处。他以正笔、侧笔、按语等不同方式,将其所知的“家庭遗事”(兼国事)与禁忌私史,剪裁揉并成可公开刊行、演出的剧本。由剧本前后所附观剧诗与题跋可知,时人确实以“逸史”视之。如言朝楫称此剧“其事皆核实,并可作逸史读”。周杏芳亦称“大纲共仰兴朝纪,轶事全凭后裔明”,特意说明此戏补国史之阙,且未违背官方“大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瞿颉门生胡鸣谦所撰书跋明确指出,此剧“事关忠孝,补国史之遗文;志笃君亲,编家书之实录”。由本文考证可知,此处“编家书之实录”绝非泛指。瞿颉采用家族材料,为身边人所知,是否他们曾一起看过这批瞿家史料,已不得而知。不过,阅读这部戏曲,已然成为公开讨论南明历史的契机——当然,他们的话语大都笼罩在一贯的颂圣套语中。在观剧诗中,有人回忆年轻时在瞿氏故居读书的经历,也有人讨论永历帝被吴三桂杀害等南明历史。

从清代政治文化史的角度看,道、咸时期是清代文网松禁的关键階段,明季遗献与易代历史书写大量出现,王汎森对此有重要研究。瞿颉创作《鹤归来》,恰处于“乍暖还寒”的政治文化氛围中,南明忠臣要重现于乾嘉之际的舞台,依然遵循特定的历史叙述立场。瞿颉对家族史料的掌握,可作为一个乾隆朝的难得个案,让我们此观测禁忌性的家族史料如何在私下阅读。此剧的公开刊刻则显示南明史重出水面的融冰过程:在家族性、地域性的荣誉感召之下,采用官方政治立场与叙述原则,让历史资料与细节逐步重回观众视野。

就剧作艺术而言,《鹤归来》虽间有可观曲文,但结构、场面皆有大缺陷,亦未能表现历史纵深感与人物内心。这种缺陷由多种原因造成:首先当然是剧作家经营结构、表现历史场面、塑造人物的创作能力不足;再者也因此剧旨在写家事,故压缩历史事件的篇幅;除此之外,这也受制于易代历史的写作忌讳。后两个原因本就有密切关系。道光之后,瞿式耜进一步进入公众视野中,更在晚清国难时成为召唤国民、保家卫国的精神指引。光绪三十年(190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上海警镜出版社重新刊印《鹤归来》节选本,取〈拒逆〉、〈斩使〉、〈抗节〉、〈血表〉四出[13] 20。几乎与此同时,吴梅(1884-1939)也因国难当头,据瞿式耜抗清之事,创作《风洞山传奇》。吴梅立意于“填套招国魂的曲子”[39] 214。他相当不满瞿颉的《鹤归来》,其传奇删掉昌文寻亲整条线,转以渲染晚清末世之情。不过,比起瞿式耜留下的文字,无论是《鹤归来》还是《风洞山》,似都未能捕捉历史人物的幽微心灵。瞿式耜在临难诗及数十封家书中,真挚地披露了处于危难历史时刻的不得已,其中不仅饱含为国弃家的无奈与不舍,也遭受生死之际由彷徨、痛苦到决绝的情感磨难。这些文字使我们得以一窥忠烈英雄在艰难时代中承受的生命困境,更让人钦佩其道德坚守的难能与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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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涂 艳 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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