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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在冷眼叙事与悲切抒情之间

2020-03-18曾勇

诗林 2020年6期
关键词:词语意识诗人

曾勇

如何把握自我与世界、读者的关系,于作者而言,是用词语保持生命擦痕的关键。诗歌,尤其是那些具有超越性的诗歌,总是在语言的峭壁攀援,留下辞海澎湃的浪花。在阅读诗人、文学批评家程一身先生新诗集《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之后,我仿佛诗海拾贝,目睹了他自青年至中年的人生途旅:求学时的孤独、对亲情的眷恋、对生命和社会的冷静观察和热切求索等。这是一本封面简约精要,规格小巧而不失厚度的书。这部经过精选而浓缩的诗集,向读者集中呈现出一位诗人在流逝的岁月中,生命意识的日益成熟、美学思想的逐渐丰赡、对现代社会的敏锐批判以及对尘世无比殷切的人文关怀,我将其称作一种趋向永恒且不彻底的超脱。

在荒诞的人生悲剧前,人们倾向于片面地渴求超脱,把旷达超然视为温情脉脉的避风港,视“空”与“静”为唯一神圣的箴言,殊不知“阅世走人问,观身卧云岭”才是目标所指;或像斯多葛学派一样蔑视痛苦和死亡,却忘了用喊叫和泪水回答痛苦、用愤慨反抗卑鄙、以憎恶反对肮脏才是健康的人性。在亲历、细察尘世苦难之后,程一身发出沉郁的究问:“如何才能深入生活,而不只是旁观空谈?”因为他的内心燃烧无限热爱的火焰,即便身心备受“烘烤”,也能觉察出“超脱近乎残酷”的悲壮人生。

人是具有鲜活生命的,拥有复杂的生命意识,才思敏锐的诗人更不例外。生命意识,是对麻木不仁的祛除,是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对自我存在的感知及对人生意义的探寻。它让我们葆有自然萌发的情感,对春风春鸟、秋月秋蝉、花开叶落、世事茫茫怀着沉重的心绪一直到老去。刘勰《明诗》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与生俱来的知觉、情感,面对世间变幻,人世寥落,种种遭际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只有通过词语汇集成诗,一个诗人的激荡不安的内心才能得以暂时宁静。诗人青年时期因求学而远离家人,后在背井离乡的地方工作生存,对父亲、母亲及养育他长大的故乡充满眷恋,这部分思念故乡、亲人的诗作集中表现出其生命意识的始发点和归属地。

两只鸟,飞去又飞回

围着一弯清清的溪水

在飞时,鸟迅速离开自身

又回到自身(或回不到自身)

在飞时,一只鸟的身体

融进另一只鸟的身体

——《飞》

这些清新自然的诗句一改沉郁的诗风,仿佛是在欣赏美景的山水田园诗人。然而,质朴的语言时刻提醒着人们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飞是一种动态,生命的流逝在角色转换问,融进另一只鸟意味着失去自身,或许是形体的消亡,如失去生命的人成为雕像,或许是意识的同化,成为普罗大众的一员。这时,“故乡已变成比喻”,因为“我们的青春已不在尘世”,在时间上不再有返回的余地,而自己又“跟随他人的脚步,走得离自己越来越远”,在内心方向上被裹挟前行违背初衷。飞得越远,徒增的遗憾越成为沉重的负担。

诗人的生命意识随年岁增长有些转变。在青壮年时期,为父亲作的悼亡诗中,诗人写道“两年前你从此离去,朝朝暮暮永存于斯”,“父亲隔着黄土看我,他的目光穿过墓碑之间的空隙……”,父亲的离去使诗人内心无比悲痛,多次魂牵梦萦。然饱览人世苍凉,人至中年,他写下《河流到下流》:

河流到下流就会平静

它流淌却不发出声音

我陪它也不发出声音

河流的上游下游即人生的不同阶段,诗人的生命意识已渐渐趋向平缓,像即将汇入大海的河流平稳宽广。他甚至发出了“坟墓徒有其表,大地之中并未埋人……”的虚无喟叹。而坟墓不再是埋葬痛苦、引发悲怆的因素,而成为了一个纪念碑,一个通向来世的坟墓。这种沉着应付生死的人生态度,一方面反映诗人日益成熟的生命意识,另一方面又折射出为情感支配的诗人与以理l生分析见长的批评家之间的张力关系。

“一切伟大的诗人本来注定了就是批评家。”波德莱尔如是说。作为批评家,程一身有很强的诗体意识。他这部诗集以十四行诗、双行体诗、三行体诗、杂体诗、组诗与叙事诗分类,尤其注重诗的体例结构与风格的统一。他追根溯源,为新诗赋形,为更恰切地表现现代人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起伏动荡的感情体验,他提出“三行体”诗歌,试图将一个人身上两种极端的情感汇合成“三生万物”的无尽图景。这种文体意识,如同汉代文人五言诗之初创。在复杂的社会情景中,四言诗已不足以充分表情达意,故五言诗应时而生。五言詩“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钟嵘品评为“文词之要”“众作之有滋味者”。“三行体”诗的前景正如五言诗,具备严谨的结构,避免了自由体诗的随意性,同时保留了其内在风骨。

一首诗应像一棵树

树树不同,诗诗亦应不同

诗中的词语应像叶子

在《从树叶看见词语》这首“三行体”诗中,叶子即词语。一棵树上的叶子即使千奇百怪,但依然符合这棵树本身的种属,从外形上看是基本一致,彼此和谐的。叶子从树身上生长出来,如同由主题生发或选取的词语材料;叶子吸收阳光,笼罩树枝,似词语材料组成意象。不同主题,不同词语材料,组成不同的意象,形成了不同诗意,这涉及到言、象、意之间的关系。“清晨的光,夜间的雨”是世界不同时问、不同场景呈现的意象,似乎现实世界形态各异,诗的理式结构始终如一。简单的一首写景诗,有美学思辨的况味。

词语的夯实并不轻松,美的旅程也并不总是散步。如果“找不到与心对应的词,或许词语也把你抛弃”深刻揭示出诗人创作的普遍窘境——文不逮意,《理发师》以镜子这种独特的视角,告诫读者美并非唾手可得。身为理发师尚且懂得反复打量,何况是作家呢?

面对月亮他已无心抒情

他感到他置身在月亮与财富

交织的光芒中。是的

月亮照着诗人也照着商人

但此刻他感到到处都是商人

商人却不知道他曾来过

在商业大都市里,财富的光芒甚至与月亮比肩,一个牵挂大众,投身于生活发掘真与爱的诗人,竟然失去了立足之地。他格格不入地自我放逐于人流,成为了“社会的孤儿浪子”。而当他来到桃花源,疾驰的观光车又令他感到“我们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去,融入山水成为另一个梦想”,所有的自然都已经被打上人类商业活动的烙印。这显示出经济高速发展的畸形社会,怎样违背人性中最光辉的部分,如同将苏格拉底处死,把布鲁诺烧亡。那些被历史车轮无情碾过、失去生命的人,已成为过往。而今,杀戮又以新的形式展开。《独生子》中用物化的词汇再现生育过程,仿佛现代社会生儿育女是一种商品生产,被纳入到生产计划之中。而缺失父母陪伴的小男孩,“他长成孤单,直到有个女孩来爱他”有了些许温情,却不能改变现实:商业社会压榨农民工,剥夺他们的正常家庭生活。无力改变现实的男孩,或许只能重复自己父母的过去。

伟大的作家总是具有深广的视野,殷切的人文关怀,透视人生,体察万物。他们在悲悯中抒情,不在歌颂中炫技。在程一身的诗作中,这类诗歌占较大比例,有的在路途中为陌生人画像,有的像关汉卿一样关心悲剧事件里的女性群体,有的如杜甫为社会弱势群体而作,凡此种种无不表达对人类命运的关心,对个体自由、生活幸福的关怀,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岁末的忧伤》在白描中再现了一个疲于奔命的人,为了生活时刻忍受寒风,暂时忘却忧伤的场面,这是一个典型,还原了大多数人生存的现状。《黑暗中的风与灯》里被轿车撞飞的小男孩,死在厕所的年轻女工,暗示左右我们命运的不再是神话传说里的神,而是晦暗不明的生活。《城市雕像》里从破落工厂出来的小摊主,是诗人扎根于时代,忠实于历史的诗作,截取一个深夜小摊主的场景,表达市场经济时代对失业者的同情和关心。而《几乎看不见伤痛》把爱浓缩在几个片段,深情地冷眼对待周遭一切,爱并不一定是呈现出来的大悲痛,也可能是沉静地燃烧内心。这些叙事诗,着眼于生活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为他们的喜怒哀乐谱写悲烈的哀歌,它们“不是生活的摹本,而是在熟视无睹中发现惊悚,在衣食住行中发现被掩蔽的真实”。

诗人敏感的心灵无法对生活熟视无睹,正如健康的肌体不能对疼痛置若罔闻。那些马戏团上表演杂技闯荡江湖的人,使幼时羡慕的他如今产生同情。即便远离人群,在所谓纯粹的自然景象面前,他也没有彻底从尘世抽离出审视的眼睛,而是写下并不彻底超脱的《柳叶湖日暮》:

此刻我不能像夕阳在湖上染出一道红

我只能坐在船里,听着机器的砰砰声

看黄漆的厚木板切开碧绿的湖水

荡起的波纹尚未消失,我们已经离去

一幅美丽的夕阳晚照图跃然纸上,若有若无的遗憾留存心中。这位无时无刻不在美的旅途中散步并把生命意识融进所见所闻的诗人,虽然没有在湖上染出一道红,却用词语建了一座桥,供后人观赏湖光景色。他趋向超脱,却难以遗世独立;他倾向于沉静,却始终在为他人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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