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辰的诗
2020-03-18
2020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的膨胀和不安。我始终认为,诗人对这个世界的最大的责任,就是感知、记录以及改变。关于“改变”的责任,可以说既是属于“诗人”这个身份的,也是属于“公民”这个身份的。我们作为“蝴蝶”,翅膀的每一下扇动,都可能施予世界一种力。张国辰无疑是时代的敏感者,他不仅将城市,也将故乡放置在审视的中心,而两者似乎都没有收纳他的灵魂,他的犹疑、质疑不仅让诗句有了沉甸甸的重量,也让我们看到词语中间密布的关于生活经验的场。李望鹭代表着另外一种经验:在慌乱的世界中,如何固守内心,并从生活的细节里,去展现内心的纹理和温度、深度。诗人白哲翔的诗歌不仅仅是焦虑、孤独、紧张情景下的心灵记录,而更是构成我们看世界的另外一种角度:从域外异族创作的真正高质量的汉诗中, 来观看我们的语言与我们的中国。
张国辰,80后,毕业于河北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从事出版工作。
根器
(一)
家院稍显干枯且缺少灵气。
它没有温润印象,只剩余
例行惯常的春秋交替。
梧桐树,小院子四方形
布局中的一点绿。身材丰腴的绿。
世间慌张万变,它和过往并无二致。
梧桐树在一月,根部稳定,留有枝权。
近距离比量,是完满的水墨:
淡疏的云层,明静游动的灰白高空,
以及那些無法看到的驱动万物的精灵。
今日多云转阴,偏北风三级,不会有雨。
二十多年之后,我又回来看你。
(二)
四方之上的风声在深切祈祷。
树,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你。
我完成了从访客到故人的交换,
我无处接收冬末的责备——
在与世界的连接之中,在一场雪
即将到来之前,我们彼此相对。
我告诉自己再仔细些。
树木对所爱奉献的深情,需要
匹配更仔细的心。它们是身边之物,
在夏天突出功能,在秋季是美是感伤。
在冬春临界的今天,它们是你自己,
身处无声的空间,马上就要醒来。
(三)
梧桐树在土地贫瘠的平原静立。
我们一样:幼年瘦弱偏矮,无力健谈,
是宇宙自然中两个孤独运转的星座。
起初你是恒星,垂直在我这颗行星之上;
此刻你是行星,仰视着人生已如恒星的我。
当步入命运的回望,我们分别看到了什么?
我继承了母亲的性情和父亲的酒量,
学会了忍耐、寡言、独处时的大醉,
但无法应对生活偶然中的虚无和开阔。
在黑夜幕布下,梧桐树身影幽暗,
我们对等度过的北方生涯,没有惊喜。
(四)
光线把小院的模样概括完整。
回忆跟随尘土一同飞扬,你用树枝
作为器具来晃动清晨,开动
心中的小星座。我犹疑有限的一切,
尝试清数散落在村落里的善恶对错。
而梦太短促,闪光的宝石都遗落在昨夜之中。
据诗文古籍记载,高洁忠贞,
孤独别离,这是梧桐树的根器。
如今,我终于触及到这最平易清晰的描写。
在这个没有繁茂枝叶遮挡的冬日上午,
我望着永无止境的高空,
站在一月的梧桐树下,迷了路。
外滩
傍晚,雨来得恰如其分。
让这个景点更本真。
女孩踮起脚尖撒娇,
胖男友好像懒于应付,
他顺手指向对岸:看,灯亮了。
酒吧里的歌声时停时起,
使人不辨远近。盼望
多年的到访,换回的是
一次永无止境的遗憾。
我拿起电话,选定你的号码,
让你听一听这雨水落下的声音。
自我
笔直的路。
在车上,恍惚拢聚于你。
引导你的是晚霞的亮面
树与树之间相互拍打的风声
白天和夜晚交接处的远星。
时间转动的幅度
宽阔,平整,形意完备
你的凝视,出神。
前方没有尽头。
暮色中的城市,你的轮廓已深。
假如我用词语附赠予你
星光跳跃,记忆神秘失去。
假如我以标度衡量于你
会是一刻,一时。
我走向你,成为你。
保定
是的,夜色此刻在我面前。
当我错身经过,看到月光下深邃的你。
我感触你,像坐在爱人身边,纯真安谧的宁静
瞬间把我包围。街边,每一棵树木投下的暗影
都携带摄人的沉醉。等你不经意走过,它翻开了
恒久而来的绿色夏天。
我能感到,曾经的自己
正被晚风怀抱着,在闪烁交织的灯光中从远
处缓缓返回。
病
在雾霾的邀请下,我和这个城市一起患病。
将金银花、甘草、薄荷叶和川贝母泡水服用,
抑制内心中缓缓升起的小爆炸。
品尝第一次夹在微凉中的苦烈
唤醒体内隐藏许久的疼痛人格——
它携有空气的质量,树叶的颤抖,
对遥远无形风景的遐想。
它来自肺腑,来自眼前和未见的因果之间。
小区已经僵硬,由绿藤铺满板楼的瀑布
告诉我这是夏天。我没有经历过
这样迷茫的炎热之季,仿佛
置身一场电影里:大家彼此互为陌生人,
享用白色口罩提供的外景。他们
通过指责天气的戏剧冲突而不悦,比如
住宅密集,比如区域性的盆地地貌。
镜头中的拘谨,用来核准部分自己。
此刻,蝉鸣调整声线,使故事
更安静。我和雾霾中的城市
等待一场雨,作为病中日记的结尾。
短评
伴随着物质世界巨大的变迁而成长,我们是整整一代远离家乡的人。故乡即童年,那时我们囿于一方院落,一条小街,一个村庄,期待着走出去,去到更遙远更广阔的地方,似乎只有足够遥远广阔的空间才能盛放得下正在不断生长即将无限壮大的自我。多年之后,一个又一个疲惫的成年人都已成为无法停步的旅人和过客,常常要通过回望故园来靠近自我。为了灵魂的丰足出发时,总是会把灵魂中宝贵的一部分留在那个地方。国辰的诗像一条细线,我们可以沿着这条线,从这时出发,走到那时,从这里出发,走到那里。这些线既克制得漫不经心,又准确得让人难以释怀。
——李君兰 诗人
作为国辰的同学、朋友和同龄人,我对他诗歌中所表达的内容感同身受。四十年来急剧变动的中国,造就了一大批从乡村走向城市,定居城市,而又不断偶尔以“访客”身份返乡的“故人”。这种生存状态充满了矛盾,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只能是诸多生存片段中的一个,但对于个体,尤其是国辰来说,则是饱含巨大感伤和喜悦、虚空和实在、失去和获得等等复杂丰富经验的综合体,并要求他为之负责,做出精准表达。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选择。国辰的选择是一种耐人寻味,依次递进的顿悟。至少在诗歌中,他不爆炸,不失控,把世界给出的现实视为必然的修行,从而发展出一种深情的,内省的,又略带疏离感的低声部讲述方式。因此,他的诗歌总是蕴含着极为迷人的魅力,或者说风度。比如在《根器》中,“树木对所爱奉献的深情,需要/匹配更仔细的心”;再如在《外滩》中,“我拿起电话,选定你的号码,/让你听一听这雨水落下的声音”。所有这些,包括那些未被引证的美妙诗句,让我们意识到国辰是如何构建出属于自己有效的诗歌疆域的,即在一种深切之爱的推动下,专注于摇摆的自我和世界,抵达洞察理解的微妙时刻。
——刘巨文 诗人
国辰的诗,从一开始就展现出那种自由挥洒、收放自如的开放性才华和罕见的成熟。其语言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的“冰棍—化了”的游戏。喊一声“冰棍”,就瞬间定住,如同形式的凝聚,在每一行写出来时就已发生;喊一声“化了”,就自由奔跑,急停、转弯,推进内在的节奏和变化发展——这在他这里显得非常轻松,一句话,他主导着游戏规则,控制着局面。因此,他一直是我心中那种天赋最好的诗人,能够轻松写出其他人可能倾尽全力也写不出来的句子——最可贵的是,他没有将才华挥霍在一味追求神秘诗意、封闭性的情绪化表达,他写出了一种华丽的明晰。他的很多诗,词语精确、凝练、出奇,紧密衔接,把普通景象和感受处理得非同凡响,有点烟花的绚烂和稍微让人迷醉的音乐的双重效果,同时,其凝练和转折又带来了思想上的小小发现。特别是他的短诗,在灵动洒脱的节奏中追求一种炫目的洗练,还带有成熟心智认识上的简省。他的冷静凸显了语言的硬度,所以他的一些诗闪闪反光,有着金属的质感和光滑。他另有一类诗,在我看来是完美之诗:他不再满足于词语的愉悦和轻轻触碰的战栗,而是触及情感和生活的深处,显出了不一样的开阔,真正达到了技艺和情感的高度融合。
——王志军 诗人